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唐初桡打了第十七个呵欠，眼睛都快闭上了。

他有些后悔了，还不如关禁闭，这毫无悬念的赢棋太过无趣了。

唐初桡又打一个呵欠，随随便便下了一步棋，疑惑道：“诶，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

唐初桡奇了：“你自己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

辛辞不记得怎么与容擎渊相识，又怎么会答应留在此处?过往那些事他一概不知。

他抿着唇，嘴唇线条坚毅，浅眉下一双凤眸如若点漆，似盛了一汪潭水深不见底。他的脸部线条优美，不过分张扬也不似容擎渊过分凌厉，恰到好处的精致恬澜。唐初桡盯着看了半会，觉得这个人有几分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曾经在何处见过？京城这么大，他见过无数人，有些只是一面之缘，因此不记得也不为过。

“我一定见过你，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嗯。”辛辞波澜不惊，并未追问到底在何处见过，想必曾经在容府遇见，转身又忘记了。

唐初桡玩的没意思，把棋盘一推：“不玩了，你这个人太无趣了。”

他眼骨碌一转，道：“走，我带你出去玩。”

唐初桡本意想找一个共患难的，若是容擎渊问起来，拉着一个人陪着受罚也总比一个人关禁闭又孤单又寂寞又冷，好歹有个一起说话的陪着解闷。

唐初桡不容辛辞拒绝，揽着他的肩膀推着他从容府走。

辛辞心底里也有几分想去外面看看，他什么都不记得，关在此地不知外面大千世界，早已想去见识，因此唐初桡肯带他出去也并未拒绝。

两个人走得正门，唐初桡见过花花世界，和辛辞说着带他去京城最好的风月楼玩耍。他瞧着辛辞沉闷不解的模样，想来并未去过风月楼，是男人怎么能不去那里见识见识。

唐初桡正要说风月楼哪个姑娘最好看，就见何嵩扶着脸色灰败的容擎渊进来。

唐初桡吓的手中的折扇险些掉落：“出了何事？”

何嵩来不及多言，把容擎渊送回主院。

宋家护院这一杖下了重手，若非容擎渊是练武之人早已受了内伤。不过怕留下后遗症，何嵩还是叫了大夫过来看看，确认无恙方放下心。

唐初桡躲着何嵩后面，容擎渊醒着，精神不济。他看到唐初桡身后的辛辞，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当初他救了辛辞，不过是因为看着这张脸与宋明晰一样带回来。他将这个人养成了宋明晰，但凡宋明晰有的容擎渊都会搜罗过来给辛辞。无论这个人从外表，服饰，亦或是举止谈吐，皆要与宋明晰相似。

可是宋明晰那句‘我不认识你’言犹在耳。容擎渊禁不住又是痛彻心扉，又觉得眼前的辛辞可笑。

他想时时见一个人，便去用另一个人刻造出了宋明晰来陪着他，卑微又可怜。

“发生何事了?”唐初桡关切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容擎渊被人扶着回来。

“没事。”与宋明晰的事容擎渊倒想叫天下人知晓，但宋明晰不希望他们过往暴露。他整理了情绪，刚才的低落、怅然似乎只是别人眼里的一场幻觉，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容家家主，从容不迫，捉摸不透。

唐初桡摸着鼻子，他也不好再问，何况他也不敢多问。

容擎渊不动声色抚了胸口，他面上平静无波澜，心底里却是柔肠寸断。

宋明晰啊！不记得他了，也忘记那些过往了。

往昔种种痴恋，唯有他所记。

容擎渊一时也无甚心思去过问唐初桡与辛辞为何出现在此地。唐初桡也不敢再说出门的事了。

他心思敏捷，容擎渊面上一派泰然自若，他依旧能从其中捕捉到几分危险，只得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

数日后，各个家族的银两都送过来，容擎渊派人做了账目，清点数目装箱，着何嵩挑些好手随行。

唐初桡被关了几日，得知容擎渊要去郁林郡，折扇一挥就再也坐不住了。

“舅舅这一走，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不是没人看着我了。”他转头与辛辞说，双眸亮晶晶的神采飞扬：“辛辞，我们不用再这府里闷着了，我就带你出府看看。”

他将辛辞纳入朋友之列，若非这府上没有其他能说话的人，唐初桡也不会纡尊降贵天天在这里下棋，而对面青衫男子棋艺分毫未见长，着实丢他这个师父的脸。

唐初桡都想好了，出去莫带着辛辞去棋社，也莫说自己教了他数日棋，对方棋艺依旧烂到不忍直视。

辛辞丝毫不知唐初桡心底里那点心思都到了自诩他的师父地步。他听到容擎渊即将送银子去郁林郡，平静无澜的脸上有了几分意外。

“他要离开?”

“嗯。”唐初桡已经在计算着出府去哪里了，絮絮叨叨和辛辞说起来，也未注意到辛辞一脸若有所思。

唐初桡晚上早早就回去，说要早点歇息明日早点起来出门。

辛辞心思重，他看着砌的极高的墙垣，隔开了容府与此地，也隔开了外面的繁华世界。

他想出去看看，看一看这世间万物，而不是站在墙角听着传进来的人声鼎沸，也不是抬头只仰望到目之所极的一片天空，或是秋雁南回。外面会有更广袤的天际，有他所未见过或是忘记的一切。

可他更急于找到自己来自何处?又想去做什么？离开这里才能有机会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因此唐初桡离开后，辛辞踏进了容府。

他发现，只要他想，这一步并非艰难险阻不可迈出。

辛辞对守着院子的护院道：“我想见容擎渊。”

护院微露诧异，但未多问，带着他过去。

容府内庭院曲廊，亭台水榭，雕梁画栋无不精致，种植的草木青翠巨树参天。

辛辞被领着绕过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才看到了一栋阁楼，透过半敞的窗户能看到容擎渊。

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影朦胧，隐约落在男人的身上。

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

辛辞尚未看清，护院就禀报着：“主子，辛公子想要见您。”

男人动了一下，开门出来。辛辞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这次看到了，是流苏穗子，不知挂着什么。

辛辞视线移到容擎渊脸上，四目相对。

容擎渊问道：“有何事？”

语气淡淡，忽然间有几分疏离。

辛辞还记得容擎渊答应给他三个条件：“我第一个条件，你带我一同去郁林郡。”

条件是容擎渊开始就答应的，只要不是违背忠义道德容擎渊也无法背弃诺言。

容擎渊视线凌厉审视辛辞，有怀疑，有疑惑。

辛辞垂眸，声音如玉石泠泠悦耳：“你放心，我不会逃跑，我还想要这双腿。”

12　　容擎渊带着辛辞，何嵩随侍，马不停蹄前往郁林郡。

他们运着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装了十几个大箱子，由精挑细选的精卫随行护送。饶是如此，容擎渊也不敢在一处停留太久。

这些银子太惹人眼，不说敌国细作，便是沿路的山贼草寇也难免眼红，若是遇到亡命之徒无畏生死的贼寇就麻烦了。

容擎渊倒不是怕他们，只是收拾起来耽误时辰，边关的战士还等着这些银子，不容刻缓。

这么走了几天，一路有惊无险。这天几人错过了城镇，就直接在荒郊野外露宿一晚。

何嵩着人捡了树枝升起篝火，炽热的大火驱散了晚间的几分寒凉。寒鸦在槐树上打扑，叫声尖厉，在荒郊野外里平添几分阴森。

就地休息，众人吃着带着的干粮。

容擎渊将一节树枝丢进篝火中，噼啪一声就被火舌吞噬。

他接过何嵩递过来的干粮，眼角余光瞥到一边沉默不语的辛辞。

这几日跟着，这人倒是意外的安静，不吵不闹的，并未给他添乱，只是在马车上偶尔会撩开车帘看着外面，眼底星芒流动，是艳羡，是渴望，是他这段时日不曾见过的炙热神采。

容擎渊总觉得他看在外面的景色，可是他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

碧绿山水?喧闹街市?还是万里晴空?高楼亭台?

这些他都见过了，从生至此。

容擎渊觉得荒谬，或许辛辞只是无所事事罢了。

他把接过来的熏烤干的鹿肉分了一块给辛辞：“走了一路了，也累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何嵩又把酒递过来，山林间温度较低，护送银两的又都是汉子，身上就都带着酒驱寒。

容擎渊把酒也分给了辛辞。

辛辞接过来，坐在篝火边吃着鹿肉喝着酒。

相比疲惫和饥饿，他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像被关押太久的金丝雀，向往广袤无垠的天际，一朝得了自由，恨不能飞到远方。

容擎渊差何嵩分配晚间值夜的人，又与辛辞道：“你晚上就在马车里睡着。”

“不用了。”辛辞摇头。

“夜间山野寒冷，不睡马车里你受得了吗？”

“我现下未困顿，等困了我再进去。”

他如此说，容擎渊便不再强人所难。

夜里静悄悄的，林间的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篝火熊熊烧着，辛辞不时添把树枝。

温热的酒顺着喉管进入胃里，浇的人暖融融的，全身的寒意驱散了几分。辛辞并不感觉到冷，炽热的火焰照的他脸颊甚至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一件外袍披在他的身上。辛辞一愣，抬起头。

容擎渊坐在一旁，白色的衣衫上绣着几朵祥云，金丝滚边，一条玉带束着腰身，腕甲缠着手臂，少了容府里见过的雍容华贵，多了几分利落干劲。

他的外袍就在自己的身上，还带着残留的体温。

“你不冷吗？”辛辞这么问，却未将外袍还给他，他甚至奇怪自己抓紧了他的外袍，像要将什么抓住。

“不冷。”容擎渊虽是商贾出身，但自小拜师行走江湖，因此并不畏寒。

辛辞指尖摩挲着衣袍上绣着的纹路，望着篝火的眼神有些深，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一双眼眸深处，令人捉摸不明。

他转移了话题：“我听初桡提起，此次银两是送到郁林郡，但这是送给浔阳的将士，你是要将银子交给当地官府?”

“殷则诏在郁林郡有人，银子会由殷则诏的人接走送到浔阳。那边战火狼烟，人手不够，我们过去他还得费心拨出一队人照顾我们，岂不是给他添麻烦了。”

容擎渊想起当日辛辞亲自找过来，提出条件竟是为了随自己前来。他也并未反对，正好借此引出黄肃庭。可这几日一路太平，未见任何风吹草动，连黄家的人也不见动作。

这种好时机敌国细作和黄肃庭就这么放弃了？

容擎渊又看一眼辛辞，他正望着一堆篝火发呆，不知在想什么。浅淡的眉眼在火光下晦暗不明，墨发被他打理的一丝不苟，身上的青衫在连日劳图奔波下依旧平整干净。

容擎渊愣了一下，这种涵养绝非一朝一夕养成，倒像是积年累月养下的。

他之前其实甚少与辛辞这么接触，更遑论带他出来。可这几日亲近令他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总能察觉出辛辞与之前截然不同，却也一时说不清到底何处不一样。

毕竟，他对他了解的甚少，甚至想不起来当初救了辛辞，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性子。而如今他身上穿着，性格，很多是照着宋明晰养的。

容擎渊揉着额角，或许是这几日太疲劳了才生出的错觉。

夜色更深沉时，就值夜的人守着篝火护着银箱。

月黑风高，山林间有一分异动都能令人提高警觉。但守久了，一直未到下半夜换班，心态便有些松懈，三三两两聚一起聊起天。

辛辞是被人推醒的，身着黑衣蒙着面的人从他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巴。

“嘘。”

辛辞想到在容府时找自己的那个黑衣人……是黄家?

黑衣人扫了一眼不远围着篝火的护卫，轻声道：“随我来。”

辛辞睁大惊惧的凤眸，微微颔首。

黑衣人便放开他，悄无声息隐入林间黑暗中。

辛辞站起来，身上的外袍落下。他竟不知何时靠着树睡着了，身上依旧披着容擎渊的外袍。辛辞抬眸寻找，容擎渊离他有三丈远，靠着另一棵树睡下了。

辛辞皱了皱眉，轻声放下衣袍，追上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在湖边停下，漆黑茫茫的夜里，风里夹着几许湖水清新的气味飘来，湖面水波不兴。

辛辞保留了一段安全距离，他打量着背对他而立的男人，想要从空茫的记忆里挖出这个人的信息，却了无痕迹。

“找我何事？”

“不能让银子送到浔阳。”男人声音嘶哑。

辛辞闻一知百：“你要我怎么做？”

男人似乎对他没有防备，亦或者他并非是信任辛辞，只是他是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

他说：“过了下个城镇我们会破坏必经之路，你要做的是将他们引到鸦头山，那里有我们埋伏的人。”

这并不容易。

辛辞：“你未免太看得起我，容擎渊不会听我的。”

“那是你的事，连这个都做不到你还想主子帮你离开容擎渊身边?”

辛辞别无选择，对方并未给他选择的权利，只有让他服从。

第二日启程，走了半日便到了城镇。

容家生意遍布各地，沿途自然有容家的人为容擎渊做了安排。一是能保证银两安然无事；二是细作无从下手。

城东最大的酒楼就是容家的产业。

何嵩早已派了一个人先过来通知布置，因此容擎渊过来时酒菜洗澡水都已准备妥当。

他在用饭时何嵩就过来禀报：“掌柜的说去往郁林郡的几条必经之地昨儿都出了事。不是山崩便是地裂，车马恐怕过不去。”

“人为的？”

何嵩颔首：“嗯。”

容擎渊笑了一声，看着对面一派泰然自若吃饭的辛辞，仿佛天塌到头顶也能先把饭吃完。

“可有别的路?”

“没有了。”

“那我们是要就地休息等路通了？”

若是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如此。何嵩又是颔首。

“我有。”

何嵩微露诧异，朝出声的辛辞望去。他都派了店里的人去查了，没有去郁林郡的路了。

但辛辞抬眸，从容自如与容擎渊四目相对。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容擎渊是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昨晚的事他一直顾忌会被盯着未找到机会与容擎渊解释，可容擎渊是一清二楚。

想到这个可能，辛辞心口忽然划过了几分滚烫。

在这种境地，这种情况下，他希望容擎渊明白他言外之意，早做准备。

“我知道一条路。”

容擎渊笑眯眯看着他，心情愉悦：“什么路?”

都不知道这要被人算计落入陷阱，心情有什么轻松愉悦的?辛辞看着莫名其妙的容擎渊，生出烦躁，没好气道：“翻过鸦头山。”

没想到容擎渊就这么不问缘由一拍掌给定了：“好了，就翻鸦头山，尽快天黑之前翻过山头。”

他这么干脆就拍板了，辛辞倒有些担心：“这就走了？”或许留一晚，明日路就通了，不必从鸦头山过去。

容擎渊支着下颌，夹了一筷子菜递到辛辞碗里，言辞里竟有几分关切：“你快吃吧，接下来路不好走了。”

他是明白，是听懂我的意思了。

辛辞怔了怔，突然间心潮澎湃。他也不知道容擎渊不过是明白他的意思有何可高兴的?可容擎渊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却也听懂了话里弦音。

辛辞有些气恼，有什么高兴的？这个人断他一条腿的仇还需得讨回来。又有什么激动的？容擎渊是个商人，商人重利，精打细算，每一步必然算得清清楚楚的，想必早知道路上会有人对付他，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他又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怅然，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临近晌午，一行人押着十几箱银子翻鸦头山。

刚才还艳阳高照，忽然间天色大变，黑云磅礴，连空气都带着窒闷，大雨似乎下一刻倾盆而来。

鸦头山山高路陡， 峰峦雄伟。一行人跨越分水岭，已到要隘，只见几处炊烟在山坳里徐徐飘荡。

何嵩不禁起疑：“此地荒无人烟，何处飘来的炊烟?”

容擎渊含笑道：“自然是土匪窝飘来的。”

果然下一刻，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前前后后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容擎渊身后的精卫提高警觉，护着银子。

容擎渊往前一步，咳了一声，朗声道：“各位英雄好汉，刀剑无眼，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呢。”

土匪窝土匪络腮胡子，身材魁梧膀大腰圆，他把砍刀驻地，挑眉吆喝起：“此地鸦头山，山大王是我，你要由此过，乖乖给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