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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村的“诗人之墓”

楼主:庄晓明  时间:2019-12-07 20:11:27


如果将“吴梅村”三个字遮住,“诗人之墓”这颇具现代色彩的墓志铭,大概不会令我们联想到四百年前的一个中国古典诗人身上,而且,是他自己临终前的选择。无论我们如何自傲于我们这个伟大的诗的国度,但实际上,在漫长的诗史中,真正认识到诗的独立价值与意义的人寥若晨星。诗人们大多是在官场或政治的失意后,才走向另一片诗的天地——但很多时候,仍被看作政治的附属。古典诗歌史上有一个令人极不舒服的模式,就是无论多么伟大的诗人,只要他曾经做过官,哪怕是芝麻大的官,也要赫然地成为他的主要称谓,并堂皇地置于文集的封面。工部是一个什么东西的官衔,竟然欲攫取杜甫的荣耀,覆盖在那些伟大的诗篇之上——这简直是一种污辱。我们这个伟大而可悲的诗国,从未有过“诗人之角”这样的神圣之地。
在某种意义上,武则天的“无字碑”与吴梅村的“诗人之墓”,是中国历史上两座最为奇特的墓碑,都意味着一种觉醒:“无字碑”是古代女性中的大智者,将一切都留给后人去评说的大度,超脱,或无奈;“诗人之墓”则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灵魂,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与和选择之后,终于向诗的世界的皈依——这虚无中的奋身一跃,使得吴梅村的复杂的一生,具有了现代意义。实际上,吴梅村的本质纯粹而敏感,是那个动荡的时代,付与了他如此复杂多变的身份:明朝官员,贰臣,流民,隐士,及情人,诗人。与象牙塔中的诗人不一样,离开了时代,就无法真正进入吴梅村这个人与他的诗歌;而另一方面,亦是这个时代,使得吴梅村的诗歌在唐宋之后,古典诗歌的发展空间已不大的情况下,铸出了自己的新境——它作为一个时代的广阔诗史,及个人心灵史,在古典大诗人中,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
吴梅村生于明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此时的明王朝已完全入晚境。晚明,无疑是历史上腐朽透顶的时代之一,然而,却不是漆黑一团的时代,它还是一个有意思的玩世不恭的时代,奇人怪杰辈出的时代。这个时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出现,逐步瓦解了旧的社会理想与道德体系,人们开始认识到“自我”的价值,开始“觉醒”——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觉醒呢?政客的“觉醒”,是彻底的堕落,你倾我轧,见风使舵,争权逐利;商人的“觉醒”,是无所顾忌地投入欲海洪流,巴结权势,追逐最大黑色利润——《金瓶梅》中的那位西门大官人便是个典型。至于诗人的“觉醒”,就复杂多了,因为心灵总要寻求一种价值的依附。现在,旧的价值体系已然腐烂,崩溃,隐隐出现的新的价值体系,权力控制下的商品经济,也似乎不欢迎诗人——无路可走,前后皆虚无,当今的诗人们,正深刻地品尝着这一困境。这一困境,决定了吴梅村的处世及选择,总是犹豫彷徨,无能为力、筋疲力尽之际,干脆两眼一闭,听任自己骰子一般随命运滚去——无论何种选择,虚无的结局是一样的。这虚无的背景,使得吴梅村格外地注重生存——这是他唯一所能拥有的。所以,每当他陷入哈姆莱特式的困境,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徘徊时,最终总是选择了生存。人们探讨吴梅村的复杂,常常归咎于他的性格的软弱,而忽略了这一更为深层的原因。
吴梅村的出生地,江苏太仓,隶属苏州,明中后期,这一带是整个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亦是他的虚无意识的最好启蒙地。吴梅村出生时,家道已中落,但他的家族却是有着文学艺术传统的,著名画家文征明是他高祖吴愈的女婿,吴愈和沈周、祝允明(枝山)都有着交往。吴梅村的幼年即显露出非凡的文学才能,受到当地名流,后来的复社创始人张博的赏识,并随之读书——一切都表明,吴梅村的天性就是一位诗人。虽然诗人敏感纯粹的天性,本能地反抗着官场所必须的趋炎附势、黑厚无耻之术,但吴梅村还是在崇祯三年,他二十三岁这年,踏入了科举考场——这是他第一次向生存屈服。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选择,他的家境贫寒,没有条件使他像贾宝玉那样躲在大观园中,写诗又不能如书画一般换得生活之资。好在他的运气不错,受到了当朝首辅周延儒的青睐,在会试中取得头名,但他也因此第一次卷入了朝廷的党争,尝到了政治的险恶。与周延儒有矛盾的次辅温体仁指责吴梅村获得头名,是周延儒的舞弊,罪名若成立,不仅是一个党系的灾难,亦是吴梅村个人前途的灾难。不知所措的周延儒干脆把试卷呈送皇帝圣断,年轻的崇祯看了,颇为赏识,朱批了八个大字“正大博雅,足实诡靡”。一场政治风波立时消停,吴梅村一夜成名。而由此,吴梅村亦有了日后不时纠缠他的感恩情结与生存选择之间的矛盾,挣扎。从个人品德来说,崇祯确实不是一个昏君,他具备着成为明君的素质,却生不逢时于一个大厦将倾的时代,无论他个人如何用功,努力,都已无补于事。他在煤山自缢之后,吴梅村曾准备殉明,或者更准确地说,殉崇祯的知遇之恩,但被家人阻止了——他也就半推半就地向生存作了妥协。这一妥协,后人并无指责,不为父母尽孝,而去殉葬一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腐烂王朝,于情于理不通。
踏入政坛的吴梅村,很快卷入了东林、复社一派与他们的对手温体仁一派之间的复杂党争,并败北——一个诗人性格的人,能在复杂的朝廷政治中站稳脚跟,反倒是一件怪事。所有的党争,在道德、理想的大旗下,最终都演变成了利益、私欲之争。吴梅村之所以踏入政坛,主要是生存所需,这一目的既已达到,其余的一切于他皆无可无不可。崇祯十三年,吴梅村被排挤出京城,调升陪都南京任国子监司业,这是一个好听却没有实权的闲职,但对于吴梅村这样诗人性格的人来说,却是正中下怀。既无生存之忧,又可于诗中优游岁月,何乐不为!但这段诗人的岁月,他却演出了一幕撼人的爱情悲剧,将在后面详述。
崇祯缢死煤山的同年五月,风阳总督马士英拥戴福王朱由崧即位南京,建立起弘光政权,并任命吴梅村为政权的少詹事。在明王朝实际上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吴梅村还是上任了,那时他刚刚病愈。复明的旗帜,对先帝崇祯的感恩,都使他没有理由拒绝。但任上待了两个月,他就辞官归隐了。弘光政权不仅延续了晚明的腐败,弘光帝的个人品德与崇祯相比更是有着天壤之别,昏庸得无以复加,上上下下均沉溺于官场的争权逐利,享乐的花天酒地——他没有必要为之陪葬。吴梅村的这一次徘徊,选择,后人亦无非议。实际上,倒是诗人的预感帮了他——弘光小朝廷只存在了一年左右,就在清军的进攻下覆亡。但吴梅村的最后一次徘徊,选择,却给他的声誉带来了灾难。隐居了八年之后,他终于在顺治十年被迫出仕清廷,这于传统的伦理道德,是不能原谅的。本来,吴梅村是想在隐居中,与诗书相伴,了却残生的,但他的身份——当时最杰出的诗人,最有声望的文化人物,已成了一种象征,清廷自然要召他,尤其是由明入清的大臣们,都希望他能出山,这样在名节上就扯平了。这样的情形下,吴梅村的隐居实际上已失去了可能,他已成为众目的焦点。清庭的严酷,使拒绝的后果不堪设想,他又是一个重亲情的人,无法抛下一家老小。在父母的哭求下,他终于答应仕清。这是吴梅村的最艰难的一次面向生存的选择,他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与凄凉——虽然时代使他成为一个虚无者,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毕竟来自传统的价值体系,他不能不拖着这条影子行走,当生存的选择与之相悖时,他的内部世界无可避免地要与这条影子纠缠,撕杀——而正是这种纠缠,撕杀,催生了他的最具特色的诗歌。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一个病人,无药可医的病人,只是以诗歌维持着喘息。他只仕清了三年,就以丁嗣母忧的理由,彻底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清王朝,不过是明王朝的又一个轮回而已。他有一首著名的词《贺新郎》,可谓他这段时间真实生命的写照: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吴梅村与卞玉京爱情悲剧,之所以放在后面,不仅是因为这一爱情贯穿了吴梅村的主要生命,其绵延时间之长,难以归于某一阶段,更重要的是,这一爱情的发展过程,亦是吴梅村的生命“觉醒”之程——愈来愈深的爱及伴随的痛苦,击打着他荒谬的生存之石,并终于飞溅出火花,映照出幽暗中的“诗人之墓”。吴梅村与卞玉京的相见,是在他因党争排挤到南京的崇祯十六年,当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诗人,而卞玉京也是著名的秦淮八艳之一,诗词书画都很好,吴梅村曾赞美她“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两人一见,相互倾情,卞玉京更是手抚几案,脉脉相问“亦有意乎?”托付终身的信息是很明显的。这一次,吴梅村的选择颇为暧昧,他回避了婚娶——从现实的角度看,似乎是明智的,他并非世家子弟,家庭寒素,父母谨慎,且自己已有妻室。但他选择了爱——虽然一开始还有些文人狎游的味道,更多是一种性的吸引,这由他当时留下的几首出色的艳词“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片窗花”等可见。两人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依依不舍地暂别。但时局的恶化之快出人意料,他们分别的第二年,李自成就占领了明王朝的首都,崇祯煤山自缢。一个多月后,被吴梅村定义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横扫中原。吴梅村与卞玉京此后多年失去了联系,两人都在逃避着无情降临的战火与血腥。吴梅村最终乡间隐居下来,而卞玉京则凄惨多了,她在清军的铁蹄与秦淮姐妹们的哭泣声中,更换装束,逃到丹阳,再搭一艘下水船逃到苏州虎丘山塘,匆匆找了匹黄绢裁成道袍,遁入空门——但两人一直都在相互惦念着。
一个偶然的机会,吴梅村通过老朋友,当时与他齐名的大诗人钱谦业打听到了卞玉京的下落,并终于等到了那令人心跳不已的辘辘声,在钱谦业特意安排的一次酒宴上——但车声却直入内室,卞玉京先传话要更衣,接着又托言身体不适——原来,她即将委身于一个富贵人家。惟一的安慰是,她答应日后将到吴梅村家拜访。我们现在只能想象二人当时复杂的心境,但无疑地,卞玉京更有着难言的怨情。这次闻声不见面的相会,让吴梅村留下了著名的四首七言律诗《琴河感旧》,在这组李商隐式的爱情诗中,吴梅村融入了时代的变迁,世道的沧桑。“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他真切地感到了一种美好的生命与时间的存在,虽已逝去,却正在回忆中苏醒。三个月后,顺治八年的初春,卞玉京在侍女的陪同下,乘船来到吴梅村家中,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她依然风姿绰约。她身着黄色道袍,自号“玉京道人”,给吴梅村弹奏了一首又一首昔日的琴曲,然后流泪讲述自己的不幸。吴梅村的灵魂颤栗了,他真正涌起了对这个女人的爱——这种爱是经历了人生的脆弱、残缺之后,由生命深处升起的爱。或许,只有这种爱才是刻骨铭心、不可磨灭的。情人的不幸,身世的沧桑,及自己的亡国之痛,潮水一般汇入吴梅村的笔下,他写下了他的代表作之一长篇歌行《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卞玉京离去的时候,他一直把她送到一百多里外的苏州横塘,并留下了深情缠绵的《临江仙·逢旧》,词中有“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她给了他爱的生命,将他从懵然的生存中拯救出来,而他却给了她命运的不幸。此次分手后,两人再无由相见,只过了十来年,卞玉京就在忧郁中离开人世——她的一生虽然充满了不幸,但同样不幸的秦淮八艳姐妹中,没有一人像她这般得到了《琴河感旧》《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等堪称不朽的诗篇。卞玉京去世后,吴梅村不顾长途,来到她的墓前悼念,写下了一往情深的《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他比卞玉京多活了十余年,于康熙十年(公元1672年)去世,临终前有绝笔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其浓郁的个人忏悔色彩,是之前的诗史中从未有过的。显然,这里的“受恩欠债”,更应是承接的卞玉京的“玉钗恩重”。
是死亡的逼迫,使吴梅村由生命的“觉醒”,最终又走向诗的“觉醒”,作出了他一生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选择。生存是不问为什么的,而生命却要求着必须有所皈依。晚年的吴梅村,孤独地坐在死亡的影子里,他挚爱的女人,他曾经拥有的名声,都已失去,这个世界已不属于他,或者说,从未真正地属于过他。然而,这个曾经的虚无者,已不愿在虚无中死去,成为虚无,但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崩塌后的茫茫世界,与几缕烟灰。他环顾四周,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的诗上——就像一个迷茫的人,拿着一串钥匙进不了家门,最终却发现家门就在自己手中——这些诗稿,既是这个时代的记录,亦是他灵魂炼狱的记录,他相信这些诗中,有着一些永恒的东西,他所挚爱的女人,亦存在于这永恒之中,与时间,与他的诗中的生命相伴而行——或许,这是他作为诗人的惟一的“报恩”方式。在这诗的“觉醒”中,他依稀见到了前方的一丝光线,虽已是最后时刻,但并不算迟。于是,这个命运乖骞的人,这个横跨明清两代最为杰出的诗人,穿上了黑色的僧衣——作为向一个世界告别,又向另一个世界皈依的象征,平静地躺在自己所选择的“诗人吴梅村之墓”的下面。

楼主:庄晓明  时间:2019-12-07 20:11:27
作者:青鸟123455Lv 11 时间:2019-12-06 12:20:06
好文:)有几个错字: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应是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张博——应是张溥,钱谦业——应是钱谦益

谢!
楼主:庄晓明  时间:2019-12-07 20:11:27
作者:messiyun5Lv 10 时间:2019-12-06 21:49:08
黄宗羲喜欢怼吴梅村,哈哈

^-^

楼主:庄晓明

字数:5297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12-06 20:02:50

更新时间:2019-12-07 20:11:27

评论数: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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