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文案：
快乐是灵魂的欢愉，忧伤是人生的课堂
——小人物的忧伤史记


引子　情爱的两个极端

2015年底的一天，保定的姗姗来电话，问我娶不娶她。我说不娶。此前几年，她已问过我多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她说，好吧，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了，不能老这样赖着你，我准备春节嫁给别人了，你能来参加婚礼吗？
我犹豫着，纠结于去还是不去。
我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如今要来了，却还是不愿接受。我不娶她，是因为她的好，怕误了她。太多的情感波折，让我无法对某个女子保持长久温度，谁和我在一起都是悲剧，这是不足与外人道的，她自然不知。但是这消息对我依旧很有杀伤力。这意味着我想在心里长久保持一份美好和念想，会随着她的嫁人而渐渐消失。她是我心里的春熙，这些年一直温暖着我，孤独落寞时，想起她，心里就会有一缕阳光。
这缕阳光，以后可能没了。
2009年11月11日光棍节，我以玩世不恭的心态在天涯社区深圳版注册了一个暧昧ID“网猎十年”，并随即开了一个帖子，标题是《一个色狼的十年网猎纪实手札》，以纪实手法，断断续续写了一些网络情事。既是网络情事，自然有不少邋遢内容。在深圳乃至在全国各地，无论我们如何避讳，彼此陌生的快餐式的情爱行为，都已经有泛滥之势，这是三十多年来经济繁荣所附带的社会问题。余秀华的诗歌《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引起轰动，可为此作一注脚。我平时写惯时评，都是严肃话题，那帖子本想随便写写，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就像是让思想到郊野里进行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漫步一样，写到哪儿算哪儿就是了，没打算作为一件正经事儿来做，因此没用“墨心人”的名义写。网上写作有这点好处，谁写的，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正因为没人知道，写的时候也无所顾忌，有诸多出格之处，颇有点像人性中的兽性部分。没想到那帖子在很短时间内迅速蹿红，成为板块热帖，点击量眨眼过了百万，被众多网友一再追捧，成为深圳版的第一高楼，并被许多网站争相转载。有网友说发行量巨大的某期《南方都市报》也引用了网猎十年的话，我没有查证。总之，阅读量难以计数，影响力迅速扩大。网上甚至因此出现了一种说法：外事问谷歌，内事问百度，房事问天涯，ONS问十年。
这里的“十年”，指的是“网猎十年”，说的正是鄙人。
ONS是英文one night stand或one night sex的缩写，这是中国人的英文，已经约定俗成。我问过美国朋友，说是在英语世界，表达这个意思的英文据说没有ONS这一缩写。这没关系，就像个符号，中国人能看懂就行。“网猎十年”由那热帖发韧，一夜间成了中国ONS问题专家，并且那帖子里写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我的亲身经历，因为我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后来，某论坛搞过一个“中国十大色狼”评选活动，“网猎十年”赫然在列，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早知如此，我该以第一人称写特朗普，既是富豪又是总统。写那帖子的动机纯属胡闹，写作意识一开始是有不良成分的，引起不少人口诛笔伐，说我教坏年轻人。他们的责难，我部分接受并为此忏悔。但那帖子除了该骂的部分，还有别的闪光点，是该赞的。不少网友回帖说，很真实的帖子，讲的是网络情事，谈的却是人生，在红尘中自有一份不堕落的品格，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骂。其实真实的东西才会触动人们的神经。社会意识形态及价值观，在每个人心里是不一样的，自然会有人骂，有人赞。更多的是沉默的那一部分，他们心里有杆秤。
上述事情，大家百度一下就能看到。
毋庸讳言，这是我一生中的写作疑点之一。
我说是疑点而不是污点，是因为故事写到“初试网络云雨情”这部分，已经挣脱了当初的龌龊泥潭，是精华。保定的姗姗，出现在帖子里的“浪漫的京珠高速之旅”的故事中。那时候的京珠高速，现在叫做京港澳高速；那时候她还是保定一所大学的大一学生，18岁的小姑娘。如今她已毕业、工作并打算嫁人了，时间快得令人怅惘。
一个起点不正经的帖子，写出了正经味道，“网猎十年”这个ID自然不堪再用，我也就黯然停笔弃楼，不再更新。这一停就停到了现在，以后也不打算再更新了。
2009年初，我的长篇小说《本城公案》由江苏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并被评为当年度天涯“舞文弄墨”的“十大图书”榜首，《城市晚报》《沂蒙晚报》《湛江晚报》相继连载，这种情况国内似乎不多见。后来，各地都出现了该书的盗版，着实让我颇有些儿成就感，也有些儿失落。但是那之后，我基本不写小说了，只写时评，板着脸孔针砭时弊，与网上各路水军作战，“中国十大色狼”成了 “天涯杂谈十大牛人”之一，暧昧不堪的“网猎十年”，成了桀骜不驯的“墨心人”。
但是那帖子搁在心里，挥之不去，弃之可惜，而不弃又能如何？这样的纠结，已成了我的精神肿瘤，时时被一些隐痛和牵挂折磨着。令我难堪的是，已经好几年过去了，那帖子至今还有读者在追随，他们不断在呼唤“网猎十年”出山。自然的，叫骂声也一直延续至今。它的影响力，出人意料地持续着。人们对一种社会现象的持续关注，说明这种现象不容忽视。我因此决定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把那个帖子整理出来，并为文中主人公取了个名字：唐璜。
唐璜这名字，源自欧洲。
西班牙塞维利亚古城，因为塞万提斯在那里的一所监狱中写出了伟大的文学巨著《堂•吉诃德》而闻名于世。但是这座古城不光是出了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还出了一个著名的贵族纨绔子弟——唐璜。关于他的传说，从十五世纪开始就有很多。最初的故事，是他勾引了一个修道院骑士团长的女儿并把那团长杀死……这当然是个反面人物。如果仅仅是如此，则作为一个罪犯的唐璜，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然而通过传说来纵观他的一生，这个人其实已经成为欧洲的一种文化符号。他是一个见到女人就要千方百计引诱的人，生活在追花逐蝶之中。这些风花雪月事，遍布欧洲各国，并逐渐形成了“唐璜式的爱情”这种两性关系哲学，与“柏拉图式的爱情”对立，成了两个极端。前者是不以爱情为前提的性；后者则是不以性为目的爱情。而“唐璜式的人物”则专指好色之徒。他的故事传到法国后，梅里美以他为原型写了《炼狱的灵魂》、大仲马写了《马拉尼亚家的唐璜》、莫里哀写了剧本《唐璜》，使这个人物在法国家喻户晓；英国的拜伦写了长诗《唐璜》；俄国的普希金也以他为题材写了剧本《石客》；奥地利音乐神童莫扎特创作了一部关于唐璜的有着广泛影响的歌剧。等等。这些彪炳青史的巨匠笔下的唐璜形象，既厚颜无耻、放荡不羁，又胆大妄为、机智勇敢、不畏鬼神，同时还有纯真善良的一面。他们在作品中既谴责他的行为，又表露出要拯救他灵魂的意愿。故事流传几百年，今天已很难分辨哪些是创作，哪些又是真实的唐璜事迹了。
话又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分辨呢？
我不厌其烦地交代唐璜这个名字的来历及影响，并不是要延续他的传说。
作为人类社会中的一种生生不息的现象，中国也没能置身事外。
姗姗的电话，促使我百度出那个帖子，花几天时间重新看了一遍。不光看自己写的，还看读者回复的内容，从中可以读到人心百态，这令我陷入深深的思考中。那些故事让今天的我读得既汗颜不已又泪雨滂沱。毋庸讳言，能感动作者自己的文字，也能感动别人的，具有进入人心的魅力，是有独特质感的另一种社会众生相。它们反映了深圳这座移民城市某些人群的生存状态，诉说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描述了人们情感世界的另一域。
本书写的是千万深漂一族中的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提一下上面的事，是为了使读者更好地理解书中的某些内容，而书中所写的故事，远不止于此。我试图在书中剖白，在剖白中忏悔，让自己的精神健康起来。
为了方便，下面我改为第三人称叙述，这就开始吧。

第一章　漂在深圳

唐璜用左小指从左鼻孔小心翼翼地抠出小指头尖大小的一团鼻屎，仔细端详片刻，然后轻轻一弹，鼻屎飞起来，掉进了两米开外黄道淳主任桌面上透明的金鱼缸里。
两条金鱼争相抢食着。
如果弹不进去，他打算走过去粘回来再弹一次，弹着玩，顺便让金鱼吃点儿不同口味的食物。这应该算是好事吧，他想。这生做过的坏事，基本都集中在童年时代——掏鸟窝，灌蟋蟀，还把汽油倒在一只老鼠身上点燃……长大后，再也没干过别的坏事了，怎么就这么不顺呢？他坐在电脑前，看着向下耷拉着的股票K线图。
同事们都下班走了，公司里空空荡荡。
他经常会想起小时候那只被他点燃的老鼠，想起那团在地上东奔西突的火焰，想起它在火中痉挛的痛苦情形，还有黑色的烟和被烧焦之后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肉香。他有很深的罪恶感。很多时候他会把自己代入其中，浑身是火，在深圳街头东奔西突苦苦求存。这感觉折磨了他在深圳的这些年。有一种忧郁的痛，若即若离。特别是一人独处的时候，连正常的呼吸，似乎都带着些儿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他站起身，伸了下懒腰，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啊——”
喊完，他愣了一下，似乎在听回音，然后又哈哈大笑了几声，才感觉痛快了些。他不知道最里头房门紧闭的那间办公室，老板陈不同还在忙活着，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喊大笑吓了一跳。
他大学毕业后到深圳谋生，开头几年几乎都在跳槽中度过。深圳不比家乡湛江，虽然同在广东，但是湛江有很多亲戚朋友及众多的社会关系可以依靠，而在深圳，一切只能靠自己。最初在广告公司做业务员，显示出长处和短处后，老板让他转做文案策划。本想着就这么安稳地做下去，也无不可，无奈那家公司没两年就因经营不善而玩完。他换了一家公司，后来又换了一家。在深圳，跳槽是常态，从不跳槽才是怪事。这座城市经济活跃，能造就人也能毁人，无论你是打工仔，还是老板。工作不稳定，收入时有时无时多时少，衣食住行都得用钱，让人时刻处于紧张状态中，许多往事渐渐尘封在记忆深处。
这些年正是房地产业蓬勃发展时期，房价由几千块钱一平米，暴涨到几万块钱一平米，造就了行业链条上的不少富豪。他经手的标的，大多与此有关，时间长了自然也认识了不少地产界大亨。在打算又换工作的时候，他给还处于起步阶段的小地产商陈不同打了个电话。陈老板倒也爽快，说你来吧，我鸿业地产正好缺个做广告策划的，你来当策划部经理好了。就这样，他从乙方转变角色到了甲方，从广告公司一个小小文案策划，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商一个部门经理。
陈不同是湖南人，以前是个包工头，再以前是个泥瓦匠，再再以前是个小工。在深圳，他从青年打滚到中年，资金及人脉资源有一定积累后，在福田区买了一块大地产商瞧不上眼的小地块，当上了开发商。那个小项目为他创造了几千万元利润，从此利用金融杠杆四处出击，遍地开花，短短几年间迅速崛起。目前公司已经集团化，旗下有物业管理、混凝土管桩、家居装饰、房屋中介等几家分公司。
唐璜熟悉广告、策划行业，代表甲方与过去的同事、同行和相关媒体洽谈业务，为公司省了不少钱，不止一次得到过陈老板的公开表扬和私下奖励。他本以为这么干下去，老板最终会对他进一步重用。没想到随着公司规模越做越大，广告、策划这块业务，从项目前期规划到提炼出主打户型及销售概念，从平面设计到影视广告、从市场预热到销售策略、价格策略等等，全程分包给深圳市金诺房地产营销策划有限公司来做，他倒成了闲人。老板的理由很简单，项目越来越多，越做越大，光靠本公司几个人，力量太单薄。而养一个专业团队，还不如请一个实力雄厚的专业团队，钱可能会花得多一些，但是人家各方面专家齐全，全国各地都有项目，见多识广，信息量大，所做的方案靠得住。因此，别人都是随着公司的发展壮大而不断得到提升空间，他恰恰相反，策划部名存实亡，原先手下两个人也调到了销售部门。他虽然还挂着个策划部经理头衔，领着这个职位的薪水，却没有太多与头衔相关的事情做，经常被办公室主任——那个半老徐娘黄道淳差遣去办事。如去国土局、建设局、房管局等部门报个文、取个文，替老板在某酒楼定个房等等。无形中，策划部已被办公室兼并，他的“经理”职务也渐渐没人再提起，开中层领导会议，也不再叫他参加，稀里糊涂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呀。在这个过程中，同事们渐渐地开始叫他小唐或者直呼唐璜，不礼貌一点的，直接叫他哎。陈老板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等于是默许了这种变化。
他的职场生涯，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工作没多少挑战性，节假日他开始参加户外活动。深圳户外活动网站多，比较资深的是深圳磨房。这个城市，外来人口占绝大多数，只要有人召集，人们比较容易扎堆一起玩。每年都要搞一次的、有成千上万人参与的“百公里徒步”活动，就是由深圳磨房发起的。论坛上猛驴如云，飞伞的、飞艇的、登山的、徒步穿越的，还有人专门去爬珠穆朗玛峰。他穷，需要花钱的项目玩不起，只能参加一些徒步活动，如爬梧桐山、塘朗山、西冲东冲海边徒步穿越等等。在这过程中，他结交了不少驴友，还时不时的会和一些女驴友擦出一点疑似爱情的火花，给平静的生活增添一点味精。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现在已是2008年。
漂在深圳，十年了。
快乐的事不多，不如意事却常常接踵而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长了心里会起茧，人会变得麻木，或者说变得习以为常。无论遇到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事，都会很快被锁进记忆或者直接删除，没时间去快乐，也没有时间去舔心灵之伤。
他索性把双脚搁在办公桌上，身子窝在椅子里，眯着眼睛，让身心松弛一下。反正单身汉一个，没啥安排，早走晚走都一样。
十年前来深圳时，总自命不凡地觉得从此可以在这个经济活跃的城市里大展拳脚出人头地了，得好好干一番事业，好好孝敬还在农村里生活的父母亲。尽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事业是什么样的。十年过去了，到现在他也没搞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事业，只是每天机械性地上班下班。三十二岁了，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房子在哪？钱在哪？……他有一种紧迫感和负重感，还有些无能为力感，心情抑郁。这么下去，下辈子也不可能有什么起色呀。或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换一份不同的工作，人生会不会有所变化？
他又一次点开股票交易页面。这几年陆陆续续投进去大约有十万元，已是全副身家，现在只剩下三万四千多，沮丧中。
“唐璜。”
他一惊，发现老板陈不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慌忙站起来，脸色瞬间潮红，叫了一声：“老板！”
陈不同五十岁，体态略发福，见他发窘，笑了笑说，大家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股票亏了很多吗？他回答说，运气不好，这几年陆陆续续投入十万，现在就剩这么点儿了，不好意思。老板问，这是你的全部积蓄了吧？
他点点头。
陈不同说，惭愧呀，你到我公司五年多，才积蓄这么点钱。唐璜说，不怪老板，是我没干好。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想着现在的工作，说得难听点就是打杂，拿一份死工资外加逢年过节一点儿过节费和奖金，到顶了，温饱没问题，发财却不大可能。
陈不同点点头，没再接这茬儿，问，晚上你有事吗？他说没事儿，老板有事请吩咐。陈不同说今晚本来也没事，让司机下班回家了。现在突然有个应酬，免不了要喝点儿酒，酒后不能开车，再把司机叫过来又不好，问他有没有时间晚上给他开车。
唐璜能有个工作之外的机会为老板效劳，自然是求之不得，有点兴奋。

开着宾利把陈不同送到大天然海鲜酒楼，陈不同下车后让他八点钟左右过来接。这让他意外，兴奋的心略有不爽。他本以为可以跟着老板见识一下高档宴席呢，而老板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不能上桌的小司机。
他郁闷地把车开上北环大道，走了一段，又上了广深高速，往广州方向开了一段，心情才好了一些。天色渐暗，感觉有点饿了，下高速到了虎门镇，在一个大排档前把车停下，叫了一碟炒牛河，吃了起来。路过的人免不了会多看宾利两眼，这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满足。这车大概能值个四五百万吧，每次看到老板坐着它上下班，他都期望着自己将来也能有这么一天。此刻他边吃边盯着车头那个以B字为主体的凌空飞翔的雄鹰Logo，痴想了一阵，叫买单。老板娘说十五元，他拿出一张二十元递过去，说不用找了。走到车边，点起一支烟，在路人的目光中嘚瑟了一会儿，才把烟头扔掉，上车走人。
其实人家可能没怎么注意他，是他以为自己被注意了。
回到大天然酒楼门口才七点四十分，估计老板没这么快完事儿。给老板办事，早到总比迟到好，显得好使唤。他在车内用手机玩积木游戏，保安在外面叫他也没听见。保安敲了两下车窗，他把玻璃摇下来。保安说酒楼门口禁止停车，请他把车开到旁边的停车场去。他看这保安一本正经生生涩涩的傻样，索性逗逗他解闷儿，说你是新来的吧？保安老老实实地说今天是第二天上班。他问停车场怎么走？保安说你往前开五十米，往右一拐就是了。他说太麻烦了，就停这儿了，来接人，接了人马上就走。保安说不行，这是酒楼规定。他说你酒楼的规定管得着你，管不着我呀。保安说来这里吃饭的，都管得着。他说我不是来吃饭的，不归你们管。保安说不吃饭也不行，这是酒楼门口，不能停车。他说酒楼门外的地儿，不归你们酒楼管，不信你去问问你们老板。保安说队长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他问：“你们队长大还是老板大？”
“当然是老板大。”
“那你们队长说的话不算数，你得去问老板，老板肯定说行。”
“我们老板不管这事，都是队长管。”
“你们老板跟我说过，来接人，临时停一下车没问题，你听谁的？”
“我听队长的。”
“队长听谁的？”
“听老板的……”
两人嚷嚷着，声音渐渐有些大了起来。他心里觉得好笑，只是脸色没有丝毫流露。
酒楼里闻声出来了一女子，一看这车子就走了过来，严肃地对保安说这是陈老板的车，熟客，以后长点儿记性。说着把那保安打发走了，转身满脸堆笑着对唐璜说：“对不起，保安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别在意。今晚停车场没车位了，您就停在这吧，没事儿，反正你人在车上，要是堵住了别的车，就挪一下，没关系。陈老板还在里头喝着呢，没这么快出来。”
这女子说话圆滑，还顺手递过名片：“以后来我们酒楼用餐，欢迎打我的电话订房，谢谢！”

他接过名片，点点头，看着那女子身姿婀娜地走进酒楼，遐想了一下，看看名片，原来是楼面部长，叫刘小娟。他随手把名片放进上衣口袋，对虎视眈眈地站在不远处的还老大不服气的保安微笑地招了招手。那保安有点不情愿地走了过来。唐璜说，刚才逗你玩呢，别在意，不许生气呀，好好干。以后除了我的车，谁的车都不让停在这儿，好不？保安有点儿哭笑不得，还想说什么，他已把车窗摇上，不再理会。
差不多九点钟，老板才喝得有些晃悠悠的和几个人走出了酒楼大门。唐璜一见，赶紧下车迎过去搀扶。老板对他摆摆手说没事儿，与其他人相互握手道别，走到车边，伸手问他拿车钥匙。他说老板您喝酒了，我来开车，您想去哪儿？老板说没喝多，没关系，能开。他说要是碰上交警查酒驾就麻烦了，现在查得严，还是我来开吧，老板您请上车。说着拉开了后座的车门。老板说碰到交警查车也不怕，我打个电话就搞掂，不怕，把钥匙给我。他手拿钥匙，正犹豫，老板一把抢过钥匙上了车，唐璜赶忙一溜小跑坐上副驾位置，说，老板你小心一点开，要是看到交警查车就赶紧和我换位置，您毕竟是喝了酒。
陈不同没搭理他，开车前行，还算稳当。
这段路不宽，两边摆地摊的特别多，有的都摆到路中间来了，也没人来管管。
走了一会儿，陈不同才想起问他住哪儿，要送他回去。他说不敢劳烦老板送，老板您到家后，我自己回家就行了，老板平安就好。正说着，咔嚓一声，车子右前方撞上了路边摆卖的一辆堆满香蕉的三轮车，三轮车又把车旁叫卖香蕉的肉呼呼的老妇人蹭倒在一边。老板一个急刹车，紧张地张望。
唐璜心一紧，灵机一动，顾不上想太多，一下子把老板的安全带按开，说，老板您赶快到后座去，酒驾再加上事故，很麻烦的。老板一听，手忙脚乱地从驾驶座一下子窜到后座上，慌乱间好像还有衣服被什么东西扯破的声音。唐璜迅速从副驾位置挪到主驾位置，然后从主驾位置打开车门，下车察看，心里漾溢着一种为老板背黑锅的自豪感，同时也有些忐忑，心想这似乎有点违法，怎么做起来一点也不犹豫？
看热闹人群渐渐聚拢过来。
路口的交警张望了一下，也走了过来。
车子右前灯撞碎了，三轮车翻侧一边，香蕉洒了一地。他扶起老妇，问她伤着了没有。老妇惊魂未定，不吭声不摇头不点头，看看他，看看宾利，看看一地的香蕉，再看看走过来的交警及围观的人，不知所措。人群中有议论，说年纪轻轻的，开宾利，准是个富二代。也有人说老太太怎么摆摊摆到道路上来啦，撞死活该。交警走过来，东看看西瞅瞅。老妇一见交警就吓得抖了起来。交警问她伤着了没有。她说没伤着，以后再也不敢在路上摆卖了，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我这就走这就走。交警扭头问唐璜谁开的车，唐璜说是我。交警说把驾照行驶证拿出来。他把证照递了过去。交警翻看了一眼证照，又扭头问老妇，你没什么事儿吧？
或许是人群中有谁提醒了一下，老妇人突然反应过来，随即便哼哼起来，说是头晕得厉害，说着就坐在了路沿上，接着又躺倒在地上，哼哼声不绝于耳。人群中传出一些笑声，交警也忍俊不禁。唐璜一看就明白被讹上了，交警心里也亮堂，但事已至此，只能打电话叫救护车，同时打电话给保险公司的人前来理赔。

在这当口，他拉开后车门，跟老板嘀咕了几句，说那老妇人装死，可能有些手尾，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让老板打个的士先回家休息，他留下来善后。老板从手包里拿出两万元塞给他，以备不时之需，晃悠悠地下了车，叫了一辆的士走了。交警看着陈不同的背影，对唐璜说：“究竟是不是你开的车？”
唐璜说：“是我呀。”
交警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陈不同，问：“你是不是酒驾了？”
唐璜说：“我是老板的专职司机，怎么可能酒驾？”
交警不信，拿测酒驾的东西出来让他吹。他大大方方地吹了，没事儿。
救护车到了，保险公司的人也到了，各忙各的。唐璜低声问交警怎么处理，交警说老太太占道违法经营，负有一定责任，你开车不小心，也负有一定责任。唐璜随口嘀咕道，老太太占道经营城管不来管，城管也有责任吧？占道经营影响道路畅通，交警也有责任吧？交警问，你说什么？他说没说什么，自说自话呢。交警说不伤人问题不大，伤人就不好说了，老太太到医院检查后没事，你就烧高香了，真查出事儿来，你的手尾还长着呢。
车送到修理厂了，老太太在医院里也查不出什么伤来，她也不哼哼了。但是磁共振B超X光心电图验血验尿啥的，能上的检查手段都上了，还吊上了糖水盐水和别的什么，花了近三千块钱。医生说留院观察一晚，明早要是没事儿，就没事儿了，主要是担心有内出血。唐璜说她啥事儿都不会有，讹着我呢。医生笑笑，没说什么。
老太太说已经通知了儿子，快到了。
唐璜心想我管你儿子来不来，起身走了，说天亮了再来看她。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他来到医院，老太太正坐在病床上吃早餐。旁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黑乎乎的壮壮实实的汉子，瞪着他，估计是儿子了。看得出来，那儿子在竭力表现愤怒。唐璜心里有数，对他装出来的愤怒直接忽视，转身出去向医生了解情况。医生说观察了一夜，没什么事，可以出院了。办了出院手续，回到病房，那儿子一见他，愤怒神色立马浮现，问，说说吧，怎么赔？唐璜眨巴着眼睛，傻乎乎地问什么怎么赔？那儿子说，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香蕉费、三轮车修理费……那儿子滔滔不绝地念叨着。唐璜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都打听好了？说着又把目光转向老太太，问，那车香蕉值多少钱？老太太和儿子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却是各说各的：“两百块。”“五百块。”。
他戏虐一般接着问：“你们俩谁说了算？”
母子俩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他拿出五百块钱放在枕头边，说，香蕉和维修三轮车的钱，都在这儿了，只多不少，再多就可以买辆新车了。那儿子嘴巴一动又想说什么，唐璜摆摆手制止了，一张一张数出两千块钱放在床头上，说，医生说你妈妈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有点儿营养不良，而营养不良是因为长期饮食不好造成的，和昨晚的事无关。你这做儿子的，平时是不是亏待妈妈了？这是两千块钱，回去买点好的给妈妈补补身子。
那儿子瞪着眼想说什么，唐璜回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招招手，示意他出门外说话。
到得门外，唐璜低声而又严肃地说：“你别老是冲着我瞪眼，行不？你再瞪眼我就翻脸了！你很清楚我没做错什么，你得感谢我，你这样瞪着我，恩将仇报，我很不舒服的。我一不舒服，就会让你也不舒服。从昨晚到现在，我对你妈妈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
那儿子嚷嚷着说：“你开车撞人还有理啦？说吧，怎么赔？”
唐璜低声说：“我没撞人，是碰了你妈妈摆在马路中间的三轮车，三轮车蹭了一下你妈妈，就这点事儿。交警说了，你妈妈在马路上摆摊，违法占道经营，负全部责任。全部责任，你明白什么意思吗？”那儿子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唐璜没给他机会，接着说，“你知道我那车把碰坏的车灯换回来，把蹭掉的油漆喷回来，要花多少钱吗？”他伸出两根手指头，说，“两万，只少不多。你要不信，去问交警。”
他左一个交警右一个交警，把那儿子说得眨巴着眼睛，嘴巴动动又说不出什么来。唐璜又说：“我昨晚是看着老人家可怜，那么晚了还在马路中间上摆摊，挺辛苦的，年纪又那么大了，怕她出点什么事，才好心把她送到医院来的，你别不识好歹。我的车碰坏了，她负全部责任，要她赔钱她也赔不起，我看你也赔不起。医生各种仪器各种检查手段都上了，检查得很仔细，又观察了一晚，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已经花了三千块钱医药费，刚才又给了你们两千五百块钱，你还想什么呢？”
那儿子一时语塞。
唐璜说：“等我走了，你悄悄问你妈妈，从昨晚到现在，她的一切都是装的，讹着我呢。你看你，又瞪眼了，我说的是实话，交警可以为我作证，你私下问你妈妈就知道了。你要是还冲我瞪眼，我一分钱都不给你，还要你妈妈赔我两万块钱，要是不赔，我告到法庭上，告她碰瓷、讹诈，这是犯法的，赔了钱还要坐牢，你信不信？”
那儿子的脸色这才踏实了些，看样子是被唬住了。
“别再让你妈妈三更半夜跑到马路上去摆摊了，年纪很大了，你辛苦一点，好好孝敬孝敬老人家吧。”唐璜说完，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那儿子在身后怔着。

他到路边的潮州打冷随便喝了两碗白粥，又给保险公司的人打电话问了下车子的维修情况，回到公司已是上午十点钟。黄道淳的眼睛虎视眈眈地跟着他走，他没理会，敲了敲敞开着的老板办公室的门边，走了进去，把用信封装好的的一万四千五百块钱放到桌上，说：“老板，事情都办好了，车子得过几天才能修好，主要是换车灯和喷漆需要时间，由保险公司负责，我们不用管。老太太这边，医药费和适当的补偿，总共花了五千五百块钱，这是剩下的。”
说着他把事情处理的经过，稍稍添油加醋地详细说了一遍。
陈不同微笑地听他说完，点点头，拿起信封扔到他面前，说：“干得不错，辛苦了，给你的奖励。”他把信封拿起重新放回到老板面前，说：“这点小事，是下属该做的，当不起这份奖励。您不要客气，以后有啥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我随时听候您差遣。”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的格间坐下，他闭目深呼吸，调理了一下气息。从昨晚一直躁动到现在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重新梳理一遍整个过程，确认没有什么不妥，这才开始想今天该做些什么。
黄主任走过来，轻声问上午为什么迟到。他说一大早去给老板办了点私事，没来得及向您请假，对不起。她说没关系，只要是老板交代要办的事，就去办，事后跟我说一声就行。他说好的，谢谢您。目送主任回到她的座位，手机短信息来了，说是银行卡里有一百万进账，惊得他眨巴着眼睛，盯着那“1”之后的六个“0”，默数了几遍，心跳到嗓子眼上。还没来得及猜测这钱的来路，手机响了，老板让他到办公室来一下。他敲敲门边进去，老板笑笑说，我看了一下，你的那只股票跌到现在，也差不多是底了，借给你一百万补仓，有五个点涨幅，你这两年亏的钱就都回来了，要是继续下跌，亏了算我的。回本就清仓，把钱还我，不要恋战。
唐璜账户里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惊魂未定，连连点头说，谢谢老板关照，您让我受宠若惊了，我一定尽快把钱还给您。老板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香港方向有点空濛的天空，说，没见过你这么炒股的，死守一个烂股两年多，亏了近百分之七十还拿着不放，你想等到这个股票再涨回原来的位置吗？这样你得等到哪辈子才能回本呀，就不说赚钱了。
唐璜听了，若有所思。
老板说，你这种做法，倒是有点符合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念，看好一家企业，就买入这家企业的股票，长期持有。但是到目前为止，中国股市还不大适合价值投资，股票的涨跌不由企业价值说了算，而是由政策说了算，由手握重金的公募私募基金说了算，由无数看不见的大鳄炒作说了算，由内外勾结的做局者说了算。这样的市场，只适合投机，顺势而为，不适合投资。既然是一个投机型市场，就没有你这么迂腐的，不知道止盈止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你不亏损谁亏损？人家不赚你的钱，赚谁的钱去呀？去年市道那么好，股指疯狂地涨到了6128点，几乎所有股民都在赚钱，你竟然还是亏损，真是一个笑话，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今年市道那么差，全世界股市都往下走，应该清仓离场观望，你还傻乎乎地待在里头，有你这么炒股的吗？我看呀，你不适合在中国股市混，以后还是远离股市为妙，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老板说得认真，唐璜听得一愣一愣。

说来也巧，按照老板的吩咐，那天下午趁股价略有下调之际，他把那一百万全部调进股票账户补了仓。没想到的是，收市前三十分钟，这股票突然一改往日疲态，向上蹦了起来，势头很猛。他震惊之余，寻思不会这么巧吧，会不会是老板暗中大量买入拉升股价？至收市前两分钟，这股票竟然涨停了。他两眼放光，心惊肉跳。收市后一算，除了老板借的一百万本金，他账户里凭空就多了十万多块钱，加上原来剩下的三万四千元，抛开这些年陆续投入的十万元成本不算，竟然就有了三万四千元利润，像做梦一样。到网上股吧看看各方动静，什么传言都有，大多是说这个股票的老板正在筹谋重组，没准明天就停牌了。
他几次有意无意晃过老板办公室门口，只见老板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来。
第二天，股票没有停牌，却是涨停板开的盘。他犹豫了一下，出货，利润又多了十三万多，加起来已近二十八万了，就跟天上掉金子被他捡着了似的，坐着都能感觉到血脉贲张，心脏严重超负荷。
第三天上午，他把那一百万调出股票账户，打进了老板账户。
下午下班，他去修理厂取了刚修好的宾利，回公司接老板下班。老板慢悠悠的围着车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修复的部位，说，还行，看不出修过的痕迹，手艺不错。说着沉吟一下，又说，你把股票都清仓了？唐璜抑制着兴奋心情，说，两个涨停板，赚大钱了，谢谢老板关照！老板说，你真是个傻瓜，直来直去的，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变通？你只需要把一百万退出来还我，剩下的可继续持有的。股票刚刚掉头向上，没准明天还是涨停板呢。唐璜说，没想那么多，也不想太贪，现在已经很好了。答应过老板，回本了就把那一百万还您，我现在都赚了那么多了，不能言而无信。
老板点点头，嘴角略有些笑意，不说什么。
唐璜补了一句：“从明天起，我不炒股了，踏踏实实跟着您干。”
当晚，他约上小妖和深圳磨房的几个驴友，在新洲九街找个酒楼踏踏实实地吃了一顿。他在这城中村里租了间单房住，方便。
小妖十九岁不到，四川人，跟老乡来深圳打工，在一家酒楼当服务员。她平时没事就爱到网吧泡着，不知怎的就混进了深圳磨房，注册了“小妖”这个网名，报名参加了几次户外活动后，喜欢上了驴的生活。她长得不算漂亮，但胜在年轻，富有青春活力，走路蹦蹦跳跳的，活泼可爱。唐璜喜欢她，同时也知道磨房里很多公驴都喜欢她，不盯紧一点，很容易就进了别的狼口。饭后大伙儿到石厦北二街的星座传奇酒吧玩了一个晚上。这酒吧是磨房十几个驴友合伙开的，是他们聚会常来的地方。按户外活动惯例，这类聚会的费用都是AA制，但那晚唐璜豪气冲天，一个人全包了，不封顶，大伙儿喝得很HI。趁小妖有几分酒意的时候，在酒吧音响的轰鸣中，两人醉醺醺的拥抱接吻了，真有点想啥来啥的意思。

第二章　上位

唐璜突然春风得意，同事们有目共睹。至于他为何受宠，无人能说出个究竟。老板下工地视察带着他；到售楼部了解情况带着他；到市、区政府参加国土局、建设局、房管局等主管部门召集的各种会议及活动，也喜欢带着他；甚至连泡妞也带着他。不用他做什么，就是拎包、开车，前后服侍，俨然是秘书、司机、保镖集于一身。
黄主任见他突然成了老板的红人，便很少再主动给他安排工作，也不再过问他上下班是否迟到早退，有时候还悄悄对他说几句体己话，如：昨晚又喝了很多吧，注意身体呀。
老板原先的专职司机，很多时候无事可干，被黄主任支着跑腿，倒像是由司机改行成专门负责向政府各部门报文取文的办公室文员了。对于一个司机来说，这样的转变也算一种职业提升，没啥不满意。
唐璜渐渐融入老板圈子，出现在各种应酬场合。遇事老板偶尔也会和他讨论两句，对某人某事有什么牢骚话，也不忌讳当着他的面发泄一下。和其他两位副总经理研究工作的时候，召开中层以上领导会议的时候，唐璜都有资格参加。他虽然没有任何新职务，地位却似乎不比任何一位部门经理低，甚至连宋立民、傅中星两位副总对他都很客气。久而久之，同事们开始叫他唐哥了，就连两位副总偶尔也开玩笑一般这么称呼他。或许，“唐哥”算是公司内的一种江湖地位，但是他心里还是喜欢人们能像过去那样叫他唐经理。可惜，同事们好像都忘了这一茬。
应酬上的事儿，除了各种会议等正式场合之外，基本就是和各类关系人物吃喝玩乐这些内容。老板没别的爱好，也不喜欢打麻将，饭后去得最多的娱乐场所，就是贵妃俱乐部。那里的小妹漂亮，素质好，不少都有中专、大专学历，还有个别研究生毕业的，年纪虽然稍稍偏大，但和他们这些商界精英聊得来。一来二去，他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小妹，叫小梅，每次去都点她。时间长了，小梅也渐渐喜欢他，每次见他来就很开心。公关经理阿莲跟他也打得火热，他每次都打电话找她订房。阿莲悄悄跟他说过，小梅还是个雏儿，暗示他如果想，她帮他搞掂。他一个月工资才六千，不舍得花在这上面，因此，玩归玩，他跟小梅及其她小妹的关系，也就是三百块钱小费的关系。这三百块钱，还是老板开支的，属于公费。
说起贵妃俱乐部，几乎无人不知，外地喜欢到夜场玩的人即便没来过深圳，也会有所耳闻。它一度是娱乐业的一面旗帜，后来全国各地司空见惯的冰火N重天的玩法，就是二十多年前贵妃俱乐部的桑拿部开张时首先搞起来的。当然，现在这些玩法已经显得了无新意了，再加上政府需要维持特区的正面形象，不允许它在这方面太突出。而来深圳谋生的人，都是冲着钱来的，比较务实，娱乐业是否发达并不太重要。
这种花天酒地的日子，隔三差五就会有一次。他酒量好，活泛，处事灵活得体，玩大话骰等夜场游戏出神入化，能跟需要应酬的对象打成一片，渐渐在朋友圈中有了口碑，越来越让老板放心。时间一长，很多时候老板往往就让他单独出面应酬各方朋友，不是十分必要，自己都尽量不露面了。这一方面是因为老板的架子得端着，不是什么关系的人都见；另一方面也是怕喝酒熬夜，保命。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人家是老板，有资格说喜欢或不喜欢。
为此老板花了二十多万元给他配了一辆别克，方便他单独行动。

这天早上，他一走进公司，黄道淳主任就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有几分神秘地说老板找他有事。老板有事，为何不直接给他打电话，让黄主任来说？这不同寻常，他心里有几分疑惑。她的笑容与往常不同，有点讨好的意思，这更让他莫名其妙，陪着笑脸，跟着她进了老板办公室，竟有点像是学生跟着家长去见老师，怪怪的感觉，究竟怎么啦？
陈不同看了一眼黄主任，说，你先出去准备会议吧。主任应声微笑着退了出去。陈不同指了指几米外会客区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来，自己端坐在大班台后不动，静静地盯着他看。他感觉到一种压抑，这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随意。
“这半年多时间，你跟着我出现在各种场合，见了各种各样的人，耳濡目染，对如何运作一个地产项目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你对自己将来的职业发展方向，有什么想法吗？”老板问。
他干咳了一声，端坐着，不大习惯这种严肃，说：“没有很特别的想法，只是一心想着跟着老板您干，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陈不同摇了摇头，说：“别老拍马屁。老跟在我身边，是不会有大出息的。”说着把目光移向墙上的中国地图，停了几秒又说，“你老家是湛江的，去过重庆吗？”
“没去过。”
陈不同随手拿起桌面的激光笔，指向重庆的位置。唐璜看看他，又看看地图，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四川和重庆，本是一家，上头把它们分开，成了两兄弟，这个是重点，你要好好琢磨一下，上头把它们分开的目的是什么？”陈不同自顾自说着，忽见唐璜有些分神，便把激光笔往桌上一扔，顿了一下，不悦地说，“你在想什么呢？”。
唐璜一惊，慌忙端正坐姿：“我在琢磨老板讲的话。”
他被黄主任和老板的神神叨叨弄得心里有点乱，老板说了什么，他其实没听进去多少。见老板露出不悦神色，紧张得冷汗都快冒了出来。陈不同盯了他几秒钟,脸色缓了缓,说：“重庆在历史上曾三次成为直辖市,你给我分析一下原因。”
“三……三次吗，我只知道一次，1997年……”
老板摇了摇头，年轻人不关注历史，情有可原，他不想计较，说：“那你就说说这一次，分析一下。”
唐璜不明白老板为什么把话题紧盯着重庆，他甚至不清楚这一次谈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此刻有点回过味来了，想起了两个月前重庆来的几个人，在深圳玩了几天，老板全程陪同，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是很少见的，可见老板对那几个人的重视。当时他就在猜测老板也许想在重庆做点事。现在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起重庆，也不敢大意，想了一下才说：“1997年重庆改为直辖市，脱离了四川，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同学们议论纷纷，说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实力减弱了，人口也突然减少了。重庆倒好，一下子和四川省平起平坐了……”
“这些小老百姓的街头巷议，毫无意义，你在这里重复来做什么？”

“对不起，老板。”唐璜知错，话锋一转，说，“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沿海一线城市经济增速迅猛，但是在全国范围内，各地的发展很不平衡，地区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我对照过建国以来每一年的经济增长情况，特别是1978年以来的……”
“等等，”陈不同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目光犀利，“你搞过这个研究？”
“是啊，我专门制作过一个图表，在我的电脑里，里头有建国以来每一年中国的总体经济增长数据，我出去拷贝来给您看看？”
陈不同脸上略有些笑意，心想这小子也留意这些，看来是有心人，说：“不用，你倒是说说看，建国以来，经济增幅最大的是哪一年？”
“1958年，”唐璜脱口而出，“增幅达到32%。”
“啊？”这个数字令陈不同有点意外，欠了欠身。
“是的，老板，刚看到这个数字时，我也很意外，因为意外，所以记忆深刻。是真的，那年是32%。不过那正是大跃进开始的时候，有浮夸风，亩产十万斤也不奇怪，所以我不确定这个数字有没有水分。”陈不同点点头：“你再说说看，改革开放三十年了，经济增幅最大的是哪一年？”
“去年。”唐璜说，“2007年，增幅达到14%，上证指数最高去到6128点，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老板回想一下是不是？”陈不同点点头说：“现在就不行了，金融危机了，上头投入四万亿救市，虽然渐渐稳定了一些，效果怎么样还得看……”
“这次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唐璜这话一出才知道已经打断了老板的话，显得不礼貌，停下来看了一下老板脸色，见老板示意他说下去，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接着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这次全球性金融危机，对中国来说可能属于误伤。因为中国经济基本面没有发生大的改变，美元和人民币的汇率也没有直接挂钩，影响有限。现在中国经济下滑，我认为更多的是内在原因。这几年经济增速过快，增幅过大，水涨船高，也是老板您挣钱最快最多的几年。但是长期保持高增长率，本身是有风险的，基础不牢靠，需要回调夯实基础的……”
陈不同神思飘忽，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唐璜已经停了下来，说：“怎么不说了？”
“我不知天高地厚，在您面前胡说八道了……”
陈不同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能正儿八经思考经济问题的不多，你还算不错。继续说重庆。”
“改革开放三十年，受益最大的都是沿海开放城市。从全局看，客观上拉开了中国东部和西部的距离，GDP14%的增幅，估计大部分是由沿海地区完成的，造成了地区间巨大的贫富差距，西部人口因此大量往东部迁移，国内外资金也涌向东部，我们深圳都差不多人满为患了，这是深圳房价一直都在上涨的人口基础。1997年重庆改为直辖市，可能是国家经济重心的一种战略性转移，也就是说，中西部开发可能是未来发展的重点，而重庆的位置恰好就在长江流域东西部交汇的这个点上……”
陈不同摆了摆手，说：“行了，你能看到这点就行了，细节问题可以慢慢研究，这个话题今天就到这里吧，等下还要开会呢。”说着意味深长了看了唐璜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又说：“现在重庆有块地，可以运作一下。我两个月前去看过，靠近江边，地段很不错，就是面积小了一点，不到两万平米，将来能做到的建筑面积，估计也就十万平米左右，可能还要少一点，只能是个小项目了。刚到一个地方拓展市场，项目小一点也好，风险也小一些。你有没有兴趣到重庆去，从无到有做一点事情？”

最后这句话让唐璜如醍醐灌顶，眼睛有兴奋之色。说了半天，现在才是揭谜底的时候。他有一种天降大任的感觉，说话声音也有点颤：“谢谢老板关照，我孤身一人，没有家庭拖累，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老板需要。”
“这不是有所谓无所谓的事，也不是我需要不需要的问题，更不是简单的吃饭喝酒应酬的问题，而是你能不能干得好的问题。实话实说，我对你是放心不下的。”陈不同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他身边的沙发坐下，吹了吹杯里的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说：“你一直在办公室做行政工作，以前也只是做过一些广告策划的事情，没有实际操盘经验。到一个陌生城市去，疏通各个关节，拿到一块地，办好各种手续，然后是项目规划、设计、造价、工程招投标、报建、物料采购、工程进度控制、成本控制、风险控制、危机公关、甲乙丙丁等等各方关系协调与维持、各项规章制度的制订和实施、营销策略的制订和实施、销售进度、价格控制等等，还有交楼之后的物业管理安排，这一系列工作，前后至少得折腾三到五年，千头万绪，你知道的有多少？你能干的有哪些？先不要说负责全面工作，现在即便把你放到其中某个环节，你能不能干好？”
唐璜一时语塞，整个躯体似乎让老板几句话掏得空空荡荡，毫无份量地飘了起来。
的的确确，在这一行业，他直接接触过的工作就是项目定位、广告、营销策划及实施、报文、取文、人力资源这些，别的事并不比普通人了解得更多，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他都不敢说自己能拿得起放得下。但是，他认为自己至少在自己曾经负责过的工作中，是称职的，甚至是出色的。但是老板很显然并不很看重这些，这个工地小工出身大富豪啊，地地道道的土豪一个，实在还不了解脑力的价值。但是自己一直以来位卑言轻，实在不适合在现在这种时候和老板有什么争执，老板能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委以重任，已经得烧高香了，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就让老板走着瞧好了。他对自己是有信心的，因此也不做任何辩解，说多了老板没准还会以为自己吹牛，还是沉默为好。
“独当一面，”陈不同说，“除了上面这些之外，还需要有全局把控能力，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到时候你让别人干什么、怎么干。你行吗？”
他有点尴尬，说自己行也不好，说自己不行，那就更不好了。
“我在等你回答。”陈不同补了一句。
“……我行！”他咬了咬牙，眼睛通红，额头冒出汗来。
“你啥都不懂，凭什么说你行？”

“……也不是啥都不懂呀，我以前……”唐璜欲言又止，想想还是不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自己过往所做的一切，老板都是知道的，他不看重那些，自己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还是等以后条件成熟了，再慢慢跟老板分析吧，有些东西，对这个土豪，得说得透透的，他才有可能理解。
看着他的窘态，陈不同嘴角有一丝讥讽笑意，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索性不说话，熬他一熬。
办公室瞬间的安静，透着几分诡异，让唐璜无所适从。平时能说会道，关键时刻卡壳了，这使他很狼狈，从内到外一片狼藉的感觉。其实对于陈不同来说，唐璜现在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毫无意义，他只是借机敲打敲打他，让他心里先有点紧张感。
陈不同年过半百，是家里独苗，自幼家境贫寒，初中没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出门打工扛活赡养父母。二十来岁到深圳打拼，从工地一个小工做起，奋斗了二十多年才挣下这几十亿家业，说起来是艰辛的，也是令人钦佩的。这个过程中，乡下父母相继去世，没能享几天清福。接着是中年丧偶，膝下无子，仅有一个女儿目前还在国外留学，身边冷冷清清。这种冷清让他时时觉得悲哀。这么些年里，他也曾努力过，希望陈家能够人丁兴旺起来，因此他有过很多女朋友，有的还是港台当红明星。他在她们身上花钱像流水一样，就是想能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能继承这份家业。他给所有女朋友预设的结婚条件都是，要想和他结婚，先得怀孕生子。这使得她们和他都很努力，结果竟无一人能怀孕。他寻思问题可能是出在自己身上，遍访国内外名医，尝试各种药物、各种治疗方法。前些年有个女的怀孕了，让他满心欢喜，结果孩子生下来悄悄一查DNA，不知道是谁的种，总之不是自己的。
他渐渐的有点儿心灰意懒了。
这些苦处，外人是不知道的。
工作还得做，市场还得拓展，钱也还得继续挣。深圳这鬼地方，已经汇聚了全国各路豪杰，早已不是当年创业时的光景。那时候他心眼活泛，早早的就从城市周边的农村里或租或买的储备了一些土地。现在那些村子都成了城中村，有的甚至成了城市中心地带，土地价值上涨了百倍千倍。他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建立起的房地产开发王国，在前二十年，比后来的很多大鳄们更有优势。但是当年几万人的深圳，现在已发展成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城市大了，发展空间却越来越拥挤，因为僧多粥少，土地资源越来越少，许多时候，政府得靠填海造地来满足需求，竞争越来越激烈。以至于到今天，要想在深圳获得新的土地，往往需要具有通天彻地的能力。这个过程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很多同行出事了，很多官员落马了。这情形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小，做事越来越谨慎，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重庆项目出现，有可能会给公司的未来拓展出一片新的发展天地。但是，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可帮忙，想来想去，除了启用唐璜之外，公司里的确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能够派往重庆。看来在人才储备方面，以前是做得不够的，现在有点儿捉襟见肘了。他本来想把两位副总中的一位派出去，但是小梅沙附近的新项目“碧海苑”的开发建设目前正如火如荼，两位副总各自分管一摊，不好外派。而且在自己这个私营企业里，这两位公开招聘来的副总经理，虽说工作能力不错，但是忠诚度不大好把握。让他们涉入一个项目深层次的内容，祸福难料。更何况他们在深圳也都有家室拖累，长期派驻外地，不见得妥当。
陈不同瞟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又瞟了一眼诚惶诚恐的唐璜，打破沉寂，说：“重庆那边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不急，你也不用太纠结，怎么样才能干好，这是你现在开始就要思考的。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将来要是干不好，我随时撤了你，换别人上。”
唐璜点点头说：“老板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的。做不好，有损公司利益，您不撤我，我自己辞职。”
“你也不用着急，先做好心理准备和案头工作，离你常驻重庆的日子还远着呢。一个项目从无到有，方方面面的知识你都需要恶补一下。现在只是在做前期工作，先要去了解情况，根据情况发展的需要，在重庆注册一家公司，把那地块过户到我们公司名下，这需要走招拍挂程序，比较繁琐，你要尽快熟悉情况。过些天，重庆方面会来人考察我们公司，这个人你见过，上次他们是一群人来，这一次是他自己来。他来了，我露一下面，你来负责全程接待安排吧。记住，和对方先交上朋友，我说的朋友，是那种能够说心里话的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人脉资源要不断积累，这只是一个开始，将来到重庆方便开展工作。”
唐璜在老板讲话的过程中，心思早就飞到了重庆，想象着以后在重庆开发项目意气风发的样子，虚荣心提前得到了满足，脸上免不了露出些得色。陈不同瞥一眼他的恍惚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此时在想些什么，心想，年轻人，有点虚荣心可以理解，遂淡淡地说：“别胡思乱想了，没用，十年之后你会瞧不起现在的自己。这就好比在战场上，派你去攻克一个山头，还没去呢，你心里就美滋滋的，有什么好美的？能不能攻克那山头还是未知数呢。幼稚！别把你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当成一件能满足你虚荣心的事，那会害了你！”
唐璜一惊，说：“……老板……我……”
陈不同摆摆手，站起来：“现在你说什么都是废话，跟我去开会吧。”
他跟在老板后面出了办公室，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各分公司、各部门副职以上领导等几十人早就正襟危坐在等候了，也许大家都感觉到一些异样，会议室比往常安静。

黄主任站起来，微笑地指着两位副总旁边的一个空位，示意唐璜坐下。他知道这是她特意留下的，似乎暗示着他在公司的地位，已经跟副总经理差不多，在各分公司总经理之上，这让他有点不习惯，甚至有点僭越的感觉，迟疑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用半个屁股坐下，挪了挪，才坐正了，目光与黄主任短暂接触，希望她能读懂自己的感激之意。从早上上班，一直到现在，这位半老徐娘让他感到了一种姐姐般的温暖以及下属对上司该有的尊重，姿态摆得很正，丝毫不以自己曾是他的上司而有所平视。
坐他右边的是财务部的陶总监，一个跟随老板多年的老员工，为人厚道，沉默寡言，平时几乎没什么交集。
以前参加这类会议，他都是主动坐在离老板最远的位置上，无职无权，尽量低调，能不发言就不发言。
同事们尽管都觉得这个座位的安排大有深意，但是在谜底揭开之前，大家尽量不看他，只看着老板。关系好的几位同事却是满心喜悦，微笑地看着他，让他不好意思，微微低着头，尽量不和那些眼神交接，心想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些什么呢？到此刻为止，他虽然知道了老板将委以重任，但具体是什么职务，还不明确。黄主任显然事先是知道的。这说明在人事安排上，老板事先跟黄主任通了气。两位副总事先显然也是知道的，因为身边的宋立民副总此时稍稍侧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因为很小声，他回味一下才确定是四个字：“祝贺兄弟！”
陈不同说话比较直接，没有任何客套，环顾一下众人，开口就说：“现在开会。我先宣布一项任命，从今天开始，任命唐璜为公司董事长助理，兼任重庆项目总经理，直接对董事长负责。”
众人一愣，目光纷纷转向唐璜，报以热烈掌声。唐璜知道，这些掌声大多是礼节性的。他从众人的一愣中，看出了很多意外，很多不服和不解，当然，也有很多羡慕。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同事，掌声倒是真诚的。
掌声稍歇，陈不同望向黄主任：“任职通知书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老板。”
陈不同眉毛扬了一下，黄主任随即起身，拿着通知书逐个分发给各分公司及各部门负责人。发到唐璜身边时，她轻声说：“祝贺唐总！”。他脸色泛红，微微点头，还没完全平静下来，低头看着通知。根据公司组织架构，老板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下来是两位副总经理和财务总监，再接下来就是两位副总经理及财务总监各自分管的各职能部门经理和副经理。董事长助理这个职位，在公司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通知里除了说明任命他为董事长助理兼重庆项目总经理之外，强调直接对董事长负责，而不是对总经理或某个副总经理负责，这是一个可疑亮点，不知道其他同事是否留意到。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两个职位现在是老板一个人兼任，这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假设将来老板也像别的一些公司那样，聘请或任命一个总经理，情况就会大大不同——他是直接对董事长负责的，不需要听命于总经理。从这一点上看，他的地位隐约比两位副总经理更超然，由此也可以看出老板对重庆项目的重视程度。通知还特别说明，这个职位享受公司副总经理待遇。谁都知道，副总经理待遇，除了意味着三万元月薪及年底高额奖金之外，平时过节费也比别人高出许多，还有配车、话费等补贴，社保、医保、公积金等金额也大幅上升，含金量十足，与他拿了五年的六千元月薪，有天壤之别。这让他心跳扑扑，似乎一步登了天，飘飘然。但是通知里没有说明这个职位分管什么部门，这让他多多少少有点儿空落落的感觉。别的副总经理可都有各自的分管部门，时不时召集一下各自分管工作的会议，进出都有些随员，威风八面，而自己在去重庆之前，恐怕还是像以前一样独来独往。
这未免有点不大像“唐总”。
陈不同开玩笑说：“重庆项目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所以唐璜还是个光杆司令，大家想怎么欺负他，要趁早。不然，将来他在重庆兵强马壮了，就不好欺负了。”
同事们友善地笑了。
陈不同正色道：“玩笑归玩笑，工作归工作。我们都知道，任何一个项目，都是从无到有的。我们正在进行的碧海苑项目，原来也是白纸一张。唐璜代表总公司去拓展重庆市场，任重道远，将来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需要他自己解决。这一点，唐璜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说着郑重地看了一眼他。
他郑重地点点头。
“但是，我们要明白，”陈不同接着说，“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深圳搞开发，再怎么发展，都只是深圳的一家公司。重庆项目一旦进入开发阶段，我们公司历史的新的一页，就翻开了。我们鸿业地产要像万科那样走向全国，成为一家跨区域的全国性的地产企业集团，重庆是关键的一步。因此，唐璜将来负责重庆项目，不是孤军奋战，我们深圳整个公司各方面资源，包括我本人，都是他的后盾，也都是他的后援。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做好将来被调往重庆工作的心理准备。如果谁现在就有将来到重庆工作的意愿，可以主动到唐璜这里报名备案。作为一个项目的主管，他的工作是综合性的，根据工作进展情况，他随时可以要求总公司各个部门给予配合，大家不得有半点怠慢，齐心协力把工作做好。”

说到这里，陈不同挥了挥手中的任职通知书：“这份任职通知书里，唐璜没有分管总公司任何一个部门。但是，在重庆项目还是一张白纸，各方面人力配置还是空白的情况下，我们各个部门，同时也都是重庆项目的部门，不分彼此。只要需要，重庆这边随时可以要求我们的各个部门通力合作。首先就是规划设计部门，要根据重庆地块情况，尽快拿出规划设计草案。”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傅中星，说，“傅总要和那个金诺公司沟通好，早介入，做好重庆房地产市场调查，结合地块周边其他项目情况，尽快拿出一个营销策划方案，这对项目将来的目标客户定位及户型的设计等等，至关重要。还有工程部门、预算部门、财务部门，都要有自己的预案。这些工作，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和唐璜充分沟通，适当的时候，大家都到重庆去实地看看。”
点到名的各部门经理，相继和唐璜有目光上的交流，相互点头。他一下子有了“唐总”的感觉，心里爽歪歪，脸上尽量不动声色。
“办公室这边，黄主任，在人力资源方面，要早做打算。无论是在重庆招聘还是在深圳招聘，都要把工作做在前面，搞好重庆项目的人才储备。项目进行到哪一步，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要立即配置到位。另外，你昨天提到的要专门设置人力资源部这个事情，暂时先放一放，还是由你们办公室分管，人手不够可以招聘。”
黄主任微笑点头，看着唐璜，说：“我们办公室这边，一定会配合好唐总的工作，请放心！”
唐璜点点头。
陈不同说：“唐璜，你别老是点头，说几句。”
唐璜跟着老板进入会议室之前，就想到了可能要说几句话。此刻见老板点名，便站了起来，虽然还有点儿怯场，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但同事们平时都很熟悉，那股子别扭劲儿一过，心里也就坦然了，说：“老板把我放在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上，我诚惶诚恐，谢谢老板。”说着对老板微微欠了欠身，接着说，“我深感责任重大，又缺乏经验，很多事情需要学习。希望同事们以后多多指点，多多支持，多多帮助，我在这里先给大家鞠一躬。”说完把椅子挪开，退后一步，正儿八经地对同事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此举虽有点做作，但是同事们都相继站了起来，报以一阵掌声。他把目光转向老板，郑重地说，“请老板放心，大家齐心协力，我们一定能把工作做好，把鸿业地产集团做大做强！”
陈不同被这氛围感染，有点兴奋，本来是坐着的，此刻站了起来：“谢谢各位！我们公司就是需要这股子精神头，大家齐心协力，没有什么是做不好的。本来没有安排，但是看到大家情绪高昂，我不请喝酒是说不过去的。黄主任安排一下，下午下班后，公司中层以上领导聚个餐，可以带家属。”
大伙儿都笑了。
这一天过得有点儿心神不宁，浑浑噩噩。
晚宴喝了很多，几十个同事们轮番敬酒，酒量再大也受不了。

晚宴后众人散了，平时几个要好的同事拽着他去附近的星座传奇酒吧继续喝。兑着汤力水的芝华士啥的又胡乱灌了一肚子。凌晨一点多，他醉醺醺地踉跄在新洲九街，意犹未尽，想女人了。小妖这时候该睡了吧？他突然想起来，已经几个月没跟她联系，差不多都忘了，她也一直没电话来。几个月前和她在酒吧拥抱接吻的情形历历在目。打通她手机，响了几声，她接了，呼吸有些不稳，像是在走路。他说出……出来宵夜吧，她说现在几点了，有病吧你。这语气不大像是以往温柔清纯的她。接着似乎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电话里传来她哦的一声，就挂了。
他感觉那一声哦里，有男人在刻意弄她，意思是让电话这头的他知道，这女子有主了。深圳这地方，一个几个月没联系的女子，此刻和别人干点什么，很好理解。他对着手机怔了怔，心里隐隐作痛，随即释然一笑，在空落落的街道上东张西望，想不起来这个时候还能找谁，回家睡觉吧。
正往家里趔趔趄趄地走呢，贵妃俱乐部的公关经理阿莲来电话了，说唐哥你忙啥呢，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闷死了。他邪里邪气地说你下班啦？三更半夜的，要是觉得闷，找个男人玩玩呗。她说我这不正找你吗。他说我没钱，白玩行不。她说你的思想别那么龌龊好不好，别那么抠门行不行，请我吃顿宵夜能吃死你呀。他一想也对，就问想去哪儿宵夜？她说哪都行啊，你做主。他说那就去香蜜湖食街吧，离你们俱乐部不远，你过去方便。她说行，我带上你心爱的小梅，你说，去哪家？他说就去奥巴马烧烤吧。她说行，一会儿见。
香蜜湖食街都是些大排档性质的食肆，汇聚了中国各地的地方特色菜，好几十家，最热闹的算是烧烤。此地烧烤和别处的烤羊肉串之类的不同，比较受欢迎的是烤生蚝、烤茄子、烤羊排、烤韭菜，似乎一切菜肴都可以烤着吃，可选择余地大，而且味道还不错，价格合适，因此生意异常火爆，从中午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都门庭若市，犹以宵夜的食客居多，停车位都很难找。美国总统奥巴马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这里开了一家烧烤档，大家都习惯叫它奥巴马烧烤。唐璜赶到的时候，阿莲和小梅已经找好了位置，见了他就站起来挥手招呼。他走过去跟阿莲拥抱了一下，看着小梅，说，咱俩也抱抱？
换下了小姐服的小梅，一身素雅打扮，像个公司白领，清清爽爽落落大方地绕过桌子走过来，脑袋顶着他的胸脯轻轻地抱了一下他的腰，说，你一身酒气，没醉吧？
他说还差一点，留着和你一起醉。
两人紧挨着坐下，阿莲在对面笑眯眯地说，小梅呀，我看你还是别做了，嫁给唐哥算了。小梅说我想呀，可是人家不要。他说我想要呀，可是没钱。小梅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钱了。说到这，她突然感觉有点委屈，嘴巴突然扁了一下。
他把脸转过去，装作没看见，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开几句玩笑就搞得像是要托付终身似的。阿莲见机得快，岔开话题说，想吃什么，看菜牌，点吧。他说烤羊排是一定要的，其他你们说了算。

酒菜上了桌，三个人拉开架势，没几回合就灌了好几杯啤酒。阿莲打了个饱嗝，就去了洗手间。小梅说，一定是去吐了。他说几杯啤酒，不至于吧。小梅说，她今晚已经喝了很多了，那么多间房，每间房都得应酬，谁受得了呀？所以呀，莲姐教我，在夜场混，首先要学会的本事，就是把刚喝下去的酒吐出来。他说那你干吗不去吐？她说我还行，等下再说。
正说着，阿莲回来了。他说你去吐了吧？阿莲说没有啊。他说从现在开始，喝酒不许去洗手间，免得你作弊。阿莲说谁去吐了谁是小狗，我发誓。他装模作样的打量了一下她，说，难怪，我怎么突然感觉你有点像吉娃娃呢。阿莲作势要打他，笑嘻嘻地说你才是吉娃娃呢，你全家都是吉娃娃。他脸色一沉，说，我们开玩笑就好，不要牵扯家里人。阿莲识趣，连声说对不起，我自罚一杯，一仰脖子又灌了一杯，说，唐哥，真不好意思。他哈哈一笑，也喝了一杯。
闹到凌晨三点多，三人都有些醉意。他开车送小梅回家，接下来还得送阿莲。阿莲说会不会遇上查酒驾的？他说这么晚了，交警也该回家睡觉了吧。正说着，远远看见红荔路和彩田路交汇处有交警查车。他把车停在路边，把阿莲叫下车，拉着她的手往相反方向跑。她稀里糊涂地说你跑什么呀？他说不跑等着被拘留十五天呀。她说谁拘留你呀？他说你没看见前面有交警查车呀，酒后驾车，现在他们可是没有情面好讲的。她说那你不要车啦？他说把车停在这，也丢不了，大不了让交警拖走，明天再想办法拿回来，最多是个违章停车，罚点款扣点分了事。她说就你鬼点子多，那现在怎么办？他停下脚步，东张西望了一下，指着路边不远的酒店说，到那开间房睡觉，窗口还能看着车。说完看了她一眼，问，你是跟我走呢，还是自己打车回家？
她醉醺醺的有点不好意思，脸色旖旎，舌头大大地说，你遇上查酒驾是因为要送我回家，我这么撇下你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大仗义？
他说那你就仗义一点，跟我走吧，别在这呆着了。
两人进了酒店房间，打开窗，远远看着停在路边的车。她靠在他身旁，说，今晚就这么盯着车，不睡了？他说先看看交警啥时候下班，他们总不会通宵达旦工作吧，如果不拖车，我就过去把车开到酒店停车场来，这样睡得踏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