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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回到寨子里之后，我着意留意了云彩一些。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总是成天跑来跑去，我又不可能一直跟着，就把精力更多地放在阿贵家那栋诡异的木楼上。一到夜里，我就会有意无意地往对面小楼的窗户看过去，然而这么多天，我一次都没有在窗户那里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那间屋子甚至连灯都没有再亮过一回——这导致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神游，魂不守舍的。
胖子也看出我心里有事，不过他并没有多问我什么，只是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不要太焦虑，天下的事情都讲究一个水到渠成，凡事顺其自然就会迎刃而解，我太紧绷着，反而会搞垮自己。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抗压能力真的很差，如果前方的路是完全未知，我倒也不会这么焦躁，但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让你把走过的路重来一遍，你反而会患得患失，想着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却恰恰更容易犯错误。
不过几天之后，事情似乎又迎来了新的转机。
某天傍晚，晚饭时间刚过胖子就拉着我出来消食，我一出门就看到云彩和阿宁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聊得很开心。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两个人穿得都很清凉，阿宁也换上了云彩的衣服，两边的袖子都挽起来，边拉家常边剥小橘子吃，看着就像个普通女孩子。
这地方还算是比较偏，非本土的水果基本上全部依赖外地供货，价钱也很贵。起初云彩不太好意思吃，胖子直接从车上拉下两筐，吓唬云彩说这种橘子放三天就烂，不赶紧吃完相当于钱都打水漂了，云彩这才放开了吃。女孩子终究想吃的嘴闲不住，一顿饭的功夫，俩人居然给干下去半筐。
“挺嗨的嘛，怎么，不想走了？”我靠在脚楼的门边，调侃阿宁道，“不如你就住这儿，以后我们常来看你。”
阿宁懒得理我，抬手丢了俩橘子给我。云彩的衣服她穿着小，尤其是胸部的地方，一抬手就露出里面的皮肤，扣子都扣不住。我尴尬地把头转过去，专心致志地剥起橘子。
云彩低头笑笑，对我们道：“好多大老板愿意花钱住我们这地方哩，每年来的净是些城里人，在大城市住得腻，这种地方都成香饽饽了。”
“因为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活得会很累，来这种地方，是暂时放过自己。回去之后，还是继续之前的生活。”我掰了一半橘子塞进闷油瓶嘴里，“其实你们住在这里也一样，成天想往城里跑，城里的想往外跑，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人就是爱自己折腾自己。”
我想起小花，当初我把要来巴乃的事情告诉他的时候，他好像很想和我一起来，不过碍于手边的事实在是多得顾不过来，也只能口头上说说。他一直很想给自己放个假，奈何形式不许，这么一想我还算比较自在的那种，穷开心。
我剥完几个橘子，在木楼梯上坐了下来，跟她们讲起我曾经听说过的一个地方：“我以前在厦门那边旅游的时候，听当地人说起在福建深山里的一个村子，在山谷半坡依山而建，村子周围悬挂着六条瀑布，常年有水千年不衰，溅落起来的水花如同雨点。所以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在下雨。”
云彩的身子朝我转了过来，入神地捧起下巴听，好像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我看她来了劲，便继续讲道：“传说那种地方生长一种叫雨仔参的野草，有个僧人经过那里，传授给村子里的人一种糕点的做法，用雨仔参的花瓣，掺上糯米和红糖做成，吃了之后能记忆前后百年的事情，小到每一时每一刻的细节，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可以历历在目。”
“啊。”云彩迟疑了一下，“可是，人并不能活这么久啊。”
我道：“因为那个偶经的僧人，是一名天授唱诗人，他们十分长寿，但经常会忘掉存在于自己生命里的记忆，于是希望依赖这一种野草，尽量记住生活中美好的事情。不过，传说也就是传说而已，我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云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他们真的很可怜，虽然我也很想活那么长时间，但最后记不住自己爱过谁，谁爱过自己，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只要能记住那么一个，也挺好的了。”
胖子哈哈大笑，说云彩这丫头讲话还挺有哲理，于是两个人又开始拌嘴——这些天来，两个人小打小闹已经成了习惯，云彩一点都不再怕我们了。
阿宁半天没说话，忽然开口笑道：“怎么会有六条瀑布，整年有水，真的有这样的好地方，早就给人开发过了吧。”
“也许是那个地方自己不愿意给人发现呢？你不信的话，以后我们可以亲眼去看看。”我道，“我老了以后，大概就住在那个地方了吧。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常去看我，我们礼尚往来。”
阿宁嗤笑一声，不再接话。
不过云彩那些话，不知怎的居然十分触动我。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忽然想到，又细细琢磨了一遍。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永生，那些看上去反常的奇迹，一般都是某种罕见的病变。所有的奇迹都需要代价，无论是换取力量也好，换取长寿也好，一个人得到他不应得的馈赠越多，所付出的代价就越惨痛。
我扭头看了看闷油瓶，他正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我躺在他的腿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记不得以前的事了。”
闷油瓶点了点头，如水一般的目光向我倾泻而下。我心中一动，不过立刻按捺住未动声色，“我以前做过一个梦，你跑去一个地方十年，回来就不认得我了。”
我对他说起过很多次，但他不知道这实际上不是梦，一切都是我真实经历过的。
“没关系，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去找那个传说中有六条瀑布的村子，还有雨仔参。我们两个，还有胖子，”我像说着故事一样，把心里想的都告诉他，“就住在那个地方，谁都找不到。”
“吴邪。”闷油瓶抬起头，又一次看向窗外。
“嗯？”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我嘛，如果我有你这种金鱼脑，那和你见的最后一面，我必定是——”
我说到这里，忽然怔住了，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脸朝向闷油瓶。他看着我，就和当年在长白山的最后一晚一样，不过那时他的眼里有篝火跳动，我也并没有太过注意，但他此刻的眼神，就和那晚燃起篝火时一样明亮。
“我，我会……在最后的时间，认真记住你的脸，然后在那十年里——”我俯过身去，慢慢靠近他的脸，“一刻也不停地在心里回想你的脸，直到把你记住，永远都忘不了。”
“我和你是一样的，吴邪。”
在我忽然顿悟的一瞬间，有温热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趴在他身上，哭得他胸口都湿了一片。我今天才终于明白了，我以为当年他根本没有爱过我一丁点，我以为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地追随纠缠，至死不休，再到死而复生。
原来他在雪山上整晚看着我的眼神，并不只是沉默的送别和无声的拒绝，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但直到刚才，我都以为是我强拖着他留下，把他束缚在我身边。
我为另一个时空原本抱憾死去的自己，由衷地感到一种解脱。
窗外响起了虫鸣，敞开的窗户送进来几丝凉风。
我们沉默地纠缠，眼前出现一片迷乱花海，花海是蓝色，泛着银色的浅光，就和月光一样。
明澈的月光里，银色的光晕如同夜里山涧的水，幽谷里的鸟鸣一样，滑腻凉薄，丝绸一样裹缠在我们身上。我听着房间里自己垂死一般的喘息，心想，我可真放肆啊。
简直太放肆了。
闷油瓶把脸埋在我胸口喘息的时候，我觉得这辈子真他|妈值了。
结束之后，我几乎是倒头就睡，入睡过程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只是一夜贪欢之后，梦里却并不是什么良宵清光，而是乌云沉沉的一片。我梦见自己站在闷油瓶的旧宅子前，天边仿佛暴雨来临前一般黑云低压，远处吹来的风卷起我的衣服，吹得我睁不开眼，空气里潮湿的凉意黏在我皮肤上，感觉并不好。
一种恐惧感无端袭来，我四处张望，却看到云彩站在我面前，露出一副和那天在镇子上一模一样的表情，对我说：“吴邪，你以为你还能救所有人吗？你能救我吗？”
我全身上下都动不了，心中不安，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候云彩忽然看向我的右手，我的目光随着下移，看到自己右手正握着一把枪，枪口直冲着云彩。
“不要！”
我拼了命地大喊，想要挪动身子，但那只手已经抬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云彩的胸口，砰的一声。
我挣扎着从梦里惊醒，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风雨大作，窗子被风吹开，雨点从纱窗落了进来。
春雨来得急，一眨眼就越下越大，我赶快爬起来去关窗，却发现对面小楼窗户的灯亮着，一道软塌塌的影子出现在窗子后面，看身形，似乎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们这里。
TBC.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五章


盘马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整个人如同一只受惊的豹猫一样弓起了身子，瘦小的身体散发出警惕的信号。我不为所动，径直走向他家，推开了院门，然后站定回头看着他。
他还是没有动，一双阴郁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阿贵觉得很没面子，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朝我笑了笑，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轻松。
“你在骗我。”盘马冷笑着对我说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老奸巨猾，就算已经心虚到不行，不引诱几句，也是不会说实话的，于是决定再敲打敲打他，说不定能让他吐出更多东西来。
“那好，我们先不提那支考古队的事情，你告诉我，当年你从湖边捡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继续说着，“你不用害怕我抢你的，也别想着瞒天过海。有些事情只要你做过，就一定会被人知道。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是准备和你谈条件，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目前的局面已经是我单方面掌控的情报可以碾压盘马的内心，我虽然不喜欢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但有时候你会发现要走下去，不得不采取一些你曾经所谓不屑的方法，俗称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对于盘马来说，只要他也是原装货，就没可能在我这里翻盘。
有人说过聪明人才玩弄人心，但历史上那些下场最为凄惨的人往往也是聪明人，他们从前玩弄戏耍乐此不疲，也终归会被反噬，当造过的孽回馈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末日也就到了。
不过我不是最聪明的，吴家论起聪明人来，我压根排不上号。
盘马看着我，嘴硬着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道：“我再说一遍，有人在找持有那种铁块的人，如果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走，那些人会找出当年所有和这个东西有所牵扯的人，你和其他几个参与过的人，全都跑不掉。你告诉我，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你不会都没打开看过？”
盘马脸色惨白，身体踉跄着往后一步，靠在院墙上，依旧是强撑着吐出几个字：“我没有看过。”
“哦。”我点了点头，拉长音道，“没有否认，那就是真的有铁块了。”
盘马猛地抬头，把阿贵都吓了一跳。我拍拍阿贵的肩，淡然道：“继续翻译，没事。”
话音刚落，盘马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把头垂了下去，十分沮丧地对我说：“你全都知道了，我没办法。我可以把事情都告诉你，但有个条件，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听，而且你不要再告诉别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我点点头，推开了他家的门，“走吧。”
胖子想跟着我进去，被我拦在院子里。我搂着他的肩膀，跟他说：“不用担心我，我身上有防身的东西。我问他几件事情，然后我们马上进山。”
我跟着盘马进了屋，他叫自己的儿子进来充当翻译。我们围着饭桌坐了下来，盘马沉默了一会儿，就开始讲述。
事情的经过不再赘述，我早已经听过一遍。盘马讲完之后，始终紧攥放在桌上的手才松开来，我堪堪一瞥，发现他的手心已经被汗浸透。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进山，你到底是什么人？”盘马老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如果你真的清楚这些事情，为什么要来问我？”
他把事情都讲给我之后，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充其量是在试探我的虚实。我把手搭在桌上，轻轻点着桌面，笑道：“因为那些细节，只有亲手做下的人才知道，我只需要把我所知道的和你告诉我的细节拼接上，剩下的问题，我自己就可以解决。”
盘马还想说什么，眼睛忽然瞥到我的手，面色一变，朝我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说实话，这一招我是没料到的，所以差点被盘马吓得破功，不过立刻就绷住，不动声色地反问他：“你这个问题已经问过很多遍了，知不知道都对你没有意义。”
“你骗我！你是来找我的，你是那些当兵的回来找我的！”盘马猛地跳了起来，眼神发憷地盯着我看，“我记得你，我记得你的手和动作……对，是你，我记得你！”
我愣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怎么看都觉得很正常，难道有什么不对？
“你的身上有死人的味道！”盘马恐惧地看着我，声音几乎都变调了。我被他这句话惊得一个冷战，抬头看着他，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你说什么？”我心里砰砰打鼓，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叫死人味道，我身上怎么会有死人味道？”
盘马就道：“你会害死别人，你会害死别人的！”
那一刻，心中困扰我多年的谜团似乎终于解开了，那些年我从来没弄懂过盘马老爹说的“死人味道”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却忽然全都顿悟了。
这不是一种具体的气味，能被感官所捕捉，而是盘马当年亲眼目睹过的事情，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那些回忆和画面都化成烟，日日夜夜笼罩在盘马心头，让他对一些人和事形成了永远的恐惧感——这就是他形容的“味道”。
而此刻他恐惧感的来源，正是坐在他面前的我，一个和他素昧平生，从前从未见过的人。
不，或许他见过我，见过我这张脸，甚至见过许多年前某个考古队里的成员，摆出相同的姿势，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你和那个年轻人身上有着一样的死人味道，我明白了，你们要进山去，是要回到属于你们的地方。”盘马疯疯癫癫地看着我笑，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我明白了，你们是一样的人。”
“你说的是谁？”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盘马，“是不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昨晚进山去了？”
盘马点点头，居然恢复了平静。他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看着我，笑道：“那个身上有着和你一样死人味道的年轻人，是背负着诅咒的，你们全都不该属于这里。”
我愣了很久，都没有完全理解盘马的话。他说我身上有死人味道，难道说他以为我是当年考古队里的人？
联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人，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细想对方的来历，极有可能就是考古队中幸存的成员，难道他把我和那人认错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优势的，于是朝盘马摇了摇头：“你本来已经没有条件可以和我讲了，但我还是能够答应你一件事。带我进山，去那些人曾经待过的湖边，所有的事情就可以结束了，你以前做过什么，没有人会再追究。”
盘马满脸阴鸷地盯着我，好像在默默衡量我给出的筹码——这似乎对他很诱惑，对于这种一生都在背负罪孽的人，在暮年时恩怨一笔勾销是他们最好的解脱，就算死了，也能毫无负担地闭上眼。
“好，我答应你。”
盘马冲我点下了头，算是答应了。
我放下心来，起身准备走出去。盘马忽然在我背后，非常冷漠地说了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在大脑里消化这熟悉的字眼，就听见他儿子翻译道：“那个有纹身的年轻人，你和他都是从地狱来的，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个会被另一个害死。”
我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他，语气比刚才低了好几个度：“这些话你有没有对他说？”
此时此刻，我已经不能想象昨晚发生了什么，在什么情况下盘马会近距离观察到闷油瓶，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甚至看到了他身上的纹身？
闷油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还不知道，心里便惴惴不安起来，我不在搭理盘马，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看到阳光的那一瞬间，我才发觉，自己的背后已经浸透了冷汗。
胖子和阿贵在外面等我，见我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我看了一眼胖子，说道：“走吧，我们进山。”
盘马毕竟年纪大了，我终究于心不忍，给了他半天修整准备的时间。阿贵这边准备得很充分，还叫了云彩来，胖子肉眼可见地开心不少。至于阿宁，遇到这种事情是一定要跟着来的，她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麻烦我的机会。
临走之前，盘马的儿子给我们备足了干粮和水，接着我们便向深山里进发。一路上我总是心神不宁，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直缠绕着我。一行人在深山老林里穿行了两天左右的时间，几乎没怎么停留。云彩年纪小，但体力却旺盛得惊人，一路上压根没喊过累，倒是我，这副壳子疏于锻炼，一天不到就喘得不行了。
最后我们终于看到那片镶嵌在群山当中的湖泊，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残红的余晖从起伏的山峦背后洒出最后一点光芒，斜铺在湖面上，然后缓缓消退。等我们走到湖边，天已经要黑下来了。
我站在湖边，看着四周暗下来的天色，忽然感觉到一股悲凉，从心底最深的角落升腾起来，瞬间就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手臂隐隐疼了起来，胖子在身后招呼我吃晚饭，我敷衍地回应了一句，刚要过去，就感觉手臂上的痛感有一瞬间变得特别强烈。
像是有预兆似的，我拉起了左手的衣袖，在最后一丝夕阳也被从自己身侧抽走之前，看到了在自己的左臂上，出现了十七道齐整的疤痕。
然后，在第十七道疤的后面，又浮现出了一道新的伤痕。
TBC.

我不会再写文了，各位，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