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事你慢慢考虑。”亲儿子不给面子，我只得厚着脸皮自己搭台阶。万幸后半夜睡得还算安生，孟思博折腾了一日想也疲乏得很，再亢奋的心思沾上枕头也沉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我照旧那个时辰醒来，侧目便是孟思博清秀的面容，他像是正做着什么不好的梦，眉目微微蹙着，乌黑的头发纠缠着铺了一身。想是我起身的动静大了，孟思博毫无预兆地睁了眼，目光还有些涣散，我干脆俯下去与他交代道：“犯宵禁这茬我罚过了，跪了一夜还动了手，你同窗都看着的。一过不二罚，齐凡届时若问起来，你自己估量着说。”

孟思博懵懂地对着我，想是还未睡醒，兼着从未动过这类念头，闻言看向我的神情略带诧异。我看他实在有些缺心眼儿，生怕他没懂我的意思：“挨打会装吗？”顿了片刻，我电光火石间想起些什么，了然地挑眉道：“你没挨过打，不会是吧？”

“会！”眼瞧着我偏身就去够那把戒尺，孟思博终于回了神，匆忙支着榻坐起，虽没有那份行云流水扯谎的本事，却也出奇得不似我想象中那样古板得过分，“先生，昨夜您问的……”

我止了他穿衣的动作，强硬地将他塞回被窝里，拍着他的肩温声道：“我今早与你家齐先生还有些话要谈，你再歇会儿吧，午后理理东西也来得及。”

我确是有正经事要与齐凡谈的。此番讲学江州能寻得独子纯属意外之喜，齐凡传信邀我来的本意终归还在陈晗之身上，毕竟老友一场，无论成与不成，最后都要有个交代。

而齐凡见我前来，心里大致也有个谱，还未开口便先叹了声气：“离卿兄，不是我非要与你为难。我是估摸着陈晗之与你性子分外投缘些，才托你来看看的。江州书院你也知道，我就怕他荒废久了，再过个三五年，兴许也没这份灵气了，我这儿不想再添一篇《伤仲永》了。”

这道理我也清楚，书院能教得了孟思博这样方正的，却规束不了陈晗之这种不按常理走的，更遑论齐凡这等甫一惜才便畏首畏尾、不敢大加干涉的先生，不将人纵得更为“旁逸斜出”已是十分烧高香的事情了，但……

我摆弄着手中的瓷盏，犹豫片刻才开口与他讲道理：“因材施教哪有那么容易啊，”本就是件很耗精力的事情，哄一个祖宗就够费劲的了，哪还能再添个成天斗智斗勇的，“我现在再往好听说也就是个隐士，没有自持身份的讲究，若他有半分服教的意思，我都愿意试试，但……这不是不好教，是教不了，不敢教，怕毁了他。”

“哎，连你都不愿收，天下哪儿还有教得了他的人啊！”

“不敢不敢。”想想而今名家遍地，我险些被他这番话吓死，换做平日定要奚落几句，可此时见他遗憾的神情，莫名心中不是滋味。

齐凡的眼光没有错，论及陈晗之我确实是喜欢的，甚至比起对寻常后辈的喜欢还要添上一分欣赏，但也确实没有喜欢到那种份儿上。没事吃力不讨好地去逼人拜师求教，十几年前我兴许还做得出这种事，换做现在，最好双方意愿一拍即合，你情我愿，水到聚成。而今陈晗之性子倨傲得很，未必乐得我教；我只图混个清闲日子，也未必乐得去教，即便硬凑在一起，勉勉强强收到门下怕也膈应得很。

见我的态度摆得这般明，齐凡也难再说些什么，终于像是彻底歇了这心思。

次日，我携着孟思博南下，岸边照旧挤得满满当当，一如当日初至。江州书院能来的都来了，但毕竟世风不正，里头很难说是真心敬仰，还是单纯凑个排场。倒是一贯缺席的陈晗之姗姗来迟，漫不经心没在人群里，间或懒洋洋伸个懒腰，也不知昨夜去哪里做了贼。

我与新山长例行寒暄互夸一阵，直至都快听不出对方口中夸的是自己了，才淡笑着默契收口。没缘由的，我偏头寻了一眼陈晗之。即便毫无动作，这小子在人群里依旧醒目，而他对自己的醒目仿佛毫无意识，面上也不见平素兴致缺缺的哂笑。

他很专注，专注地看着别处，甚至难得看得有些出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歇杆的渔夫正捧着碗数落身边的垂髫稚儿，一边骂却到底还是一边帮着挑出不喜欢的菜。

“真的不打算谈谈令尊的名讳？”我心下微软，走过去俯身复问了一遍。都说父形子肖，这般自由疯长下都能长得如此出挑的人物，京城同僚里怕也寻不出几个。我自认记性不错，只要他能描述个大概，多少我也能指点几句，总比他自己盲找来的强。

陈晗之一怔，抬眸时照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浪荡样子，一开口便平白染了三分散漫：“先生，您日后怕不是得多吃些核桃？家父姓陈，耳东陈，”许是见我眯着眼毫无相信的意思，他无辜摊手，“为官时得罪了半个京城的权贵，现已不知姓了什么去了。”

要从陈晗之满口的瞎话中辨别出句实话来甚是不易，我早先便疑心他家世复杂，在京城树敌颇多，才会自小被教导不能将家中名讳宣之于口，如今得以证实，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多问什么，只心中暗叹一番，转而温声道：“你父亲若见了你，定会喜欢的。”

陈晗之眸中难得闪过一丝错愕，我也没多做解释，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话，总是世上活了有些年头的人说出来才作数，孟思博说了是安慰，只有像我这个年纪的人，见过的人多了，见过的事也多了，才真正轻描淡写说得出这句话来。

“好了，时辰不早了，”齐凡缓步将我引至岸边，侧身紧紧握上我的手，平静道，“离卿，万望珍重。”

很多年前，我也曾从这里离开，那时年轻，还不懂姚廷川时时挂在嘴边的那句“缘尽烟散”，只觉齐凡送别时的目光深情得像是爱上了我，怎么看心中都毛毛的。便是明知他早已心有所属，依旧压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

直到那年从京城贬谪流放，远赴苦寒之地，齐凡独自一人来送别，我才隐隐有些明悟。此前像是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懂，世上有很多“再会”其实都是“再会无期”。就像我与齐凡，左不过分别了三次，却已过了大半辈子了。

船家的催促声中，齐凡平静地松开手。粼粼波光遥遥闪了闪，船夫撑杆起锚。

我报之以一笑：“保重！”但愿……此生还有再会之日。

【第七章】

我初识陈晗之的时候，他还不是江州第一谋士。

那年，他十一，喜欢束白色的发带，穿白色的衣服；喜欢将自己打理得纤尘不染，却整日懒洋洋地窝着晒太阳；他喜欢很多事情，赚钱、呛声、特立独行，唯独不喜欢读书。

几年光景转眼过，孟思博进士及第，从头至尾稳妥得很，自然不会让上头眼前一亮到生出破格录用的意思，还是按例从朝堂正七品闲职开始混，仕途尚算顺遂。从仕多数便是这种混资历的事，待年纪到了没做到该坐的位置，基本也就没有再升的希望，该退的退，该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以期落个好名声，也不至于晚节不保。

我该教的都教得差不多了，孟思博处事圆融不少，唯独作风还是一派君子之象，便是隐隐透出些政见不合的苗头，执弟子礼侍奉我时照旧比侍奉祖宗还要到位。

但人生在世，要的就是个识趣，为人长者指手画脚久了都显得碍事，及时疏远才成得了美名，碰上这种事，没说的，亲爹都得放手。确保孟思博现今生不出为了国泰安民、为了劝君谏言一头撞死在殿上的惊悚之举，我便干脆应邀下江南闲游去了。

船就漂在湖畔，我喝得半醉不醉，歪在友人身旁瞎扯，耳畔还缠绕着抚琴的声响。闲谈间被人推了两把，才意识到有人来访。对方求学甚笃，先于岸边自报家门——江州陈晗之。

江州……陈晗之……我酒醒了几分，揉着额角喝了口茶。我对陈晗之最后的印象，还在当年他兴之所至隔江喊话问我名讳时的神情。他在书院神出鬼没这么久，大抵也是第一次知道，先生叫容辞。自然，世上叫容辞的人可以很多，但字离卿的便只有一个了。那一刻一闪即逝的错愕、震惊、慌乱，是绝然做不得假的。

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听闻过他的消息，在江州倒像是混出了一派好气象，据称性情温润，谦逊淡然，博闻强识，传得那是神乎其神，听上去无端邪门。都说七岁看到老，若非中途脑子被门夹过，多数性子是没变化的。就譬如我，旁人传得再怎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心里总还是门清的。陈晗之此生若能知道“谦逊”二字怎么写，哪日江河倒流我怕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赴会的文士却不会这般想，多少都透着“后生可畏，值得一谈”的意思，只是碍于是我做东，故而将目光投向我，可……“都看着我做什么，以文会友，来者不拒嘛。”

而不拒的结果，自然是相谈甚欢。读书人钻研到一定时候，自然而然就进了这个圈子，火候若不到至多赚个几分指点。再怎么刻意讨好，都不及见解相似，学问相当，双方又各自听闻过名字，顺势借个雅趣切磋一番来得有用。

陈晗之心思活络不假，见解也是真的漂亮，幼时“奇”尚不算稀奇，如今是新奇又流畅，奇得能自圆其说，自成一派，偏生面上是真心讨教的谦恭诚恳，阐释娓娓道来，和缓温润，怎么看都透出一丝藏锋的“正”，还“正”得恰到好处不引人反感，妙就妙在这个点上。

谁都知道陈晗之师承恒河先生，那是君子里头的君子，却也很难想象要怎么手把手将人打磨出来。就像如今谁都晓得，抱着竹笛与陈晗之一并前来的少年必然是千金难请的何秝，却也再难将这位名动江南的乐师与当年被齐凡判为“朽木不可雕”的“人才”联系在一起。

好在朽木终归不负朽木多年的根基，何秝陪坐半晌，抬首用仿佛在看我又仿佛不在看我的目光将我打量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像是终于看清了我这个人。都说本事不够戏来凑，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没耐住，一把拉过陈晗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讳莫如深般道了句：“晗之，我怎么越看越觉得……”

我自然知道江州一带的传言，此刻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冲他笑，何秝像是被我笑得发毛，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下去，只一个劲地将目光折返在我与陈晗之身上。

我自然是不会被他看毛的，甚而正大光明地任着他看，直到夜席散了，才施施然迈出船舱吹起了夜风。陈晗之耽搁了片刻才出来，像是并不知道我在等他一般。

“陈公子有话想与容某说？”

夜里的风从水上袭来，带着几丝寒意，吹得衣衫舞动飞扬。陈晗之拢了拢衣裳，淡笑着看我，不似当年那般轻狂得紧，却无端显得游刃有余。

他声音压得很轻，也不知是想为我留些颜面，还是为他自己留些颜面：“容先生，晗之还记得当年您离开时说过的话，却不知先生如今还记不记得了？”

——“你若性子和顺些，我可向他引荐，五年之后，若你还有意，再来寻我。”

我听得不觉失笑，他这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总不至于是与我说这些的：“以你如今的才学，本不必再投我门下。”

听了这话，陈晗之大概觉得甚有道理，居然点了点头，干脆也不唤我先生了：“那您可愿听晗之说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