1. 引子

从本心说，秋天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对于一个喜欢浮想联翩的人来说，果实累累并非一个让人为之倾倒的理由，而它缤纷色彩下面所隐含的衰败意象却常令我忧心。秋天无疑是一年四季里的下坡路，而且是刚开始却又最吓人的一段。秋天是最缺少希望的季节，尽管它本身就是希望之所在。

在这样的季节里，可以讲讲童话。我的童话，也许有些突兀，和您以前听说过的不太一样。

是这样的。

2. 园丁和小鸟

我是一个园丁，日常工作是打理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不大，但是坦白说我从没去过花园以外的地方。花园里阳光充足，草木葱郁，繁花似锦，植株的形状和色彩平衡得非常好，这让我很知足。我的花园里一直有蝴蝶和蜜蜂，但是以前一直没有鸟，直到今天早上。

蝴蝶和蜜蜂会弄出声音，但是它们都不会鸣叫，而花草则更安静，这样就在花园里形成了一个十分静谧的氛围，它像一幅色彩绚丽的画，而我则在这画里默默地耕耘，时不时地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我十分安静，故而说我是这画的一部份也不为过。但是，今早当我查看几株渐次苏醒的玫瑰花时，我听到了几声悦耳的鸟鸣，就响起在我的耳畔。

就在火红而沾露的玫瑰花朵的上方，悬停着一只油碧的小鸟。它的翅膀极快地扇动着，形成了一团浅绿色的晕。小鸟有一双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它们正视着我，像是有话要说。它有很大可能是从花园外面飞进来的，但也不排除就是这里创造了它，不过我更关心的是鸟鸣的含义，它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花园属于谁。最早的时候这里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个边界也没有，是我建设了它，并最终形成了边界。尽管园内的植物日益繁茂，但是边界再也没有扩大过，这是我的秉性使然：与其不断地扩土封疆，不如细心耕耘现有的领地。边界以外的事物是我所不知道的，这没什么，向外部不懈的探索有时是个陷阱；相反，在细心呵护之下园子里面展现出来的繁荣气象却是取之不尽的快乐源泉。我觉得这只小鸟的出现是一种必然，它也许就是繁花似锦时注定要出现的事物。

我向小鸟摊开了手掌，期待它落上来。但是我甫一动作，这绿色的小团就向远处飘退，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故作姿态。不知不觉间走得很近，然而一旦有所意识距离感反倒增加，这是平常的。然而它并不飞远，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丛花的距离。它依旧振翅成晕，轻声鸣叫，悬停在和我平视的高度。我收回手，打算问一问。

3. 时机

“你好，小鸟儿，很高兴遇到你，”我说。
“你好，人，我也很高兴遇到你。”它轻轻地说（此时我听懂了它的叫声）。
“你从哪里来？我可从未见过你。”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它的来历。
“你的问题多么奇怪啊！我也正想这样问你呢……”它头微侧着，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是说，你一直在这里吗？像我一样？”我感到有些困惑。
“是的，一直在这里。我给这个园子衔来了第一颗树种，第一粒花籽，我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块一毛不拔的荒地呢！什么？你说一向在此吗？可是我是刚才查看玫瑰时才第一次看到你啊！”它说。
“这真是怪事儿，小鸟儿。我没记错的话是我种的这些花和树，还有那些草，可是你竟然也这样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们不理解的事情可多着呢。不管怎么说，遇到你我可真高兴。”我说。
“是啊，我也很高兴，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像是“遇到”彼此，倒更像是互相“显现”出来，你不觉得吗？”它忽然飞近了一点，此刻就浮在一朵玫瑰花的上面。
“嗯，也许是这样。”我点头附和，微笑。
“那你刚才在说什么，起初我没有听懂。”我问。
“刚才？刚才你专心看这些花的时候吗？嗯，当时我忽然看到你，很惊讶，于是我就脱口而出‘人，你从哪里来？’”小鸟说。
“嗯，这真是一次奇妙的相遇。”我笑。
“也许，这不过是显现。”它坚持。
“真高兴认识你！”我再次伸出手去。
它没有落在我的手掌，但是却突然飞近我的脸庞，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已经在我的额头轻轻地啄吻了一下，然后又飞回到玫瑰花上去，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是。”它说。
我觉得它说的有道理，也许我和它早就共存于此，无数次相遇过，但却从未向对方显现，直到这个早晨。可是，这种显现一定是相互的、同时的吗？除了它之外，还有多少业已存在却待我发掘的事物在等待我呢？如果确是如此，又需要怎样的时机呢？

4. 问题

接下来的一天，我和它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我按照既定的程序继续巡视和打理花园，但这和它的计划也似乎不谋而合，工作完成得十分合拍儿、自然，所以难以说清谁才是影子。当我俯身从这一侧查看蒲公英的白色绒球时，它就同时从绒球的另一侧进行观察；当我看着草尖上的水珠有片刻失神时，它的飞行也就会有一瞬间的凝滞；当我的目光停留在修长的白桦的树顶时，它则几乎同时就会飞临那里。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合拍儿，带来了十分的愉悦。

我跟小鸟儿就花园的很多方面做了细致的沟通，发现我们的观点十分一致，此外我们还谈到了与花园无关的一些话题，比如它这样问我：

“对一个对象时而喜欢时而不喜欢，那应该算是喜欢吗？”还有，
“被打扰了的孤独会更孤独吗？”诸此等等。
对前一个问题我这样回答，“喜欢和不喜欢互为背景，那既可以说是喜欢也可以说是不喜欢，都很真实，就像呼和吸，白天与黑夜。”
对接下来的问题我这样回答，“平静的湖面比被吹皱了的湖面更温和，所以孤独永远都不会减少，但可以深藏。”
小鸟儿对我的回答表示满意，而它就我类似的一些问题的回答也正中我的下怀。比如我问它，“施与受有顺序吗？”，它是这样回答的，“施就像玫瑰，受就像玫瑰在水里的影子，没有玫瑰花哪来花的影子呢？”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觉间暮色四合，蜜蜂与蝴蝶都倏然不见，远近的植物开始渐渐隐没，天空浮现出新月和星星。（在我看来星与月都是这花园的一部分，因为在我开始耕耘之前这天空也曾是一片空白。但是太阳却算不上是花园的一部份，一方面是因为阳光太强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阳光原本普照这里。我相信在花园之外的地方也是阳光普照的。）我和小鸟儿互道晚安，约好明早再见，然后各自分头休息。我回到园子中间的小屋，它则飞到小屋上的枝桠里去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鸟，在这个梦里我遇到了我自己，我问了很多问题，远远多过白天的那些。在梦里，我渴望着另一个清晨早些到来，我甚至早早就守候在那丛玫瑰花旁了。

5. 等待

第二天早上小鸟儿没有出现。我早早醒来，满怀期待，但是它却没有出现。我照旧去看望那丛玫瑰，可是耳畔十分安静，这让我怅然若失。一件事情，你越是盼望，它就越可能爽约，因为盼望本身就意味着不够笃定。我遍寻花园的每个角落，但依然了无踪迹，最后我甚至打算走出园子去查看，但终于没有付诸实施，原因在于自己忽然意识到它也许就在我旁边，但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显现出来。随着失望情绪的增加，我愈加坚信这种可能，因为在我过去漫长的人生里它不过只出现一天而已。可是这并不能妨碍我有所期望，因为这就发生在昨天。昨天发生的总比更早之前的发生的有更大概率再次出现吧？那么，是什么妨碍了它的出现呢？是因为花朵的状态不同了，还是仅仅因为这种出现有一定的时间间隔？又或者它注定就只出现一次，像人的青春一样？更有甚者，设若它会再出现，但还会是那只小鸟的样子吗？我觉得我该平静下来，默默地等待，而且我也相信一旦我真的平静下来，小鸟儿会有最大的概率回来。于是，在邻近傍晚的时候，我的心境又回复如初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6. 还是等待

接下来这一天，小鸟还是没有来。我平和的心境轻而易举地被搅乱了，就像从黑夜苏醒来的大河处处波澜。时间流逝并不分远近，一旦远去了便再不回头。在这一点上，昨天、前天和一万年的某一天并无本质区别，而在心里留下的尚自鲜明的影像则有了虚幻的含义。
我照旧四处查看，例行公事般地工作。也许是我心境使然，这一天的花园看上去有些暗淡。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于是在我心里又新添了一份忧虑。不排除有这样一种可能，我和小鸟在那一天的相遇实则是不同方向的两个生命轨迹的一次偶遇，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和我的意愿完全对立。更可能的是，它就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只是我们彼此看不到，只是再需要一次相遇的契机。果真如此的话，继续等待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出于本能，我依然不停地寻找。在寻找中等待，总是轻松一些。

不知不觉中，一周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等到它。

7. 黑猫

这天刚醒过来，还躺在小屋里单人床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在床尾的栏杆上，面向着我蹲着一只黑猫。太阳还未升起，室内光线不足，本难以确定它的属类，但是它大致的身体轮廓和一双幽森晶亮的眼睛让我断定它是猫。它死死地盯着我，看来是在等我醒来。

“人，你占了我的房子、我的床！” 它的声音嘶哑，怒气冲冲。
有了以前的经验，我对此倒不觉得奇怪，但是它的怒气让我有些不安。
“何以见得这是你的房子？”我问。
“何以见得？！我建了这房子，搭了这床，围了这园子（它扭头示意外面的花园），每天夜出昼伏！今早回来，就发现你这个不速之客躺在了床上，你倒来问我‘何以见得’？！这不是咄咄怪事吗？”它更加愤怒了，黑暗里也能觉察到它背毛的隆起，它变大了，床尾木板甚至在吱吱作响。
看来这是又一个“显现”的花园主人，但是不同于小鸟，它和我从一开始就有利害冲突。我把情况做了解释，它若有所悟，但似乎并不能接受我可以继续躺在床上。它的喉咙里发出了敌意的嘶声，同时背弓得厉害，像是要发起攻击。我赶紧跳到地上，免得它扑上来。我和它离得近了，再加上此时屋里稍许亮了些，所以能看清楚它了。这是一只很大的黑猫，如果它趴在床上，也许能把床占完。它的眼睛冷冰冰，令人恐惧，但背后似乎又藏着恐惧。
“你得离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它跳到床上，扭头对着我。
我心中发慌，赶忙推开门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眼前的景象瞬间惊呆了我：这个园子已然变得残破不堪，那些我精心照顾的草木东倒西伏，花瓣儿掉落了一地，阳光倒是充足，但是却平添了几分怪异。我呆立在小径上，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

正出神中，门打开了，黑猫从里面探出头来。
“喂，昨晚我遇到一只小鸟，它问我是否见过一个人” 它说。

8. 亮晶晶的泪珠

接下来的这些是黑猫经我再三恳求下说给我的。
“你知道，这个园子如此贫瘠，觅食是件艰难的事。我每晚花大量的时间寻找食物，但还是经常饥肠辘辘。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猎物，作为一个猎食者，这真让人感到沮丧。为了求生，我几乎不放过任何活的东西，有时不得不攻击那些比我更强壮的生物，可是却常常铩羽而归，有好几次我几乎为此搭上性命。
我也曾到园子以外去碰过运气，但是实话说那里什么也没有，连海市蜃楼也没有，后来我就再也没动过出去看看的念头。我在这个园子里到处奔波，绝不放过任何角落，所以也把这里搞得乱糟糟，但我本身也是个爱洁净的精灵呢。
昨晚午夜时分，我信步走到那棵桉树下，打算休息片刻，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食物了，饿得难受，根本静不下来。桉树正在开花，花粉簌簌飘下，落得我一身都是。我抬头仰望，密扎扎的桉树树冠几乎把天空遮完，但是还是有月光透下，像细雨一样洒在我的脸上。桉树叶子被微风吹动，发出悦耳的声音，这种声音有着很美的旋律，简直像是歌声。我这个可怜的家伙哟，那会儿竟然获得了片刻宁馨。
就在恍惚中，我忽然听到了几声鸟鸣，是一种尽量压低了音量但却无法抑制的悲声。这么说吧，那更像是哭声。我精神一振，循声爬上树干，悄悄地掩上去。在树冠深处，在一片孤零零的叶子下面，落着一只小鸟儿。昨晚的月光很好，小鸟身上的羽毛亮晶晶的，但是它却在流泪，泪珠也是亮晶晶的。
我爬到它面前，跟它打了声招呼。它看到我竟然没有表现出害怕，这让我有些意外，甚至有些肃然起敬。你不能和你的食物平等，否则就开不了口。小鸟儿问我从哪里来，这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这也是我想问它的问题。我没有回答它的问题，唉，我一向羞于表达，这次也是。可是它不停地问这问那，有些问题还挺有意思……它最后问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园丁样子的人？我一下子警醒起来，原来这园子里还有其它的入侵者！
后来我到处查看，并没有什么收获。然而当我精疲力尽回到屋子里时，我就看到了你。我有些愤怒。就这些。另外，我没有吃掉它。”

现在我变得十分开心了，知道一定可以再找到它，而它呢，此刻也许就在某个地方哭泣呢。

9. 桉树

我打算天一黑就去那棵桉树上找小鸟儿。之前我只是在阳光下四处寻找，看来是一个很大的错误，要知道阳光制造了很多很大的阴影，而它却那么小，也许我就因此而错过了它。更有甚者，当四处寻找时，我既不呼唤，也不倾听，这得错过多少机会啊！夜晚就不同，少了阴影，少了蜜蜂的嗡嗡声，希望就变大了。

现在我打算把花园先好好整理了一下，到处乱糟糟的毕竟不像话。我把被踩倒了的花草一一扶正，又把被打落的花瓣儿放回花萼，有着阳光的照耀，它们很快就都一个接一个地愈合了。当一切都回复如初时，正午还没到，这让我有些惊讶，内心不禁又想起了黑猫并有些为它感到难过。肉食动物真可怜，要知道很多食物本来可以是朋友的。

我来到这棵大桉树下，仰头看。这树又高又大，在这个园子里显得十分出众，是个理想的栖息之所。它确实在开花，金黄的花粉簌簌下。我伸手去接，顷刻手心里就覆满了，然而微风吹来，它们又散落。桉树的叶子很漂亮，用手轻拂时会轻轻响。我忽然有种感觉，它也在这里，也有花粉在身边簌簌下，也有叶子轻轻响，但我们就是看不到对方。

一定要等，要等到夜色降临，要等到星光遍洒我身。

10. 尾声

这是一个异常明亮的傍晚。太阳早已下山，月亮还没升起来，花园全靠星光照亮，然而却可以看得分明。我早早爬到桉树树冠最末的地方，只要再努努力就可以把头探出去，俯瞰整个花园。然而我抑制住这种冲动，因为那是边界以外，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节外生枝。即便如此，我还是因为身处高处而看到了一些平时未见过的景致，一方面这是因为观察角度的变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也确有一些是以前从未看过的。自己一手营建的花园却藏着自己也不明了的秘密，这是园丁的幸福，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也说明园子拥有自主的活力。我看到了小径旁的那丛玫瑰，星光下它神采奕奕，散发着格外的活力。火红的玫瑰较少香味，许是因为它把花蕊深藏。香堇沿着小径生长，形成了几条曲折暗绿的带，像是杨树叶子的叶脉，我早晨常在这些叶脉上走，偶尔踩碎香堇的花叶，使之香气弥漫。我还看到了小屋的一角（由于树冠的遮挡），现在它显得十分安静，想来猫先生也该睡醒了吧。

月亮出来了，很圆很大，给园子镀上了一层银光。这花园显得愈加宁静了，我侧耳倾听，想确保不错过任何动静，然而片刻后我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节奏很快，像一只受困而挣扎的小鸟！啊，小鸟！你就要出现了吧？你是否也受困在某个地方，正在挣扎以脱牢笼？你是有翅膀的精灵，又那么小，有什么能困住你呢？你可也是这园子的主人啊！这桉树不是你种下的吗？这玫瑰、香堇不也都是你的杰作吗？没有谁会被困在自己建造的花园里，就像没有任何茧可以困住蝴蝶。我相信你就要出现了，我马上就会听到轻轻的鸟鸣响起在耳畔，马上就能看到一小团闪光的绿影，我的好多问题也都能得到解答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