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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司明一整个下午都在容臻的腿上不老实地扭来扭去、扭来扭去。

那些歌功颂德没什么营养的折子给他拿来画着玩，有的上面爬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龟，有的则多了一只喜气洋洋憨态可掬的小猪——江司明这熊孩子文不成武不就，唯独画画的天分不错，其中乌龟和猪头更是尤为出色，画着乌龟或猪头的纸条时常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上年迈的教书先生背后，直让老眼昏花的老臣连连感叹废太子是不可雕的朽木，倒是令容臻那多疑的叔父多放了不少心。

但猪和乌龟画得多了也就烦了，江司明终于坐不住了，从容臻的腿上爬下来满地溜达，把一旁茶盘上的点心挨个啃了一口，不好吃的那些牙印朝下放回去，好吃的收进身上的小锦袋里，然后又爬了回来坐下，坐在他的腿上一边吃一边掉渣。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容臻书案上的折子，终于翻到了最后一本，江司明笑眯眯地把一颗缺了一角的花瓣形的酥点送到了他的唇边。

“奖励你的！”

容臻低下头看也不看地张嘴接了，展开了最后一本折子，伸手摸上去，捏捏他给点心塞满的鼓鼓的小肚子，一抬手就收走了江司明拿在手里的点心袋，伸长胳膊放在了小短手够不着的书案的另一头，抬起下巴抵着坐没坐相在他的怀里瘫得很舒服的熊孩子的发旋儿，试图让他坐得稍微老实一点儿，顺便吩咐道，“不许吃了。”

江司明闷闷地应了，心说反正也吃饱了，咕咚咕咚地拿过他放在右手边的茶盏一口气喝干了。

苦。

江司明砸吧砸吧嘴，嫌弃地放了回去。

最后一本折子似乎信息量尤为巨大，容臻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江司明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不如我为皇上弹奏一曲助兴？”

容臻揉了揉眉心，“你几时学了琴？”

“就是昨天！”

江司明跃跃欲试，十分想要展示一下最新解锁的强势技能！

“乐师都夸我极具天赋！王公公也听见了！是吧？”

“...是，老奴听见了。”

昨天下午刚好亲自带人去给江司明送瓜果的王公公回答得很艰难。

“如何？”江司明的眼睛亮晶晶的，双手乖乖地放在膝上等着表扬。

“公子的琴音...甚是有气势。”

嘿嘿嘿。

江司明很骄傲。

“如此，就拿张琴来吧。”

容臻放下了折子，支着下巴，抱着“虽然大概有数但是应该不会难听得很离谱”这样的侥幸心态，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

“当！”

江司明起势的手势还是很标准的，这一下就震得茶盏里刚刚满上的茶水都跟着颤了三颤。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一时飞沙走石，廊外挂着的鸟儿们“啾啾”惨叫，试图挣脱脚环飞走。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容臻冷静地啜了一口茶，忽然有点想和夸奖他“极具天赋”的乐师谈谈。

“当~~~~~~~~~~”

江司明的指甲不小心挂到了琴弦，刮出一声弹棉花一样的响声，听得王公公手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茶壶扔到地上。

“怎么样？”一首简单的练习曲弹毕，江司明喜滋滋地看着容臻。

“...甚是有气势。”容臻思索了一下，也给出了这个评价。

“哎呀，我也是刚学，弹不好啦......”

江司明害羞地扯着小手绢。

稍迟些时候，门外候着的小公公通传，御史大夫钱大人来了。

容臻道，“宣。”

江司明跳脚道，“他又来干嘛！”

容臻按了按他的脑袋，江司明不买账，气鼓鼓地把两盘点心都端走了，拖着小凳子跑到了屏风后面。

“不给他吃！”

容臻哭笑不得，少不得叮嘱一句，“少吃点，一会儿晚膳又吃不下。”

钱大人进来的时候还犹有一些小心翼翼，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那位江公子的身影才擦了擦汗，明显松了一口气。

钱大人约莫五十来岁了，白胖，微须，虽然长了一派富家老爷的模样，却实则为官清廉，为人刚正，又在那场政变里在大局未定时就站在了容臻这边，容臻心里是承他的情的。

只是这御史大夫，向来没有不多事的，这位钱大人亦然。

前日，就因为不知道那书案底下钻着正在抱着手炉打瞌睡的江司明，拐弯抹角地说妲己妹喜褒姒之流，妖妃误国的故事，正说的口沫横飞之际，恰逢人偏偏就醒了，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给钱大人白胖的脸上抓出来三道红印子，到现在都还隐约可见。

造孽啊，钱大人叹息，陛下年少有为怎么就...宠幸了这样一个人呢？！

“陛下。”钱大人跪下。

“免。”容臻刚刚放下最后一本折子，若是前日，他大概还会问一句“爱卿前来所为何事？”但是现在他并不打算问了，只是把玩着手里的朱笔，等着他开口。

“陛下，”钱大人仍旧跪着未起，面容凝重，“立后之事，微臣恳请陛下三思啊。”

“爱卿，”容臻态度不冷不热，“朕上回说过，此事无需再议，朕自有决断。”

“微臣听说，陛下已经命人拟旨了？”

“岭北五郡春旱，治旱之策一个也递不上来，”容臻冷哼一声，“管起朕的家事倒是一个个热络得很。”

“陛下，这...立后之事事关国体，绝非是家事这般简单啊。”

“这...这江公子，为人粗莽......”

哐当。

一个茶杯从屏风后扔了出来，钱大人肥胖的身躯颤了三颤。

“为人...粗......”

啪。

一块点心从屏风后扔了出来，钱大人的脑门儿冒出来一些冷汗。

砰！

屏风被推翻在地，钱大人告辞，肥胖的身躯追赶着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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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司明在御书房赖到日头西斜。

满心欢喜地等到了差不多传膳的时间，想要和他的陛下共进甜蜜的晚膳，偏这时候，新进提拔上来的御林军统领李大虎有事觐见，容臻见天色已晚，只得打发了他去吃饭，说自己迟些过去。

江司明很不开心，一路上嘟嘟囔囔地埋怨着那李大虎果然是个没眼色的，这个时间进宫是想顺便蹭顿饭吃么？而且长得还很难看！

有钱在前面引着路，插嘴说奴才觉得李大人甚是英武啊，很有男子气概！

江司明于是更不开心了。

“你说他会不是是专门来勾引陛下的？”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

有钱想想李统领铁塔一样的身躯和洪钟一样豪迈的笑声，想象着他学着江司明的模样涂抹上胭脂，翘着兰花指给皇上喂点心的模样，不觉抖了抖，试图转移话题道，“公子，奴才方才在外面，听说裕王和王妃的车驾进城了。”
“啥？！”江司明又惊又喜。

对于弟弟，分离时也还是一个小团子的江司明，其实已经回忆不起太多。

但亲人就是亲人。

有些人，甚至不必他们在我们的身边，仅仅是知道他们在这世上某处好好地活着，就已经足够让我们觉得感激。

对于江司明而言尤其是这样。

江家被诛灭了三族的时候，他已经与废太子容臻，在连一顿好饭都要靠扒拉出最后一点儿财物贿赂宫女的东宫已囚禁了近三年之久。当初被从家宅中抱走时，他哭过，在佣人的怀里又踢又咬，父亲却背过了身去，再没有回头，自此，家就已经变成了那个只长他两岁，却一样让他感到踏实安全、可以放肆地在上面哭鼻子的小哥哥的胸口，不再是江府了。

只是他偶尔还是会小心翼翼地问起，如果我乖乖的话，娘亲会接我回家过年么？

江家满门被灭的时候，他没有哭，呆呆地扯着容臻的袖子，忽然觉得心口漏了一个洞，呼呼地吹着风。

啊，灭门，什么意思？

江宅门前红红的灯笼，永远闻起来香香的娘，和软乎乎又丑兮兮的弟弟。

没有了。

江司明直到十三岁的那一年，才知道他在人世还有一个弟弟。

那时容臻刚刚封王，搬离了东宫，从一个牢笼被押送往另一个牢笼。

那时容臻的手里已经小心翼翼地整合起了他的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儿势力，虽还不够成事，但已经足够他们获得一些消息，只是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

他们搬离东宫的那天傍晚，容臻说，阿喜，给你一个礼物。

那时江司明刚跟着一个半盲的老姑姑学了钩花，正抱着一个小箩筐的彩线配着色，笨手笨脚地摆弄花绷子，在灯火下笑眯眯地抬了头，说什么呀？今天又不是我的生辰......

容臻说，你弟弟，还活着。

镜子是打磨得极光滑平整的铜镜，很大的一面，可以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

江司明左照照，右照照，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

“公子，您还能记得裕王妃长什么样子么？”

有钱托着腮蹲在一旁，江司明在打扮的时候拒绝别人上手帮忙。

“...我记得，他小时候，”江司明拿浓黑的眉笔补了补眉毛，咬着下唇努力地措辞了一下，“没...脖子。”

“啊？”有钱有点想象无能。

就是这样啊......

江司明也很无奈。

对，他还记得，爹算得是中年得子，年纪不轻了，娘是他续弦的小娘子，两个人倒是很恩爱的，不然也不会几年的功夫就接连生下他们兄弟两个了。

他还记得，娘还怀着江司朗的时候，曾掐着他的脸蛋儿温柔地问他，明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那当然是妹妹了！

江司明那时候还是很期待的！

他也曾经害羞地趴在娘亲的肚子上打招呼，妹妹你好，我是你哥哥江司明！

娘亲就笑吟吟地揉着他的脑袋，说好，就给明儿生个妹妹。

直到那小胖团子降生...那真是十分幻灭！

一个很胖很胖的宝宝，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可爱，红通通、皱巴巴，而且哭声震天响。

口水湿漉漉地挂在下巴上，两腮肉得垂下来！

“这是我的...妹妹么？”

“少爷，这是个小弟弟。”

“...啊，弟弟和妹妹有什么区别呢？”

奶娘就噗嗤噗嗤地笑了，说妹妹没有小丁丁啊。

这个江司明明白了，于是他跑去花房拿了一把剪刀。

他还是比较想要妹妹。

后来......

“那江大人后来...揍......”

有钱很想知道后续，但是又不好问得太过露骨，好在他家主子从来很是话痨，倾诉欲望强烈。

“我爹...轻易是不打人的，但是那回......”

我又没有真的剪下去！江司明回忆起来还是有点蛋蛋的委屈。

您该感谢当年裕王妃还不记事啊。

有钱唏嘘地想。

“换好了！怎么样！”

“还...不错？”

有钱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家刚刚换上宫女装束的江公子——换女装也就算了，您还往胸口塞两颗苹果的目的是什么啊？！

“当然是为了逼真啊。”江司明回答得理所当然，托了托珠翠满头有点沉的发髻。

“好了，现在出宫的门牌准备好了么？”

“在这儿......”

而且您头上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多...普通宫女哪里有这么多首饰？！

“我扮演的是比较有钱的宫女！好了，给我吧！”

江司明把出门的门牌拿到手里。

“公子，您确定不用奴才跟着？”

“你傻呀，你不见了皇上不是一眼就看出我溜出去了？！”

这样他也能一眼看出来啊......

“你留在宫里，里应外合！”

咱们就不能和皇上报备一声再出去么？

“宫门都要落锁了，他肯定不让我出去！”

“有钱！”江司明严肃地抓着有钱的爪子，“我和我失散多年的弟弟今晚能不能会面，就看你了！”

“好...吧......”

“你的公子相信你！这一点儿小事一定能办好！”


穿着宫女服色的江司明袅娜地一步三摇，花枝招展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就是你家公子？”归来的容臻挑了挑眉，指了指蒙着被子的一个枕头。

“...是。”有钱一脸慷慨赴死地点了点头。

“......”

好歹也拿两个枕头拼一下吧？

容臻很头疼，认真思考着阿喜和他身边的宫人太监们，究竟是谁传染了谁？

换些聪明些的人来伺候会不会好一些？

年迈的王公公也很心累，有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人，他以前真的不这样。

一盏茶后，江宫女仍旧在宫门口和侍卫们争执不下。

“我这是安乐宫的腰牌！江公子差我出去办差！谁敢挡我！”

“公子，请不要让属下难做。”

“谁是公子！我是安乐宫的...那个...阿喜姑娘！”

“江公子，您还是回去吧。”侍卫给磨得哭笑不得，几乎要给他跪下了。

“上车。”慢慢行至宫门口的车驾的帘子掀开了一角。

“何人？”侍卫们尽职尽责地上前查看。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了一块牌子，侍卫们立即跪下。

诶诶？什么人？居然比我厉害！

江司明很惊诧。

但能捎我出宫就行啊，江司明也心很大。

于是他利索地爬上了车，车夫清喝一声“驾”，马车顺利地驶出了宫墙。

“啊？”

“......”

换上便服的容臻看起来沉静雍容，有种别样的俊朗，但江司明此刻的心情却满满都是被抓包的沉痛。

容臻伸出手，捏上他因为各塞了一颗苹果而鼓囊囊的胸脯，问道，“这是什么？”

“...苹...果。”

容臻“哦”了一声，居然意外地有些失望。

所以你在失望些什么啦！！！

江司明解开衣扣，一手掏出一个，一个送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一个递给了容臻，讨好道，“吃苹果？”

容臻接了过来，放在了一旁，拿过他咬过的那颗对着小牙印咬了一口。

江司明讪讪一笑，问道，“好吃么？”

“尚可。”容臻点了点头，神色很平和，看起来不像是要追究他私自出宫这件事的样子。

“多吃点！”江司明把苹果塞给了他，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偷眼去看外面的街市。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容臻淡淡一笑不答，愉悦地伸手摆弄起他层层叠叠的宫女服。

裕王府还远着，还要再走上一阵子，江司明又穿得这样可爱。

“啊呀！！！”

掀开帘子的一角，眼看着遥遥可及裕王府后门刚刚挂起来的两盏灯笼和已经等候着的人，江司明急吼吼地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宫女服，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穿着这么一件玩意儿已经很糟糕了，黑漆漆的夜里，裙摆上的不明液体没有办法让他更糟糕一点儿，于是也就淡定了下来。

他知道那团灯火下面必然有他十七年未见的弟弟江司朗，还有容臻一样阔别已久的容褚。

他的弟弟会是什么样子呢？

马车渐渐驶进，他急不可耐地探头张望了过去。

几乎一眼就足以让他在人群里认出他来，毕竟那张脸和他、和娘那样像，杏眼，弯眉，脸蛋粉白，下巴还有一点儿没有褪去的婴儿肥。

不过......

江司明严肃地皱起了眉。

这一身白是什么鬼？！居然还是这么轻飘飘的布料！裕王已经抠门到不肯给他弟弟做几件好衣裳了么？！全身上下居然连首饰都没有！

江司明气鼓鼓地伸手戳了戳容臻。

你！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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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弟！是一个语气词......
嗯 啥时候才能当一个十二级大佬啊 升级继续求助攻啊~ 看完随便回复个啥呀~ 多谢啦~

*生子提及 预警
*但正文里没有 雷的跳过就好
*但其他番外里肯定还会有 雷的请只看正文就好
番外1
容臻匆匆沾染着一身深秋里寒凉的水汽从刚刚结束的早朝上跑来时，宫人正往端着一盆血水出来，那血水的色泽很深，白色的巾子上沾染得到处都是。他因沾了秋雨而冰冷的手掌抓住了那宫人的肩膀，问道，“里面如何了？”

宫人啜泣着摇着头，说君后，君后流了好多血。

容臻挥挥手示意她走开，自己推开数人、疾步向宫人太监们出出进进的宫室走去。

那甜腥的气味那样重，那样重。

隔着两道门，都能清清楚楚地闻见。

守在门外的两名药童阻拦道，陛下最后不要进去，怕惊扰了君后，血行不止就更危险了。

容臻顿时不敢再妄动，伸出去推门的手僵直地伸着，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才忽然颤声问道，怎么没声音？里面为何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在江司明身边伺候的宫人正端着水出来，跪下红着眼睛答，小皇子落了君后便昏厥着，一直没醒。

容臻沉默着点了点头，摆手让她去做事。

那只手捏在门框上，白皙的手背上蹦起了两条青筋。

他忽然记起，年前裕王妃江司朗刚刚诊出腹中怀的是双子的时候，江司明带着两分羡慕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刚刚鼓起的小腹。


“真好啊，两个宝宝呢。”


“是啊，就等王爷回来了。”


江司朗开开心心地把头靠到了江司明的肩膀，小声说，哥哥也会有的，以后哥哥的宝宝，就可以和我的宝宝一起玩了。


后来不过半年光景，远征的容褚埋骨在了荒凉的北境，那一双儿女也呱呱落了地，江司朗还在痴痴地笑着说，就等阿褚回来了。


江司明陪了七日，药灌下了，针扎上了，人还是听见门口的风铃响，便兴冲冲地冲出去看。


小肥！小肥！江司明抓不住他，叫得喉咙嘶哑。


哥哥不能叫我小肥啊，那是王爷叫的。江司朗在门槛上慢慢地坐下来，嘴里软软地小声嘟囔。


江司明回宫躺了半月，才发觉盼了又盼的孩子来了，只是刚刚不足两月，就危危险险，有了落红的迹象。


那些黑糊糊的药，他最怕苦的阿喜忍着恶心咬牙一天就要喝几大碗进去。


终究还是无缘。


他的身体早已在上一次流产里元气大伤，这个孩子，一早就注定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