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我们直奔那所大学。晓梦很快找到了她的朋友。她的朋友说，那个周若涵，是艺术学院的大才女，可了不起了。
晓梦忙问，她有男朋友了吗？
她朋友说，没听说她找过男朋友。但有很多人追。
晓梦笑嘻嘻地对我说，纪轩然，你还有希望。
我说，未必就会是她。
晓梦说，一定会的。你跑了一千多公里，老天一定会很为你感动的。
我笑笑，说，真的吗？
晓梦说，真的，你要相信，你一定要相信。
我说，好的，我相信。
晓梦的朋友带我们到艺术学院一间练琴室去找她。她说，若涵常在那里练琴。她的琴最好听了。
晓梦对我说，那你一定要你的周若涵弹一首曲子给我听。我要听《献给爱丽丝》。
我说，她会肯吗？
晓梦说，如果我是周若涵，你要我弹什么曲子，我就会弹什么曲子。
然而当我见到这个周若涵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是的。
我对晓梦说，我们走吧。
晓梦失望地说，她真的不是吗？
我说，其实我在来之前我就预感到不会是她。相片上的人只是一点点的像，并且还是艺术照。
晓梦说，但是你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了。
我点点头。
晓梦低低地说，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呢。纪轩然，你后悔了吗？
我说，我从不为我做过的事后悔。
晓梦看着那个弹琴的周若涵，想了一会，走过去，问，你是周若涵，是吧？
周若涵抬起头来，淡淡一笑，说，是。
晓梦说，有个男孩，听说你在这里，坐了一千多公里的列车，专程来找你。
我惊愕。我不明白晓梦这是什么意思。
周若涵也惊愕。她说，什么？
晓梦回头看了我一眼，把我寻找周若涵的事告诉了这个周若涵。周若涵诚然感动了。她走过来，含笑说，纪轩然，你好。
我也含笑说，你好，若涵，见到你很高兴。
周若涵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小学的同学。他那时说，若涵，等我长大了，有一天，我会来找你。但是我一直等到现在，他还没有来。来的却是你，纪轩然。
我说，只可惜，我们各自所要寻找与等待的，不是我们彼此。
周若涵凄然一笑，说，也好啊，毕竟有一个人千里迢迢来找周若涵了。虽然不是同一个周若涵。我很开心。可是，我又想哭。
我说，你还会继续等下去吗？
她说，我会。直到大学毕业。你呢，还会继续找下去吗？
我说，我会。但是不是会一直找到大学毕业，我不知道。等到有一天我累了，我会放弃。
她点头说，放弃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我说，若涵，我很喜欢听《献给爱丽丝》。你会弹吗。
周若涵说，我现在就弹给你听。
她款款坐在钢琴边，十只雪白柔嫩的手指开始在黑白琴键上翻飞。琴声如水。空荡荡的琴室，有忧伤在飞扬。
我看见周若涵泪流满面。我看见小昭泪流满面。我自己，也是泪水盈眶。
在跟周若涵告别的时候，她说，祝你好运。
我也说，祝你好运。

一次不辞千里的寻找就这样匆匆结束。我和晓梦都没作什么停留，踏上了回程的列车。
很久很久，我们都不说一句话。
还是晓梦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很喜欢这个周若涵。原来等一个人，居然可以等上十几年。
我说，十几年算什么呢。有的人，整整等了一辈子。
晓梦说，有这样的人吗？
我说，我跟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两个孩子，一个叫王宝华，一个叫李玉洁。宝华8岁，玉洁6岁。有一天，两个人蹲在梅村院子里的蔷薇架下玩泥巴。宝华对玉洁说，大囡，你阿要做我的家子婆？这是上海话，意思是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老婆。玉洁搓着一双小泥手，笑嘻嘻地答道，好咯。后来两人长大了。他们原定于那年的7月8日结婚。可是宝华的公司突然决定全部搬到台湾去，宝华也不得不随公司一起迁去。那是当年的5月5日，离他们结婚还有两个多月。分手前，宝华对玉洁说，大囡，你等我，我7月一定回来，我们结婚。可结果是，一晃40年过去，宝华仍旧没有回来
40年后的5月15日，宝华来到兰州大学作石化专题演讲。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走向他，叫一声，王家阿哥。这老妇人看到宝华满脸惊愕，说，我是大囡，你不认得了？刚才我听了他们介绍才认出你来的。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宝华执着玉洁的手，两人抢着讲话，一边讲一边哭一边笑。讲到天亮，讲到正午。玉洁告诉宝华，他离开后的前几年，每个星期天她都到外滩江边去守侯，明知他不会回来，仍是心心系念。后来她被下放到兰州，一直在兰州大学当一名文书职员。玉洁幽幽地说，你叫我等你，我等你一直等到今天。说着，掩面痛哭。宝华掏出手帕忙着替玉洁拭泪，握握她的手，拍拍她的背，抚着她那一头颤动的白发叫道，大囡，大囡——
晓梦满眼的泪水，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我继续说，宝华告诉玉洁，他在台湾，朝朝暮暮，没有一天不思念她。他也为她守身到如今，还没娶妻。她替他织的那条枣红色围巾，他一直带在身边，年年拿出来围在脖子上，直到围巾磨穿了一个大洞，还珍藏在箱底，舍不得丢弃。后来，他回到大陆去找她。找了十几次。走遍大江南北，走遍整个中国。总算天可怜见，两人这次在兰州不期相遇。
玉洁听着越哭越厉害，停不下来。宝华急得直摇她的肩膀，哄着她说，大囡，莫哭了，你听着，我们马上结婚，阿哥讨你作家子婆，阿好？玉洁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宝华，使劲地点头。他们终于在这年的7月8日完成婚礼。这场婚礼，宝华和玉洁，两人足足等了40年。
我平静地叙述，而晓梦已哭得像个泪人儿了。我揽过晓梦的肩膀，说，不要难过，要为他们高兴。他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晓梦抽泣着说，可是他们等了40年。40年，那日子是怎么挨过去的啊。
我说，是啊，如果是我，等不了那么久。小昭，你呢，如果是你，你会等那么久吗？
晓梦摇头说，我不知道。但还是要等。等到有一天真的很累了，就不能等了。
我说，是的。一个人一生之中，真正的40年只有一次。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他们一样，一等几乎就是一辈子。更何况，就算一辈子，你也未必能等到。
晓梦把头靠在我肩上。很温柔。

平安夜过后又是圣诞节。
我打电话给晓梦。我说，Merry Christmas！今天有什么活动呢？
晓梦说，能有什么活动呢。顶多晚上和她们去舞厅跳舞。你呢，还是和你帮兄弟去喝酒吗？
我说，昨晚已经喝过了，醉得一塌糊涂。
晓梦说，你从来都不喝醉的，为什么昨晚要喝醉？喝醉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好去看你。
我说，因为很伤心。突然感到特别特别累。从身体到心灵从所未有的一种疲惫。
晓梦关切地说，怎么了，怎么了，你？
我说，我不会再去找若涵了。因为我很累了。小昭，今天晚上你要陪我。
晓梦说，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来。
我说，晚上我给你电话。今天圣诞节，我去为你准备一份礼物。
晓梦笑着说，难得你还有这份心。
我精心挑选了八份礼物，给小昭寝室的每位女生都送了一份。这就是我在女生宿舍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晓梦噘着嘴说，喂，纪轩然，我跟你这样铁的关系，怎么能拿我跟她们一视同仁呢。你给我的礼物太平常了。
我笑说，早就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了。你再等五分钟。
五分钟之后，一个人送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来。我说，这是我特别为你精心挑选的，满意了吧。这花好看吗？
晓梦又惊又喜，说，好看。第一次有男孩子送我花耶。
我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我请晓梦吃饭这是很平常的事。晓梦欢喜地说，你等会，我换件衣服。
晓梦换了件很好看的衣服。蓝色。我喜欢的颜色。晓梦张开双臂转了半个圈，说，我好看吗？
她们都笑说，晓梦，你今晚乐疯啦。纪轩然又不是第一次约你出去玩。
晓梦向她们伸伸舌头，说，你们知道什么。
去我们经常去的那家环境幽雅的餐馆。点她最喜欢的清炖豆腐乌江鱼和油淋鱼香茄子。两杯健力宝的饮料。有我们喜欢的理查德·克莱得曼的钢琴曲。
晓梦说，这次的感觉不一样。
我说，什么不一样？
因为你现在心里不再全心全意地想着的是蓝雅或周若涵了。你现在心里很轻松，可以了无牵挂。
是的。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泡图书馆，写点东西，看球赛，打牌，跟从前一样。
我是指感情上。
随缘，遇到谁是谁。
晓梦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立马打住了。她笑笑，说，也是。
吃了一会，晓梦又说，吃完后上哪去？
我说，随便走走。也可以去看电影，也可以去看球赛。今晚只要你陪我就行。不想别的。
晓梦说，我们去樱花园散步。
我笑说，樱花园可是情侣们的专用场所啊。不过也无所谓，咱们两个平时走在校园里，可不就像对情侣吗。就只差一点，没有接过吻了。哈哈。
晓梦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对我动过非份之想？
我大叫冤枉，我哪有啊。
晓梦说，呵呵，不承认吗？那次在火车上，你抱着我，嘴巴就快贴到我嘴巴上来了。你当我不知道吗？
我笑说，我以为你睡着了。怀里抱着你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保不住有点儿心猿意马。
晓梦笑说，那怎么不吻下去呢。有贼心没贼胆是吧？
我哈哈笑道，对了，就这个意思。我就怕旁边有人见了报警打110，说我光天化日之下欺压良家妇女，判我十年八年，那我可惨丁丁了。
晓梦也大笑。然后她说，纪轩然，跟你在一起聊天可不知有多开心。我一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当初蓝雅就不喜欢你呢。
我说，我也不明白。其实以前我在她面前，表现得不是很自然，幽默的口才根本发挥不出来。
晓梦说，很简单，因为你太在意她了。
我说，那时年少，认定她是这辈子唯一的女孩，生怕失去她。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在她面前总是不能做得最精彩，最优秀。
晓梦说，我们认识有两年多了。从开始到现在，在我心中，你一直都做得很精彩，很优秀。
我说，其实我们509，每个人都做得很精彩，很优秀。不然为什么说我们509是这座大学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寝室呢，因为聚集的都是最优秀的人才。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每个人心中都无时无刻不充满寂寞与悲凉。每个人都是一场悲剧。或许正因为如此，509才焕发着人性最丰富的光彩，才能成就一段史无前例的经典传奇。故事还没有结束，戏剧正在上演。我总是把我们寝室比作一个乐队。华丽，大气，忧郁，苍凉，悲怆，还有深深的寂寞。不管现在是多么精彩，但总有一天会解散。真正的曲终人散。那时，所有的故事都会全部结束，所有的情节都会像烟花一样消散，最终留下绵绵不尽的回忆。伤感的回忆。
晓梦说，是的。那时我们也会分开。很多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说，我会记得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我的朋友，我的同学，我爱过的人，爱过我的人。他们是我一生最珍爱的人。
然后我又说，晓梦，我尤其会记得你。在我寂寞的时候，在我难过的时候，唯一能给我安慰的人，仍然与我不离不弃的人。我会永远记住你，晓梦。有一天我死了，在我的骨灰上，会刻上你的名字。
晓梦点点头，然后我就看见她的泪水缓缓地流出来。

我仍然过着我单身的日子，一如既往。寝室，教室，图书馆，食堂。总是一个人。不企求，也不奢望。我不知道我生命中最终的那个人会是谁。她在哪里。我不再多想。我也不再刻意执着地去寻找。蓝雅，若涵，我曾那么辛辛苦苦爱着的女孩，最终都在我之外，在我的视野与心灵不可企及的遥远之外。我想我是累了，我没有精力再去筹划一次战争。一切随遇而安。
那时林未风身边有小鸟依人的柳儿。杨霆与龙缦依然无限热烈地相爱。崔大伟与苏樱在校外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同居生活。彭奥峰与颜妍相濡以沫。卓磊刚刚经历了一次如夏夜紫色闪电般短暂却绚烂的爱情，然后在痴情的守侯中泅渡漫长的时光。孙鹏依然乐此不疲地追逐着一个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只有罗成，在爱情上不见有半分的行动，每天用功读书，坚持着一个孤独的理想。故事还没有结束，戏剧还在上演，乐队奏出华丽的乐章。

晚上，路菲系了围巾来做菜。
张杰：老婆，要不要我来给你当下手？
路菲：你安安静静去电脑上写稿子，以后下厨啊，我一个人就行。
张杰：老婆，我享福了。
路菲煲了一个花旗参炖乌鸡汤，又做了一个火腿双蛋，一个香辣鱼块，一个清炒青瓜。闻着一阵阵扑鼻而来的香味，张杰直流口水。
路菲舀了碗汤：老公，尝尝我的汤，看喜不喜欢。
张杰轻轻啜了一小调羹，咂了咂舌，赞叹道：好极了。我一辈子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老婆，我以后要天天喝你煲的汤。
路菲：我还会做好多种汤呢，什么霸王花炖龙骨汤啦，什么猴头菇炖排骨汤啦，什么香菇炖凤爪汤啦，什么西洋菜炖陈肾汤啦，全都是我的拿手好活儿。
张杰：那我每一样都要尝尝。
路菲：日子长着呢，以后有得你享口福的。再尝尝这几样菜。
张杰夹了一块鱼块，尝了尝：真的又香又辣，又有股甜味在里头，说不出的好吃。
路菲：好吃吧。
张杰：老婆，有你这样服侍我，我这辈子就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路菲听了更是欢喜。

与落微相识，纯属偶然。
她是那种冷艳的美。像冬夜的月光，雪里的红梅。孤傲的神情，高华的气质。让人不可逼视，不能接近。
在主教五楼的一间小教室里自习。那是晚上。突然结石病发作，疼痛难当，忍不住发出呻吟。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紧身的黑衣，披落的长发。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而我的目光同时也迎上她。她凝视了我一会，说，你怎么了？冰冷的口吻，但透着温情。
我只说了一个字，疼。
她说，要不要去医院？
我点点头，但我说，动不了了。
她想了一会，收拾好自己的书本，起身，说，我送你去。
她果然扶着我一步一步走向校医院。帮我挂了号，请了医生。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淡漠如水。看到我不再喊疼，她说，我走了。
我忙叫道，哎，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她理也不理，转身离去。

我总是记得那个女孩的恩情。一天不找到她向她当面道声谢，我一天心里不安。于是每天晚上去那间小教室，希望能碰到她，对她说，谢谢。但是始终没有碰到。蒸发了似的。
生活就是这么富有戏剧性。当我刻意去寻找时，无论如何找不到。当我放弃寻找时，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是在明湖湖畔。好大的一片湖。湖水清幽，清风吹粼。携着一本书，沿着湖堤，缓缓散步。附近的一片青草地，不经意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埋头看书。是她。
我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我说，嗨，你好。
女孩依然一身紧身黑衣，冷艳绝美。她抬头看我，一张冷漠的脸。她似乎不认得我了。我说，还记得我吗？
她想了一会，点点头。
我说，那天还没跟你道谢。谢谢你。
她说，好了吗？
我说，没事了。
她说，哦。然后又埋下头去看书。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样冷漠的女孩，我生平从所未见。如果是一般的女孩，让我吃这样的闭门羹，我早就提脚走人。但对她不行，她对我有恩。我以在中文系女生宿舍楼畅行无阻，高谈阔论的闲适从容的心态在她身边坐下。我看见她看的是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的哲学。
我赞叹道，看尼采哲学，不错啊。
她淡淡地说，随便翻翻。
我说，尼采说，我教你做超人。人生就像一片大海，荣辱，贵贱，生死，爱恨，统统融化在海里。我觉得你就像个超人一样，很多事情，淡然处之，超然物外。
她抬头看我，说，你也看过尼采？
我说，随便翻翻。尼采的哲学其实最富人性化。因为尼采本身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抱着一匹瘦骨棱棱的马，大哭道，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别人因此视他为疯子。世上没几个人理解他。我不知道世上有几个人理解你。你看起来很冷漠，但你的内心世界绝对丰富。尼采教人做像大海一样的超人。对了，你的内心就像一片大海，风平浪静，但潜流暗涌。
她笑了。很妩媚的笑。她说，你很会说话。
我于是趁机问她，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啊，恩人。
她说，别这样叫。我叫落微。
我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好诗意的名字。
落微笑说，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啊。本来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给你说出味道出来了。
我说，哪里，是你的名字本来就好。我叫纪轩然，法学院的。
落微说，哦，纪轩然，久仰大名了。509的吧。难怪一张口就才气逼人。
我笑说，叨509的光，区区纪轩然，在里头滥竽充数。
落微说，太谦虚了，谁不知道你们509个个才华横溢。也动过念头去拜访的，但终究没去。
我说，你要去了，那不得了，我们就喜欢跟美女交流。尤其是读尼采的美女，那更加是我们的VIP了。我们509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到我们寝室来的，非美女一定要请我们的客，美女一定会被我们请。你不去真的太可惜了，少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和天下最优美的辞章的轰炸机式的赞美。
落微咯咯地笑起来，我是美女吗？
我说，当年越女西施在浣纱溪边临溪自照，惊叹自己的绝世容光。你也可以对着这美丽清幽的明湖照一照，就会有西施那样的惊叹了。
落微笑着说，你好会说话哦。
我心想，开玩笑，509浸润出来的杰出人物，这等讨女孩欢心的话还不是脱口而出，顺畅流利，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之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不然我在中文系女生宿舍楼怎么混，早被赶出来了。

落微大四，大我一级。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我对落微说，落微，有个问题想跟你商量一下，一起解决。
落微说，说来听听。
我说，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落微一笑，说，那我怎么知道。
我说，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要由你来解决啊。
她说，很好办，你别爱我就是了。
我恨恨地说，你真是冷血动物，无情无义，难怪大四了还没男朋友。
她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我笑着说，我是扶贫的，组织上委派我来解决你的个人问题。
她白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一把拉住她，久久凝视她。她高傲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很多美好的东西和你根本就没有仇恨，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它们呢？你这么骄傲，只会让你远离快乐，承受孤独。幸福总是因为你的冷漠而只出现在你的梦中。这么多年来你孤身一人，我相信你早已明白了很多东西。你只是始终无法放下你骄傲的姿态。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在意我。那么，好吧，现在，给自己一次机会，好吗？不要再错过了，这次。我们两个。
她缓缓低下头，眼泪流了出来。我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落微，不到一年我们可能就会永远分开。但在这段时间，相信我，我会好好爱你。
落微不说话。她搂紧了我。

从那时我决定开始考研。我不想再混下去了。
我问落微，我应该考什么学校？
落微说，北大。
我笑了，我说，你太高估我了。
落微说，要考就考最好的大学，不然就别考。我的男友，一定要做到最好。
我笑着说，哇，做你的男友压力太大。那你为什么不考研？
落微说，因为不想再过那种太过封闭的生活。现在，我有你，我要做你温柔的女友。我要陪着你，我要支持你。

从此我过起了朝六晚十的生活。发愤读书，为了考取北大。
我的身边，有我既冷艳，又温柔的女友，落微。
但是那天是晓梦的生日，我记得。我和落微特意买了一份精美的礼品，去为她庆祝生日。
还是那家环境幽雅的餐馆。有理查德·克莱得曼的钢琴曲。我们为晓梦点上生日蜡烛，让她许愿。晓梦看了我一眼，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愿。
晓梦平时话总是很多，但今天她很沉默。不多说话。我看出了她的不开心。我说，晓梦，今天你生日啊，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她摇了摇头，说，又老了一岁了。
我笑了，说，原来是因为这个。小小年纪，说什么老不老的。快乐一点，好吗？
晓梦看着我，说，纪轩然，现在你很快乐了，是吗？
我说，我一向很乐天，不单是现在这样。
晓梦说，可是谁不知道，你的骨子里，生来就是一种忧伤。但是我还是要为你高兴，你终于得到自己的幸福了。所以说，老天还是公平的。她举起饮料，说，祝贺你。喝了一口，对落微说，你知道吗，他总是不快乐，但他总是说笑着，让别人错以为他很快乐。落微，你要给她真正的快乐。我希望他能永远真正的快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晓梦的话让我感到很难过。我说，晓梦，其实我知道，你一直一直都不快乐。作为最好的朋友，不能让你快乐起来，是我的罪过。
落微说，晓梦，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一定有很多的男孩子追。为什么不找一个呢？
晓梦笑嘻嘻地说，有纪轩然这么好的男朋友，我还找其他的男朋友干嘛呀。纪轩然，你说是不是？
我和落微都笑了。我说，话虽然这样说，但你还是要去找一个很爱很爱你的男朋友。我现在在考研，不能照顾你。
晓梦笑说，我另找一个男朋友，你不吃醋吗？
我说，我当然会吃醋。不过如果他对你很好的话，我多吃点醋也无所谓。
晓梦说，那好，我明天就去找一个。纪轩然，别看许多女孩子喜欢你，也有许多男孩子喜欢我呢。
我说，我早一百年就知道了。喜欢你的男孩子永远比喜欢我的女孩子多三个，是吧？
晓梦点头说，知道就好。我一定会找一个超级帅哥，比你纪轩然帅三倍。
我大叫，不行，顶多只能帅一倍。不然我面子往哪搁。
晓梦执拗地说，就要帅三倍，气死你。你再不服气，我就四倍五倍下去。
我只好投降，行行，三倍就三倍。
落微看着我们，乐得直笑，你们真是一对活宝。

可是晓梦始终不见找男友。她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课。下了课就去图书馆。图书馆熄了灯就回宿舍。我虽然学习很忙，但还是经常会给她打电话。我们一聊就会很久。我总是笑着说，我跟落微一天在一起的话总共加起来也没有跟你通一次电话多。
晓梦说，因为我们是最知心、最贴心的朋友啊。
晓梦的话，让我很感动。

落微没有伴我走完整个考研的过程。因为，她毕业了。她到了遥远的一座城市，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我说，为什么不到北京去找？等我考上了北大，我们就在北京相逢。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落微缓缓摇头，她说，我们注定要永远分离。
我说，为什么？
落微说，因为我感觉，在你心中，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说，我承认，我以前爱过几个女孩。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唯一爱的就是你。
但是落微仍然摇头。她说，轩然，我不是那个能带给你真正快乐的人。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你心中最爱的那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才能带给你一生的快乐。
我简直忍无可忍。我粗暴地叫道，那你告诉我，我到哪里去找那个我心中最爱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是谁。你叫我去找谁？你说！你说呀！
落微笑了。她温柔地看着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但那个人，我知道，不是我。所以，不要来找我。我会消失。直到有一天，你找到她。
我无话可说。简直不可理喻。
她笑着说，无论如何，轩然，我要感谢你。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爱。做你的女友，很幸福。以后做你妻子的那个人，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会永远记得你。我爱你。
我紧紧搂住她。我紧紧闭上眼睛。我怕我会哭出来。

落微一个人去了那座遥远的城市。临走时，她说，一定要考上北大。
我说，如果万一考不上呢？
落微说，那我永远也不会来见你。
此后的半年中，她简直半点消息也没有。一个电话都没打。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孩，这个仍然冷艳骄傲的女孩。我恨她入骨，却又那么疯狂地想念她。
考研冲刺阶段，我简直不是个人了，成了读书的疯子。我念念不忘落微。我想我一定要考上北大，然后去那座城市找她。万里迢迢去找她。
又是那样寂寞的日子。身边只有快乐温柔的晓梦。她代替落微，每天给我到教室或图书馆占座位，然后陪我一起读书。陪我散步。陪我看球赛。说笑话解闷。
我的最好的朋友，我的不离不弃的朋友。

然而我却不幸落榜。外语差几分。
晓梦说，纪轩然，你别难过，就外语差几分，明年再来过。
我摇了摇头。突然感到很累，很累很累。我也想明年再来过，但我不知道明年是否还会有条件让我再来过。
我没有去那座遥远的城市找落微。我知道我找不到她。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相信了某种宿命。刻意去寻求的东西，永远找不到。那么不妨平心静气，顺其自然，或许会有某重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
既然没有考上研，就要去找工作。我四处奔波，总是不如意。
很偶然的一次，跟林小北联系上了。他读大专，早我一年毕业。我笑问，你小子他妈跑哪去了，也不给我个电话。
他说，在外面混，很累。跟所有的朋友断绝来往。不想别人知道我在哪里。所以，对不起。
他在南方沿海的一座美丽的花园城市。他说，一个很漂亮的城市，但要时时直面残酷的生存压力与竞争压力。
我想都没想，我说，我来投奔你。
然后我挎着一个书包，单枪匹马杀向那座城市。
一下火车，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座城市。特别特别清新的空气。特别特别优雅的绿化。特别特别高大漂亮的写字楼。特别特别繁华的都市。我喜欢这里。
林小北远远向我跑来。他很高兴，特别特别高兴。我也是。因为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说，几年没见你，你还是没变。我却老了。
我说，你也没变啊。
他说，可能是心老了，所以就觉得人也老了。
我住在他与人合租的房子里。他说，这里找工作很难，尤其是应届毕业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说，你找了多久？
他说，半个月。
我说，半个月找不到，我就打道回府。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我第三天上就找到了。是一家杂志社。当新闻记者。
当晚我就打电话回学校寝室。兄弟们纷纷大叫，回来要痛宰你一顿，妈的，找这么好的工作。孙鹏还不忘问，那边有没有看到美女。我说，哇噻，美女如云，只看得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只说得孙鹏口水直流。
他们叫道，轩然，好歹带一个回来，让咱们瞧瞧那边的美女是怎样的货色。
我笑道，没问题，我纪轩然是谁啊。告诉你们，咱509出来的，在这边绝对是高手，杀手，没别的对手。
于是我们振臂高呼，509万岁！

我在这座海滨城市待了下来。我最少要工作一个月，然后在五月的时候再返校做毕业论文和答辩。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每天都要到外面跑一跑，然后写稿子。周末了，林小北就带着我大街小巷地闲逛。我对这座花园城市开始渐渐熟悉。越熟悉，我越喜欢。我想，我会在这里长期待下去。
一天晚上，林小北下班回来。他说，轩然，你知道吗，原来蓝雅也在这座城市。
我惊讶不已，什么，她也在这里？你怎么知道？
林小北说，我今天上5460中国同学录，以你的名义注了册，立刻蓝雅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兴奋得不得了。我太吃惊了。因为我从来没见她那么兴奋过。我跟她聊了一下午，尽是聊你。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对你那么关心。她今晚会给你来电话。
而我却只是淡淡一笑。蓝雅，那个早已遥远的女孩，那个仅仅存活在记忆中的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得她还记得我。
不一会，蓝雅的电话就来了。我突然莫名的一阵心慌。我说，你接，我不接。说我不在。
林小北说，开什么玩笑。
我只好接了。我说，喂。
蓝雅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叫道，纪轩然吗，纪轩然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也来了？
我平静地说，是的，我来了。好久不见，你好吗？
蓝雅兴奋的声音让我从所未有的吃惊，因为我真的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兴奋过。我想起几年前，我去她那里，见到她，她也不过是满脸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很平常的那种。我想，真的或许是几年没见了，老同学了，异地乍逢，难免有些激动。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半点也激动不起来，半点也兴奋不起来。我的口气平静得像深沉的夜色。
她说，你听见我的声音高兴吗？你听见我的声音高兴吗？你一定很高兴是不是？
我平静地说，是的。其实我内心里，到底有没有高兴，我也不知道。
蓝雅说，来我这里玩啊，来我这里玩啊。
我说，好的，等哪天有空了。
她说，不，你一定要来。答应我，你一定要来。我不许你不来哦。
我微笑着说，一定。
然而我没有去。她几次打电话来，每次声音都是那么激动兴奋。她要我到她那边去玩。我始终没有去。林小北说，为什么不去？我说，没什么好玩的。而我也从来没有过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她。
很快我就要返校了。一天晚上又接到蓝雅的电话。声音不再兴奋。是一种淡淡的忧伤。就像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温柔的，婉转的，而总是带有一点点化也化不开的忧郁的声音。那个曾让少年时代的我迷醉不已的声音。那个让我当时认定了要一辈子拥有的声音。那个让我曾经那么心疼，那么难过的声音。啊，久违了的声音。刹那之间，我对蓝雅的记忆全部苏醒。
我的心，突然就那么尖锐地疼了。像锋利的冰块，深深地扎了进去。

回到学校，突然发现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其实还是那些人，那些东西。但却如此亲切，如此美好。曾经在那些寂寞无聊的日子里，觉得四年实在太漫长，盼着时间快点快点过，我要快点快点离开这里。甚至有时无比痛恨这里。然而我在外面只不过待了一个月，回来，却发现，世界上再繁华的地方，也比不上这宁静的校园。
毕业的时刻已经迫近。我深深明白我必须要好好珍惜这剩下的时光。我知道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过上这种寂寞却宁静的校园生活了。所以我要珍惜，好好珍惜。
开始准备毕业论文。每天都要泡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发现现在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是一天。一眨眼，又是一天。仿佛一支支箭急速射出，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已经无影无踪。
晚上，仍然和寝室的兄弟们去看影碟和球赛。学校周围，大大小小的影都十几二十家。整整四年，我们不知投入了多少的时间，金钱与热情在那里。那时已经很少有新片了。那些经典的片子我们几乎已全部看过。那些经典的台词我们倒背如流。然而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温习。很平静地看，不再激动。
经常聚餐。少不了要喝酒。话题仍然少不了女人和性。不断回忆过去几年里一些经典和不经典的往事。忧伤的，搞笑的，平凡的，轰烈的。发现人的记性真好，事无巨细，居然都记得那么清楚。干杯。喝酒。要一饮而尽，不然请出席。然后大笑。更多的谈到工作，谈到未来。烟雾缭绕。其实没什么雄心壮志，大家都知道自己终究是芸芸众生里凡人一个，成不了大气候。但还是要吹点牛。509出来的多少会吹牛，水平高的已然达成化境。
吹牛最经典的一次要数那次509群英展示会。509寝室作为一个品牌被学校隆重推出。大家都不要脸了，拼了命的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大学四年是如何如何拽。我们惊叹大一大二大三的学弟学妹们居然那么单纯幼稚一个，居然也相信。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追星族普遍的一种弱智病。但凡遇见自己崇拜的偶像，偶像即便放一个屁，那屁也是后现代主义的，前卫时尚。每一句话都是语录，经得起朝背晚诵，流传千古。但个人永远及不上集体的重要性，这是我们读了四年思想政治唯一信奉的理念。每个人吹完自己之后，便要把509再狠狠吹上一通。吹上八通，509的神圣地位便固若金汤了，任你世界上最尖端最先进的武器也攻破不了了。
在我们齐心协力把509吹成这所大学有史以来第一品牌之后，我拿着麦克风，对着底下千百名学弟学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就像一个乐队，曾经那么疯狂地演奏了最华彩激荡的乐章。然而，乐队即将解散。乐队即将离开城市。留下我们的背影，留下我们伤感的回忆。
然后我们听见，底下一片哭泣声。他们高喊，509，不要走，我们爱你。
那一刻，我们被深深地感动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噙满了泪花。我们十六目对视，心灵相通，各人举着手中的麦克风，振臂高呼，509万岁！
509万岁！
一个真正不朽的传奇。

晓梦在一个小县城里找了份普通的工作。
我说，晓梦，你过得习惯那里平淡的生活吗？
晓梦说，我大学四年，还不是这样平淡地过来了。
我说，万一哪天过烦了，到我那边来。
晓梦点头，说，好的。但我想，可能性不大。我是一个这样卑微的女孩，我注定一生会在一种很平淡的生活里度过。我不习惯漂泊，不习惯冒险，不习惯轰轰烈烈。我只需要宁静。在宁静里，或许我才会快乐。
我说，其实我也是的。这辈子，我不要什么伟大，不要什么轰轰烈烈。我需要的是快乐。但是，老实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快乐。我要承认我跟落微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再孤单。但我并没有感到来自生命与灵魂深处的那种巨大的快乐。她说对了，我爱她，但她并不是我最爱的那一个。她没有让我有那种痛彻心肺，死去活来的感觉。
晓梦轻声说，那么，是蓝雅吗，还是周若涵？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或许要很多年以后我才会知道。或许明天就可以知道。
晓梦沉默了好久，忽然说，纪轩然，你有爱过我吗？注意，我说的是爱，不是喜欢。你有爱过我吗？或许在你内心里，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种感觉。但是今天我要问，纪轩然，你有爱过我吗？
我吃惊地望着她。
晓梦说，我很喜欢读安徒生的童话。我常常捧着安徒生童话全集，很认真地看。她们常笑我，说，看小昭，真的是个小孩，还读安徒生童话。她们总以为安徒生童话是小孩子才看的。呵，真可笑。我喜欢里面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最喜欢《海的女儿》。读了N次，每次都哭了。但是最让我心疼的却是一篇《柳树下的梦》。我给你讲一遍好不好。克努得和约翰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克努得自小儿便喜欢上了约翰妮。后来，约翰妮一家迁到远方去了。再后来，约翰妮长大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克努得只不过是一个贫穷的补鞋匠。但克努得对约翰妮的爱慕之心从未减弱。在一个大城市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见了约翰妮。但是，她已经成为一个富贵绅士的未婚妻。他伤心之下，踏上了归程。在异乡的一棵柳树下，他想起了他与约翰妮之间那许许多多美好的事来。他在柳树下睡着了。梦见自己与约翰妮走进了礼堂结婚。因为天气寒冷，他冻醒了，醒来一看，美丽的新娘约翰妮不见了。克努得说，啊，多么甜美的时刻。可惜这只是一个梦。上帝啊，让我继续做梦吧。于是他又睡去了。第二天，过路的人看见这个异乡的小伙子冻死在柳树下。
我突然想起若涵来。我和若涵与这个童话故事如此契合。后来当我与若涵在网上聊天时，我几次想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但我最终没有。我怕若涵听了这个故事越加心中歉疚不安。
然而此时我却知道，晓梦说这个故事决不是意指我和若涵。
晓梦说，你知道吗，我总是把克努得的遭遇与自己联系起来。我总是幻想自己有一天也是冻死在柳树下。因为既然得不到爱，就不如在爱的幻想中死去。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晓梦看着我，说，我总是记得你说过的那个宝华和玉洁的故事。他们能等40年。我太渺小了，太卑微了，太平凡了。我只能等四年。她的声音变得又是凄凉，又是绝望。她低声说，纪轩然，你知道吗，我只能等四年。
我胸口大震，像一把锤子重重击在上面。蓦然之间我明白了。原来，原来晓梦一直在等我。她等的人居然是我。她等了我四年。而我却一直把她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我颤着手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手。我说，真的吗，晓梦，你等了我四年吗？
晓梦含着泪，缓缓地点头。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我大声说，晓梦，一切重新开始。虽然只有四天了，但我们一切重新开始。从今天起，不，从此时此刻起，我不要你做我最好的朋友。我要你做我女朋友。小昭，你听着，我要你做我女朋友。
晓梦终于放声大哭。我把晓梦紧紧搂在怀里。晓梦，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我终于可以不再失去你。

剩下的四天里我不做任何事。我只陪着晓梦。我要在这四天里把她大学四年所失去的快乐补回来。
我把晓梦带到509，宣称这是我的女朋友。我爱他。然后我当着兄弟们的面温柔地吻她。兄弟们热烈地鼓掌。
陪她到樱花园里散步。让她勾着我的手臂。坐在池子边的石凳上，让她靠在我肩膀上。现在不是借给她。这副肩膀就是给她靠的。
陪她去看电影。那些古往今来最浪漫的爱情片。拿出手帕帮她擦眼泪。
陪她去逛商场。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和裙子。一天下来，不累，很快乐。
骑自行车带她穿过这座城市的闹区，来到郊区的大江边。坐在江畔，相偎相拥，看江水静静东流。买个风筝，大红鱼的，在桥上笑着叫着放飞。然后一起仰头看它升到云端，飞到云里面，变成小黑点，终于不见。
有很多的旧书要处理掉。于是一起背了在校园内那条干净的街道上，和许许多多的毕业生一样，找地方摆个摊，叫卖，一块两块三块，还价，收钱。不亦乐乎。
还有很多事都要去做。但时间来不及了，太短了太短了真的来不及了。我想把时间拉住，说，拜托，慢点好不好。可时间不听我的话，一摆腰，一纵身，过去了。
那天晚上在樱花园，我搂着晓梦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晓梦说，够了，够了。我已经满足了。
我说，晓梦，跟我走吧，到那座海滨城市去。我要陪你一辈子。我爱你。
晓梦说，不。
我说，为什么？
晓梦说，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你心中最爱的那个人。我希望你能一生都快乐。而能带给你一生真正的快乐的，是你最爱的那个人。
我说，难道会是蓝雅吗？难道会是若涵吗？可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有你了。
晓梦说，诚如你自己所说的，或许要很多年以后你才知道，或许明天就会知道。但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沉默了很久，说，晓梦，有一天，我会来看你的。
晓梦微笑着说，你来看我，我会很高兴。从明天起，我们又恢复到从前。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但是今晚，我是你的恋人。
我们相拥了一夜。这一夜，我们深情长吻。
忧伤的月亮。

第二天，当我赶去晓梦的寝室的时候，她们说，小昭已经走了。
我知道晓梦不会跟我告别了。
我默默往回走。
一路都张贴着大红幅条，欢送毕业生离校，几个字在风中不住飘扬。学校的广播里在唱着歌，是《冬季的校园》：我亲爱的兄弟，陪我逛逛这冬季的校园，给我讲讲那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趁现在没有人，也没有风。我离开的时候，也像现在一般落叶萧瑟，也像现在有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几个爱情诗人，几个流浪歌手。记得校门口的酒馆里，也经常有人大声哭泣，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叹息。有人在叹息，那宿舍里的录音机也天天放着爱你爱你，可是每到假期你们都仓皇离去。这冬季的校园，也像往日一般安祥宁静，也像往日有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只是再没有人，来唱往日的歌。
走过篮球场，走过食堂，走过报刊亭，走过樱花园，走过图书馆，走过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一路上碰到很多平日相识的同学和朋友。一一跟他们握手，道别。很平静。
然后回到509。
他们都在。都在抽烟。所有的人都在抽烟。都不说话。我也要了一支，点燃，躺在床上，吞云吐雾。
从明天起，两天之内，我们509会陆续全部撤离这间寝室。
往日充塞凌乱的寝室变得从所未有的空荡。大部分东西已经托运回家了。还有一些或折卖，或送人，或扔。
那个破烂的收音机里反复唱着那些老歌。那些曾让我们在暗夜里泪流满面，偷偷哭泣的老歌。可是此时没有人流泪。没有人哭。很平静，很平静。但是依然伤感。每个人都在默默想自己的事。
外面有人在乱扔东西。从高楼落下，粉身碎骨的声音。是饭钵，杯子，罐头，酒瓶，玻璃。伴随着一两声愤怒而有气无力的骂声。唱嘶哑而搞笑的歌。
今天晚上，我们还有最后一次聚餐。还是会喝酒。如果能醉，我就醉。如果会流泪，我就流泪。一切率性而为。
真的要走了。忽然想起来，四年，原来就是这样弹指一挥间。
收音机里在唱那个著名的情歌王子张信哲的《回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就算曾经几乎拥有幸福和完美。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眼看就要让满心遗憾为爱受罪。
那些时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钟声响起，我们即将离去。
这座校园，我们待了四年，熟悉而又陌生。而此时此刻，我似乎无话可说。那么，就不说了吧。
开始翻看日记。写了四年日记，记下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份感情。那些往事，清晰浮现，历历在目。撷取那些有趣的事，有趣的段落，关于509的，念出来大家听。他们听了，哈哈大笑。
我拍了拍那一大叠日记本，说，什么都可以丢掉，惟独这些不能。
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太无聊，得找点事做。
于是又开始打牌。八个人，正好两桌。很自然地坐到自己固定的牌位上。谁跟谁打对手，都是固定的。我和林未风，卓磊和杨霆。另一桌，是崔大伟和彭奥峰，罗成和孙鹏。吆三喝四，激情四溢。
快要天黑的时候，肚子饿了。该是去喝酒吃饭的时候了。大家把牌往头上一扔。纷纷扬扬，就像四年中那些纷乱琐碎的日子。一张一张飘落。最后，凌乱地四散在满是垃圾的地板上。
我想今晚很可能大家都会喝醉。我也会。在清醒的时候，我还要留下一些文字，在这个寝室。凝思半晌，我用铅笔在我的床头写下这么几句话：多年以后，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想起曾经的我，想起往事里所有的快乐与悲伤，所有的寂寞与泪水。想起这间寝室，想起这个床位。那时，我会听见时光断裂的声音，我会听见泪水汹涌的声音。那时，世界一片宁静。
他们都说，写得好。
我说，走，喝酒去。不醉不归。
我们勾肩搭背，唱着平日自己改编的那些自认为是天才之作的放荡不羁的歌曲，向酒楼走去。
乐队即将离开城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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