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买书

女人逛街、小孩贪吃、文人买书，皆可同日而语，似乎只能任其发展天性，戒是戒不掉的。从古至今，文人买书不计后果，既有士族高官，也有平民寒士，富可敌国，家徒四壁，这是区别，共同处也有，大都拥书而嗜，不管寒暑，无论魏晋。这里面佳话不少，成为书呆子的笑话也不少。买书犹如吸毒，一旦上瘾，欲罢不能，只能越陷越深。
在传统购书环境里，人只能去书店、书摊买书。其实只要禁足，买书这个瘾基本就可以化解了。许多文人仍不能戒除，一任放任，心瘾难戒，以至家财散尽，拥书而眠。嘉庆潘际云诗云：“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奚童悄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而在互联网时代里，商品购买方式更为便捷，打开电脑，点点鼠标就可以轻松选购，网上支付，然后守株待兔，等着快递员送书上门。再加上，每个节假日里，京东、当当这样的大型网店都会搞打折促销，满一百减五十、满二百减一百的活动此起彼伏，让人疯狂。于是，买书这种消费导致更为铺张浪费，买书欲反而更难节制。
小时候家住农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经济形势不是很好，文化上缺书读，古典名著和世界名著都少得可怜。我几乎都没有能接触到什么像样的书，只是把《唐诗一百首》和繁体竖排版的《三侠五义》快翻烂了。这样幼年阅读荒的结果是，一旦参加工作，有稳定的经济收入，就会不计后果大肆买书，从而弥补回来少年时的那份缺失感。于是，书越堆越高，越买越贵，不知节制，以致于贪多嚼不烂。以前经常听父亲讲，他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时候生活条件更为不好，再加上家里孩子多，常常饿肚子。于是，他从小就落下一个病根，拼命将食物填满自己的肚子，似乎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安全和稳妥的。日积月累，把自己的胃撑得很大，很满，即使不饿，都要将自己的胃撑满。这样做的后果，人老了，反而开始闹肠胃病，消化不良。我想，大概买书也是一样的。
对藏书人来说，每一本书都美若天仙，三宫六院尽其纳之，自己反而成为孤家寡人，“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就需要一个大房子。这也就是读书人为何乐此不疲地追求高大上书房的原因。每当看到人家的书房阔大、高耸，书架鳞次栉比，直抵天花板，架上书珍异品罗列，我就心生羡慕，暗暗思忖，自己什么时候才有一个像样的书房呢？在北京这个房价如天的地方，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好几次我都只能梦里笑醒。直到现在，活了半辈子，说起来惭愧，还没有一个独立像样的书房，多年来基本上是卧室兼职书房。那些新书旧书真的是无处安放。地上、床下、床上、桌子上都堆满了，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在不停地跟我抱怨，数落我的几桩大罪。如之奈何？再加上书跟人抢夺空间。我唯有望洋兴叹，真的不能再买书了。我也看清楚了自己，只是一个书呆子，而不是什么阔气的藏书家。
现在的出版环境较之前好多了，各种各样的书纷纷出笼，包括乱七八糟的，更多的发挥了书的商品属性，没有找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以前不容易找的，求之不得的书都一一翻印再版，即使像《金瓶梅》这样的禁书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见怪不怪了。外国文学作品更是接二连三地被翻译出版，很多作家以前听也没听过，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各种风格，各种形式，真可谓一场饕餮盛宴。不好的地方在于，更多的是垃圾书，网络小说、心灵鸡汤、商业成功学一类的书籍占据了新书市场的半壁河山，花花绿绿的，就像街头的那些时尚女孩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化妆术使然，或者刚从韩国整容归来——真实面目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有的人堂而皇之叫嚣，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即使那些标榜为社科的学术著作或者纯文学新书总该好一点吧。也不尽然。以前的绝版好书再版确实是一件美事，多年不见的名家名作重新进入读者视野，被重新阅读，比如林纾、辜鸿铭、周作人的作品，再有像《花镜》、《猫苑》、《猫乘》、《两般秋雨庵随笔》、《杜诗镜铨》等书，书内容倒是一点问题没有，书的装订、纸张、校对可就难说了，有些挺厚的新书翻两次就一分为二开裂了，有的一两页处总会发现有那么几个错别字，还有的本来篇幅很短的小书却越印越厚，字大如牛，排版稀疏，定价也不便宜，就像好饭菜总会吃出那么一两只死苍蝇，没来由地让人恶心。就连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这样的老品牌出版社，咄咄怪事也出了不少，接二连三地再版之前的绝版古籍名著，本来是一件好事，但也不尽如人意。为什么呢？再版的许多新书都是七八十年代原版翻拍重印的，许多古籍名著印刷模糊，文言诗文本来读起来费劲，结果是连猜带蒙，既费眼又费脑，令人苦不堪言。装订、纸张自然今非昔比——以前的锁线装订，结实牢靠，经年安然无事；现在的几乎都是胶装，无论多么厚实的古籍，读起来开裂的事时有发生。纸张轻盈，白得快晃瞎眼了，比姑娘脸上擦的粉底还白三分呢。外国作家新译作品出版得很是不少，很多名字听都没听说过，本来文化输入是一件讨好的事情，但不经过滤，仿佛捡到篮子里的就是好菜。另一方面，翻译水平太差，怀疑是靠查字典攒出来的译本。这种只注重数量不注重质量的事情自然得不偿失。据说很多翻译者都还是高校在读的学生，草草翻译，草草出版，草草定价，结果只能是被认真的读者草草抛弃。还有一些外国文学名著本来已有过硬的汉语译本，比如汝龙、傅雷、伍光建等大翻译家的本子，出版社和编辑都弃之不用，又重新找新人翻译，本来无可厚非，同一本经典名著需要接受不同时代人重新演绎，重新考验，但论翻译质量，新作远不如旧作，谬误与差错比比皆是，在人力物力方面造成巨大浪费，那又何必呢？面对网络、书店，大的购书环境很好了，我依然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实在提不起多大的购买兴致来。
我已年近五十。年纪大了，精力上跟不上了，以后书读得肯定会越来越少。其实，现在精力还行，但眼大肚小。一次动辄买书若干，最厉害的时候，常常一个星期就买个两三次。当时总想，买吧买吧，这些书放着，以后总会读的。可是很多书连翻都没翻过一次。即使下决心读的书，读的速度很慢，就跟乌龟爬似的，远远追不上买书的速度。所以，我总想起龟兔赛跑的寓言故事。也罢，戒买书成为我当前的当务之急。人家总说老年戒贪。其实某个角度而言，如果不是出于藏书的目的，出于虚荣和不切合实际的买书，也是一种贪念作祟。戒买书，也就是戒除贪念和心瘾所为。即使那些好书，有些也早已错过了当初读它的那个年龄，心境不同了，不读也罢，一切顺其自然，出于本性，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早已没有必读之书。一切都看自己的心境。再也不会妄图通过读书，试图去了解和改变这个强大世界。读书只为了读书，形式就是目的，心情愉悦，安度余下的晚年而已。通过读书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使自己的命运。戒买书，其实就是学着放弃一些东西，而不去强求。对我而言，知其不可而为之早已时过境迁了。书再便宜，或者自己心头一直念念不忘而没读到的那些书，也就放过去了。一切如其所是。

2019.11.24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