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闲闲书话 >  舒飞廉的《云梦出草记》:寻找中国乡村语言的标本

舒飞廉的《云梦出草记》:寻找中国乡村语言的标本

楼主:深圳一石  时间:2019-10-06 14:25:43


舒飞廉的《云梦出草记》:寻找中国乡村语言的标本

作者 一石

飞廉2003年在天涯闲闲书话开始贴他的那个被人不断提及的贴子《飞廉的村庄》,我到那年年底才到闲闲书话。乱读书乱涂抹的天性,一直被老师和家长斥为影响做好学生的坏习惯,在闲闲书话里,终于发现,世上根本就没有乱读书乱涂抹这回事,读书,间或写一些自觉有感召有萌发的读书笔记,这些精神厚度的累积,不仅不会让生命迂腐轻薄,反而在无形中增加着生命的重量。与人间的各种游戏相比,闲读书的游戏,显然更为特别何。
《飞廉的村庄》的贴子里,每贴新篇,都会引来众人的叽叽喳喳,每一篇文章都是细细读过的,读过帖子的大部分人(尤其是有着农村情结的人),都会在《飞廉的村庄》里读到自己的乡愁,飞廉写的真实又透明,真是让人嫉妒他的笔下的乡愁。
其中有一篇专门写道“村庄里的《诗经》”,那时候根本无法预判,日后我也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命的《诗经》”。到2005年开始蜻蜓点水写《诗经》开始,书写的语调,依附的诗中草木,以及日后钻到诗言内部。我的《诗经》书写和飞廉的“村庄里的《诗经》”多少都有些关联感应。
《飞廉的村庄》出版,之后以《草木一村》的书名再版,这个江汉平原的小村庄,逐渐由一个人的乡愁记忆开始转化,逐渐浓缩抽象,看着飞廉笔下的乡土世界发生着结晶,这些昔日让人心动的文字,因为这种结晶,未来还会发生哪些变化?对这个小小疑问,杂事纷扰中,到没有进一步深究下去。
得到飞廉寄来的《云梦出草记》很有些出乎意外,最初以为是《草木一村》的又一次再版,其实不是。当我读到借由最早《飞廉的村庄》的孵育,《云梦出草记》里破茧而出的那些喜人的新篇章,曾有的小小疑问便有了它的新解。
关于乡土语言的寻找,我在写《西北草木记》时,始终都没有找到一种恰当的语言,将我心中的乡愁与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偏僻乡村里生灵时空自由自在联系在一起。西方文论里有一句话说,“草木的世界,就是灵魂的世界”,在植物学最为原始的理论里,这句话的源头好和亚里士多德执意要寻找的植物的灵魂有关。草木的世界和人的心灵发生感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共同构成了我书写自己乡愁的原点。
《云梦出草记》里令人惊讶的是书里自成一体的开头八篇文章《糍粑》、《行人》、《田鼠家》、《翠鸟》、《蜻盏》、《裟椤船》、《我的睡虎地》和《雉回头》,飞廉说,这八篇是小说。刚读的时候,我真没当它们是小说,就像我读奈保尔的小说集《米格尔街》时,没觉得它们是小说一样。
我要再一次提及《飞廉的村庄》,是因为《云梦出草记》里的这八篇小说,正是从《飞廉的村庄》里结晶出来的。它们正是我所期望的描写乡土中国最优秀的那一类文本——拥有独立的世界,拥有自觉的语言,拥有自由鲜活的人物。
最早支撑《飞廉的村庄》的语言世界是飞廉和生养的故土之间的深情厚意,《飞廉的村庄》的语言背后,无时无刻都有飞廉的身影,正是这个身影,支撑并形成了《飞廉的村庄》的语言(那种语言还不算是乡土的语言,而是飞廉自己感受乡愁的语言)。这些语言既有年画式的白描,内在又有诗的特质。这些因唤醒乡愁而落下种子的文字,充满着试图推开未知新世界让自己复生的张力。
从《飞廉的村庄》里诞生出来的《云梦出草记》里的这八篇小说,让《飞廉的村庄》里的语言一下子拥有了一种乡土语言自我生成的自觉,这些语言不再是飞廉个人的叙事语言,而是乡村生活里日常使用的语言,这些语言构成着飞廉笔下的乡村世界,正好也构成了飞廉自己的乡土语言,这些语言是有根的,正因为如此,才是有生命力的语言,当这些语言在飞廉笔下展开,它们并不属于飞廉所独有,而是有着自身黏结一个新世界的强大动力。
正因为如此,这些小说每一篇都可以独立自成一个世界,飞廉的背影在这些文字里也非常好的隐身了。一个作家隐藏在自己作品的深度,决定着他的写作到达的深度。当一个作家在写作中做到自我消失,自我又无处不在,他就开始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写作疆土。这八篇小说是我读到的飞廉的创作里最干净最有内在延展性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每一篇经得起字斟句酌地推敲。
《糍粑》中描写了年节雪原上窜门走亲戚的情景。偶尔的几个片段,让我想到《百年孤独》开头飘起了蛋白石的河流。初一雪后,汉生老爹骂牛栏里喝水的牛:“你个畜生,我好心,你当驴肝肺,现在塘里盖盖子结凌冰,你一张嘴,拱得下去?就是我给你砸个窟窿,让你喝,水冷得像生铁,还不要烫坏你的胃?现时过虎年,你投胎做牛,要老实一点!”这骂牛法,让人想起《边城》里翠翠骂她的黄狗。
《行人》写乡村的占卜。如果要问描写中国乡村的语言应该是什么样的语言?像《行人》这样的语言,可以当做标本来看。这语言里有独属于一方水土的俚语,有悄然埋在众人心口的诗话,有从生活皴裂的缝隙渗进灵魂里的不安,有泥沙俱下的生活河流里冲刷着见出航道和沟壑的历练。乡村语言必不可少的还有一股浓浓的土腥气,是唯有一方水土才能养一方人的土腥气。“花田被小路剪开,像用两堵鲜花砌墙,垒成一条花巷。小路被青草裹住了,湿漉漉沾满夜露。”这样的句子里,让人觉得像是埋着诗的前生。故事里难得写到小孩子祭天扮作“八贤王”的情形,这样的事情《诗经》里也有,是未曾见红的处女扮做天神。《行人》写的很有韧劲,像是有看不见的魂儿萦绕着一方水土。青草肚子上的爱情,把一场清明出行的小夫妻的别离,写得有汪曾祺所谓“翘翘”的性感。行人本是一卦,而不是字面上行走在路上的人,乡村里的瞎子,凭着这样的一卦,就决定了小夫妻的相思。乡村里决定人命运的,有些是城市的诱惑,有些则是传统的远古的幽魂。
《田鼠家》,写到何谓村味?在乡村里度过童年的人,人人都能体会,却又难以一下子把这种味道说清。飞廉写:村里煮饭的炊烟还未消散,蒸咸鱼腌鸭蛋,腊肉炒白菜苔,墙瓦间滚动着陈年菜油的气味,与泥浆、林木、草垛、粪便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发酵出特别的村味。飞廉的笔下,埋在乡村里的世界,蕴含着一股寓言的魔力,很像张炜写的《九月寓言》。明明沉甸甸的乡土里,人物生死的命运轻的到像山歌。由此在语言的内在又催生出一种无言的悲感来。两个少年宝伟和肖四海钓鱼的一场写的很精彩,活脱脱的,好像乡愁数不尽的乐趣就吊在尖尖的鱼钩上。有个关于抱娘蒿的儿歌,“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手砸牢……”这无声盘旋在乡村上空的歌调,更增添着乡村生活的余味,增加了乡土厚重的悲切,对土地回想与记忆的萦绕在人心头盘旋不去。《田鼠家》的魔幻气息是吸引人的。
《翠鸟》,写小孩子过十岁,初长成,要过一个被众人打的大节,很像西方成人礼的样子。这样的习俗在我的童年里并没有过。农村宴席的过程,极少见有像飞廉这样针脚一样细密流畅地记录,《翠鸟》读起来有一点《社戏》的味道。宝伟和翠莲在清晨去看翠鸟的情形,读的人的心都软了。“它肚子是黄的,背是绿的,长得真好看,像做梦。”美梦一样的翠鸟,不是白描,而是直接从脑子里拿出来的一个直接的图形印记。在心灵深处,其实还有一个男孩子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朦朦胧胧的性启蒙。
《蜻盏》层层推动,密不透风,又隐藏着乡村生命里深不见底的苦乐和泪水,很有一点门罗小说诠释不可见命运深渊的奇特味道。这一篇写的别有声气,内心飞扬着一种物动的神奇。我在写《给孩子的神奇动物园》时内心的感受,心里也是充盈着一种要把生灵、天地和自己融为一体的情不自禁的愉悦。故事结尾,在荒芜的园子深处,三个孩子看到了一个家庭隐藏的秘密,看到了晨露中的蜻蜓爬满树身的超神奇的情景。读者好像被浸透进不可见的命运的大湖里。这些语言,如果要贴一个现代文学理论的标记,可以说是属于一种高度专注的沉浸式的语言,那个掩藏在时间河流里乡村的气味、形式、声调,都在故事展开的灯影里,魂儿苏醒一样复活过来。
看似简短的《裟椤船》,写作方法上却用了倒叙、插叙、意识的闪回、白描种种写作法。在小小的容量里,交叉着三段相互关联的爱情,保明和林妹妹一样的同班同学程小琳之间的隐秘爱恋,和保明从小是死党的邦胜和胖姑娘肖红霞之间的爱情,还有老师陈卫和程小琳之间的师生恋。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运归宿,命运像滚碾子一样无情的碾压过来,难以阻挡。一切都和预想的不一样。飘在水上的裟椤船,本就是水波荡漾中的一叶小舟,生命的航向不由自己掌握。《裟椤船》这篇,飞廉写出了人在天地间的渺小无力,有一点中国人对世界叹息的轻。
《我的睡虎地》,“云梦北乡有个睡虎地……”这一篇写的有些怪诞,可能《云梦出草记》的“云梦”二字是从这篇文章里得来的吧。那个十岁男孩宝伟和十二岁女孩翠花的故事,就像一个漂浮在记忆之河上的梦,这个梦覆盖在乡村的隐秘角落里,那些唯有孩子天真的视角才能窥探到的乡村的真相,覆盖着生与死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触发的巨变。《我的梦虎地》依然是现代小说的摸样,那种意识的镜面里清晰地显示出凝视着内在的一双眼睛。作者带领读者钻进乡村世界里寄存幽灵诞生的地方。那个睡虎地里,有死亡与怜悯相互陪伴的身影,惊诧到了两个小孩子清亮明澈的心灵,让两颗心灵一时间被世界无限的神秘震得惊住。这一篇的朦胧与惊心,很有云梦泽乡烟雨朦胧灵异飘摇的气质,但笔底都踏踏实实,落脚在乡土生活的土壤里,文字有根,故事便显得实诚。故事里打谷场的一幕,村头池塘的一幕,独幕剧一样好看。
《雉回头》写肖大婆的丧事,语言独特鲜活,语调有点萨特《文字生涯》的调皮。肖大婆的儿媳川英婶哭过后,厨师二狗带着肖大婆的女儿金凤进门,飞廉写道“川英婶的对手来了”这种调侃很有趣。很多语言的犄角、尖锋,不经意间挑起读者阅读的冲动。《雉回头》的一个照面,将死的苍凉照出一个隐藏在时间深处的明丽影像,产生了一个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生与死之间的循环。《雉回头》是可算中国当代文学里少有的叙写丧葬故事的好文。
这八篇各自成篇,虽然人物偶有交叉,每篇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情节主线上的联系,同一片乡村生活的氤氲之气,大概就是云梦大泽的气息,骨肉魂魄紧密相连着的,是像草木一样无常的命运。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物命运,却像拼图,一块一块拼成一个乡村世界的图画,一个个独立的叙事空间,就像交响乐团里一样样独立演奏的乐器。八个故事的每一篇,致密冷静的叙事里,包含着一种复调的共鸣,读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人在心头放不下去。

《楝树》之后的十六篇散文,从语言形式上,依然可算《飞廉的村庄》的写作延伸。飞廉的生命投影重又浓浓地融入散文的叙事深处。这些语言依然保持了飞廉乡村叙事的质朴、纯粹、干净的风格,有着民歌的基调和乡村草木里苦中带甜的原始滋味。这些语言重新成为需要作者的情感、思考和感应强烈介入生成的语言。这些散文就像之前八篇乡村小说世界奠基的基石。
飞廉在书的后记里说:在三十年前,有机的、交织的、乡野的生活,还在焕发出灵光——桃花源一样的灵光。在钢铁、信息、智能化的乌托邦里,它们代表着我们遗失的另一面存在。
飞廉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写的。我总觉得乡村与现代是一体的,唯一的差异是生活的根,生活的根的不同造成了我们思考世界中心的不同。
飞廉说:我自己靠文字唤醒对从小生活的乡村的记忆的时候,就好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在子宫里眷眷滞留,又得到重新出生的机会。
飞廉说:这本《云梦出草记》充满着草木的清甜和童贞的色调。
从某种意义上,这个总结是给书本里的十六篇散文的。
八篇乡村小说的力量其实并不受制于作者的预想,它们各自有着不同的生命预期和思考向度,我阅读这些小说时感觉到的色调是多变的。有内在生命力的故事总是把读者的内心带到漂浮的河流上,而不是给出一个明确的标签。
期望着这八篇小说再裂变成十六篇,自成一集,那一定是中国乡村小说里最富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2019/3/8于首都图书馆




楼主:深圳一石

字数:4695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3-09 21:14:42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5:43

评论数:1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