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上海工作时，身边没什么朋友，白天黑夜只是对着电脑。后来意识到这么过不行，就去加了个同城聚会的QQ群，那群主每隔一两周会组织线下活动，有时是狼人杀，有时是别的什么游戏。在这个群里，我认识了老胡，老胡的外表和游戏能力都极不出众，若非他用亨利当头像，或许就此擦身而过。开始时，老胡话不多，但我们在过程中发现彼此爱好惊人一致，没多久就聊得火热。

我和老胡一致认为，阿森纳是典型的渣男型球队，在相识初期，TA战术风骚，技术过人，整个英伦无不束手；而在征服我们之后，TA忽然不再给人惊喜，变得不思进取，甚至要靠卖队长苟活。我与老胡见面聊天，最爱说“当年…”、“那时候…”，每每聊到兴起，想到如今的光景，通常以沉默收尾。跟多数球迷一样，老胡看球激动时也大喊大叫，我俩曾想加入类似于本地阿森纳球迷协会一类的组织，以便能经常聚着看球踢球，后来也确实找到一个上海阿森纳球迷的QQ群，群里很热闹，无奈我俩始终无法融入，最后还是退了群。

这个世界有很多文艺青年，当中有真有伪，我认为，老胡是真正的文艺青年，因为真文青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把文艺这个属性当作吃饭睡觉一样普通，从而打心里不认为文艺是种珍贵且难得的品质。老胡爱读诗，爱看小说，但从不在社交网络上提到这些。他喜欢给读过的书起个通俗名，比如，他认为《骆驼祥子》可以叫做《车友黑化史》；《平凡的世界》可以叫做《农村青年的劳动致富之路》——本是能叫《如何迎娶白富美》的，可田晓霞的死让老胡对作者始终有微词。田晓霞和唐晓芙是老胡颇为喜爱的两个女性角色，然而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杳无音讯，老胡因此愤愤不平，声称自己必寻其一为伴，以平文学缺陷。但他缺少孙少平的毅力，也不爱耍方鸿渐的小聪明和口才，因此，文艺的老胡在姑娘那边屡屡受挫。老胡有才华，有内涵，有丰富的精神世界，还弹得一手好琴，接触时间长了，自然会被人发现这种人格魅力。于是在聚会群里，在身边，出现了几个对老胡初步意向还不错的姑娘。有时，姑娘们都会拐着弯问他，“打算长留上海吗？”，“爸妈还在工作吗？”，“上海房价这么贵，要买一套可真不容易啊。”在上海话里，这叫“划领子”，老胡很聪明，但刻在骨子里的文艺情绪阻碍了他对“领子”的判断，最后接住的往往是“袖子”——“我没想过买房子啊，也买不起，租房子不是一样吗，还能随时换着住，有新鲜感，多好啊，哈哈。”就这样，老胡的几个潜在offer，始于才华，在二面三面之后，终于哈哈。

到了周末，老胡常来我这看球。当时我住在行知路地铁站附近，有个很小的房间，这天下午老胡来找我弹琴聊天，晚饭后时间尚早，便打算一起看场皇马的早场比赛。进入新年以来，阿森纳非平即负，连接败给曼城、切尔西，士气极为低落。而皇马当天的对手是一支西甲的中游球队，最终四球大胜。比赛中，老胡看着人群中穿梭的那个白色10号，带球出球极为潇洒，几乎每个进球都与他有关，不禁感慨：“阿森纳要有这样的中场球员就好了，即使花三四千万也值啊！跟吉鲁肯定能来电……”——不同于如今的动辄上亿，彼时阿森纳最贵引援还停留在1500万镑，老胡说的三四千万着实不低了。那年夏天，该白色10号球员与阿森纳的转会传闻愈传愈烈，我和老胡从一开始的看个乐呵到犹豫着该不该上树，最终决定熬夜坚守官网等官宣……最终消息传来时，老胡激动地在QQ上连打了几十个“我操”，激动地要请我去洗脚。

老胡要请我去洗脚这事并非一时兴起，事实上，他一度爱上了某种“服务”，这起源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一个相谈甚欢且不对他“划领子”的姑娘，老胡最开始对她的形容是——很有趣。那么，有趣的灵魂10块一晚！老胡从小看《水浒》，“好汉不近女色”的思想根深蒂固，在初次享受完“服务”的几天里，老胡的精神状态出现了两个极端，要么一直浑浑噩噩若有所思，要么亢奋地拉着我谈论一些事，还说要为那姑娘写一首歌，就像驳倒乐队的《长城宾馆》一样，或许是摆脱了自己“好汉”人设的桎梏。老胡琴技不错，歌喉也还行，他内心热衷于组建一支迷幻民谣乐队并将它发扬光大，但碍于队友不好找，最后也只是跟我一起反复弹老谢和痛仰。对于老胡扬言要组一支牛逼乐队的事我完全不觉得是妄言，正如我一个爱看动漫的好朋友，偶然遇到几个伙伴后创立了“鼠X汉化组”，据说如今在圈子里名声赫赫。我听过老胡写的DEMO，很耐听，也很颓废，颇具迷幻精髓，有“成事儿”的前提条件。

据老胡自己描述，他曾经迷上过买球，但从不买阿森纳的比赛，因为买球之后再看球会非常痛苦。跟很多赌徒一样，他会买自认为很熟悉的球队，但非常邪门，重注的场次经常遇到诸如巨星失准、小将爆发，或者超长补时这类诡异事件，比如在弗格森时间内就吃了不少亏，连接折戟。不过，在买球之外，老胡在其它领域的预判往往能精确命中。有一回他正听李志的歌，忽然对我说道：“最好把这些歌都下载了，我感觉这逼迟早被封！”还有一次——“布衣这伙人迟早要闹矛盾，搞不好就他妈散了。”我不知道老胡出于何种推理得出这些结论，但不影响它们全部一一实现了。再比如，我俩刚认识那会儿，他正迷上莫言的书，对我说：“茅盾奖配不上他，这老头的东西值得拿更牛逼的奖项。”当时我无法赞同，因为对于国内小说作者来说，茅盾文学奖几乎就是荣誉的天花板，好比阿森纳在战绩良好时，球迷们会憧憬一下联赛冠军，而对欧冠冠军基本不会有所奢望。从这一点来看，老胡对通俗文学的欣赏能力，跟余华差不多。

每个夏天，我和老胡都认为这次的阿森纳可以冲击冠军，但通常没等到天气转凉，我们就放弃了这个念头，零星的足总杯冠军并不能带给我们太多的喜悦，在一次次失望过后，老胡的QQ签名从“一抹红白的荣耀”变为“我厂再夺英超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个赛季末，一直按部就班工作的老胡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打算去祖国西南的几个城市旅行，于是我们大概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一天，老胡在QQ上跟我说，他在livehouse里听到一首非常好听的歌，可惜没有录下来，在网上也找不到，只是记住了副歌的几句歌词，回来要弹给我听。于是，我从老胡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这首歌。

那些去过或没去过的地方，老胡都能从民谣中感受到自己对它们的爱，在上海的这几年，他感受过上海人民的热情和善良，但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无法在上海长久生活。终于，老胡决定要回到北方的家乡。在一个空气微凉但阳光煦暖的周末午后，老胡说要请我吃饭，我俩进了一家炒菜馆，老胡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虽然不舍但心知无法挽留。老胡喝了一口说道，上海对多数外来工作的人来说，终究是个过客，对于彼此都是。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老胡说：“去我那坐会儿吧，顺便把先前借的吉他还你。”在这之前，老胡从没邀请过我去他那儿。我们下了地铁后并肩而走，穿过各种发英语培训和健身传单的小青年们，到了娄山关路的一个老小区里，蹬了好几层楼梯，老胡开门走进一个黑乎乎的小屋，我以为这就是了，但他又拿出一架老旧到吱嘎响的梯子，架在楼板上的小洞口，爬上了一个阁楼，招呼我上来，我颤颤巍巍地上去。这个让人直不起身的几平米的阴暗小间，就是老胡住了两年多的地方。

坐在他的床上，我们抽着烟弹了一些歌，最终来到分别的时刻，老胡说要送我出去。从小区到地铁站只有短短几百米路程，我们有些默契地放慢了脚步。深夜，地铁停运后的上海，跟白天繁华有序的上海是完全不同的两座城市，我们看到横冲直撞吆喝着拉客的黑车司机，喝醉后搂抱着的年轻男女，露着纹身大声唱歌的金链子壮男，还有蹲在路边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路过巴黎春天时，老胡忽然说道：“要不，咱俩在这儿唱几首？反正琴也背着。”当时我没有街唱经验，毕竟有些情怯，说：“不了吧，不扰民了。”老胡说：“我们不插电啊，就干唱。”我还是摇头，老胡“嗯”了一下，没有再说话，我们就这样道别了。

在往后的好几年里，我时常在失眠时回想起这个情节，如果时光能倒回，我一定选择和我的兄弟——老胡一起，畅快地唱几首，从成都街头唱到飘满煤炉味道的郑州，抑或是路边野草不停地长的银川、别离的话不必多讲的安阳。我和老胡年纪相仿，那年我俩都走到了青春的尾巴，我想与老胡一起唱，向老胡、也向我们的青春告别。

两年前，老胡在老家结了婚，新娘是一个圆脸姑娘。老胡邀请我参加婚礼，后来我没能去成，只能红包祝福。一年后我结婚时，赶上老胡孩子即将出生，他也就没能来成。再后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实际上，今年以来，我们一次都没有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