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环路东段有一座肯德基快餐店，门口是十八路车的一个候车站，一个满头斑白的老年乞丐一直在那儿行乞。他的住处就在附近，快餐店门口是他的必经之地，久了，便认识了这个老得像一团棉絮的老乞丐。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迟了一些。夜里听得那沙沙沙的声音，他就想这个冬天有点呛。第二天，他比往常提早出门，不是想看雪，他对雪没任何兴趣，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想早些上班。在快餐店门口，他看见了那个老叫花子，卧在雪里，像杨百劳那样卧着，已经断了气。当警察将那具雪一样白的尸体弄走、围观的人一哄而散的时候，他抽了一口凉气。一路上，他为自己从未施舍过那个可怜的老头而懊恼，并决定：甭管以后碰上什么样的乞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干净的肮脏的好看的不好看的乞丐，都一定要尽自己所能给予帮助，即便是施舍，也算是积了德。但第二天一早起床，城市依旧是那个城市，他还是他，体面的人和更多的乞丐和他擦肩而过，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前一天的决定被繁琐的工作和习惯性的疏忽给抛弃了。
某单位的头儿已经大半年没上班了，说是患了癌症。年底，他终于如人们所想的那样，死去了。单位上的人，包括仇视和蔑视他的人，也包括拍他马屁从他那儿取得好处的和一些对他有好感的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他夫人和儿女撕心裂肺的恸哭，令所有人动容。回来的路上，众人蔫蔫地耷拉着脑袋，悲伤和死亡的阴影压迫着他们。他们在一时间里参悟了人之生死，洞悉了人事无常，都说：唉，人死，一切成空，我们，嘿，我们何必还要在短暂人生停留间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唯利是图、阳奉阴违、没黑没白没心没肺呢？想想死者，再看看活者，唉，要警醒啊，警醒啊！可第二天一起床，洗刷完毕，掉进单位人事，一切照旧，昨日的感悟抛诸脑后，即使大家提及，也被当成了笑料，他们依旧在人事江湖中浮沉，在利益权势间争斗。
他的朋友死了，自杀。他们是大学同窗，最要好的哥们儿，毕业后分配在同一座城市。他想在朋友的遗物，尤其是日记中找到他自杀的动机，但他失败了。朋友桌子上的一张照片表明朋友曾经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活动的人，他鼻子一酸，将照片带走了。一个晚上，他被失眠折磨着，只好拿眼睛和照片上的人说话，那一刻，他才在朋友那张消瘦的脸上和含混的目光中读出了两个字：寂寞。他叹了口气，想：其实，我们谁又不寂寞呢？谁又逃避得了内心的疼痛呢？很快，他意识到了朋友之间被生活隔离后的冷漠、忘怀，甚至是自私，以及在友谊具有利用价值时才肯照面和吃喝的现实。他捧着相片，流了一整夜的泪水，妻子在一旁劝说，也无济于事。他决定从第二天起，给每个朋友写信或通话，要和他们有个约定，定期小聚，喝酒弹吉他甩开膀子跳劲舞，结伴到九寨或青藏旅行。友谊温暖的肢体和气息触及了他被现实人生折腾得已经麻木的神经，他感觉到幸福而张放的青春时光洋溢在眼底空间，一股暖流在周身游弋。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尘土照旧飞扬，平凡迟钝的日常生活照旧捆绑着他，没多久，他就把死去的朋友和活着的朋友放在了遗忘的角落和记忆的仓库里，那把“锁”已经生锈，而他也懒得去寻找那把何时被丢弃也没察觉的“钥匙”。他知道友谊的阳光再也照不到那些角落了，他只感到心力交瘁，却仍处之泰然。
他的妻子死去，短暂的悲痛卸掉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很快拢上了几个老情人，在全市最豪华的宾馆或他的别墅里定期和她们约会。对妻子的忠贞之言无法浇灭他日益疯狂的欲火，连面对妻子的遗像也无动于衷，甚至他干脆将那些女人唤到家中，在亡妻的注视下快活。他现在需要的是肉体上的欢娱和几句话或几张钞票便可购得的、专意为他的情侣们设计的知心话。但他还是爱上了其中一个女人，并许下诺言，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唯一。但天妒红颜，那可人儿在一伙流氓地痞的群殴中不明不白地给捅了，他见到她时，她已经在太平间里安静地躺着。墓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吼道：“除了爱你，我别无选择！”但长夜漫漫，久染红尘的灵肉经受不住寂寞的吞噬和欲火的熏烤，他很快又同花花绿绿的女人厮混，在恣肆的汗泥和淫亵的欢叫中求取一场场肉体的快感，对亡妻和死去的情人，他充其量似真似假地吐一句：对不住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倒好，死得利索，一了百了，可我还活着，男人的世界里，怎能没有活鲜鲜的女人呢？
他们的母亲在病痛中死去。在母亲的坟前，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母亲一生的辛酸，也感受到了死亡的绝情和恐惧，并开始认真地思索着生与死的关系。一座土坟，就是所有生命最终的归宿，每个人一出生就一天天地朝这座像癌症肿块的坟包挪移，而什么时候住进去，谁也无法预知。但时间既告知了他们死亡的必然，也适时地医治了他们本身并不很深刻的悲痛，或者说，他们在母亲活着时就那么无所谓，为母亲治疗时也不算倾尽所能，而今母亲闭目而去，他们很快便将自己解放出来，屁股一拍，就回归了他们平常之极的人生境地，依旧不冷不热地对待长辈和他人，依旧以忙作为应对一切的借口，依旧在人事堆里从容而辛苦地奔波，依旧迷恋他们口袋里存折上的数字，依旧溺爱他们的子女但子女对他们也不冷不热，依旧这样那般地恼恨密织的皱纹和稀疏的头发。他们停止了对他人的理解和宽容，停止了对每个人必将老去这个现实的思索，浮躁、势利、平庸、无为，虽然不至于杀人越货，但对生者，他们一点也不稀罕。他们善良又自私，机敏又愚蠢，快乐却低俗，即使收拾了形容，却怎么也打整不好内心；即使记得清明，却感受不到那纷纷的清雨。
死亡是有意义的，它昭示着即将的死和已经成为现实的死，也警示着生。也许，真的没有人愿意过多的谈论死亡，就像人们多么不愿意过多地面对死亡一样。但，为了不至于一次次地愧对已经交出生命的人，我们除了珍惜生命，呵护情感，是不是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比如，善待一切在生者，守护尊严、良知，还有彻悟，而且，还有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