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个干脆、清亮的声音，她猜测他唱歌一定很好听。不过她没有放任自己朝这方面去想，而是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已经转到了手中的那个袋子，答道：“正要去。”她以为是自己刚刚起床不久的样子被看了出来，殊不知是因为对方一直没看到她在报名现场才这样发问的。
接下来两人就报名以及其它事项简单交谈了几句，谈话间，尽管二人极力掩饰，但谁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有一种东西在闪亮，不用问，那是心灵之火在深处点燃时从眼湖里正泛起的光芒，它就像闪电一样瞬时间在彼此的心田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是什么搅动了彼此的心海，已经无从查起，只知道那种秘而不宣的心绪压根就不需要语言来表述，在这时间凝滞的一刻，谁都明白：自此后，心海将不再宁静，人生将变得不同！
但宋嫣还是从中知道了张峰昨晚才来、被安排住进了四人间里以及他此刻正要外出西门去办事，而张峰也同样获悉她已经提前来了好几日并且成功争取到了一个W区的两人间。W区是研究生专属生活区的代称，里边住着大量的硕士、博士以及少量博士后和年轻教师，是校园里最荣光的区域，因环境优美和学术氛围浓厚惹人向往。
随着天气放晴太阳露出头来，穿梭于他们之间的学生陡然间多了起来，而眼见二人奇怪的神情，其中一些就表露出了好奇，他俩于是匆匆告辞，才结束了这尴尬的场景。转身之际，宋嫣又一次低头琢磨起了那道“曾在哪里见过他”的问题，这简直都快成了她的斯芬克斯之谜了，张峰则一直目送她走了很远。

从体院馆出来时，已接近中午，这个时间点，早下课的学生们都涌向了食堂，没下课的还在教室里，因此，马路上的人很少，显得很寂静，然而就在这份寂静中，她却和张峰又一次相遇。他，已经从西门外返了回来。
科大共有四个门，东西南北各有一个。南门是正门，门前就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来往的车辆不仅多而且行驶速度快，依据马路经济学原理，周边自然商业不发达，不发达，人就少，因此门里门外就显得有些冷清。开学和放假的那几天倒是例外，因为往来火车站的公交站牌就矗立在正对校门的路两侧，刚来的、要走的都得经由这里。东门外最繁忙也最热闹，每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不计其数，并且店铺繁多、摊点林立，吸引着人们纷纷前往的同时也养活着各自的主人。同所有临近周边占地回迁居民区的高校一样，这里主要以小饭店、小食品以及小水果摊为主，夜晚则还有烧烤摊。它们挣得是最易挣的学生们的钱，卫生环境却永远让人皱眉，但学生们不嫌弃，他们还是一到饭点就纷至沓来，尤其在晚上，拥挤程度形同赶集。西门处同样繁华，同样热闹，出进的学生也不少，外出溜马路的、偶尔出去吃饭的、乘坐公交逛街购物的，都要走这道门，但很显然，这种繁华和热闹是另一种层次和意义上的——同样是店铺鳞次节比、货品玲琅满目，却褪却了嘈杂，多了秩序，卫生条件更是东门外所无法堪比的，因此，来往于此门的成员又加入了老师和家属这样一只大军，而且还是以他们为主，一来他们住得离这道门近，行走方便；二来外面店铺里售卖的东西来路正，购物放心。其实最主要还是源于有一座大型菜市场和一座大型公交车站齐聚西门外马路对面，想买什么均可，想去哪都行，也就造成人流量大增，再加之校内两座宾馆正好也在附近，来校办事的、来参加学术交流活动的，甚至于还有前来探望学生的家长们均要下榻其中，于是穿梭于此门的行人每日里就都络绎不绝。宋嫣后来也经常光顾这里，或打牙祭或买点菜，隔三差五她还会购几枝花回来插到瓶子里，给宿舍里增添了不少温馨和浪漫。科大有个北门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晓，因为它不仅远离人们的视线，而且通常都紧闭，只有在校内偶有施工时才被打开，以方便施工车辆和工人进出。但纵使是这样，在后期，一当校内一处闲置土地大兴土木时，不日它就被嗅觉灵敏的学生们所窥见，于是为图省事，他们常常趁着月色从这道门前往马路对面，目的仍旧是为了去吃。而她也正是在这样的一次请吃中才知悉了这道门的真实存在。

有门就有路，校园内的道路更是由门起又止于门，就在那条连接起东西门、像鲱鱼排一样撑起着校内许多区域的最宽绰、最主要的马路上，宋嫣和张峰刚刚完成了他们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相遇，并且紧接着还将完成第二次。事实上后来他们之间的许多故事也都围绕着这条线路发生，不是在西门和东门两个端点处或是附近，就是在其连接线上，仿佛他们之间的缘起缘尽注定是要经由这条道来见证的，但殊不知，做出此种安排的正是校园内建筑物具体且唯一的布局，因此，接下来的事就将是不吝笔墨地绘制整个科大校园每一处的航片图，为的是能够一并为以后所涉章节和内容提前做出铺垫和导引。

如果说全国的各所大学都可以相应地用一个汉字来代表各自的校园布局的话，科大对应的就应该是一个从南到北变形了的“土”字，它由一条起于南门、途经高大主教学楼、止于食堂的纵向马路和连接东西门的那条主马路以及绕临南门广场、两端汇于该马路的一段圆弧道路共同组成，并将校园划分为了五大区域，即左前方、右前方、左中间、右中间和正下方。在这五大区域中，左、右前方由于均毗邻校园南门，又斜对南门广场并且和在其身后的高大雄宏建筑主教学楼深情相望，因此基于美学、视觉、层次和功能等方面的考虑，左边的空地上只立了一座钟楼，风车型的，带点卡通，周围花圃绿草围绕，富有田园气息，右边则为一座仅有三层高的行政楼，楼身狭长，楼下有银行，有车棚，也有尽职尽责的看车人。
动力学院、材料研究室以及基础教学部均位于左中区域前内侧，分属于三栋楼，从南到北，一栋比一栋矮，一栋比一栋有特色。六层高的动力学院楼身方方正正，青石灰颜色，朝南开了个硕大的前门，然而人们却都愿意走西侧的旁门，尽管得经常留神在楼梯口处不撞到头，但进出的人依旧乐此不疲，为的就是抄近路。而宋嫣同样图此便利，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她将会无数次穿过这一小门进出此楼，原因即是她的专业是动力、专业教研室就在楼内、专业实验室也在楼内、未来她自己的实验室同样还在楼内。材料研究室把他们的研究成果用在了建筑外围上，墙体材料不仅不同于其它建筑，看起来像是一层泥糊了上去，上面还覆满了爬山虎，故而无论远看还是近瞧，都给人带来一种夏日清凉的感觉。基础教学部宽而长，占地不小，却默默无闻。主要还是源于它里边没有设立上课用的教室的缘故，出于对基础教学的重视，学校希望待在楼里的老师们能够不被打扰地安心备课，却忘了整个建筑背对的恰是校内最热火朝天、最激情澎湃的地方：校内唯一的一块篮球场和随后又开发出来的第二块乒乓球场。如此，外面的叮叮咚咚以及伴之而来的喧哗声难免不会搅扰到他们的清静，但从来也没听说谁提出来过抗议，也许中间那块杂草地起到了隔离和降噪的作用，也许等到球场上真正开始沸腾时，老师们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宋嫣刚入学时，这第二块乒乓球场地还是一片荒芜，不过不久之后便被整葺一新，不但铺上了水泥，而且还在上面砌筑起了许多乒乓球台案，于是原本一到昏黄时刻就热闹非凡的这块地方就变得更加喧腾了：男的、女的，会打的、不会打的，都齐聚这里，场面壮观程度简直令人咋舌。这是科大校园内晚饭前后最奇特的一道露天景观，仅此一例，再无有能超越它的场面存在，就连以速度、矫健和活力著称的与之仅一线之隔的篮球场地也一夜之间让位给它，相形之下，由曾经的红火变得略微冷清了。玩的人还是那些，场地也依旧能够被占满，可是没有观众，只有战士，少了人气不说，最主要还缺少了像乒乓球场地上着红穿绿的女性，由此在色彩上便逊了一筹，加之还失了烘托气氛的笑声，因此，不知不觉中，篮球场成了一块严肃的地方。然而每到有正式比赛的时候，它还是会吸引不少观众前来，也会瞬间人头攒动，场地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住在研究生区的人，自然不如她对这片区域的感情深，要说她后来对科大的回忆，背景也多半都汇集在这里，原因是这里曾经寄存过她的一个家。
让她如此难忘的这块地方就是这“土”字的右中区，它包括占去了四分之一面积的W区、向南延伸到的图书馆和报告厅、向西延伸到的静湖以及它后面的一大片风竹林。这片区域以风景优美著称，更因所居人员的身份而在校园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处于象牙塔顶尖的人群总是格外受人关注。W区因所属区域内的所有建筑外形均酷似大写的英文字母W而得名，而红色则是这一区域的最显著特征，所有的楼栋，从外墙到阳台再到楼顶，无一不都被漆成铁锈的颜色，远远的，看上去很是醒目，再加上四周以及楼与楼之间不是绿树就是冬青环绕，而且还有一小块一小块宁静的草坪做点缀，这里也就愈加地显得迷人了。实际上更美的地方还在别处：南边的碎石小路、乘凉用的庭廊以及静湖的湖面起始段上的一座石头拱桥；偏西一点则有泛着粼光的湖面中段、位于湖畔的参天大树和树上面整日啁啾不停的成群小鸟；更西一些还有更加开阔的湖水和包围着它的成片茂密风竹林。上面这些都是她愿意靠近和最喜欢去也最容易流连忘返的地方，然而有另外一处场所却更吸引她，在开始之初，还相当神秘，曾引得她对着它的侧影揣测再三，但具体到它位于这片区域的哪个位置，又是干什么的，这里先撇开不说，只留待后面展开故事详情时再做具体阐述。
同国内许多大学类似，科大不仅有自己的附属中学，还有自己的幼儿园，医院就更难免了，所所大学都配备。中学在西门外与校园西墙一路之隔，幼儿园和医院则在校内面对面一路之隔，而幼儿园背对的正是那片围湖的风竹林，旁边紧挨着的则是那两座宾馆中的其中之一。宾馆因湖而得名，起名叫静湖宾馆，却因装修豪华和价格高昂而在全校闻名。

隔开医院和幼儿园的仍旧是那条连接东西门的宽马路，并且自此之后，这条马路就把所有以医院为起点一路向东的建筑，包括医院本身通通都划到了“土”字下方最狭长、最广阔的地段内，进而形成了校内最大的一片区域，以至于它几乎占去了校园一半以上的面积。然而这位大野心家仍不知足，突然间又在医院大门口的西延伸处向南来了一个大转弯，就此形成了一排高大的树木不说，还把来自校南门一直延伸到树尽头的另一条路段也一并纳入麾下，且待到二者合二为一后，就开始直奔西门，沿路不仅将两端的家属楼分为了南和北两大块，还大手笔地在沿街北侧又镶嵌了一溜美容美发店、服装店以及另一座宾馆和一家生意分外兴隆的米粉店。
和大多数人一样，宋嫣从不认为校医院的医生医术有多高明，无外乎就是能看个头疼脑热，然而当不明就里的她得悉经常见到的一些蒙着一只眼睛在医院外溜达的人全都是冲着校医院来换假眼时，瞬间，她就消除了偏见，却也因此而耿耿于怀了好多年。事情源于有人对她讲，换的都是猫眼，并且换了之后，那眼不仅在夜间能看见黑暗处的东西，还能发出绿光，言外之意，猫的眼睛在夜晚什么表现，假眼就什么表现。她没敢问白天是否也能随着光线的明暗自动调节瞳孔，因为单就换猫眼这一说就已经够让她胆战心惊的了。她一方面替那些有幸换眼的人感到欣慰，更多时候，则还是为那些因此而失去眼睛的猫咪感到悲哀，她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如若让她选择，她宁愿安个玻璃珠子进去，也不让可怜的它们做出牺牲。就这样，这说法以讹传讹地让她可笑地相信了好多年，直到偶尔一次，当她查取其他资料时，才愕然发现，原来那说法竟然完全是假的！但她旋即就笑了，对于她来说，这毕竟是一个迟来的好消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医院左侧即是老年活动中心，白天总能听到里边咿咿呀呀地在唱京剧，晚上则黑黢黢一片寂静，不过就在她入学后的不久，顶层三楼会议室开始放起了电影。实际上放的都是光碟，并且由于或是设备或是光碟自身或是放映技术等方面的问题，很少能够连贯地播完一部。而就在同一时刻，也许在报告厅里正在放映着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内拿到拷贝的最新电影，也许羽泉的演唱也正在里边举行，然而架不住这边的票便宜，前来观影的人还是每一回都能将场子撑满。后来，财会培训班也在里边开办了起来，但这已经是二〇〇一年下半年时候的事了，当时她还是通过她代课学校的一个学生才得知的，在得知的那一瞬间，她竟然惊讶地一连声问了好几遍“就在老年活动中心”才止住了嘴。这件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除了惊讶，就只剩下感慨了，感慨凶猛的市场经济大潮对于校园环境的波及之深，因为就连这座楼也已经想方设法、正儿八百地开始搞创收了。说实在话，她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相形之下，她更愿意看到的是：在楼里，老人们打着桥牌、唱着京戏；在楼外，老人们慢悠悠地击着门球、玩着软式排球并稀里糊涂地翻着记分牌。言外之意，最好谁也不要打扰这帮退休人员的清净。

每到开饭时间，最壮观的场面均发生在下课后匆匆忙忙赶往食堂的路上以及食堂里面，然而仅仅一路之隔的最大两处食堂却呈现出两种景象：一边拥挤不堪，一边平平静静。将它们隔开的是一条热闹的小商业街，左边是超市，里边的商品应有尽有，门口处的几家小摊点则专门捡它的漏，售卖些饮料冰糕之类的东西，同时还兼做公用电话的生意；街道右边则以饭店为主，档次都较高，人们只有在聚餐或是请客的时候才选择来到这里，但出人意料地是，这里每日都能够提供品种齐全、花样繁多的早点，在这一点上，就连那每顿饭都拥挤不堪的食堂都自叹弗如。拥挤是由于前往的人多，他们以本科生为主，图的就是里边的菜品便宜，为此，这所位于本科生宿舍楼群前又紧挨东西宽马路被称作一食堂的地方就赚取了大量的人气，却也因此而忘却了及时更新内部的硬件设施，就在宋嫣毕业的前一年夏季，当后勤部门为了缓解就餐拥堵现象在其旁边又新添了一所二食堂后，一夜之间，它失去了过去的风光，因为新建的食堂不仅大、里边装饰一新，而且很多菜都是现做现卖，于是原来在一食堂常见的排长队现象又在二食堂涌现。然而同样是排队，本质却不同，前者是由于毫无选择，后者则是为了才出锅但同样便宜的饭菜，并且支持这些学生留在新食堂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始终都能找到座位，而这，过去在一食堂当去得晚时几乎是办不到的。一食堂终于也找位子不费劲了，人却散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对于一所大学来说，要维持一座食堂正常经营下去通常不会过分困难，只是毕竟和过去一对比，营收明显下降，由此另类夜宵便在这所食堂率先开办，且唯此一家。卖的无外乎都是炸串、凉菜之类的，有时候还附带着有砂锅、馄饨，最刺激的是还提供啤酒，搞得和外面大街上的烧烤摊一样，但去的人络绎不绝，工作人员也比白日里热情许多。

然而最让宋嫣怀有深情厚谊的却并非是这里，而是那座平平静静的食堂，它紧挨着老年活动中心，中间以一排小树使彼此隔开。这家食堂是教工食堂，两年后将会在大运会期间被重新装修供运动员使用，之后再改回。食堂的菜品很贵，可来的人却并不少，都是些不愿意受挤愿意清静的人，他们喜欢一边吃饭一边静静地看电视，有比赛节目的时候，吊在撑柱上方的电视机下就围着一圈人。值得一提的是放置在用餐区地面上的一只大的不锈钢桶，里面不时地续补着免费汤。其实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一道菜，因为光是里边的配菜就能把人吃饱，另外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都会心安理得地在饭后去舀上一勺，没了的时候，还会有人提醒工作人员说，汤没有了。对于放汤这一举措，宋嫣最推崇，一碗免费的汤，再配上一碗米饭或一个馒头，足可以让一位家庭贫困的学生有尊严地完成一顿饭。
有人喜欢看电视，也有人愿意看报，天气好的时候，食堂门前的报刊栏前总有人一边端着饭盆吃饭，一边浏览着上面的讯息。宋嫣通常饭后才来，并且逗留的时间往往也较短，但很快地她就发现，有一只黑狗时常出现在报刊栏旁边，看起来像是在捡拾人们落到地上的饭食，却也更多时候都能获得意外的惊喜，因为总有人会将盆里的肉丢几块下来给它吃，吃完后，眼巴巴的它还会陆续再从别人那里得到美味。这样的情况出现过几次后，宋嫣就知道，这只狗来学校的时间相对固定，学校开饭的时间就是它出现的时刻，它没有钟表，凭的是生物钟、鼻子和渴望。这不是一只流浪狗。它有它的身份表达，尽管不清楚它住在哪，但那天真的眼神、挺翘的尾巴、跳跃的身姿，哪一处也都在向人们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它有家有主人。果不其然，就在有一次宋嫣外出西门，等在路边预备过马路时，一个黑黑的身影突然间就跃入了她的眼帘，她当即就认出了它，而它当时正夹在对面人群中，预备过到这边来。接下去，宋嫣的眼睛就始终没离开过它，一直盯着它过了马路，又看它一路小跑进了西门才收回了目光。那时正值午饭时间，她知道它一定是忙着去赴它的“约会”去了。
在给它投肉的人中，有一个身体敦实总是着黑衣的给宋嫣留下的印象最深，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黑狗的陪伴下完成他边吃饭边看报纸的活动的，除非狗没来。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对它有多么热心，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隔一会就要抛下一块肉来。对比多年后，目睹的另一幕，她总觉得很多东西在学校里更美好。那已经是她工作了几年后的一天清晨，坐在车中正在去往单位路上的她透过车玻璃看到一只狗正围着一个站在路边手捧塑料袋吃早饭的男人可怜巴巴地乞食，而那男的非但一点不给，还边呵斥边用脚赶它走，并且直到最后，吃得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他宁愿连饭带塑料袋一起远远地抛进路边的一条深沟里，也没有给那只狗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结果害得它着急慌忙地去追那只袋子时，才知道自己空欢喜了一场，那一刻，她似乎都能听到狗的呜咽声。

排球场也在“土”字一横下，而且即使多少年之后也是最令她难忘的一块地方，场地靠近东门，正夹在体育组和最东排的本科生宿舍楼中间，借助这座高楼，下午四点以后的太阳就被挡在了楼西边，由此形成的阴翳使得球场呈现出一阴一阳两半个脸，而在这时候，课后空余出来的场地上就会陆陆续续被喜欢打球的人所占满。宋嫣是一个典型的球迷，她在第一眼看见球场时就有些喜出望外，时隔几年后，又能重温过去上大学时的爱好，任谁也不能抑制住心中的那份喜悦，因此，她第一时间里就在选课单上的任选课选项上勾选了排球课，也在第一场美丽的误会中加入了成员几乎固定的铁杆玩家队伍中，且自那以后，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她把大把大把的汗水洒在了那块场地上，也把数也数不清的笑声留在了那块场地上。那里曾是她躲避内心灰霾日子的避难所，那里也是她缔结友谊之花的肥美之地，那里更是她结识中国女排队员和国际级裁判的福地，对此，她永生难忘。
但此刻，她还只是正从它面前第四次经过，也第四次一边走一边透过铁丝网凝望着里边。前往体育馆必经排球场，前者位于后者的正后方，中间隔着一座游泳池，因此她在同一条道路上一折一返共两个来回也四次看到了这里。前两回是在探寻体育馆的路上，后两回则是现如今进入里边报名又返回的时候，但是同样的收获，心情却大不同，因为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地感知到了正扑面而来的新生活的气息：树更绿了，空气更清新了，鸟儿叫得更好听了，路上碰到的行人笑得也更加灿烂了，于是，她脚下的步子也随之变得更轻、更快了。一个不经意，她右拐出球场范围后竟不知不觉地已经在东西那条大道旁的人行道上朝西走出了很长一段，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快要接近前面的交叉路口时，再一抬头，远远的，一个身影就撞进了她的眼睛里。都不消去想就知道那是张峰，而他此刻也正沿着和她同侧的人行道向她这边慢慢走来，很显然，他也看见了她。

两人由此再一次相遇。相遇的地点和第一次时相差无几，就像约好了似的，都是在接近这条宽马路的中间位置处，这位置像极了一个凸肚圆弧上的顶点，且正依靠张力牵引着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一块聚。但相聚之前的这段路又是何等地漫长呀，走起来简直像是需要一生。不是路有多难走，也不是心有多焦急，而是一时间百样心绪齐集，谁也预测不出这又一次的碰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双方交流的话语都不及先前的一半，只见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回来了？”/“办完了？”之后就匆匆结束了这场同一上午的第二次邂逅，逃似的离开了，至于这中间他们是否还讲过什么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此后，两人的生活就都变得不同了！
接下来整整一下午，宋嫣都沉浸在对上午事件的回溯中，品味其中蕴意的同时心里也暖洋洋的，洋溢着温馨的愉悦感。这是她自打离开母体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来自异性的异样温暖，可她还是不时地充满着惶惑，觉得无法去定义这个突然闯入心里的人。夜晚来临，灯光开启，当一团黄色的光团围聚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周围时，记忆之锤也恰而准地击中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世界的大门，且就在那扇沉睡心门即将被撞开的刹那间，她瞬时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曾经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可悲的是，这一顿悟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惊喜，反而让她一时间茫然若失，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那个身处遥远美国的人以及与他尚未了结的婚姻带给她的警示和忧虑，而是最终听凭了内心的意愿，开始了一段艰难困苦的精神恋情。但孰料想，就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取笑自己曾经忘了给心目中的那个他也画上一副眼镜、添上一双运动鞋时，就不断地被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痛苦所击打——那时候，她认为在世上再没有有比这种痛苦让她觉得格外孤寂和空旷的了，她就像置身于沙漠中一样，迷惘凄苦，孤独无助。这是她不曾预想到的，它完全超出了她对现实的预期和把握。想当初，她怀着十二分的渴望遥想，当有遭一日这份美好的情感真的被自己拥有时，自己会是怎样的幸福，但当它真的来临、梦幻真的变为现实时，她却由不住地想哭——不是因喜悦，而是因绝望。她已经预感到如果继续走下去，前面必定困难重重、艰辛异常，她也知道，以她所受的教育和对自我情感的约束，她不可能义无反顾，因为舆论始终是悬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利剑。这一顾忌最终并未阻止她继续陷落下去，却也始终令她没有超越应有的线。
两年半后，她同样听从了内心的意愿，退出了这段感情，可让她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是，这段经历却在她的心灵深处播下了长久的痛，结果使得这痛竟然超乎想象地伴随她走过了她最黄金的年代，而多年后，当她终于决定要和这痛彻底决裂时，她已是不惑。但她从不后悔曾经有过这段无果之梦，她觉得就在她品尝苦涩之情的同时，也享受到了无以名说的甘甜滋味，这味道尽管在大部分时间里比不上痛苦带给她的记忆更深，却也是她日后每每回味起过去来时最值得笑容浅浅的一个引子。当然，更重要的是，就在这浅笑嫣然中她早已深深地懂得：没有爱的痛不是真痛，没有痛的爱也不是真爱，拥有这份爱固然美好，然而有时候付出甚至于牺牲却比拥有更美好，因为它至少能够让一个女人因成熟而变得高贵。

二

张峰不像宋嫣来得那么早，不到最后一刻，爱他的人不放他走，事实上，他是在做了保证之后，才得以顺利离开的。说实在话，对于自己再次求学为什么要选择到离家这么远的科大，他至今也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理由来，只是觉得这样做，似乎可以离一些事远些，而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从他入学起，他就只字未提过。同学们仅知道他家里有一个患哮喘病的母亲，且这几年病情一直控制得很好，唯有宋嫣能从那镜片后面的双目中偶尔一闪而过的阴翳中觉察出他似乎另有隐衷，因为她对自己的过往采取的做法同他如出一辙，也一样地不愿意示人。她有意无意地都在淡忘一些事，因此许多时候的许多事，若不细想竟然都辽远到恍若隔世。然而，最过分的莫过于当大学同学兴致勃勃地对她讲述当年她这样那样时，她完全就和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满脸茫然。这种情况在韩永正去了美国之后变得尤为厉害，很多时候，她简直都快要怀疑说话之人是否仅是为了图一时痛快而临时杜撰出来了一些故事，而那些故事压根就不是事实。但看着别人一脸笃定的样子，她只好怀疑自己，并且为了解除尴尬，她对此给出了这样牵强的解释：经历了太多，一波推一波的，后来的终于还是把先前的记忆推出了舞台。这显然是遁词，谁都知道，记忆的内容是不分前后的，越老忆起来的越是从前的事情，就近的反倒随见随忘。其实对于她的表现，不难理解，并且这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过去带给她的快乐不多。人体通常源于一种自我保护，当一个人正在遭受过去遗存下来的潜在不愉快影响时，身体就会发出指令，让她忘掉以前，当然具体到执行情况，因人而异，其中大部分人都会像她一样，选择性失忆，专门挑选某一时段去忘记，目的就是为了忘却某些人、某些事，但也免不了会伤及无辜，好的坏的都被一并抛弃，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有益的行径，它能够确保一个人很好地继续去做事、去生活。与此相反的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存在，即有些人始终带着过去的阴影生活，甚至于就活在那片阴影里，于是不仅放不开手脚去追求更美好的未来或者将现今的日子过得一团糟，到了极致的时候恐怕就是自暴自弃，或者干脆选择疯癫。以上两种结果，究其本质，实际上都是在逃避，但一种逃避可以让人更好地生活，另一种却让人继续延续过往的不幸。然而这一说法却完全不能用来解释她研究生时期的这段经历，因为即便是多年之后，她对它也依旧记忆深刻，所以，只有一个理由似乎可以尽释这种巨大的区别，即不是爱就是恨，无爱无恨，它不会长驻于心田。显然，这一阐释用在韩永正这个受体的身上最适宜，原因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主动想起过他，不过她并未因此就对人们隐瞒和他的婚姻关系以及他身居美国的事实。在这一点上，张峰则明显表现得不同，他所有的秘密都深藏在他那副黑框眼镜后，并且独自在内心里忍受着来自它的折磨。

此刻他倒是一身轻松，受着已经正式成为一名研究生的良好心境的影响，走在路上神情盎然。对于这校园，尽管他曾因备考而待过好几个月，却依旧感到像初来一样，走在里边，哪哪都觉新鲜。雨后晴空总让人神采奕奕，这时的张峰心情舒畅也是自不待言，但就是无论遇到谁，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把对方想象成是天上一块正在疾走的云，不仅此时在这彼时在那，而且和他现在毫无瓜葛，未来也毫无瓜葛。他想得没错，大部分时候，事实也的确如此，可谁也没有像他这样如此强烈地在心里暗示过自己，就好像刚刚被人抛弃了似的，对别人时刻保持着一种疏离感。好在这仅是一种误解，当他突然间看到马路对面的冬青夹道中走出了宋嫣时，他瞬间就认定，不只现在就是此生，她也和他绝无可能半点关系都没有。对此，他非常确信，因为他觉得再无有比现在钟爱她的时刻存在了。
宋嫣只顾着审视路上的积水，因此给了张峰终于可以借助距离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仔细端详她的机会，他眼中的她由于脱去了冬装比初试时候的她更清丽了，也比复试着春装时更沉稳了。秋天的装束就像秋天的果实一样，都会透着成熟和收获的味道，而宋嫣白裤黑衣外一袭墨绿色外罩罩不住的也正是这样的饱满，然而喜欢锻炼的她自然和胖是挂不上钩的，可和一般意义上的瘦也有明显的区别，说白了，就是不胖不瘦，体型偏健美但同时也不乏柔韧性。不过平心而论，这自始至终都不是吸引张峰的原因，他看重的是她身上另外的东西，而那才更珍贵。

他第一次注意到宋嫣还是在初试时的考场上，考数学时，她迟到了十五分钟，而也正是这一次迟到让他彻底记住了她，因为当女监考老师一边递给正准备坐下来的她一份属于她的未开封试卷，一边低声对她说“我还以为你不考了”时，他听到她回答道：“不会的，我都准备了那么久了。”声音尽管压得很低，但字字清晰，进入他的耳朵后，他禁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不料瞬间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动了自己，并且为此他还心旌一动。然而毕竟当时是在考场，紧张的气氛容不得他去多想，等到过后，他再一回忆，才意识到是她澄亮的眼睛、沉静的神态以及身上特殊的清冷气质拨动了他的心弦。他感到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东西，却能透过外表让他嗅出其中深刻及隽永的味道，他断言这种味道一定不是通过训练得来的，而是与生俱来再外加后天修行聚成的，因此显得更自然，也更神秘。就这样，从那一刻起，他开始默默地关注起了她，并且在随后的每一场考试中，每到她踏入考场时，他都会送上深深的一瞥。可惜，这一切宋嫣都毫不知情，要不是在年底的元旦舞会中，她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疑惑，满脸渴望地仰头询问正站在面前的他，自己究竟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时，他给出的答案是“考试时我们在一个考场”，她就连这一点都不知情。但显然她没有认可这一说法，理由是她不知道他俩曾在一个考场。不知道就证明没有印象，没印象又何来似曾见过呢？那时，她一心只顾着使用逻辑推理在心中反驳对方了，却忘了她恰恰不信任的也正是这推理方式，因为就在一段时间之后，她预感到再也找不到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时，便在心里为自己解脱道：“那就是前世我们就曾认识。”而她明明对是否存在前世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

还是提前进入那次舞会吧，见她困惑，张峰以为她在质疑自己所说内容的真实性，就找了个铁证出来，盯着她的眼睛一脸微笑地对她说道：“考数学的时候，你迟到了十五分钟。”对此，宋嫣未置可否，原因是她不好意思对他说明缘由。这当然不是说她在考试之前做过什么令她心中不安，而是头一天晚上，她忽然心血来潮跑去吃了顿火锅，结果，凌晨五点钟肚子就闹起了革命，害得她不仅三番五次地往卫生间里跑，最终还在进入考场时迟到了一刻钟。她惊讶于自己都已经快要记不全的事情，却还被别人始终放在心上，殊不知当她那日推开考场门的时候，张峰曾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手表，并且令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竟牢固地记住了它。宋嫣丝毫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愿，而是问起了他当时在考场里的位置。原来两人隔得还很远，但他们还是借着话题回溯起了当时的一些事情，可仅仅几句话后，张峰就暴露了自己，只见他在刚一听完宋嫣谈起那位女监考老师等到最后一门科目结束后关切地询问她考得如何时，顺嘴就溜出这么一句：“她和我一样，担心那次迟到会影响到你。”
见自己说漏了嘴，他连忙又去掩饰：“噢，不是，我是说她尽管监得很严，人还是挺好。”
宋嫣没有吭声，沉默了一阵子后，讲了一则不是笑话的笑话。
“考完后，对数学答案，有一道填空题给出的答案是二分之一，可我写的却是四分之二，为此，我笑了自己好几天，也不知道那道题最终扣没扣分。”
张峰含笑送上了迟来的安抚：“忘了约分按理说应该给一半的分，不过，给不给都不重要了，毕竟你已经在这里了。”
“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人在紧张的时候犯的错误其实往往都是一些极其低级的错误，而这些错误若放在事后来想，通常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相信那是由我们犯下的，但又确确实实是我们犯下的。”
宋嫣的话引发了张峰的沉思，不过，很快他就又接上了：
“实际上何止是在紧张的时候，就是平心静气时也会做出让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

宋嫣不明白其所指，只发现他陡然间神情黯淡，然而还未等她对此做出反应，旁边早有人按捺不住插了进来。她叫钱雅雅，一个爱说爱笑爱与人嬉闹斗嘴的女孩，和他俩同一年同一专业考入科大，是他们名副其实的同学，且和宋嫣一样，也住在W区。张峰和宋嫣聊天的时候，她正背对着他们在另一人堆里说笑，但孰料脸向前耳朵却朝后。她竭力想听清身后俩人交谈的内容，无奈屋里太吵，结果是既没听清，更没听全，可又实在忍不住想要挤进来参与几句，就自己臆想出了一个内容节点，想当然地安在了两人的谈话当中，以为他们还是在谈论考场的事情，于是一下子就将身子从凳子上转过来面向了他俩，且人还未坐定，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过去一贯喜欢采用的诈唬手法，如同点瓜一样，一边用手指头来来回回地点着张峰和宋嫣的脑袋，一边像爆竹一样地大声叫开了：
“好哇，原来考试的时候你俩不仅在一个考场，而且还相互抄袭，说！到底抄了多少？”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故弄玄虚，不是为了制造气氛，就是为了引起人们的关注，果真，有人就打住了话头，将脸也扭向了这边，然而一待看清嚷叫之人是钱雅雅时，就又纷纷开始起哄：
“钱雅雅，又捣乱去了？待会受了委屈可别找别人撒气啊！”
“钱雅雅，该撒气还得撒啊，小师弟有几天没被你给挠痒痒了。”

人们嘴里的这位小师弟也是张峰和宋嫣的同年同学，因年纪小而被所有人唤作“小师弟”，他是一位本校的推免生，平日里喜欢和钱雅雅耍贫打闹，此刻也正和宋嫣两人围着说话，但他并没有接受众人的鼓动，而是坐在那里，手抠凳沿瞪着眼静观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脸上挂着看热闹的表情。
钱雅雅已然顾不上为这些外来的调侃而去与别人斗嘴了，因为她发现她眼下施用的“恐吓”手段不仅没有起到任何预想的效果，反而招致来对方二人异口同声的回应：
“全部！”
也许声音太激越，又一字一顿地，故意的成分很浓，同时这又是一个完全超乎预料的结果，因此它在张峰和宋嫣心中瞬间引起的震动都很强烈，程度绝不浅于刚一听到钱雅雅冷不丁冒出来的问话时受到的惊吓，为此两人不由自主地相互对忘了一眼，惊讶于彼此之间的这种心照不宣和高度默契。但他们更多感受到的却是同谋者之间的那种快意，因为谁都能从对方的嘴角察觉到一丝憋着的笑容，且为了不刺激到钱雅雅，都忍着没有释放。
钱雅雅却还是受到了刺激，只见她瞪圆了眼睛，一脸无辜地冲着他俩大声抗议道：“哎哎！什么意思吗，怎么两人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也只是说着玩玩，可看看你俩的表情，同仇敌忾的，像对敌人一样，哎，我倒要问问，什么时候你俩变得这么齐心了呢？”
见钱雅雅开始胡搅蛮缠了起来，张峰和宋嫣先后离开了原地，这下子，钱雅雅更不干了，坐在椅子上扯着嗓子蹬着脚喊道：
“哎，怎么都走了呢？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伴之而起的音乐声似乎更响了，跳舞的人也似乎跳得更欢了，看到钱雅雅像小孩一样使性子，终于有人笑出了声，结果立刻招致没心没肺的她扑过去一阵子捶击，这一次，张峰和宋嫣再也不用憋笑了。
宋嫣笑起来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眼睛弯弯如月牙，让人看了心里格外甜蜜，张峰也不例外，那一刻，他也禁不住沉醉在那弯月牙里感觉温暖如春。
关于考数学时迟到的问题，宋嫣历来都没太在意，她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但却真的曾经一度令张峰非常担心，担心她因这唯一的原因而落榜，担心他再也见不到她。好在就在复试的时候，他不仅如愿地又看到了她，而且奇迹般地发现，她竟然和自己同属一个专业。他为此而瞬间变得激动了起来，然而一向冷静的他表面上却没有丝毫表露，更何况，詹明探出头来第一个叫到的便是他，根本就没留时间让他去进一步放纵自己的情绪。但宋嫣的形象已经开始搅扰他的内心，即使那天没有开设窗户的实验室内光线很暗淡，她也正隔着中间的实验平台坐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里，他还是能够透过昏暗看到她那两只亮晶晶的眼眸正像夜空中的两颗星星一样，在宁静安谧的鹅蛋型脸上闪烁。最令他眼睛一亮的是，她发束高绾，黑半袖外着一件满是兜的白色小马甲，样子看上去仿若一位画画的。他认为这倒十分符合他对她的印象，因为她似乎总是那么安静清雅，并有一股隐隐绰绰的忧郁味道藏在其后。

张峰是夹带着一丝紧张进入面试现场的，而等待他的却是看似严肃实则宽松的氛围，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围坐在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前一边翻看着资料，一边在等着他坐定。很显然，离门最近的几个空位子是专门留给面试生的，他选择坐在哪一张上都行。然而人类似乎天生就有识别权威的能力，即使他不端坐在中间、不被人簇拥，人们照样不会弄错。而当时的现场情况也真的就是这样，参与面试的老师们都是在一起随便坐的，但张峰稍一扫视，就从神态上判断出了哪一位是主面试官，于是在有人授意他坐下的时候，他选择了一处正对其的位置。开始时，他是抱定了别人是审讯官自己是被审讯者的想法的，原因是当初他大学毕业进入工作单位时就是被这样庄严考核的，他记得自己先后历经了智力测试、专业测试、面试第一关、面试第二关以及面试第三关，并且面试的每一关都像审问一样，对方问一句，他答一句，多余的一句也不敢说、一句也不敢问，更不说为了缓解紧张气氛，随便发挥了。他只觉得每位面试官的脸都阴森森的，现场也压抑到足够让他认为被录取的可能性为零。先前准备的那一套面试技巧没有一项能用得上，反倒用他的话来说，杂七杂八的东西被详详细细问了个遍。一九九五年，毕业生第一次正式被推向人才市场，想要进入国有单位瞬间变得很艰难，所幸，一番绝望后，最终他被录取了。而也正是基于那一回的经历，这次入学面试，他干脆什么都不准备，然而等到屁股一挨椅子他就后悔了，毕竟准备一下至少可以给自己增添几份自信。但事实证明，他真是多虑了，因为接下来的面试内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先是被要求做了自我介绍，接着谈了来读研的原因，随后又讲了讲对专业的认识以及相关科技方面的最新发展，最后还阐述了一下如若被录取，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自己想进行哪些方面的研究。所有这些都和学术交流类似，其间还不时地穿插进来好几位老师的询问、见解和建议，就这样，面试的第一道程序就在如此轻松的气氛中结束了。第二道是专业英语翻译，可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张峰被要求大致说出文章的脉络和中心意思之后，就结束了对他的面试。
詹明要晚于他一步出去叫人，因此，他一探身正遇到靠近门口坐着的几个人在伸长着脖子询问张峰里边的情况，但显然，他正急着离开，只请了两天假的他还要去车站赶火车。詹明的一声点名替他解了围，调转身子后，他一迈脚就出了实验室的门。实验室的门和面试室的门紧挨着，中间只有一面九十度墙角将它们隔开，然而他还是借着转身之际，朝宋嫣所在的角落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他发现她碰巧也在看着他，但他已经没有机会进一步去看清她的神情了，只隐约觉得探询似乎要大于其他。他猜测，也许她此刻最想了解的也是面试的情况。站在走廊里，他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没有给自己找出一条返回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