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距离您下葬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些天来，南方一直雨水不断，湘鄂桂赣不少地方的水位都突破了警戒线，您作为一名曾经的水利工程师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心里焦急吧？不过，对南京来说，今年暴雨倒是没过分来袭，您的墓还没有做，大概要等到年底了，父亲说年底也好。

妈妈，我们这样操办不一定符合您的心意，因为你曾说过，将来不要墓葬，也不要水葬，只希望埋在家里的桂花树下，看年年花开花落，桂子飘香。其实我明白，您不想离开家。我很想达成您这个心愿，所以也就没有提前买好墓地。原来以为这个心愿很好实现，但是，偏偏就不行了，没买墓地骨灰盒就不能拿回来，政策严禁私埋乱葬，就是放在自己家里也不行。而且今年的政策还特别严，之前买好墓地的也就算了，现在必须有死亡证明和户口注销证明才能现买墓地下葬，而且，南京户口的市民还不能葬到附近的郊县去。与其如此，那不如就按照我们本民族的习俗吧。至于父亲，他百年之后可以有一个骨灰盒的位置跟您并穴，但也说不准，或许到时候政策又变了。

40天那天在您坟上祭祈以后，南京下了一场暴雨，我问父亲这样的暴雨对妈妈会不会有影响，他说不会，墓基的土会随雨水下沉，会更板结，这样墓基会更稳固，做好以后不容易损坏。他一直说墓地，可我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不明白，这样的高温高湿，遗体会很快腐烂，会很快融入大地，这是经文所倡导的，但作为女儿，我还是希望您面容永生，永远像睡着一般安详。

妈妈，那天您受洗我目睹了整个过程，父亲说，这原来是在净觉寺进行，当初太太就是在那里，但现在在殡葬所举行了，由两位师娘来完成。整个仪式虽然简朴，但却非常庄严肃穆，她们真的把您当做初生婴儿一样看待，动作轻柔，从头到脚用净水冲洗干净，就连在医院里做CT 时医生不小心把您的额头撞破了结成的小疤她们也轻轻揩拭，生怕弄疼了您，仅从这一点，我就感到欣慰。洗完之后穿布，大卧单、小卧单、襟衣、腹单和盖头五件纯棉白布裹身，然后燃香，除了家里至亲四个人，还有三位阿訇为您开经，花圈寿帐跪拜鞠躬一概不用，三支清香，一束玫瑰，寄托了我们所有的哀思。唯独一样有点奢侈，就是为您准备垫在枕下的帐子，金师傅特意嘱咐我不可以买带有百子图或者动物图案的，尤其不能有眼睛图案的花纹在上面，花草没有关系。时间紧迫，早知道我绣一幅给您，我的绣工还是不赖的，就是出活慢，这点我挺遗憾的。

为此我特意去山西路面料城给您买了一幅2米乘2米的软缎料子。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面容姣好，也很热情，先以为我要做一条连衣裙，但听了我的用处后，她眼睛也湿润了，她父亲肺癌晚期住在胸科医院，我们同病相怜。扯好料子后，她主动提出来帮我加工好。我怕耽误她生意想谢绝她的好意，但是她坚持，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并不是她自己做，她请店里裁缝加工，由她出钱，这怎么能够呢？我坚决不肯，她说，你的孝心打动了我，我也想以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心意。

妈妈，这真是一块漂亮的桑蚕丝缎子呀，满床正红，洒满白色的百合花，就算当婚礼的喜帐也毫不逊色。您谈起过当年自己婚礼时所用的军绿色军用被套和床单，说父亲一直欠您一床喜气，如今，您的愿望实现了，归真时实现了。父亲用手摩挲着，除了强忍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妈妈，近来父亲只要一提到你就会去抽纸巾，家里储存的那些超市打折的都叫他用光了。如果您还在世，会不会埋怨父亲太浪费？反观我，竟然显得那么冷酷，您临终时，葬礼上，我都没有流下一滴泪。妈妈，我不是不想哭，而是太累了，太疲倦了。

父亲一直问我，你妈妈上次住院抢救，那么危险，她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好转回家才两天就不行了？是啊，妈妈，上次医生都让我们放弃了，但您凭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硬挺了过来，可这次为什么就放弃了呢？这些天我一遍遍地回忆，其实不是您自己放弃，是我们大意了。这主要怪我。

第一，我没有跟父亲交代不能让您下床，哪怕一会儿都不行，大小便只能在床上解决，就连坐起时都要慢慢地，不能快，不能心急。但那天我只在单位值了半天班，您就让父亲扶您起床去厕所，之后又不肯戴氧气面罩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以为自己又可以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但您不知道您这次已经是虚弱透了的虚架子，我把您的病情瞒住，不让您和父亲知道，是怕你们紧张反而坏了心情影响治疗。出院时，肺高压指标在88，相比入院时的110当然是轻了很多，但仍然属于重度肺高压范畴，随时都有猝死风险。另外，您住院时做的血气分析氧分压很低，只有51mmHg，pCO2还好，是26 mmHg，说明没有二氧化碳潴留，但属于I型呼吸衰竭。我分别咨询了呼吸科和心内科主任大夫，急诊中心主任和ICU主任，他们说最后就看你同意不同意插管了，这等于把氧气压到肺里去，但实际到这种程度就是心肺联合移植了。像你母亲这种情况，基础病多，身体太瘦弱，救回来的希望不大。

妈妈，当您的脉氧在80多的时候，急诊医生就准备给您插管了，然后转入ICU病房。医生说，看你天天守在这里也挺辛苦的，进入ICU你就不用守外面了，每天定时探视半小时就行了。让我签字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拒绝了，我知道，一旦我签字，让您上了有创呼吸机和行气管切开术，基本上您就出不来了。如果您年轻，生命力旺盛，没有多种基础病，只是单纯的外伤或者单一疾病，无论经受怎样的痛苦，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签字，让您渡过鬼门关。可是，现在我只想陪在您身边，陪您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不想因为失去理智，让您最后孤零零地躺在ICU里痛苦绝望而亡。我这个决定没有征求您的意见，不知道您会不会怪我。

妈妈，这三年来，从您第一次进急诊重症抢救室，我独自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每当深夜，我坐在医院长长走廊的椅子上，等待医生随时可能会找我谈话，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我就埋怨你和父亲，为什么那么早你们就响应了独生子女号召，那时候生两个孩子应该还不会罚款呀。如果有兄弟姊妹，我们就能够互相商量，抱团取暖，能够在对方的肩头靠一靠，歇一歇。就算父母最后都不在了，最起码我们还有彼此的童年，还能记得对方的小名。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坚持不住了，只好想象着我是在机场过夜等飞机。可就算航班晚点，总有起飞的时候，妈妈，您的状况却是渐渐在走向下的曲线，我只能咬咬牙，把这沉沉的重担从左肩移到右肩上。不过，当我看多了多生子女之间的意见不一，为了谁多值一个夜班，为了谁多尽了一点力多出了一点费用而争吵不休的时候，我的心态就变了，幸亏您和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每次医生找人签字缴费不会有谁跟我抢争，跟我抢。但是妈妈，我真的很累，这不仅仅体现在体力上。时间最长的一次是我连续在椅子上坐了11个通宵，这11个夜晚，我每分钟都盼着医生不忽然叫我，因为只要不叫家属，说明病人生命体征稳定，没有大问题。但是，这可能吗？里面的30多个病人个个都生命垂危，尤其长时间呆在里面的，几排照明灯彻夜亮着，监护仪器彻夜叫着，医护人员彻夜忙着，让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让许多病人产生了谵妄，拔针头，拔尿管，拔氧气面罩，妈妈，你就是这其中调皮的一员。

很多时候，医护不可能一一照顾到，只好用束缚带把你们的双手绑起来，我知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做家属的，每天只允许早中晚进去3次探视，每次只有30分钟的时间，在这30分钟里还不是全部都能进去，每位病人只能进去一名家属，每次大约放进去10个人左右，等这10人都出来之后才又放第二批病人家属进去。这样算起来，其实每次的探视时间只有不到10分钟。我们守候在外，虽然那道门挡住了视线，但是家属的心是和病人紧紧相连的。有时候，好不容易盼到了探视时间，家属们打好热水端着食物，早就眼巴巴地挤在门口，但是碰到里面有重病人在抢救，这珍贵的半小时探视时间也被推迟或者取消了。可是妈妈，您算幸运的，有好几回，医生护士都让我在里面多陪了您一会儿。这倒不是因为您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也不是我认识他们，恰恰相反，由于这几回特殊，我还被守在门口的年轻门卫给训斥了，他让我以后等其他所有家属都探视了，最后一个放我进去，否则对别人家属和病人不公平。是呀，公正公平不都是每个公民所追求的吗？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我们最大的希冀就是公平，尤其在生命面前，我们人人平等，所以我表示道歉，也服从他的安排。我没有说出您由于患有轻微的阿尔兹海默症需要服用药物，而您的病情又让那些医生们不敢轻易给您用药，您之前服用的奥氮平每天一次，每次四分之一的计量，他们建议我找脑科医院的医生来会诊，因此我找到了陆主任，他说你妈妈这种情况不能用了，即使微计量也可能导致呼吸抑制而引起死亡，如果给您用，就相当于安乐死了，所以这才不得不唤我进去坐在床边守候您，以防止您因为太瘦弱，束缚带没有适合您的特小号而绑不住您再拔掉氧气。要知道，妈妈，您已经用到了12升的高氧，这氧气是维持您生命的珍贵之物。我就这样坐在您的身边，成了您的特护。

说来也巧，那天我去医院的员工食堂吃饭，偏偏就和那个年轻保安相遇了。要知道这么几千号职工的大医院，除了本院职工，还有各个医学院的实习学生，还有各个医院在职来进修的医生，还有外聘的服务机构人员，大家不可能都认识，但他偏偏就认出了我。他也有点诧异，问我是不是本院的，我不置可否地啊哈了一声，他又问我是不是搞医的，这回我没有回避，直接冲他嗯了一声，并且明确告诉他，既然大家都是本院的，以后就客气一点呗，说不定你哪天也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这以后，他果真对我客气多了。他不仅不再刁难我，就算我有时在里面磨蹭了一下下，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更有一次他主动问我，你们这次怎么在急诊呆这么长时间？我记得你妈妈前不久才在这里住过，后来转到病房，怎么又来了。我说，别提了，心内科、免疫科、老年科几个病区都住了几次，就是呼吸科住不进去。人家都不肯收了，嫌我们慢性病，预后差。他说，那就再想想办法呗，实在不行，砸进去，你懂的。你是本院的，知道该找谁。就怕你们上学读书念傻了，抹不开面子。

妈妈，听他这话我觉得好讽刺，也觉得自己好渺小，那些高大上的说教我早就不想听了，在您的生命面前，面子算个屁啊。

但有一点我不得不顾忌，也不得不认真考虑，那就是目前的医疗体制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