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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人物高长虹

楼主:肖毛  时间:2020-01-18 14: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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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  时间:2020-01-18 14:15:22

悲剧人物高长虹

【文中史实源自:鲁迅作品及书信,南江秀一的《鲁迅、许广平和高长虹的恋爱纠纷》一文(原文载于上海的《书城》杂志创刊号),阎继经的《高长虹到延安的前前后后》(原刊于《鲁迅研究资料》第23期),崔运清、闫振琦、李庆祥的《高长虹是病逝在东北旅社的》(原刊于《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2期)】

凡是受到鲁迅扶植的青年,绝大多数都热爱鲁迅,高长虹却是极少数的例外之一。这是怎么回事呢?
高长虹,1898年3月出生于山西孟县,1924年9月创办《狂飙》月刊,从此文名远播,引起当时还在北京的鲁迅的注意。1924年12月10日,高长虹初次晤见鲁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1925年3月,《狂飙》停刊,鲁迅决定与高长虹、韦素园等青年联手合办新文学刊物《莽原》。大家起初合作不错,高长虹作为主力,出力最多,在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有分量的文字。
1925年8月,高长虹忽然撰文声称,他对鲁迅感到“瘟臭”,甚至想为之“呕吐”。不久,高长虹又在广告上称鲁迅为“思想界的先驱者”,鲁迅为之愤怒,撰文予以驳斥。当时,鲁迅还以为高长虹只是想过河拆桥,直到1926年11月,高长虹发表两首爱情诗《给——》,其中有这样四句:“夜是阴冷黑暗,他嫉妒那太阳,太阳丢开他走了,从此再未相见。”而韦素园告诉当时远在厦门任教的鲁迅说,高长虹的《给——》是用太阳自喻,把鲁迅比作黑夜,把月亮比作许广平。得知这个消息,鲁迅总算明白了高长虹攻讦自己的真正原因。
原来,高长虹谩骂鲁迅的真正原因不是想过河拆桥,也不是因为《莽原》的内部纠纷,而是因为认为鲁迅对他横刀夺爱。早在1925年5月,许广平曾给高长虹去信,欲购买其诗集,两人从此开始通信。以后的几个月里,双方通信七、八次,或许彼此表示过倾慕之情。或许许广平仅仅称赞过高长虹的文才,高长虹却以为许广平已经爱上他。1925年7月,高长虹在鲁迅家里见到许广平,凭着诗人的敏感,知道许广平已经钟意于鲁迅,因此决定停止与许广平通信。
当时的许广平与高长虹都是27岁的青年,双方对文艺的爱好也大致相同,或许有成为恋人的可能。但许广平早在1923年就成为鲁迅学生,对鲁迅了解更深,从她1925年3月给鲁迅的第一封信中,可以看到她对鲁迅的感情。高长虹与许广平的通信时间,仅比许广平与鲁迅的通信时间晚两个月,但他与许广平的交流却比鲁迅少了两年。此外,虽然高长虹更加年轻,识见与才气都远远不及鲁迅,许广平当然不会选择他。顺便说一句,1921年时,高长虹曾在太原文庙博物馆工作,结识过一位才气过人的女子,那就是馆长之女石评梅,她后来倒是爱上了一位姓高的,只是那个人不是高长虹,而是高君宇。
总之,明白高长虹对他反目成仇的内幕之后,鲁迅在1927年1月25日的《莽原》第二卷第二期发表了后来被收入《故事新编》的《奔月》,而其中对太太满心热爱的“羿”代表鲁迅,再也无法忍受乌鸦肉炸酱面的“嫦娥”代表追随鲁迅的许广平,对“羿”放冷箭的“逄蒙”则代表高长虹。在当年1月11日的致许广平信(见《两地书》第112号)中,鲁迅表明了对于高长虹等文学青年的态度,又解释了《奔月》的创作理由:
“这是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他们掩不住嫉妒,到底争起来了,一方面于心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那方面也失了助力。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二月,从韦漱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沈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拚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则当然要有月亮的,还要做什么诗,也低能得很。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了。
“今天打听川岛,才知道这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衣萍,小峰,二太太。有些人又说我将她带到厦门去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是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黄坚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和顾颉刚分头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陈万里且故意当众发表,意图中伤。……
“……我竟从不疑及衣萍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虽然他的目光如鼠……。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
以上所引鲁迅书信,源自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两地书全编》中的鲁迅手抄本,至于真正的原信,《两地书全编》的附录里也有,相关内容是这样的:
“这是你知道的,我这三四年来,怎样地为学生,为青年拼命,并无一点坏心思,只要可给予的便给予。然而男的呢,他们互相嫉妒,争起来了,一方面不满足,就想打杀我,给给方面也无所得。看见我有女生在坐,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貌作新思想,其实都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使顾忌他们,他们更要得步进步。我蔑视他们了。我有时自己惭愧,怕不配爱那一个人,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
“那流言,最初是韦漱园通知我的,说是沉钟社中人所说,《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今天打听川岛,才知此种流言,早已有之,传播的是品青,伏园,衣萍,小峰,二太太……。他们又说我将她带在厦门了,这大约伏园不在内,而送我上车的人们所流布的。黄坚从北京接家眷来此,又将这流言带到厦门,为攻击我起见,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在送别会上,陈万里且故意当众说出,意图中伤。……
“……我竟从不疑及衣萍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并且今天才知道我有时请他们在客厅里坐,他们也不高兴,说我在房里藏了月亮,不容他们进去了。”
比较而言,这封信和原信与手抄本内容各有不同,但手抄本里补充了对于高长虹“害‘单相思病’”的分析和“顾颉刚分头广布于人”的细节。人民文学出版社此前出版的《鲁迅全集》中的《两地书》已被删改过,而该社2005年新版的18卷本《鲁迅全集》中的《两地书》,虽然号称收入“原信”,但至少这一篇收入的只是鲁迅的手抄本,而且经过了删改,就连“川岛”、“章衣萍”、“二太太”(即周作人的妻妹,羽太信子)等人名也写作“孤灵”、“玄倩”和“宴太”这样的化名。至于手抄本补充的想要攻击鲁迅的顾颉刚,哪怕印成他的化名“朱山根”也算接近原貌,却被印成了陈万里的化名“田千倾”,难道编者是想洗白顾颉刚,让陈万里独自背锅吗?顺便说一句,新版《鲁迅全集》的《两地书》部分,将许广平的信统统删掉了,结果变成了鲁迅在这边说个没完,那边的反应却恕难奉告,这又怎么好意思叫《两地书》呢?
现在来看看鲁迅的这封信。其中提到的“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指的就是《奔月》。至于更加详细的解释,请看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的有关注释:
“高长虹……的第一本创作散文和诗的合集《心的探险》,即由鲁迅选辑并编入《乌合丛书》。鲁迅在一九二五年编辑《莽原》周刊时,他是该刊经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借口《莽原》半月刊的编者韦素园(当时鲁迅已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任教,《莽原》自一九二六年起改为半月刊)压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对韦素园等进行人身攻击,并对鲁迅表示不满;但另一方面他又利用鲁迅的名字进行招摇撞骗,如登在当年八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飙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组织的文艺团体)广告中,即冒称他们曾与鲁迅合办《莽原》,合编《乌合丛书》等,并暗示读者好像鲁迅也参与他们的所谓‘狂飙运动’。鲁迅当时曾发表《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后收入《华盖集续编》),揭穿了这一骗局;高长虹即进而攻击鲁迅,在他所写的《走到出版界》中不断地对鲁迅进行诽谤。这篇小说写于高长虹诽谤鲁迅的时候,其中逢蒙这个形象就含有高长虹的影子。……小说中有些对话也是摘取高长虹所写《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动而成。……”
回头再说高长虹。由于身为诗人,偏爱浪漫幻想,高长虹自认为许广平不可能喜欢比她大17岁的鲁迅,除非受了欺骗。所以,他对鲁迅因妒生恨,最终忍不住跳出来大骂,而这反倒使许广平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1925年10月,许广平与鲁迅正式确定关系,高长虹从此更没有与她在一起的可能。
有人说爱情会使人疯狂,但高长虹的疯狂却超出了极限,为他在日后的悲剧人生打下伏笔。1930年,情场文坛尽皆失意的高长虹彻底失去“狂飙”般扫荡的意气,感到心灰意冷,决定放弃文学,改学经济,于是东渡日本,学习行为心理学与语言学。1931年,他又去德国学习马列理论。1933年,他去法国研究经济学。抗战爆发后,满怀爱国热情的高长虹在1938年结束了海外求学生涯,回国参加抗战。1941年,他不顾阎锡山等人的收买,决定前往延安。延安起初很欢迎他,特意派周扬作陪,请这位已是语言学家和经济学家的前诗人去鲁艺做了一次报告。据说,在鲁艺的历史上,除了高长虹,只有丁玲和欧阳山有此殊荣。
1941年到1942年,高长虹的文艺创作激情再次狂飙般爆发出来,频频给延安的《解放日报》投稿,却很少被采用,因为他的文章与政治宣传无关。尽管如此,他仍然笔耕不辍。写作之余,遇到对延安有什么不满的情况,他就忍不住提意见,结果引起一些上层人物的不快。康生怀疑他是青年党(其实他早在法国时就加入了法国共产党,但从未加入中国共产党),想找机会加以批判,只因博古在背后保护他,康生才没有得手。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高长虹收到毛泽东、凯丰署名的座谈会请柬,他却以自己是学经济的为由,拒绝与会。那以后,高长虹明显地被延安冷落。
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进攻延安,延安干部开始大批转移,毛泽东于此时分别找文艺界著名人士谈话。和高长虹谈话时,不知双方说了什么,毛“勃然大怒”,会谈不欢而散。
1948年,高长虹被贬到东北,住在哈尔滨市南岗区的东北局宣传部后院。1946年10月19日,东北成立文协,高长虹是成员之一。草明曾经去探望他,认为他的生活虽疏于自理,神经还算正常。可据舒群回忆,高长虹早在延安时神经就不对劲,到1946年时更加不正常。
照我看来,刚到延安时,高长虹的神志应该是清楚的,不然又怎能写文章呢?只因渐渐受到冷落与排斥,他才变得自我封闭,不愿与人交往,显得有些怪异。
1946年11月,东北局迁到当年刚刚解放的沈阳,高长虹也跟着去了沈阳。1949年,高长虹终于住进了东北旅社楼上的精神病房。有一次,他跑出来找舒群诉苦,舒群给了他100元钱,还请他喝酒。喝酒时,高长虹忍不住哭了,这个情景想来就令人心酸,但在当时的环境下,除了舒群等几个人,又有谁会在意他的哭泣呢?
1953年,东北诗人侯唯动在东北旅社看到高长虹被服务员训斥,生气地将服务员喝退,走到高长虹面前,望着他披肩的银发和乞丐般的模样,不由得掉下眼泪。接下来,侯唯动去找保卫科的人,他们说高长虹不过是个喜欢大叫的疯子,而侯唯动当即劝他们善待高长虹,然后又去高长虹的房间,并问他为何喜欢大叫。高长虹解释说,他经常在无聊时用德语朗诵歌德,用英语朗诵拜伦,别人听不懂,就以为他在说疯话。由此可知,高长虹虽然苦闷至极,其实并没有发疯,只是苦楚无处申诉而已。
据说,师陀1956年时曾在长春作协的饭厅里见过高长虹一次,但是没等他过去交谈,高长虹已经匆匆离开,此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这件事应该不会有假,但师陀可能把时间记错了,他见到高长虹的时间不可能是1956年,因为沈阳东北旅社的原职员崔运清、闫振琦、李庆祥曾经撰文《高长虹是病逝在东北旅社的》说,他们三个都记得高长虹,感觉他有五十多岁,“既像八路军老干部,又像一位学者”,“享受着供给制县团级干部待遇”,身上的“衣服全是发的,每月还有津贴费,但他从来不领取”,生活也很简朴。他们回忆说,高长虹住在东北旅社的2楼250号房间里,每天出门散步,但“从来不愿与旅社服务人员沟通”。1954年春的一天,服务员发现高长虹死在房间里,医生检查后认为,他是因夜里突发脑溢血而亡。
回顾高长虹的一生,除去因为许广平和办杂志的事情与鲁迅有过龌龊,似乎再没有别的过错。尽管离开了文坛,他在学术领域照样取得了成就,为什么还是不为社会重视,最终有着独自死去的悲惨结局呢?不管怎么说,高长虹都是个才子,而才子总是免不了要恃才傲物的。遗憾的是,社会宁可容忍一万个庸人的胡闹,也不愿意容忍一个有才者的傲骨,而这大概是高长虹最终成为悲剧人物的主因。但如果换个角度说,高长虹也幸亏死得早。如若不然,等到文革最疯狂的那几年,他不但再也享受不到“县团级干部待遇”,而且会生不如死的。如此说来,他总算还有一些幸运,虽然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1999-08-03 初稿
2007-09-28 初稿
2019-10-16 增补

楼主:肖毛

字数:5423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10-20 17:53:52

更新时间:2020-01-18 14: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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