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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讲义(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楼主:严思  时间:2019-09-04 14:32:19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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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问《学》、《庸》同异。阳明先生答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大学》一书先出,子思著《中庸》,遣词造句多处映射《大学》,研读《中庸》义理,须以熟读《大学》为基础。如《大学》说“诚意”,《中庸》言“诚身”;《大学》曰“至善”,《中庸》云“至诚”;《大学》曰“格物致知”,《中庸》云“成物,知也”。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大学》区分本末,强调要“知本”,在《中庸》却是本末一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庸》实现“本末一贯”,故把“末”字隐去,点出“大本”,正是承接《大学》而对“中”的内涵进行界定。


《中庸》论“性”,《大学》论“心”,《大学》把“诚意”功夫落在“慎独”上,《中庸》以“慎独”来做“复性”功夫。心之所发为“意”,一诚其意(慎其独),则“意”合于“心”,内外人我混融一贯。《中庸》云:“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让性之所发,“发而皆中节”,这就是《中庸》“慎独”功夫,通过做慎独功夫来实现“率性”或“时中”。


《中庸》开示“中”,《大学》点出“正”,《中庸》首章与《大学》“正心”章关系密切。“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一句在《中庸》首章承上启下,把首尾两节文字贯通起来。如果看不出“戒慎”、“恐惧”取自《大学》“正心”章前一节“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不睹、不闻”取自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不太好读懂《中庸》所言“慎独”,更难以理清《中庸》首章义理脉络。


回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一句。《中庸》对“道”的界定,与《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不同。天之所命为“性”,“性”是充实圆满的,从圆满自性中开显出来,就是“道”。大学之道,分一个内外人我,先“明明德”,再“亲民”,最后以“止于至善”收尾。而《中庸》所言“道”完全合于“性”,“性”是大本,“道”乃达道。阳明先生说“至善是心之本体”,此心止于至善,则能尽其心体。可以看出,大学之道到了终结处,在内圣上实现“止于至善”,或外王上达到“明明德于天下”,才相当于《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读“尽心”篇首章,有助于体会《中庸》首章义理。《中庸》论“性”,《大学》论“心”,孟子兼论心、性。孟子云“尽心知性”,《中庸》曰“尽性”,所谓“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大学》没有直接点出“尽心”,但其言“物格而后知至”与“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知本”接近于“知性”,“知至”相当于“尽心”。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下贯流行而为“性”与“道”。尽心知性而知天,由尽其心性而上达天命,无论是下贯还是上达,从义理上考察,殊途而同归。孟子所言“知天”,这个“知”字义深,阳明先生指出:“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


朱子注:“率,循也”。“率性”可意会难以言表,下一个“循”字,落入第二义,不妥。《中庸》二十章“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以及二十六章“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都在说“率性”。


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但孟子指出:“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自慊”与浩然之气之至大至刚,有什么内在关系?可以结合孟子所言“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以及“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来体会其中蕴含的义理。同理,《中庸》云“率性之谓道”,从“率性”中须体会出“道根于性”这层意思,道虽充塞于天下,却须臾不离自性。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大学》以“自慊”来解说“诚意”。理解了“自慊”,有助于解读“率性”的内涵。心之所发为意,“意”自慊于“心”,“诚于中,形于外”,内外贯通,“意”便合于“心”。与之类似,《中庸》所言“率性”,则是“道”完完全全合于“性”。率性之谓道,“性”即大本之“中”,“道”乃达道之“和”,“道”须臾不离“性”,故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大本之“中”,即达道之“和”,性即道,道即性,所谓“率性之谓道”,只是分一个体与用。可以对照《约翰福音》“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来体会《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圣经》所言“神”,相当于《中庸》所言“天”或“天命”。


《中庸》二十一章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这个“性”与“教”,分别对应《中庸》首章所言“率性”与“修道”。对“诚”言“明”,对“性”言“道”,故“明”与“道”义同。


《约翰福音》说:“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从来没有人看见神,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


楼主:严思  时间:2019-09-04 14:32:19
【《中庸》讲义(二):修道之谓教】



“修道之谓教”,《中庸》以“修道”来界定“教”,须注意,所谓“修道”,不是去修这个“道”。“率性之谓道”,既然前文以“率性”来界定“道”,“道”的涵义是唯一的、确定的,“道”如何能修得?千万不能把“道”作为“修”的宾语。


所谓“修道”,乃“修身以道”或“以道修身”,《中庸》为追求文字的工整,省略一个“身”字。君子做修道功夫,实则落在“身”上,“修道”即“修身”。


《中庸》二十一章曰:“自明诚,谓之教”。这一章也点出“教”字,“教”在两章同义,自明而诚,便是“修道”功夫。


再看,什么是“自明诚”?《中庸》二十章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先“明善”而后“明诚”,这个“身”字就出来了。对于“修道之谓教”,结合《中庸》下文,知道隐藏一个“身”字,才能领会这句话所蕴含的义理。


相对“率性”而言“修道”,相对“性”而言“身”,两者有高下之分,研读《中庸》首章,须体会出这个层次性。


“天”是性之原,“性”为天命所赋,不分内外人我,如《中庸》25章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横渠先生指出:“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


“率性之谓道”,这个“性”通“仁”(克己复礼为仁),既然仁者与天地万物浑然为一体,天下一家,中国一人,那么,这个“道”也是周流不息、充塞天下。如《中庸》二十七章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中庸》开示“修身”或“诚身”功夫,有“身”则有“我”,内外人我有别,做功夫有个先后次第,正呼应《大学》三纲领先“明明德”而后“亲民”。


孟子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有“身”,则有内外人我之分别,故对于“身”,可以言“反之”。


对于“性”,只能说“率性”,而不能说“反之”,也没有一个进阶的梯度。从本体上说,“性”周流六虚,包罗万象;但从功夫上说,要么入于“性”,要么外于“性”,要么是“道”,要么“非道”,二者只能择其一。


《中庸》首章曰:“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下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语气决绝,正是落在“性”与“道”上说,所以,这一句跳过了“修道之谓教”,而承接“率性之谓道”。


领会了义理,知道“修道”本是“修身”,才能把《中庸》首章的脉络给梳理清楚。如果只从字面上去解读,“修道之谓教”与“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似乎都围绕着“道”而展开,从而认为这两句直接相承接,就错了。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又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身之”省略一个“反”字,“反之”省略一个“身”字,“身之”或“反之”,从义理上考察,其实都是“反身而诚”。


“性”不分内外人我,或者说,“性”乃万物一体之大我。而“身”落在物理时空中,内外人我有别,这个“我”是有限的小我。对“性”而言“身”,对“率性”而言“修道”(修身以道),显然,“率性”高于“修道”。


《大学》“诚意”章曰:“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注意体会“诚于中,形于外”,“中”与“外”相对,“中”字义浅,不及《中庸》所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大学》所言“诚意”,从境界上看,相当于《中庸》所言“诚身”。


《中庸》二十三章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相对“至诚”而言“致曲”,降了一级,故曰“其次致曲”。“诚则形”,即《大学》所谓“诚于中,形于外”,分别内外人我,所以,“致曲”功夫也是落在“身”上。


孔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中庸》“致曲”功夫落在“身”上,也是在破私解蔽,如阳明先生指出:“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等到实现“变则化”,相当于孔子所言“克己复礼为仁”。



“克己”是求仁工夫,为仁由己,落在功夫上说,须点出一个“己”。“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注意体会孔子不说“天下归己”,而说“天下归仁”,只要有限的“我”没有破除,就不可能入于万物一体之仁。


《中庸》二十章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对比分析“诚之者”与“诚者”,多一个“之”字,就从“天道”下降为“人道”,为什么?其实不难看出,这个“之”指代“身”,“诚之者”即“诚身”,“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承接前文“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中庸》二十五章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这句分别阐述“诚”“道”,实则与“率性之谓道”同义。体会“诚者自成也”以及下文“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谓“自成”,不落在“身”上,正是映射“诚身”功夫,相对“诚身”而有“诚者自成也”。


“率性之谓道”,道根于性,由“性”(大本之中)而开显出“道”(达道之和)。“诚则形”或“诚于中,形于外”,由“忠”而“恕”,推己及人,也是自内而外的开显,忠恕之道与“率性之谓道”,有什么区别呢?知道《中庸》对“性”而言“身”,前者有身而后者无身,这个问题不难解答。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孔子再拔高一层,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对比“朋从尔思”与“天下何思何虑”,前者有“思”而后者“不思”。“何思何虑”即不思不虑,如《中庸》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思虑本是属于人的精神活动,为何孔子落在“天下”上说“何思何虑”?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天下,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正是要把有限的“身”或“我”给否定掉,从而入于“性”或“中”。“尔思”与“天下”对举,前者有“身”,体会“朋”与“尔”,有内外人我之间的一感一应;“天下”意味着廓然大公,在“何思何虑”之前唯有下“天下”二字,才是“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天下之言性也”一句不太好理解,如果把“天下之言性”解读为“天下之人说性”,好像是孟子陈述别人对于“性”的看法,这样解读是完全错误的。


“性”乃“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一入于“性”,就没有人相、我相、众生相,唯有落在“天下”上才可言“性”。反之,一旦有“我”或有“身”,就外于“性”。
楼主:严思  时间:2019-09-04 14:32:19
【《中庸》讲义(三):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导语:《中庸》首章围绕着“性”、“道”为主线而展开,把义理脉络给理会清楚,就能明白:其一,“修道”乃“修身以道”;其二,“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离”后面省略一个“性”字;其三,慎独乃复性功夫,不是身之独居独处,“独”是落在“性”上,而不是落在“身”上。


《中庸》首章分三节。“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为第一节,点出“性”、“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以下,为第三节,开示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故君子慎其独也”为第二节,承上启下,上承“性”与“道”,下启“中”与“和”。


不难看出,《中庸》首章首尾两节呼应:对“性”言“道”,对“中”言“和”,“性”通大本之“中”,“道”即“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中间一节开示一段“慎独”功夫,复其“性”而反于“中”,阳明先生称之为“由教入道”。中间一节以“是故……”承接上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进而承接“率性之谓道”;通过做“慎独”功夫而复其本体,所以,下面自然过渡到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


《中庸》首章首尾呼应,中间插入一段慎独功夫,如此安排,犹如《大学》在三纲八目之间插入“知止而后有定,……虑而后能得”五句话,点出“定、静、安、虑、得”一段心性功夫。


《中庸》首章围绕着“性”、“道”为主线而展开,把这个义理脉络给理会清楚了,那么,解读《中庸》首章的思路,可以做到一以贯之,不会受到“修道之谓教”一句的干扰。


“修道”,省略一个“身”字,补充完整就是“修身以道”。“修道之谓教”,虽然有个“道”字,但从义理上考察,“修道”功夫落在“身”上,外于“性”、“道”。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中心词是“道”,这一句跳过“修道之谓教”而承接“率性之谓道”。何谓“率性”?“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就是在解说“率性”,“离”,与“率性”的意思正好相反。


入于“性”,则无往而非道,须臾不离,如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不能入于“性”,就是“离”,如孟子一个学生感叹:“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


如果把“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解读为“道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哪怕片刻也不能离开”,这个“道”就变了味,是道家虚构出来的“道”,不是儒家的“道”。儒家合于“性”而言“道”, “道”通“理”与“义”,是从德性开显出来的光明,故曰:“率性之谓道”“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


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解说“率性”,意犹未尽,再从反面论证一下:“可离非道也”。 要么是“道”,要么“非道”,语气决绝,语义重心落在“须臾”一词上。《中庸》二十六章“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就在说“须臾不离”。《中庸》二章点出“时中”,《中庸》二十五章有“时措之宜也”,这个“时”字义深。


以“率性”来界定“道”,又说“可离非道也”,考虑到“离”与“率性”意思相反,可以得出:“率性之谓道”与“可离非道也”,这两个命题是等价的。


如何解读“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理解了“中”与“和”,也就理解了“性”与“道”;领会了“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就能读懂“率性”以及“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耶稣说:“你们要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们里面,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树上,自己就不能结果子,你们若不常在我里面,也是这样”;“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常在我里面的,我也常在他里面,这人就多结果子,因为离了我,你们就不能作什么”。


经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离”后面省略一个“性”字。这句补充完整,应写作:“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道”作为主语,实则是相对于“性”而“不离”,下文“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就在解说这个“不离”。进而可以得出:“慎独”作为复性功夫,“独”是落在“性”上,而不是落在“身”上,或者说,君子慎独,不是身之独居独处,而是心之独知独觉。


憨山大师说:“性未间断,而日用当行之道,岂可一息离于性耶,故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于性也。若离性而为道,则为诡异之行矣,故曰不可须臾离也”(《中庸直指》)。


佛门和尚解读《中庸》,尚且知道增补一个“性”字,反而儒门人士多读不懂这句话,也不能理清首章义理脉络,做不到以意逆志,因而激烈反对增字解经。
楼主:严思  时间:2019-09-04 14:32:19
【《中庸》讲义(四):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导语:错解“心不在焉”,就不能理清《大学》“正心”章义理脉络;读不懂《大学》“正心”章,就读不懂《中庸》首章。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是故”,承接上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而这一句又是对“率性之谓道”在义理上的展开。由此得出,君子做戒慎、恐惧功夫,就是要入于“性”而实现这个“道”。


下文又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大学》“诚意”章也提到“慎独”,但《中庸》首章点出“慎独”,似乎是从“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归纳出来的。这一句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从修辞手法上看是互文,所以不要去分析“戒慎”与“恐惧”,两个动词之间涵义有什么区别,同样不要在意“不睹”与“不闻”语义之间的差别。从“戒慎、恐惧”中抽出一个“慎”字,“不睹”与“不闻”合在一起,就是一个“独”,“慎独”一词,就是这么来的。


从“戒慎、恐惧”中归纳出一个“慎”字,这好理解,为什么“不睹、不闻”为“独”?思维的跨度比较大。提示一下,这个“独”字义深,“独”通“性”与“中”,不是独自一人,不是身之独居独处。


须要对照《大学》“正心”章来解读《中庸》首章。把“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句话给真正领会透彻了,就会惊讶地发现,与其说《中庸》首章“慎独”直接取自《大学》“诚意”章,倒不如说间接出自《大学》“正心”章。


阳明先生指出:“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确实如此,研读《中庸》首章,不难发现,其文辞、义理或逻辑结构映射《大学》首章以及“诚意”章。此外,分析《中庸》首章中间一节,不仅文辞上保留着从《大学》“正心”章承袭过来的痕迹,而且两章义理上相互印证,殊途同归。《大学》曰“正心”,《中庸》言“中”不言“正”,论“性”不论“心”。两章关系非常密切,可以说,读不懂《大学》“正心”章,就读不懂《中庸》首章。


《大学》“正心”章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这一章分两节。“心不在焉”以上为第一节,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列出了“身不得其修”的几种表现,追本溯源,在于“心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为“正心”章第二节。朱子注解“心不在焉”:“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心有不存,失去了察觉功能,即是“心不得其正”,以至于“身不得其修”。“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同样列出“身不得其修”的几种具体表现。


如果“心不在焉”取朱子的解释,“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那么分析《大学》“正心”章的义理结构,就会发现问题很大。


前一节说“身不得其修”在于“心不得其正”,后一节说“心不得其正”导致“身不得其修”,最后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做总结,反话正说,不觉得奇怪吗?


可以参考一下《大学》“修身”章。“修身”章整章文字都在叙说“身不修”以致不能“齐其家”,章末以“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做总结。如果“正心”章翻来覆去都在说心不正而身不修,只是前一节落在忿懥、恐惧等情绪上,后一节转移到视听等感觉上,那么,章末应以“此谓心不正不可以修其身”这样的否定句式做总结。


“正心”章前一节“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须知,这里面就隐藏着“未发”与“已发”这一对概念。身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已发”上出了偏差,如何来对治呢?


《大学》强调“知本”,《中庸》云:“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阳明先生指出:“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忿懥、恐惧等情绪属于“已发”,只是不能“发而皆中节”,如果只在“已发”的情绪上补偏救弊,则是舍本逐末,甚至于文过饰非,犹如西医治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大学》作者直指“心不得其正”,正是主张在“未发”上做功夫,追本溯源,以彻底根除“已发”上出现的偏差。如阳明先生指出:“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


“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由末反本,回到“未发”上笃实做“自反”功夫,反身而诚,入于精微,即过渡到《中庸》首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阳明先生曰:“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中庸》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来解说“中”,从词义上看,“喜、怒、哀、乐”与“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不同,但是要看出前者从后者承袭而来。研读经典,不能执于文辞,关键是要在义理上融会贯通。


再看“正心”章后一节文字,可惜从东汉郑玄开始,儒家就把“心不在焉”给理解反了。此心一“在”,向外放逐,必然落在视听言动上,视则有象,听则有声。此心不“在”,正是要由“末”反于“本”,由“外”归于“内”,做“自反”功夫,故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疏通一下《大学》“正心”章的义理解构。此章先把“身如何不得其修”归结为“心不得其正”,然后再予以对治,“心不在焉”以下一节文字,正是开示“正其不正以归于正”的功夫。只是为了避免文辞上的重复,而从“情绪”转移到“感觉”。须知,无论是忿懥、恐惧等情绪,还是视、听等感觉,不过是阐发义理所借助的一个工具,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


如此解读《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文字无缝衔接,最后全章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收尾,语义才顺畅,义理脉络才清晰起来。


参照《大学》“正心”章来研读《中庸》首章,首先考察文辞之间的关联性。《大学》“正心”章点出“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种情绪,《中庸》首章中间一节文字对仗工整,根据行文需要,只点出“戒慎”“恐惧”。“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睹、不闻”取自《大学》“正心”章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至于“食而不知其味”一句,《中庸》也没落下,而是体现在第四章:“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分别出自《大学》“正心”前后两节,“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为什么把“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直接搭配在一起?要表达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再考察两章义理之间的关联性。《大学》“正心”章先列出身不得其修的几种表现,并归结为“心不得其正”,再以“心不在焉……”进行对治。《中庸》首章把“戒慎、恐惧”直接落到“不睹、不闻”上,相当于把《大学》“正心”章两个环节合在一起,力求贯内外而通终始。


阳明先生在《答舒国用》一文中指出:“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心不可无也;有所恐惧,有所忧患,是私心不可有也”。


有所忿懥、有所恐惧,这个“所”字,意味着自心体发出忿懥、恐惧,受到了外界牵绕(不能全得廓然大公之心体——大本之“中”,就不能实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所谓“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戒慎恐惧不是向外,而是直接回转向内,落在“不睹、不闻”上,就不再是情绪发作,而是主动做功夫了。戒慎恐惧功夫回到“不睹、不闻”之性体上,功夫才有个“头脑”,真切笃实而入于精微,《易》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严格说来,在孔门弟子中,只有复圣颜子才能做得这个戒慎恐惧功夫。阳明先生曰:“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传习录》266条)


真切笃实在“不睹、不闻”上做慎独功夫,贯通内外,入于精微,就过渡到“中和”了。大本之“中”,即达道之“和”,体用一原,本末一贯,终始无间,所谓“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
楼主:严思  时间:2019-09-04 14:32:19
【《中庸》讲义(五):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导语:“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大学》诚意章以小人之“自欺”来阐发君子之“自慊”,用心良苦。后人不但不能领受,反而意见缠绕,节外生枝,落在“身”之独处上来解“慎独”,从而顺带着把《中庸》“慎独”也解浅了。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与“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语义重复,强调追本溯源,回到“未发”上做自反功夫,只是表达形式不同,一正一反,再次确认一下。正如前文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来解说“率性”, 感觉意犹未尽,再从反面论证一下:“可离非道也”。


“可离非道也”,“离”与“率性”意思相反,“率性”则“不离”。由此可见,所谓“不离”,即于自性上不见、不显,故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中庸》二十六章曰:“‘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一句同样是互文,心性上的功夫,可意会难以言表,可勉强表达为:即使在隐微处,也不能显现。但是,说“隐微处”,这个“处”字就落在物理时空中了。


《中庸》三十三章最后一句“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完美地诠释了“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先引用《诗经》“德輶如毛”,以毛发来比喻德性之精微,但毛发虽然细微,还是可以看见,故曰“毛犹有伦”。再引用《诗经》“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觉得这一句才足以尽德性之微妙,故曰:“至矣”。《中庸》三十三章几乎整章文字都围绕“不显惟德”而展开,反复强调“不显”之义。


“故君子慎其独也”,总结前文,开启下文。“戒慎、恐惧”的涵义收摄在“慎”字上,合“不睹、不闻”为“独”。不睹、不闻,向内自反以“性体”为归宿,所以不会“著空”。前面阐发“性”与“道”,下文过渡到“中”与“和”,“慎独”功夫承上启下,这个“独”字义深。阳明先生曰:“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与“天下”对应,大本之“中”,只是一个。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这个“性”也是万物一源、中国一人,不分内外人我。一提到“性”与“中”,都包涵有“独一”这层意思。


慎独之“独”,通“性”与“中”,看似独一无二,其实是要打通内外,与万物浑然为一体,所谓“富有之谓大业”。“独”,不是唯我独尊,而是仁民爱物,体万物而不遗,如阳明先生所言:“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基督教称上帝是独一的真神,称耶稣是神的独子,“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个“独”字,在基督教教义中同样具有特别的意义,“独”意味着圆满无缺,无上的荣光,至高的权柄,又是满满的恩典。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朱子曰:“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阳明先生曰:“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独”就是生生不息的源头活水,对于儒家学者来说,唯有体会到这个本体意义上的“独”, 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而进入德性的世界,初步契入德性之知,后天学问功夫才能晓得“头脑”,才能入于孔门之学。君子做慎独功夫,下学而上达,尽心知性而知天,相当于基督徒诚心实意信奉“主”,认识独一的真神。


耶稣说:“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不要为那必坏的食物劳力,要为那存到永生的食物劳力”;“我就是生命的粮,到我这里来的,必定不饿;信我的,永远不渴”。


耶稣用比喻在人世间传道,“生命的粮”与“直涌到永生的泉源”都是比喻。“我们所传的有谁信呢?主的膀臂向谁显露呢?”以色列先知的这一困惑,华夏的孟子以弘扬孔子之道为己任,感同身受。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世人养其小体而失其大体,谁能体会到“理义之悦我心”?孟子不得已,以“刍豢之悦我口”作类比来阐发圣人之道。


耶稣说:“你们互相受荣耀,却不求从独一之神来的荣耀,怎能信我呢?”使徒约翰说:“不要爱世界,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与《大学》“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相印证。“心不在焉”,须正确领会这个“在”字的涵义,此心一“在”,就向外逐物,落在视听上。此心不“在”,把“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的那些通道给掐断,不睹不闻,回转向内,回归这个“独”,在儒家就是做心性功夫,在基督教则是诚心实意信奉“主”。



《中庸》首章中间一节与《大学》“正心”章关系密切,从义理上考察,与其说“慎独”直接取自《大学》“诚意”章,倒不如说间接出自《大学》“正心”章。只是《大学》“诚意”章两次提到“慎独”,后人又没有读懂这一章,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以致落在“身”之独处上来解“慎独”,从而顺带着把《中庸》“慎独”也解浅了。


《大学》“诚意”章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前后两次点出“慎独”,或承接“自慊”,或承接“诚于中,形于外”,正是落在心性上说“独”,而不是“身”之独处。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论浩然之气其实也点到“自慊”。“自慊于心”的对立面就是“义袭而取之”,这个“自”就不是指有限的“小我”,或者说,不是对“他”而言“我”。《大学》言“自慊”,也是如此,这个“自慊”功夫真切笃实,回到良知本体,殊途同归,天下人共用这一个“良知”。程子云:“公则一,私则万殊”。亚里士多德说:“人世间为善之路,有且只有一条”。


《中庸》二十五章先说“诚者自成也”,又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自成”而又“非自成己”,好像有点绕,须仔细体会作者一番良苦用心。虽曰“自成”,却是“合外内之道也”,只是要表达“率性”这层意思,或如《公羊传》云“王者无外”,不得已点出一个“自”。而“自成己”则是“是内而非外”,没有仁民爱物,只成就一个自私自利的“小我”。同理,《大学》言“自慊”、“诚于中,形于外”,看似对“他”而言“自”,对“外”而言“中”,但“慊”与“诚”功夫落到实处,就打通了内外人我之间的界限,通向“天地之心”或“万物一体之仁”。


由此可以断定,《大学》言“慎独”,“独”不是身之独处,不是说“小体”,而是落在心性这个“大体”上。孟子曰“心之官则思”,称“心”为大体,这个“心”不是个体意义上的私心,而是天地之心。


后人对于“慎独”的曲解,根源出在哪里呢?


孟子为了把“自慊于心”这个集义功夫阐发明白,特别强调“非义袭而取之也”,又曰:“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中庸》在“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一句后面,又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一声叮咛,三次嘱托。《大学》作者为了把“自慊”的涵义表达清楚,以“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做对比。对举君子与小人,古人用心良苦,后人不但不能领受,反而意见缠绕,节外生枝,误入歧途。


“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小人从外面去缘饰,正是作伪,自欺欺人,《大学》以小人之“自欺”来映衬君子之“自慊”。但是,小人从“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到“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还要看到这一层,进而要分析这个变化是如何产生的,源自德性的感化,还是外在的压力?


“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一句话不太好理解。前文说小人之自欺,“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这个“己”,也指小人,“此谓诚于中,形于外”,“诚”应是指君子做诚意功夫。以这句话总结上文,似乎语义上不太连贯。


程子曰:“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善是绝对的,恶只是善之缺失,把善与恶、诚与伪,以及“中”与“外”之间的这个不对称性搞清楚,这句话就好解读了。


君子坦荡荡,正己而不责求于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君子反求诸己,并没有以挑剔的眼光打量小人,只是一身凛然正气,激发了小人内在的羞耻心。在见到君子之前,小人为不善无所顾忌,见到君子则自惭形秽,表现为“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固然是作伪,装作君子的样子,但内在的良知毕竟激发出来了,感觉到愧疚了,从这个看角度看,伪君子要好于真小人。


分析小人前后发生的变化,其实也属于被动意义上的“诚于中,形于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小人虽作恶,但是非之心并没有泯灭。君子与小人之间发生一“感”一“应”,小人之“厌然”是自内而外的,或者说,“感应”直接深入到小人内心,并不是外在监督所传导的压力导致的,从“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这句话,也能体会到这层意思。


把小人前后发生的变化,归结为外在的监督压力,进而再以小人之文过饰非、矫强掩饰为参照,来理解君子之慎独,从而把“慎独”解浅。小人在一人独处与有人在场时耍两面派,做两面人,君子呢?慎其独也,无人监督与有人监督一个样,“独”成了“身”之独居独处。如此做慎独功夫,只是从躯壳上起念,失却头脑,最终只成就一个“象恭色庄”。
楼主:严思  时间:2019-09-04 14:32:19
导语:领会“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蕴含的义理,才能把三纲八目归于一贯之道,从而读通《大学》首章。而《中庸》首章以“未发”与“已发”引申出“中”“和”,正是映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一句。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故君子慎其独也”,“故”、“是故”承接前文,做慎独功夫就是要实现“率性之谓道”。复其“性”而反于“中”,下文过渡到“中和”,《中庸》首章首尾呼应。


“中”即“性”,在义理上是相通的,在使用上各有侧重点。“天命之谓性”,天命下贯而为人之性,从天命到人性,如阳明先生指出:“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前文用“之谓”,而这里用“谓之”,须注意这个区别。“天命之谓性”,这是对“性”进行严格的定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却不是对“中”进行定义。


下文“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体会“天下”与“大本”,这一句才是对“中”的内涵进行界定。“中”统率整个天下,朱子所谓“继天立极”,极,中也;皇极,大中至正。可以结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或“王者无外”来体会“中”的涵义。


天命、性、中、天下,从“天命”到人之“性”,就其禀赋处说;对“天下”而言“中”,就其主宰处说。


既然“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并不是对“中和”进行严格定义,那么,《中庸》为什么要通过“未发”与“已发”来引申出“中”“和”?


第四讲已经提到,《大学》“正心”章“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结合《中庸》“未发”、“已发”才能读出味道来。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程子认为:“身有之身,当作心”。程子完全错会了这一章的意思,如果这一句改为“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前后平铺直叙,平淡无味。身有所忿懥,则“心”不得其正,把“身”之不得其修归结为“心”之不得其正,“已发”上出了偏差回到“未发”上来对治,此谓知本。经典原文,一个字都不能改动,如果采纳程子的意见,由末反本,“知本”这层意思就没有了。


《大学》首章言“正其心”或“心正”,“则不得其正”这一句显然省略一个“心”字。此外,相对于“心正”而说“心不得其正”,比直接说“心不正”要好,注意体会这个差别。“心不得其正”,“不正”体现为“缺失”,意味着“正”是心的本然状态。或者说,此心实现了“正”,则复其本体,通向《中庸》所谓大本之“中”。说“心不正”,“不正”与“正”截然对立,感觉这个“正”只是从外面去描述主词“心”。


而《中庸》首章点出“未发”、“已发”,体会这个“发”字,自内而外,就隐含一个内本外末,从“未发”到“发”,有一个先后终始。从义理上考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却是从《大学》首章“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一句承袭过来的。


《大学》点出“近道”,“近道”是入于“道”的一个中介,提醒后世学者既要区分本末,又要实现本末一贯,既要区分终始,又要贯通终始。“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中庸》语气决绝,要么是“道”,要么“非道”,即是在映射这个“近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体会“皆”字,也有这个意思。


《中庸》首章以“性”“道”为主线而渐次展开,不再有内外本末之间的二元对立,这个“本”乃“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末”到哪里去了?“末”被完全收摄到“大本”了。


《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从对“外”而言“中”,进展到《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内外彻底贯通,就不再有“外”,所谓“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须要指出,《大学》八条目到了“明明德于天下”,也实现了“王者无外”。


《大学》区分本末,目的是在“知本”的前提下,做以本统末、由末反本这个“本末一贯”的功夫,循环往复,持续进行下去,有若无,实若虚,日日新,又日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中庸》首章没有了“末”,但要从“全体”开显“大用”,从“大本”开出“达道”,故以“和”与“中”做搭配。


强调一下,研读《大学》,要避免决裂本末,把内外本末辟为两截;研读《中庸》,最怕以静态的眼光来看待“中”,以为“中”就是无过、无不及,在“过”与“不及”两端取一个恰到好处的中点。须知,无善无恶不是“中”,中,极也,为善去恶是求“中”功夫,止于至善才是“中”。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前后分别点出“未发”与“发”,但这个“发”是在一段“慎独”功夫之后,虽“发”也不逐外,也是不见、不显,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中和”作为天下之大本与达道,内外已经彻底贯通,“中”“和”只是分一下体用而已,故“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中庸》云:“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儒家经典均言“终始”而不言“始终”,这一点非常重要。先“始”而后“终”,这是物理时间,而德性意义上的“时”,是贯通终始的,表现为“在后的,反而为先”。研读《大学》三纲八目,必须注意到这个问题。


施洗约翰为耶稣作见证,喊着说:“这就是我曾说,那在我以后来的,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来在我以前。”耶稣作为犹太人,是大卫的后裔,作为神的独生子,又是大卫的根,按照常人的思维逻辑,是不可理解的。“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是初,也是终”,终、始一贯,在基督教便是“永生”,在《中庸》则是“时中”或“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从“未发”到“已发”,似乎分一下先后,映射《大学》首章“事有终始”一句。但体会“发而皆中节”,便是“从容中道”或“时措之意也”,已经贯通终始,实现终始无间,故“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

楼主: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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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关天茶舍

发表时间:2019-08-31 20:04:25

更新时间:2019-09-04 14: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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