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

郢紫的誓言

郢紫是我的老朋友，他最爱读的书，其中就有《资治通鉴》。他发誓说戒酒，说了四五年，可是到现在也没戒掉。除了三番五次说戒酒而最终照喝无误这档子事之外，他还从未出尔反尔，言行不一。昨日在一条荒僻的路上相遇，郢紫告诉我，他决定戒酒。我轻轻一笑，看了他一眼。
“这一阵子，拿起酒杯就是烂醉，既伤身又伤人，与亲戚朋友的感情也因为酒后胡言乱语受到莫大的损害。人家酒桌上越喝感情越深，我则不然，排排子弹攒射，一伤一大片。”他絮絮叨叨地对我说。
我说：“你已经下过决心几年了，今天又下决心了？”
他似乎觉得我有轻蔑嘲讽之意，反唇相讥：“亲戚朋友无人监督我，他们不知是何居心？”
夜晚，万籁俱寂。我想到了李克用酗酒之事。李克用与朱全忠争锋逐鹿，常常以酒引败。《资治通鉴》二六一卷载：“幽州将单可及引骑兵至，克用方饮酒，前锋曰：‘贼至矣。’克用醉。……克用醒而后知败，责大将军李纯信等曰：‘吾以醉废事，汝曹何不力争！’”
“吾以醉废事，汝曹何不力争”，其与郢紫所言，同出一辙。不求诸己而求诸人，甚而怨天尤人，喝酒者喝出个这般境界出来，昏酣而败，宜哉！

李克用是唐五代人，他饮酒招致祸败，而其前其后有同样结局的何其多也。《资治通鉴》卷九十四也有两处记载着沙场醉酒的故事。一处是有关苏峻的，一处是有关刘曜的。陶侃听从殷羡的建议，攻打苏峻占据的石头城。陶侃派赵胤挑战，苏峻派匡孝迎战。匡孝得胜。这时，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资治通鉴》这样写道：“（苏）峻方劳其将士，乘醉望见（赵）胤走，曰：‘（匡）孝能破贼，我更不如邪？’因舍其众，与数骑北下突阵，不得入，将回趋白木阪。马踬，陶侃部将彭世等投之以矛，峻坠马。斩首，脔割之，焚其骨，三军皆称万岁。余众大溃。”
苏峻临战醉酒，醉酒之后逞能，于是乎乘醉殒命，匹夫之勇亦不如此。苏峻的故事是在江南发生的，本卷还记载了发生在江北的刘曜醉酒的故事。刘曜是前赵的君主，石勒与之争锋。《资治通鉴》写道：“中山公（石）虎引步足三万自城北而西，攻赵中军，石堪、石聪等各以精骑八千自城西而北，击赵前锋，大战于西阳门。（石）勒躬贯甲胄，出自阊阖门，夹击之。（刘）曜少而嗜酒，末年尤甚。将战，饮酒数斗。常乘赤马无故跼顿，乃乘小马。比出，复饮酒斗余。”
将战，饮酒数斗；比出，复饮酒斗余，刘曜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
刘曜已经陷入重围之中，然后昏醉迎敌，最后满身是伤，被俘，从此丢了江山社稷。

苏峻、刘曜昏酣沉酗于沙场，我们今人虽无兵革之交，然而酒桌上觥觞交错，仍不乏仿效者，此诚令人不寒而栗。人的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自己不能战胜自己，沉湎于安乐酒色，岂不是要遭受烂肠之食、伐性之斧的惩罚吗？
郢紫以后将如何？亏得他普通的再不能普通，不然后患可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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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紫想通过历史教训来戒酒

郢紫要读酒箴酒戒之类的书，在书店选看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合宜的。我建议他读读《资治通鉴》，可是书店并没有善本，有的只是有关权谋一类的白话译文。今天我把一套197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竖排版繁体字的借给他读。我告诉他，既然想戒酒，首先要读其中有关帝王死于酒的故事。帝王有哪一个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有哪一个不戒备森然，以防不测？可是他们其中许多人却无力拒绝酒色，最终死于酒色。

半个月之后，郢紫告诉我，他读了几则帝王与酒的故事，他说很令人震撼。他讲述了魏孝武帝致死原因。
北魏被强臣高欢、宇文泰把北魏分为东、西魏之后，魏孝武帝被宇文泰裹挟到西魏为主子。在天下纷纷攘攘之际，这个年轻的主子成为傀儡，堕入荒淫无道的苦海中。《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六记载：“魏孝武帝闺门无礼，从妹不嫁者三人，皆封公主。平原公主明月，南阳王宝炬之同产也，从帝入关，丞相（宇文）泰使元氏诸王取明月杀之。帝不悦，或时弯弓，或时椎案，于是复与泰有隙。癸巳，帝饮酒遇鸩而崩。”
这个花天酒地、只能发发牢骚的魏孝武帝，被宇文泰的毒酒毒死，时年二十五岁。魏孝武帝之死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不讲伦理道德，丧失人性，不讲社稷国家，纵情纵欲，这样的帝王难逃天谴，不死何以？又何尝是强臣霸主在其后呢。

在郢紫一番夹叙夹议之后，我又受到一次教育。

宋孝武帝与酒

上文提到郢紫在我面前对魏孝武帝一番夹叙夹议以及我听后产生的一番感触，我想，凡是溺于杯觥糟醴中的人，听一听郢紫的这一番转述和议论，也会有好处。
一叶知秋。继而再是深秋，在人际寥寥的人工湖郢紫又见到了我。他对我说，非独魏孝武帝在酒中不可自拔，甘当沉沦，最后殒命，还有一位宋孝武帝，也是死于酒色。
郢紫的记忆和好，虽然嗜酒，脑神经却无损伤。郢紫说：“《资治通鉴》卷一二九记载，（宋孝武帝）末年尤贪财利，刺史、二千石罢还，必限使献奉……终日酣饮，少有醒时。常凭几酣睡，或外有奏事，即肃然整容，无复酒态。由是内外畏之，莫敢弛堕。庚申，上殂于玉烛殿。”
郢紫对宋孝武帝先是大加赞赏，之后又未免颇带感伤，议论一番。
南朝宋孝武帝是一位绝顶聪明、善辨善断的才子，他读书七行俱下，他写文章辞采华敏，然而因为奢欲无度，沉湎酒色，最终丧命。宋孝武帝死时，年仅三十五岁。酒极则乱，乱则致病他毕竟太年轻，丢了社稷江山，丢了身家性命，这就足以令后人悚畏的了。

郢紫与我在那猪腰子形状的人工湖行走，西风飒飒，落叶纷纷，这样的景色倒是为郢紫助兴，他滔滔不绝，看出来，他早上又是喝了二两老酒。

临别，我对他说，还有一位孝武帝，也是死于酒色，你回去看一看吧，看完后看你还是否夸夸其谈，看你是否还是一大早就赖上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