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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0-03-10 20:17:41
写下(其实是敲出)父亲两个字,心里百味杂陈。

父亲是一九三六年生人,当时叫民国二十五年。有二个姐,一个哥,父亲是这个普通家庭最小的一个孩子。那时爷爷还很健康,一家可能就是住在那间青砖祖屋里。祖屋是三间两廊(我们叫二边一正),两个廊房,两个卧房,一个大厅,一个天井,却是二家共有,我家只占一半。一家人人,可能都就挤在一个房间里。房间不大,深不足六米,还好有阁楼,也能住人。卧房没有窗,廊房也没有窗,也就是说,这是座没有窗户的老房子,既不利通风也不利采风,特别潮湿和阴暗,屋里常年散发着一股特有的老房的霉潮味。

小时候我一个人是不敢进卧室去,里面阴森森,黑漆漆,“深”不见底,教人特别害怕。我生于七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村里才拉了电灯,之前是点蜡烛和油灯,一星如豆,朦朦胧胧照不明三米,越发加深黑夜的晦暗。哪怕后来拉了电灯,几瓦的灯泡虽比蜡烛要显得光亮,在这“黑洞”里仿佛也是天上的寒星一样。所以,我祖屋给我的印象,总是黑漆漆,阴沉沉的,现在也是----其实,我对所有青砖老屋,都是这种印象。

老屋子不设窗,是为了防盗,却不便日常。父亲要结婚了,“新房”得光亮一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青砖墙上凿出了个掌巴大的孔洞,勉强算作窗。开始我不知道这是父亲凿的,还以为一开始就有,特别奇怪怎会有如此不规整的一个“窗”?母亲说为凿出这个窗,父亲累得可是够呛的,说时,亲脸露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里有怀念也有落幕。显然,母亲的感触要比我丰富得多,深得多,毕竟这些是母亲和父亲的共同经历。这么说,这个窗是伴随着我们家形成而出现的,象征是我们家的“开端”。后来我们找到这祖屋的房契,知道祖屋距今至少一百五十年,那么父亲打那个窗时,是在老屋建成一百年后。一百年的青砖,仍然坚硬如铁,让人不得不佩服。

父亲其实不止一个哥二个姐,只是能活下来的只有这三个。大姐出嫁不久就病故,早得连小孩子也来不及生养一个。小姐姐丈夫却给小日本鬼给打死,同样没有留下孩子。前一位姑母我没见过,自然没半点印象,后一位姑母到我读初中才去世,现在也想不起姑母的样子了。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少时候,总是弄不清姑母是什么人,和我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过段时间,就会挑着竹篮子,出现在我们家里?姑母的竹篮,是神奇的百宝盆,总是能“变”出米油饼面等种种食物或用品。七十年代,社会还很艰苦,买东西还要凭票,定额供应可见物质何等匮乏。姑母这些东西对我们可真是及时雨,每每说到这些,母亲总说姑母对我们家的帮助良多。我生于七十年代还好,没多少饥饿记忆,哥姐们还有饥饿的记忆。其实,最苦的应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养育这么多孩子身子消耗最大,凡是好的却习惯了让给丈夫和孩子,自少就有母亲卧病在床的记忆,幸好父亲后来有了钱。

我对父亲的印象从少就模糊。自有记忆起,父亲就是村里的供销,常年在外,往往一月只有一两日在家。见面既小,感情自然有所欠缺,这可能是我们家父与子女间多有隔阂的原因吧?我妈刚嫁过来时,村里的老奶奶老婆婆就和母亲唠叨:你们家以前有二亩三分地。这两亩三分地,我一直弄不清是起于何时,终于何时,父母结婚时,已是新中国。可以肯定是,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那二亩三分地,也许真有过。因为,我的爷爷,一家的支柱,不过三四十岁就去世了。那天,爷爷象平常一样,到十多里的赤坭镇买石灰,到家信手吃了条黄瓜,就莫名其妙死去了。爷爷走得早,若没有一点田地,一家子的孤儿寡妇如何过活?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却相信,父亲的童年,日子未必那么好过。那时,父亲才六岁,大伯是十二岁,爷爷的死,给了这个家怎样的打击,带来什么困难,是完全可以想象的。父亲十三岁那年,结了婚的大伯非要分家,给父亲留了条牛犊充作老婆本,其实是变相不养奶奶和父亲。三年自然灾害,三年大饥荒,奶奶和父亲相依为命,最困难时,幸灾乐祸的大伯偷偷和别人说:“还不饿死那母子。”幸而不死,总算是了熬过来。奶奶告诉亲,大旱那年,全靠父亲在田里打了一口“井”,保住了部分收成。打井很劳累,比在老屋墙上打个窗不知要辛难多少倍,我一直在想,十多岁的父亲,是怎样打出一口井的。

打小父亲就有大笨蛋的花名(花名即外号,大伯的花名叫大话仔),村里的老人说起来就要笑,说小时候呀,你父亲听话得近乎呆拙,大人们叫他站着别动,他就真的会站上半天的。这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不过,父亲确实是有些笨,虽然这种笨,这种拙,更多是纯良善信和缺乏机心的表现。以诚待人,与人为善,也确实是父亲一生信条。但不论纯良善信也好,全无机心也好,表现出来的就是笨,笨就是笨。对于父亲的笨,我不想多谈,小事上的笨,不足道,大事上的笨,不想提,总之,笨确实给了父亲许多难言之痛。不光父亲是,连们哥姐五人,还有我的侄儿侄女,甚至侄孙,确确实实都没别人机灵,天然带些笨拙,这点我们无一例外象父亲,母亲常说是什么根就长什么草。连父亲最显著的外貌特征,也在我们兄弟姐妹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那就是厚厚的大嘴唇―――母亲给的是塌鼻子。

父亲小时候还读过蒙童书塾,好像只有小学毕业,曾考上师范,却因超龄拒收,同村的堂兄机灵,把年龄报小了就如愿以偿。这当然是影响前程的大事,我们兄妹常为此叹惜,说要是父亲当年稍机灵点,我们就是城里人而不是乡下人了。在那个年代,吃米(工)与吃谷(农)分别就大了,“吃米”的是人人羡慕的对象,不必背朝太阳,脸朝土,用不着汗滴禾下土这么辛苦。最后总是姐姐说,要是父亲当了“城里人”,保不准就没了我们了。命运这事,是好是坏,真说不准呀,父亲真当了工人,后来未必能当成企业家。

虽说父亲学历不高,让我惭愧是,许多我不会读写的字,父亲却会。也不见父亲平时读书翻字典什么的(当然读报),让我这高中生好生好奇旧时教育了。也许,旧时教育以识字为主,不像现在科目凡多,故单论识字,反而不如从前扎实了(当然,我有需要回读小学可能只是特例吧)。若说父亲给我的印象里有什么牢不可破的,除了烟,就是口袋里的笔,一支钢笔(后来是圆珠)父亲是从不离身的。那模样就象农民离不开自己的头锄一样自然,比文化人还文化人。那时没有手机,记什么,写点什么,都离不开笔,父亲的工作性质虽和文字无关,却常要记点什么的,故离不开笔。记得我有次请教父亲某字,父亲顺手在口袋上抽出钢笔拧开笔帽,写在我的作业本上,不是接过我递过去的铅笔。

父亲只是“做人笨”,读书识字却一点不笨,先是考上过师范,后又成了大队的会计。尤其是后者,让我很感意外,我总想不明白,父亲这样笨的人,怎能“混”到会计这个职务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呀。具体经过,现在说不清了,却足以说明能写会算的父亲,智商不低,低的只是情商,很快就给排挤出来,这又成了父亲笨的一个证明了:他站错队了。父亲当会计应在婚前,撤职应在婚后,听母亲的意思,当初看中父亲,似有职业这点考虑。时间肯定不会太长,短即三四年,顶多五六年,以父亲的为人,他是“混”不开的。父亲发财后,大队又承认父亲的“工龄”,说可以再安排工作。都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也不可能复职,想过让二哥接替,可二哥不是老老实实干事的人,才作罢。

丢了“饭碗”,父亲曾想远走他方,另寻机缘(这么看来,父亲也颇有大志的)。在母亲劝说下,跟着大舅舅先跑跑业务。大舅一家,老早就在村里给城里的琴厂算盘厂加工琴准和盘珠,经常要到广州采购木材和送货。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持续了多久,只知道父亲不知怎的,从此就成了大队里的供销,常年在城里跑业务,给大队和村寻找副业。我们村里的公祠,就一直是加工厂,做些“车木”的副业,和大舅加工盘珠差不多,估计就是父亲的“业绩”。我记得那时父亲长住广州一家叫万年青的旅馆,八十年代是七元一宿,加上交通和火食(其实,我不知火食能不能报销),一个月费用起码要一二百吧,就我所知,父亲当供销近十年,未曾中断,由此可见,父亲业务水平还是很不错的,这也是一改革开放父亲能马上脱颖而出的原因。

我妈在家当姑娘时,在村里就干副业,嫁到村来,也自然就干起这副业,所以我家前几年是不用耕田(当时是集体制,田地还没分包到户)。干副业,工分多,不必日晒雨淋,当然是最好的工种。大伯看着眼红,生产大会上就提议不准妇女干副业。干副业的妇女只有母亲一个,大伯所指路人皆知。当时的队长就说:人家做女儿就做这个,你却说不让人家干?我宁愿不当这队长,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干农活,不知是后来真不让妇女搞副业,还是怎的。我大姐年少不知苦滋味,见别家的孩子到了农忙时,不是收割就是插秧,羡慕说你们就好啦,我家没田。等到了大哥二哥读高中,大伯又提议高中生也要分田,于是我家多分了二亩,曾羡慕别人有田耕的大姐,从此谈耕色变。连带我,也光荣地耕了几年田。父亲有了钱后,把田白给别种,公粮自己交,我们一家才算脱离“苦海”。

听村里的老奶奶说,父亲小时候,常会随身用手帕毛巾包着小猫小猫玩,我完全相信而且深信不疑。因为我家确实从不缺猫狗,尤其是狗,常常一养就是几头,只因父亲喜欢,尽管父亲在家的时间其实很有限。父亲确实打心里喜欢狗,对狗也确实好,给狗洗澡是平常的(那时养狗可不是现在养宠物),偶尔还给狗吃鸡蛋(那时人也不常吃到),长年给狗买牛肝,以至我家的狗从不素食,差点比我们还要挑食。逗狗玩是父亲平时最大的乐趣,难得回来,摸两下我们的脑袋,就急着和狗打闹取乐,我们兄姐五人围看父亲弄狗,竟有种局外人的感觉。母亲偶尔生父亲气最恨恨地说:你对狗还好过对我!我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父亲捧回一只黄毛狮子小狗(只是有点象狮子的土狗),小狗刚出生不久,毛线绒的特可爱。这也是我家养得时间最长,性子最好的一条狗,活了十多年,老死后,父亲把它埋在屋后果园里,说旺财离不开这个家。

我家其实没有人偏爱动物,我小时喜欢狗,只是小孩子天性,只有父亲是真的喜欢爱,而且这种喜好是终身的。狗也似乎知道谁真的喜欢它,是和父亲最亲。就拿旺财来说(就是上面说的狮子狗),它能远远听到且分辨出父亲的脚步,本来好好卧着,突然抬头,两耳竖起,紧接着猛跳起,直摇着尾巴急急冲出去,那准是父亲回来了,可父亲还没走到巷口呢。首先欢迎父亲的永远是父亲的狗,最先得到父亲“拥抱”的,也永远是父亲的狗,也只有父亲能有这样的待遇。狗的兴奋劲,比我们五兄妹加起来还要高得多,不光直起身子往父亲身上扑,长舌头还要往父亲面上乱舔(父亲常常把脸伸过去的)。我现在想到狗的这种情形,总是想到真情流露这个词,虽然它是一条狗。父亲是又喜又恼,非要喝止七八次,旺财的兴奋情绪方能平静,还是要在父亲脚间钻来缠去,让父亲举步维艰。好不容易,父亲带着满身灰扑扑的狗印和狗一起走进家门,我们作为儿女才有机会走近父亲跟前。有几次,因为疯狗咬死人,到处要打狗,这可是愁坏了父亲,象偷运国宝一样,把几只狗东藏西藏,托亲戚拜朋友,劳民又伤财,过几天,还得要去看看狗,否则绝不放心。那时,我最讨厌的事就是找狗,开始养狗多是散养,后来多关在屋里(防盗),但狗性向外,总是不留心就溜出去,父亲象走丢了孩子,心情不宁,坐立不安,既担心狗不会回家(哪有这道理),更担心狗给人打了,于是全家出动,下村上圩,到处找狗,人人笑看。好不容易找着,那狗东西还是恋恋不想回家,一路叫一路赶,弄得鸡飞狗跳。有段时间,我家找狗,几乎成了日常节目,成了当地“一景”,一只狗罢了,还找?我想不明白,估计别人也想不明白。

人笨,多般也兼嘴拙,父亲笨,却话多,和朋友能整天口若悬河,涛涛不绝。不是父亲口才了得,拿能说会道形容父亲不适当的,因为能说会道主要是形容人说话多但有意思,或说话有技巧什么的。父亲的口若悬河更多是无话找话,东拉西扯式的,顶多风趣一些,并非那种一言中的,一针见血,要言不繁那种。在这个意义上,说父亲不善言语是对的。父亲最大的本领在于总是能和陌生人很快说上几句,不那么尴尬,话往往又说得很幽默,在这点上,说父亲能说会道也不算错。所以,尽管父亲不多那种知心朋友,却总是不乏朋友,甚至四海皆朋友。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九十年代初),我执意独自到北京旅游,母亲担心,父亲竟然能找来北京的朋友代为照顾。尽管这事在我看来是小题大做,让我非常惊诧是,广州离北京何其远,父亲也只是一个小小老板,怎么就能认识北京朋友?

说来更真是奇怪,和别人可以口若悬河,和我们却常常是无言以对,尤其不擅于教导。父亲和善,从不曾打骂我们,二哥却死口咬住父亲打过他,还是用衣架打的,痛。原来是二哥和人打架,家长找上门来,父亲只好以此作交待,事出有因,不得不如此,这成了唯一的特例。父亲对我们谈不上无微不致,却绝对是大包大揽,有什么问题遇到什么困难,无不尽力给我们解决。物质上更是谒尽所能去满足,兄妹五人,镇里每人一套商品房,二姐夫国内失意,想到巴拿马去发展,父亲不忍心他们夫妻分离,就自己掏钱让二姐一起出国。每个儿女也都尽力扶持过,无分彼此,只是龙是成虫,终靠自己,哪怕父亲一再拔苗助长,不惜一辈子当孺子牛,都无济于事,时也命也,这确实没有办法。父亲不会因势利导在身教之余结合言传,却是事实,更别说应有的管教。慈父严母,成了我家的特点,我从没见过父亲震怒,生生闷气倒是有的。汪曾祺说父子多年成兄弟,我们家父子间却不从曾有如此亲密的感情,总似乎有点若即若离,父亲的“宠”也让我们对父亲欠缺足够的尊重。归根到底,这些都是我们当儿女的问题,父亲对我们真是百分百的好。后来,我读到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高老头就成了父亲的侧影。

母亲刚生下大哥回娘家,大舅心疼又气愤:叫成芬给你补补身子才行,看你这脸色白得!父亲长年不在家,母亲天天起早贪黑,极其操劳,“仔多乸瘦(儿多母瘦)”食不过青菜,饱不饱还是个问题。人到中年,终于积劳成疾,蹲下就直不起身,一口气常提不起来,更常常胸闷头晕。幸得后来父亲有了钱,人参、鹿茸,虫草经常往家里带。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母亲隔几天就炖人参鹿茸补身,我也沾了不少光,苦苦的不怎么好喝。父亲告诉母亲炖人参就怕跑气,炖盅得用湿宣纸密包,炖好了,不急打开,等凉得差不多,打开就一口气喝光。母亲常说她这条命算是父亲用钱给买回来的。还是很穷时,有回父亲给母亲买回冬虫草,亲自炖好,放灶上凉一下,转身就给家里的鸡给扑翻了,母亲说父亲急得直哭。我印象最深一件事,是有天放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进了大厅才见到母亲躺在床上,父亲坐在床边,捧着碗吹着热气,不知里面是药还是补品。父亲似乎还用手给母亲撩了下头发,低声说什么话,那时我才几岁,从没见过父母如此亲密过,感觉怪怪的,也不敢说话。

时势造英雄,用在父亲身上很是合适,改革春风一吹,容许个人经济存在,做供销多年,门多路广的父亲马上就脱颖而出,成了第一批发家致富的人。先是做些加工弹簧的小生意,只需一台简单手动小工具就行,没什么技术含量,小孩子也能胜任。母亲是主力,哥姐是好帮手,几个月后,二哥难抑兴奋之情,悄悄告诉别人,说我们家一天就能挣几十元,几天后姑丈(姑母早死那位)摸上门来追问究竟。不久,手动改成电动,效率更是十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弹簧成了我们村及附近的“主要产业”,就是始自父亲。时间久了,给人加工竞争大,利润低,不是长远之计,积累了相当资本的父亲,谋求更大的发展,卒先办起工厂,自产自销,可能是市内第一家私营火机厂,也可能是最早的私人生产厂家。父亲达到了他的人生巅峰,在这个小地方,算是名成利就。成了市劳模,当了人大代表,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先后报道,电视台也多次来采访,家里的奖品奖奖状证书堆满了大厅…鉴于父亲的“名望”,市还曾想过让父亲当个副镇长,只是考虑父亲年龄偏大,又不脱农民本色,不谙为官之道,才中途折回(镇长透露的),父亲去世,市镇(那时花都是地级市)领导还上门慰问。

父亲一生是很成功的,结局却非常落幕。才五十多岁,在母亲的劝导下,父亲就把工厂分给了大哥二哥,还有我,自己一无所有。本想发挥余热,可是有力无处使,只好天天骑辆破单车在村里进进出出。不过七八年,就落下重病,半年就去世。去世前一二个月,人开始糊涂,竟再无清醒的一刻,没给我们留下半句遗言。

父亲的烟瘾很大,常常是手上那根还没熄灭,另一支手就抽出一根来,认识父亲的朋友谈到父亲,若不说几句父亲的烟瘾,仿佛就是冒充似的。我不知道父亲算不算贪靓之人,父亲特别喜欢梦特娇的T恤,直到去世,父亲还留有好几件。南方夏天天气特别闷热,父亲说梦特娇穿在身上特舒服,不沾身,又特凉爽。这可能是真的,父亲整天跑来跑去,大汗淋漓,夏天得要好T恤。反正,除了T恤,我不觉得父亲讲究什么,其他衣服,也不见得特别好,也不讲究享什么的,尽管父亲非常舍得花钱。在花钱上,我常觉得父亲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我始终觉得父亲象个孩子,喜欢猫狗之外,每年过春节,总要买好多好多的烟花,绝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放的,我们是陪父亲才装出有兴趣的样子,父亲却始终是兴味盎然,玩得不亦乐乎。还有,就是父亲说话其实是蛮幽默风趣的,我也始终认为父亲是个有趣的人,只是我们和父亲总是欠了点缘份。

若有来生,我想再做父亲的儿子,父亲会答应吗?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0-03-10 20:17:41
父亲的病

2000年的大年初三,一大早,妈就打来电话,说父亲痰里发现血丝,想到医院检查下,要我们几兄妹回来看看。

拍了片,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陪着父亲先回医院,我留下来等拿片(这家ET选进,所以到这家拍片)。平时大半小时就能出片,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那边都来电话催,说广州的专家都到了。我那时候还年轻,还以为痰里有血丝,就像流鼻血一样,只是上火罢了。现在想来,未免天真。专家看了我拿回的片,就把我们全部叫进会议室去,留父亲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现在回想起来,不应让父亲一个人留办公室里,十来分钟,虽说短暂可以是很漫长且难过的。

“毫无疑问,是癌症,而且是晚期。”专家一句开场白,是平地春雷,大家都呆住了。有那么十来二十秒,静得有点怕人。

“我,,,我,,我父亲还能活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哑又涩,极不自然,仿佛是拼命挤出来的,不像是自己的,十分陌生。大家都望向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问错了。
“不好说,大概,,,半年到一年吧。”接着院长建议到广州的医院去治疗,专家是广州某医院的,自然就选择了这家,专家帮忙安排。

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故作轻松,没告诉父亲结果,只说还不能确定,明天到广州去再详细检查。我送父亲回去,在餐厅吃饭时,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象是自言自语:我知道是那病。我只能当作没听见,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怎样去安慰。

父亲到了广州医院住院,母亲留院照料,给父亲做饭洗衣,我们时不时去看看。最记得是病房窗外是个小院子,四角都有株高大的木棉,满树红花,不杂片叶,仿佛是火焰煊天的树型火炬,鲜艳得把病房惨白的四壁都映红了。我常常坐在父亲床边,等父亲睡着了,就望着窗外的红棉长久发呆,仿佛如初见。很难说清道明当时的心情,却从此对木棉再无法淡忘,也总会想到父亲。

无非是化疗,吃许多的西药,父亲的身体果然慢慢不如前,还有就是随之而来的渐渐加重的疼痛。我无意中见医院有按摩部,说能舒解疼痛,就带父亲去,医生知道父亲住的病房,就连说不能按摩。回走,父亲的脚步迟缓了些,可能是累,也可能是疼痛所至,我要去找轮椅,父亲却坚决不同意。特意昂着胸,挺直腰,一步一步,慢慢地,庄重地走在我前面。父亲的背影开始单薄,父亲的短发越发稀疏越发花白,慢慢地,我的脚步也越走越沉重。

住了段时间,有亲友建议转院,理由是这家医院不是特长医院,那时候哪怕是根稻草也想要捉住不放,就转到了另一家医院。但那时,医院间的检验报告是不通用的,每到一家就得重新检查一次,非常麻烦。印象最深一次,是做胸部透视,当时父亲已不能平躺,一平躺胸部就越发疼痛难忍,平时睡眠和休息都得用枕头垫高背部。但做胸透却需要平躺的,为了减轻父亲的不适,我弯腰让父亲半卧半坐靠在我背上。双手紧紧撑着膝盖,只想着时间过得快些。

父亲最终没能作切除手术,经已扩散,手术已无意义,只会带来不必创伤。父亲却不理解,总以为开一刀就好,为什么不开刀?有些埋怨我们没有找到好医生,这些心理我们都能理解。后来,是连化疗也不能做了,身体撑不住了。记得从广州医院接父亲回家,父亲已不能独自行走,我一人掺抹非常吃力,差点让父亲跌倒(应背的)。父亲已是半糊涂状态,大发脾气:“弄来弄去,不死都给弄死了”,这是生病以来,父亲第一次发火,也是我见过父亲生气次数不多的一次。

回家吃西药,更喝中药,我记得中药里有整条的蜈蚣,相信是以毒攻毒。又听说用穿山甲的血泡米能治,就千方百计买来,明知穿山甲是国家保护动物,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又听说有种针剂,能极大减轻带来的疼痛,我们也给父亲打了,也不知是不是上当了。总之,该做的,和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但半年后,父亲还是走了。

病中,最让我难受,是亲朋来访,我知道亲朋是重情重义,但效果往往只是加重病者的心理负担。我宁愿父亲得到安宁,不被骚扰,这可能也是父亲最想要的。每见来客,父亲都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淡。尤其是大伯,大伯和我家一向不睦,那天大伯眼中的泪水,父亲似乎有点烦躁不安。当然,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许多事,父亲都能坦然面对,在最后的日子,情绪不见太大波动,但我总觉得,我没有给父亲最后,最好的关怀。
2020-01-03
楼主:独庸生  时间:2020-03-10 20:17:41
@白菜枸杞 2020-01-09 08:35:46
不敢写这名题的路过,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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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

楼主:独庸生

字数:8621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1-07 04:07:55

更新时间:2020-03-10 20:17:41

评论数:4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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