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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班级】【原创】定风波(母女姐妹)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短篇,近(民)代(国)架空。
母女,师生,姐妹,百合。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是在十一岁的时候被老师收养的。
老师的来历,很久之后我才弄清楚,当时的我,只是跟了一群或大或小的、被收养的女孩儿们进到洋尼庵的礼拜堂里。那个时候,敌国虽然已经受到重创,大地上的硝烟还没有平息。尼庵受着本国外交的保护,但也只是勉强度日而已。所以我们一行人出去,都不是十分体面。
我是其中格外不体面的一个。
我是某一个J国军士的私孩子,不知怎么辗转到了尼庵里养着,后来J国败势渐显,大规模地撤退,自顾不暇,当然也就理所当然地顾不上我。更何况,他们没有撤退时,我也并没有什么好日子。洋尼姑们只是冷漠,受雇来做工的,裹着小脚的婆子却对我怀着一种极端的憎恨。我想,她们理当憎恨我,或者,我也理当憎恨我那所谓的故国。
洋尼姑搬出了庵里最好的椅子,我没有怎么注意,我那时的注意,全在老师身上。她剪了半长的短发,烫得鬈曲蓬松,并不像小脚嬷嬷强令我们的那样留着长辫子,又洗不干净,用篦子篦,篦得头皮坠疼。椅上搭着脱下来的呢料大衣,她身上留一件修身的旗袍,那衣裳在腰间巧妙地一掐,就衬得她整个人纤细又窈窕。
我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料子,那料子好得像天上的云一样轻柔,又波光流转,像春天的雨一样澄明透亮。她两指间挟了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并不点燃,突然看向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脚嬷嬷自然看不惯要说话了,她操着异常蹩脚的英语,分不清‘她’和‘他’,一开口声音尖细刻薄,好像一只将死的鸡:
“密西,密西,他……是J朝的余孽!”
老师第一次大约只是随便的一问,但是,不懂得她性情的嬷嬷一开口,她那一双眼斜斜地一睨,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噢,是余孽么。”
我就这样被她收养了。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们一路坐车又坐船,带着老师身边的妈妈和女佣,几次停脚又再次启程。我是学过一点地理,才慢慢地想到,我们那是应当是先到沪市,进了租界,又乘船去往港城。
港城湿而闷热,春夏行走时总像走在温热而腻的油脂中。那里的地势又高低不平。已经被改头换面、洗涮干净的我跟着老师坐在车上,车子一路靠左,驶过狭窄的街道。中间有一段路,路面平凸出来,有周围小楼的二层那么高。一层都是建在路以下的,隔着路边长而狭细的沟,我看得到其下一楼的窗户和帘幕。等我有幸去到B国,我才知道,这些不止是适应,更是模仿。B国首府街边,石砌的峥嵘的古老建筑,也能从街边狭细的缝中窥见地平之下的一楼。
老师的先生是U国人,比她大了十来岁的样子。老师之所以想要收养,就是掉了自己孩子的缘故。彼时港城还在总督的管辖之下,在高鼻深目的洋人面前,这四方土地本身孕育的子民反而要天然地矮下一头。U国又是战胜国中的战胜国,愈发是高中之高了。因为这一层关系,我轻易地进到洋人私立的一所女子中学。其实我离上中学的年纪还有一岁,但是老师让我上,我说不上,岂不是不知好歹。
港城的通用语是英文和广东话。我有一种特殊的本事,那就是虽然在洋尼庵里长大,英文还是可以一窍不通的;要说广东话,我更是听都听不太懂;再不要说女中里教的天文地理,简直比洋尼姑们念的真正的天书还要天书。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顺理成章地被排挤,又顺理成章地受不了这种排挤、不学好、惹事,最后顺理成章地……倒是没有被开除。老师与她先生的事在港城是登了报的,女中的教授、嬷嬷们学会了东方的委婉,只是给老师去了封信,又与她长谈一番。
我就顺理成章地挨了打。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老师让我去书房里,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寻出一柄竹青的宽厚戒尺,打我左手的手板心。她在外是一个时髦优雅的女郎,关起门来也可以打得我肝胆俱裂,在脆烈的手板声中,她还训我:
“不学好!我让你不学好!文章不会背!背不过是吗?背书都不会,你还是不是华国人!”
她训到一半我的左手心已经厚厚地肿起一层,红得像红海棠和野杜鹃,又疼得像心肺都要裂开了。我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因为,但凡我受得了,我想我也不会说出后面的蠢话。
我说:
“我算什么华国人,你又算什么华国人呢!你要是华国人,为什么要躲到租界去,又躲到港城来?”
她果然就不再打我的手心了,却把一柄戒尺越握越紧。而我慢慢地醒悟过来,嘴里开始发干;背后像有什么东西爬过一样,一阵一阵地升起催人颤栗的悚然;连那个从今往后,要无数次受苦受难的部位,也疯也似得叫嚣起来。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出了昏招,昏中之昏,昏得不能再昏,昏得一塌糊涂。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旧文链接发不出来了,有兴趣的朋友们请自行点进我头像吧……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老师沉着声音唤我,“范安。”
她每每要狠打我的时候,总是这样叫我的国文名字。就像雷雨前的云,大灾前的鼠,总是有预兆的。
我从小没有国文名字。洋尼姑们是用洋文名,帮佣嬷嬷们兴致来了,会在弥撒之后一个一个地给庵里的女孩子们寻国文名,花儿朵儿的,想来是清新美好的祝愿。她们私下里就用这套名字,在同一个庵里,也要泾渭分明。
所以我应当没有,我是应当被喉舌间轻蔑的余音所称呼的。老师知道了这个情况,就让我跟着她的姓,给我取名范安。老师自己也是有国文名的,叫作朝露,范朝露。不是她家里给的名字,而是她过去现在,在内地的文坛活跃的笔名。
朝露,是来自曹操《短歌行》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那时年轻,并不懂得她在我的名字中寄下了多少珍贵的期望,又在自己的名字中埋下了多少悒悒的无奈哀伤。我只觉得她的笔名清丽好听,给予我的国文名字又过于的简薄,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我被她压在桌案上,撩起洋裙,拉掉下袴,心里怀着这样惶然的害怕,随后戒尺打在我身上。
她动手时有一个习惯,总是先将戒尺轻轻地触在肌肤上,尺的凉和我的怕使我一个激灵,这时尺规才会狠狠地打下来。到了第二下时,又是重复再来。因为这个习惯,她打我时,总是沉重又漫长。三五下之后,我不再感受到凉,只感到热,和疼。热和疼在我的身后争执不下,一会儿东家压倒西家,一会儿西家压倒东家。
我是想调停它们的。我费力地流泪以泄掉热,又费力地挣扎以缓解疼。终于老师不耐烦了,把我压在她的膝上。这一下我连哭都不敢哭了,我唯恐弄脏她的衣服。我明白她生气,不明白她这么生气,也不想让她更生气了。
在明白与不明白中,是很难忍得住的。我一忍再忍,忍出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哭着:
“老师……姐姐……娘…娘!”
戒尺停下了。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她那次的确打得狠,我隔了几天,照着穿衣的镜子看,还是一片青红肿胀。老师扶起我站着,抽出手绢抹我的眼泪,她又说起英文,温声叫我的名字,哄我,“别哭,别哭。”
之后我读书读到一句话,只记得大意了,是说寒冷并不可怖,是寒中的微温,才格外的令人痛苦。我以为是很有道理的。就像因漫长的冬季而死的人中,有相当的一部分,不是死于数九的严寒,而是死于早春回暖,融化流脓的疮口和并发的炎症。就像我当时,她打我骂我,我只是疼痛,并不悲苦;她替我擦掉眼泪,我却忽然悲痛得像体内的器脏都被拧在了一起,拧出汁子来,又酸又苦。
我哭得更凶了,哭得跪倒在剖光擦净的木地板上,跪倒在她脚边。她伸出一只手,隔着一层松松汗湿的发,搭在我的脖子后面,又用手替我拭泪。老师掉了孩子后一直不是很好,湿气又催寒气,所以哪怕是在港城的夏,她的手也是凉的。我当时哭得那么投入,但我确实是那时起开始注意到的。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那一顿打后,我自然不能立即去女学,学里本也不在意女学生请假,只当是省了食费了。老师又说,送你去,你好接着躲懒么,干脆在家里歇着。于是我这一歇,就紧接上了漫长的暑假。
老师请了女教师来家里,什么都教,因为我也约莫算是什么都不会。老师偶尔察看我的功课,别的不查,只查国文。那时候女学里的学生已经都用上了自来水笔,老师是不许的,说会把字写坏。我只好时时带着我的钢笔和墨水瓶,刚开始练字,常常把两手的指腹都染成蓝黑色。
其实,自来水笔写汉字,总还能有个形状,拿钢笔写,却可以坏得没有底线。老师以为我没有认真,但是我认真是很认真地写得很丑。
她不满意,就要打我,一打我,就会把我打哭。老师一开始想要收养,是因为掉了孩子,她也是想养一个孩子的。庵里的嬷嬷好像也说过类似的土方子,什么先养一个女孩儿,可以引出后面的子嗣来。谁知她阴差阳错选中了我。我太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收养都是很难的,觉得养不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她果然也不让我叫母亲,也不让我叫姊姊,最后我叫她老师。
挨打时的我是不会在意这些的,疼得紧了,妈妈姐姐,什么都叫出口来。她一开始还心疼,次数多了,就只会一下不轻、一下不少地打我,冷漠得像老泰山见新女婿——不为所动。
但是就像岳父终于也要嫁出姑奶奶,她终于也要来宽慰我。老师是做不出款款的温婉样子的,却会亲自教我弹钢琴。这也是跟着B国的习惯,社交场上年轻的姑娘太太,总得会弹唱几首时新的歌曲,也要懂Y国歌剧流传最广的咏叹调。她的声音清得像骤雨后山涧的水,老师不教唱,我自己悄悄地想她唱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察觉到我的欢喜,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学琴,我忽然间说不出一个理由,支支吾吾地道,教琴,老师不会打我。
她微微地一笑,第二天把那柄竹戒尺放在了琴架上。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耳目灵敏的人,总能听见微风以前的风声。我在港城的女中上了三年学,倒也学会了背书,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真正的华国人,就在这时,老师提起回到U国的事。
她其实并没有很直白地提起,只是突然的一次,她对着我,温和而自然地说到,内地有些不好。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敏锐,或许正是上天赐予我的灵光一现,她一说完,我就哭了出来,我对着她流泪道,妈妈,我不想同你分开。
那时她的先生已经回国,她看了我许久,还是订了两张船票。
老师遣散了所有的仆欧,变卖了大部分的家产。她家里祖上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老师又是长女,她手上很有些有历史的好东西。我们在港城住的虽然是盘山道上的洋楼,屋子里的装潢却真正有些古韵,全不像港城几所知名的旅馆饭店,东方是有的——乏善可陈的屏风、纱帐、珐琅,是做给洋人看的东方。
老师对我说,风雅是,楼台侧畔杨花过,而不是,树记花名玉篆牌。我在港城学了、用了三年的英文,这样完全的东方,听得似懂非懂。过了几天,她又对着一个有些铜绿的香炉叹息,这是好东西,随后埋进了后院的土里。我更加的不懂了,好东西才有好价钱,既然是好东西,为什么不卖出去,反而要埋起来。
我们这一行算得上是轻车简从,老师却执意要带上半箱的古书。我看着她把一本泛黄的《尔雅》拿油纸细细地包起来,不解地问她,“老师,我们这一次出去,以后还必要用华文的字典么?”
老师面色沉静,反而问我,“你不是说我不算是什么华国人?”
我没有想到她还记得,有些窘,有些羞。乘渡轮跨越海洋是很漫长的,在漫长的旅程快要结束时,老师叫我到甲板上,指着一个方向对我说,“许多年前,从东方而来去修铁路的华工,要先在那边的一个岛上停留,确保了身上没有什么脏的病,才能踏上异国的国土。”
懵懵懂懂间,我又有些懂了。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那时正是U国百年以来繁荣的最高点。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事情。就连无情冷厉的枪弹火(huo)炮,对一部分人是灭顶之灾,对另一部分人也可以是良机难逢。硝烟平息之后,大量的战时航线改做民用,我们得以乘坐这一样奢侈的机械跨越大陆。在这个港城的汽车仍然昂贵,内地里单车尚且难得的时代,世界的另一端,已经有了飞行的巨兽连接无垠的阡陌。
我们又正赶上无线电的热潮,连一国之中,高而最高的头领,在那小小的四方黑匣里,也变成了可以被一简再简的存在:FDR、JFK、LBJ。老师领我住在她先生的房子里,是很标准的郊区洋房,而我对家里的收音机实在是太感兴趣了,我把它玩了又玩,终于它被我玩坏了。老师是想打我的,但是一来她的戒尺留在了港城,二来她也确实本就为我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我被暂时地饶过了。
U国的学制是很严格的,不经过考试不能够跳级读书。我年龄一直小了一岁,想要接着读这边的十年级,只能去考试。考试要考这里本国的历史,我没有考过。新账旧账叠在一起,老师拿梳头的发刷打肿了我的两只手,却也只能让我重新读九年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是十分地怕她打我了。正经的趴下挨打,还是有一点怕,打手心,总比一开始强得多了。某一次我甚至莫名地想到:她打我、教我,我一睁眼睛能看见她,这是一种难得的亲近。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上到一所私立的教会女中,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U国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要等到JFK的任期里,63年的自由之夏。而在那之前,哪怕是没有隔离制度的北方,象征着体面与阶级的私立高中,也与黑种人、黄种人没有什么干系。
数量少的东西,除了引出稀奇外,更多地会引出排斥。而一个人想要平顺地生活下去,需要很多的善意,想要不顺,只要一茶匙尖锐的恶意就足够了。有一个高年级的、金发碧眼的女郎,格外地针对我。女中走课走班,她在长廊下把我拦住,怀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她骂我:傅满洲、小脚妓、黄皮猪。
我看着她。
这样的反应,似乎令她有些不满,她走近了些,又想说什么。我忽然发疯似得冲上前去,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打倒在地,我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也挣不开我。我骑在她的身上,最后两只手都是她喷涌而出的鼻血,才被旁观的吓傻了的同学拉开。然后,她进了急救车,我进了校长室。
那一天下午,我坐在校长室里等老师来,而女校长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给我讲道理:爱莉,爱莉。
是的,我的洋文名字叫做爱莉,爱莉范。不是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也不是后来人鱼的公主爱丽儿,不是故事里的主角,只是一个平凡而卑怯的人。
而老师呢?
老师是我的救赎。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老师是和她的先生一起来的,女校长好像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事能有这种动静,所以事情解决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他们认定,这件事全出自那个人的不是,与我没有干系。
可是我莫名的十分难过,我不喜欢看到老师的先生,不喜欢他们这样快的解决我的事,像是出于某种同类之间、白种人的默契,而我们是应当被排除在外、听候发落的。或许还有一些更隐秘、更深层次的不喜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甚至去质问老师:
“我的事情,何苦去叫他来!”
老师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她把我拉到她身边坐着,轻轻抚摸我的鬓角,和气地问我,“她们怎么说你了?”
我沉默下来。她又道,“受委屈了。”
我原本只是愤懑,并不委屈。但是我大约听从她成了习惯,连心情也是一样,所以她这样温和地说委屈,我就真的委屈了。我垂着头哭,霎时间确实想到了许多可委屈的事情。我想,在港城的女中,同学们还只是笑我稚拙的口音、局促的举措,哪怕不该,至少确有可嘲笑之处。可现在呢?当她们嘲笑我的肤色,我的故土时,我改如何改变,我又怎么会有可努力的余地呢?
这不是关乎知识与技能的小视,这是人格和民族的羞辱。
我静静地哭了一阵子,抬起头看着她哽咽道,“老师,他们是当我们有脏病的。”
老师又问我,“她们怎么说你?”
我想了又想,就与她说了,许多我或在意过,或不在意的的言谈举止。说到一半,老师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我刹那间终于无法忍受,伏在她的两手中嚎啕大哭。我每每哭出声,不管是以往挨打还是如今,通常是因为想要她听到。当没有人听的时候,譬如刚刚,泪水反而是静默的,因为那出自心底里无法自抑制的哀痛,而不是可以宣之于口的悲伤。
老师说,“我记得学校秋季的社交舞会就在下周,她们说你土气,是么。”
这种后面不带问号的问句,早在初见她时,我就是熟悉的了。我点了点头,渐渐止住哭音,她又摸了摸我汗湿的额发,上楼前吩咐仆欧煮两个鸡蛋来给/我/滚眼睛。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第二天正是周末,老师领我去了在整个U国享誉盛名的服饰廊。我平生并没有见过这样体面的地方,比第一次见到老师时还要手足无措,看着她措置裕如地对着迎上来的销售道,“我姑娘要去一场舞会。”
我早已不是数年前没见过世面的**儿,却还是很开了一番眼界。真正专精于少部分人的地方,只论搭配,不论品牌:范思哲、圣劳伦、珂洛依、法拉格莫、华伦西奴,亦或是更加广为熟知的:GUCCI、PRADA、CHANEL,等等等等,许多数十数百年前兴起,又会继续维持数十数百年荣光的品牌。那一日,我好像数十年后好莱坞一部著名的电影,我好像《风月俏佳人》里的茱莉亚.罗伯茨,平生第一次学会了何谓女人。
学校里的同学们笑我:腿部过短、前胸扁平、肩背削薄,于是带着F国口音的裁缝站在试衣台下,看着我与我挑好的礼服,一点一点用细针别起过长的裙摆,掐出细细的腰身,收出曼妙的曲线。她一遍一遍地问我:
“小姐,小姐,这样好吗?再长一点好,再短一点好?你欢喜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师从一旁的座椅上起身,赞许道,“这很好。”
我突然就十分欢喜了,我没有想裁缝,没有想昂贵奢侈的衣裳,我想到初次见到老师时她并不拘泥、自然优雅的坐姿,我想到她对设计师与销售说: my girl.
她收养我时,不让我叫她母亲,我开始很失落,慢慢地安之适之,现在想起来,竟然隐隐地雀跃。
对于性,U国并不比华国那样避讳,而这又仍然是一个保守的年代,所以我清晰地明白,做女人,是不能喜欢她的。
那么,我不喜欢做女人。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心里清楚,哪怕穿上再精细的衣裳,许多事情并不会改变,老师给我买东西,其实是在哄我开心。就像她当年教我弹琴,是在娓娓地告诉我:这世上有许多比自怨自艾,比那些可笑可怜的人更精彩的东西。
可是我终究咽不下这口气,那时的高中,文学课里总在学诗和莎翁,课上仍有读剧本的习惯。我在某一天的早上,反扣书本,当堂背诵了十数页的《尤利乌斯.凯撒》,讲课的密斯T十分惊诧,入学以来第一次正眼看我——因为本地的学生,令她们背十数行都是困难的。
这件事迅速地传遍校园,一个有偏见的人见了医生,总还有更多的有偏见的人涌现出来。于是我与其中的一个立下赌约,令她任意选书,三日之后的周五,我在散学时立在廊下,就着半盒由凉转温的牛乳,凭空背诵全本《失乐园》。开始时只有几个人在听,后来学生们来来去去,人也越来越多。有人捧着原书试图察验,甚至还有背着手的教员混在其中。再后来人又渐渐的散去,只剩最初的几个,我霎时间又成了《史密斯先生去往华盛顿》里的男主角,都在filibuster,凭借口舌和拖延精疲力竭地拼出自己的人生。
自此我成为了校园里的传说。
但是我虽然成为了传说,同样也错过了当天的校车,等我终于勉力令她们心悦诚服,离平时散学的钟点已经迟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时候来找我的,又有没有知晓我的壮举,但是我一出校门,她就正在不远处一树红枫的浓阴下等我。
她竟然是开着车来接我的,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她竟然懂得驾驶汽车。她把我赶上后座坐着,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就近驶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她摇起车窗,我听见两次车门开关的声响,随即她坐在了后座中间,对我道,“过来。”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间羞而又窘,又去看并不能完全遮挡视线的车窗。我终究是不敢违逆她的,只能慢慢地伸展身体,伏在她的腿上。她卷起我的制服褶裙,一巴掌打在我身后。
东方文化下的长辈,一定是肃穆端严的,十几岁的姑娘,还要被剥得近乎赤(chi)裸,伏在膝上挨打,这是近乎只会在西方存在的事情。她手上没有留力,我又怕有人来,这一顿打就变得格外的难捱。我稍稍挣扎,她制住我的腰,斥了两句,明明只是平常的斥责,我却立即面红耳臊起来。
打过数十下,她又训我,“今天晚上你不必吃饭了。”
我连声应道,“是…是……”就急切地想要起来。随后身上又疼了两下,我又听见老师说,“你以为这就了事了么。”
老师总有我不能够领会的宽容,也会像现在这样,有我不能够领会的生气。我趴回原处,真的要哭出来了。她卷下我的裙子,令我晚上到她的房间去。
老师与她的先生遵从B国早年的习惯,常是分房而睡,况且她先生近来不在家里,所以她的房间,就只是她的房间。我们一朝来到了U国,在某些方面,这个国度确是十分热情的,就像一望无垠的平原、笔直绵延如登天之梯的国道,与十人合抱、雄奇伟丽的巨杉。而当我换好晨衣,惴惴不安地敲开老师的房门,看见床上一条宽厚的牛皮带时,我想:
这过于的热情了。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的四肢和手脚同一时刻的开始酸软,我不敢抬头看她,却听她指着一面没有柜子的墙说,“到那边去,不必罚站了。”
我是懂得她的规矩的,不必罚站,就是我连一点缓和的时间都没有。倘若我生得晚几十年,此时应当有警署的人员敲我们的门,给她讲起不当虐待她的孩子的道理了。可是毕竟那个时候,连U国的中学里也还备着惩戒用的桨拍,所以我只能逆来顺受地被她虐待。我以破纪录的慢挪到了那面墙边,看到墙上有一个钉钉子遗下的孔洞。我盯着那个孔,更慢地把晨衣的下袴拉到了腿弯。
老师这才自书桌前走过来,自然顺便拿起了床上的皮带。我渐渐地能听到我的心脏跳动,从胸腔跳到喉咙里,一定快得能有每分一百二十次。我拿两只手撑着墙,又把额头抵在墙上。那个钉子孔落在了我的鼻子下面,我继续拿两只眼睛盯着它。
如果是打手板,她还会随之训斥我两句,可是一旦要这样受罚,老师一向是,先挨规矩,再讲道理——也就是先打再骂。我怕极了,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动手,等了一等,想要回头,这时她扬手打了下来。我整个人向前一冲,膝盖磕在墙上,整个人仿佛要顺着墙面软瘫下去。我又怕她不快,立即直起双腿,又觉得两条腿都在发抖。疼痛这才反冲上来,我眨了眨眼,方发现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老师等我站好,又是三四下连着抽打下来。我想我大约犯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罪,因为这几下之后,我一直盯着的那一个钉子孔,缓缓地开始变大旋转,变成一个上宽下窄的,漏斗形的地狱,与但丁《神曲》中的一模一样。我一层层地向下,愈发地感到窒息,周身又好像裹着滚沸的开水,又有声音在咆哮:火焰!火焰!火焰!
她再打,我终于尖叫出声,顺着墙面跪倒下去,伸手一探,身后真的烫的有火再烧。皮带是叠过一叠的,并不很长,不知道为什么会痛得这样要命。我冲着白墙哭了又哭,老师把皮带的一头搭在我的肩上,问我,“该不该与人打架?”
我连连摇头,一迭声说了五六个不该才想清楚她问的是什么。我几乎要发疯,其实我早就想到,我与人打架,回来一定要挨打,但是我万万不想,她在这种时候翻起旧帐来!我捂住脸呜呜地哭,一句一句地求她,“老师,我受不住,我受不了。”
老师说,“那么,你与人动手,也是因为她说的话,你受不住了?起来!”
我绝不能不起,就伸手抠着墙壁,怀着壮士断腿的决心,一点一点直起身子,一瞬间觉得自己勇武得像上战场送死的斯巴达勇士。她又打了不知几下,我疼得没有力气哭,不断地喘气,听她斥道:
“你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到现在才知道,竟是不能忍,不能容的。原来是我养出来的娇气!”
她又一下打在我的臀股处,这一下实在是疼极了,我疼得再次跪倒在地板上,随后背上又挨了一下,老师复道,“你的脊梁,是要靠与人打架,逞凶斗狠才能直起来的么?”
她又接着训我,什么,“回家的时间也不知道守,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告诉给长辈”,什么“分内的事情,也敢出去炫耀,骨头轻成什么样子”。我喘匀了气,垂着头哀哀地问,“倘若这也可以忍,可以容,那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事呢?”
她说,“这世上本来没有什么不能容忍的事。”
我抿了抿嘴,觉得嗓子也开始干得像有火再烧。过了一会儿,她又斥道,“回去!”
我就又开始哭了,哭得腰背都弯下去,跪伏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打嗝。大约我的模样凄惨可怜,老师还是有些心软了,缓和了声气说,“回去。”
我泪眼蒙胧地抬头看她,忽然觉得我过于的低,而她又委实太高了。我不想回去,却不敢说,也不敢求。我在儿童的故事中曾经读到,我们都生在深渊里,却总有人仰望星空。我跪在那里,昂头仰望着她,就像仰望夜中浩瀚的星河。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并没有投身于文艺,因为老师的原因,心中却常存在着对于文艺的仰慕。在我长期的、漫无目的阅读中,我清晰地记住了极少的一部分,其中就有类似的一段话,讲到,当我们站在高楼之上向下眺望时,常常感到害怕,怕的并不是真正会坠落,而是在害怕自己心底不可觉察的、对坠落的渴望。
我读到这本书时,总会想到那时的我:我心底是否在隐隐地渴求着坠落,又是否在无比清醒地沉沦?
在U国女中的四年后,我顺利地毕业,收到了数所女子大学的录取通知。作为东海岸的明星、常青藤的桂冠,U国的P大与Y大直至1969年才对这世上的第二种性别开放。在当时,女子大学又被称作“太太学院”,因为过半的学生会在就读期间结婚。我自认自己的心意已经清晰,我不愿意这样。
于是,在几个关系尚可的同学的怂恿下,我溜出家门和她们去到市镇上,先贴着头皮剪去一头长发,又换上宽松的上衫和牛仔下袴的男装。我穿着标牌都没有剪去的一身衣裳从小店里出来,一位女同学夸张地笑道,“我得要嫁给你了!”
我也冲她笑笑,忽然觉得周身无比的轻松,好像终于卸去了很重的枷锁。
我还是心虚于我自行出走,于是吃过午饭后进了一家事务所给家里拨电话。老师听着很平静,却令我立即回家。
我并不想要回去,同学又邀我去看电影,影院里正在复播二十年代的老片子,费雯丽主演的黑白色的《乱世佳人》。我想到这一次回去后,又不知多久不能好好地坐下,那么能坐着看三个小时的电影也是难得的,便同她们一起去了。然后她们又结伴去买草莓冰淇淋,老师是不允许我吃这些东西的,我站得不近不远地等她们,遥遥地听见冷饮车上的卖家问,“你们的朋友呢?他想要什么?”
他。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我回到家的时候,茶厅里没有人,我走进房子,老师不知怎么听见了动静,从弧形的楼梯上转下来。她蹙着眉,或许本是想斥责我出门不归,但是她随即看见了我现在的模样。
她是敏锐的,又一向很了解我,面上一下子冷下去,问我,“你这是想做什么?”
我想到方才看过的电影,又想到萧条时的总统FDR,就说,“这世上许多事,总得有人第一次地去做它。”
老师一掌击在楼梯的扶手上,道,“你跪下!”
底楼是铺着地毯的,我直挺挺地跪下去,膝盖也不是很疼。我低声诵起曾盛极一时的《炉边谈话》,“我愿这世界基于人间的四个自由,自由之于言论,自由之于信仰,自由之于避驱贫困,自由之于避驱恐惧。”
老师从楼梯上走过来,一耳光打在我脸上,我被打得一晃,又听见她说,“你可真是个先驱革/命者。”
我看她从一旁的壁炉架取下一根细长的、用于拨火的铁棍,我是真的以为她要打死我。我跪坐在地毯上,颤着声音说道,“我在华国时,她们冷待我,因为我不是华国人;我在港城时,她们讥讽我,因为我不是港城人;我在U国,她们羞辱我,因为我不是白种人;现在您要打我,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做女人吗?”
老师命我伸出左手,一连打了五下,一下落下去,就是一道紫痕。我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又啜泣起来,她把那根细棍扔在地上,又说,“你自以为这是一件壮举,可是你知不知道,拿破仑时代的反法联盟上,人们尚且要用法语讲话;而当年首先提倡白话的先辈,又有怎样的古文功底!你连这个世上的规则都不懂得,是想在你的南墙上撞死吗!”
那一日我跪在楼梯下,在傍晚昏睡过去,夜中醒来看见老师就坐在客厅的木椅上,她终是不会搂我抱我,却会不眠不休、整夜整夜地陪我。我忽然感到心中无比的酸楚,拖着两条几乎失却直觉的腿跪行到她膝下,嘶哑着嗓子低声说,“老师,我真正不想让你生气,不想让你不喜欢我。”
老师也轻轻地说,“我真正不想让你错而不知,不想让你同我一样。”
我含着哭腔辩驳道,“我想要同你一样。”
老师摇头道,“你不该想。”
流星逐月,萤虫趋光,原来我想的许多的许多,本当是不该想的。
我跪着无声地流泪,到底是拗不过她。她与我的大学写信,将入学延迟至春季。我被关在家中近半年,终是养回了半长的头发,上我的女子大学,极快的结婚又丧偶,靠本国的法律得到了一大笔遗产。
我常想,是众人书写了历史,还是历史造就了众人。老师不再反对我留短发,要等到JFK遭遇刺杀,LBJ的任期之内。
我在早报上看到了华国的消息,立时丢下碗筷,驱车去往老师的住所。老师在清晨点燃了壁炉,手边有许多纸页,都被她一叠一叠地投进熊熊燃烧的炉火中。我疯了似的扑上前去,伸手从烈火里把那些书本纸张抢夺出来,十根手指都滚出燎泡。那是一沓她的手稿,最上面还有陈旧,但仍能看出保存完好的半本《尔雅》。
老师瞥了我一眼,说,“救它做什么,我们以后还必要用华文的字典么?”
当年在文坛中她最敬仰的前辈因故而逝,她最要好的伙伴悬梁自杀,我完全不能想象她的感受,但我平生不曾见过她这般脆弱的样子,我讷讷地叫,“老师。”
她忽然地放声悲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我是懦夫!我是懦夫啊!”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在一部广为熟知的小说中,作者将数组相对的词语并行排列,以描绘文中的一个时代。直到我以丧偶结束草率的婚姻,我时常地质问自我:为什么我常觉人之蒙昧,而不觉人之睿智;常见幢幢黑影,而不见灿然日月;又为什么,我分明处在长冬的酷寒之内,却丝毫不闻春日的曙光?
LBJ任期的第三年内,老师最终还是没有烧净她所有的手稿。她后来上楼洗漱,我驱车带她在乡道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两个小时,最后我们进到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厅里。西方的餐桌文化漫长琐碎,在等头菜上桌的过程中,老师忽然隔着两人的小桌,探手过来摸了摸我耳边烫得鬈曲的黑发,她问我,“你十分不喜欢么?”
我终于看到了事之两性。数年以来,我一直渴盼她能够接受我的意愿,甚至,我也在渴盼我自己能够接受我的意愿。但是,我绝不会想到,这份接受,要生根于她这样的痛苦之下。倘若能够选择,我宁愿留一世不喜欢的长发,也不想让她在这样的悲伤中强自豁达。
她又说,“剪掉罢,割去罢,原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们又去往我高中时去过的那个商贸中心。老师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看了看后座,笑了一笑:
“我以前时常打你、骂你,如果你心中对我有任何的怨恨,想要打倒我,也应是相当的正常的。”
我开着车,眼泪就顺着两颊流下。
战后的第一个十年是保守的,第二个十年就掀开了自由之序幕。民权、女权、反战,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当我向热情的销售要求男性的服装时,会不得到一丝一毫地异样冷待。我的头发再度剪到很短,又换上了特地收窄肩膀的全套正装,还有裁缝为了搭配,一定要找来的细丝薄边眼镜。
我走出更衣室,老师年近半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在脑后束起头发。她放下手中的杂志,走到数面等身镜前的我旁边,点头道,“这很好。”
销售去取配套的袖扣,裁缝进了内室,这一个隔间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蓦然换了华文叫她:
“朝露。”
她一愣,又莞尔,往我西装的下袴上拍了一巴掌道,“又在淘气。”
我垂下头抿着嘴笑,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量已经比她要高,哪怕低着头,仍能看尽她鬓角新生的华发。我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地释然了,在这种时候,我又十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在华国的童年,想到了后来去到港城,她带我读过的一首苏学士的《定风波》:
此心安处是吾乡。
———————终

楼主:潒漾鸯  时间:2019-08-27 18:11:32
鉴于百度不让我发链接,我已经把所以文都在个人栏里公开,七个完结短篇(欺君、花嫁、东墙、艳鬼、白鸥、罔上、定风波),一个未完长篇(漫兴),直接点进头像就能看见。这篇结文之后,还是主更长篇,新短篇随缘。

楼主:潒漾鸯

字数:12274

帖子分类:蜗牛的梦想

发表时间:2019-08-15 18:56:00

更新时间:2019-08-27 18: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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