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一连串的呼唤，宵扬的眼神失焦，目光已有些涣散了。他的唇微微张开，唇色浅淡，双颊却是病态的嫣红。

宵扬的眸中似乎有泪，因憋胀疼痛，也因随身体反应而熊熊燃起的欲望。他被阔别了累世的爱人紧紧拥在怀里，身子却废用无法移动分毫。对抱着自己的人他无法拥抱无法亲吻，只能日日夜夜瘫在其怀里死生不定，连排泄呼吸都需人服侍……每每念及至此宵扬便觉痛苦，这种痛苦在他欲望与病痛同时发作时尤其鲜明。

“咳咳咳咳咳……”

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催心抖肺地咳着，声嘶力竭、气若游丝——甚至连咳嗽都要耗尽全身气力。宵扬的四肢都在发抖，全身也止不住地抽搐着。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侍奴喉舌的动作越发的灵巧起来。宵扬只觉自己身下宝贝涨硬，憋闷得几乎要把自己撕裂开了。

疼……

不仅是身上，还自心里。他恍惚中看到了扶苏焦急心痛的眼神，扶苏金色的羽翼笼着他，纯粹的天人气息源源不断灌送进他的体内。宵扬感觉到了扶苏细密绵长的吻，感觉到他的温暖温柔地从身后进入了他。

而他却对这样的温柔完全无法回应。

好疼……

一滴泪自眼尾无声滑落。在爱人吻和灵气的鼓励和侍奴不间断的喉舌抚慰下，宵扬终于挣扎着泄了，他也终于精疲力竭的昏睡过去。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扶苏听到他的喃喃。

“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活着……”

宵扬……

扶苏心中一痛，轻轻揽着宵扬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怀中人儿容颜惨淡如雪，唯有纤长浓密的睫羽如蝴蝶翅膀般簌簌颤抖，显出一些儿哀凉的生气。

——身为天人，我们有几近永恒的生命。只是这样漫长一生的意义，究竟是何物呢？

脑海中浮起熟悉的话音，那是宵扬，漫长时光前的六翼天人，在篝火边缓缓扇动他的翅膀。那时他玉白的手指抚过竹笛的圆孔，雪片在袅袅的笛音余韵中飘落下来。

扶苏也恰在这时停下了自己的剑舞。

——我漫长一生的意义就在于征伐！征服地界，征服阿修罗，最后将宇宙中的所有都收归于我们天人麾下！三界都将目睹我壮阔的征程，等我最终大功告成的那天，我会在三界众生面前，将我的荣耀铸在你的羽翼上。

扶苏还剑入鞘，在宵扬额上亲昵的一吻，又轻轻一咬他的耳垂。宵扬的羽翼为七，运筹帷幄有余，武力却非第一等的战将。扶苏对此总觉遗憾，一心想挣下莫大荣光，让众生也将视线聚集在自己爱人身上。

感受着耳后温热气息，宵扬微笑着侧过脸。

——你认为我最想要的是你征伐而来的荣光么？

他轻叹着笑着，在爱人唇上回以轻吻。

——但若征服三界是你的愿望，我便助你完成吧。

宵扬抬手一召，竹笛隐没，化作一柄光剑握于他的手中。

——我会助你。

七翼的天人目光温柔而坚定。

——你要征服大火，我便与你到火里；你要征服洪水，我便与你到水里；你要征服阿修罗，我便随你到地界。

他是这样说的，也真的这样做。一切看起来都是很好的，可为什么后来遇到那样的事情呢？

将回忆拉回来，扶苏把宵扬放下，为他擦拭额上的冷汗，解开他衣襟，为他按摩瘫软的四肢。宵扬已没有昔年的坚实的筋骨，但形体仍是优美亭匀的。

他阖目昏昏沉睡。丝巾拂过他修长的脖颈，然后肩膀、胳膊，扶苏将他每一根手指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宵扬的呼吸伴有喘音，扶苏扶他侧身躺着，随一呼一吸为他按压胸膛，再在他背后轻轻拍着——这些细小的琐碎事本是仆役所为，扶苏却做得一丝不苟。

在扶苏的照料下，宵扬的呼吸顺畅许多，紧蹙的眉也略微松开了一些。他在扶苏怀中昏睡，扶苏以金色羽翼遮覆着他。这时湘帘忽的一声响，雁雪掀开帘子。

“哥。”她唤了一声从外面进来：“宵扬怎样？”

雁雪探一探宵扬的额，扶苏微叹：“依旧那样。东西找来了吗？”

宵扬的情形一时没有再坏，但无论怎么精心照料也好不起来。他在累世的轮回中所受创伤太重，属于天人的灵体十损七八，如今这个凡人之躯只能勉强吊住一口气而已。于是扶苏和雁雪商议，要回溯宵扬经历的累世次劫，将他在轮回中丢失的灵体碎片收集回来，重铸一个完整的天人之灵——此事若成，宵扬便可摆脱轮回重归天界了。

回溯轮回去搜集灵体碎片，这策略不可谓不危险。但扶苏自信他能做得到。雁雪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片羽毛：“我拿到时光之羽了。”

但她随即迟疑地说道：“哥，你回到宵扬经历的累世劫难中，在他那个世界不能以天人的形象出现，宵扬也认不出你来，每回溯一次，对你自身的灵体都是损耗……”

“我知你担心什么。”扶苏安慰着她：“我会小心。并且会把宵扬的灵体碎片带回来的。”

于是他借时光之羽返回宵扬转生的某次前世，睁开眼时，一碗汤药摆在面前，自己是个书童模样。

化成了这一世宵扬身边的人……

扶苏看看自己身上，那么这一世的宵扬是何种身份呢？

定一定神，扶苏带着满心忐忑和复杂的欢喜端起药向前走。按时光之羽的功效，他应能见到刚开始转世的、更健康的宵扬。

清风徐来，扶苏以书童的相貌形态端着药走在庭院。片刻后，他透过月形轩窗见着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宵扬。

宵扬站在书案前，正临窗写些什么。扶苏一瞬间不由失神，他已太久没见过宵扬站着的样子。宵扬虽身姿如竹，脸色却疲惫苍白，是满满的病容。他似乎是已写了许久，案上已厚厚一叠，他提着笔细看有微微的颤抖。

在写什么？身子这样不好，还不知爱惜自己？

扶苏不由有些生气，进屋放下碗正要过去问他，宵扬也完成他最后一划，颤着手放下了笔。

“咳咳咳咳咳咳咳……”

宵扬按住胸口，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扶苏听到那空空的咳嗽声心中一惊，忙抢过去扶他。宵扬已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宵扬！”

从身后一接，宵扬恰恰倒在他的怀里，已是昏厥过去了。扶苏焦急地唤他，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宵扬轮回的第一世，因过度劳累而肺病恶化的时

扶苏其实不知宵扬的累世轮回都投生在哪里，那些世的遭遇都是后来将宵扬带上欲界天后，零星听宵扬说的。似乎宵扬第一世托生的也是个高门公子，运筹帷幄从无遗漏，只是天性对功名淡泊，因此才未在朝廷担任显职。但他虽未在朝任职，朝廷却时时来请他，最后以病弱之躯熬干了心血，这才撒手离去。

来不及多想，扶苏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头，急切地唤他：“宵……公子醒醒，公子醒来！”

他既是幻化书童，自然是不能直呼宵扬在天界的名字的。过了许久宵扬才恍恍惚惚的醒转，喘息着道：“小苏么……不是放了你的假？不是让你不要进来……”

扶苏还未回答，眼见宵扬又是一通剧烈呛咳，衣襟上顿时溅得一片星星点点。而宵扬的身子亦是向后一仰，几乎又要厥过去。扶苏忙从身后环抱住他，含泪说道。

“公子病得这样厉害，小苏怎能放心走呢？”

他已全得了这书童的记忆，知道宵扬是被朝廷请了一件要事，务必在三昼夜中赶出来。此事似是非常紧急，因此宵扬不敢怠慢，一连两天几乎不眠不休地不出书房一步。书童小苏眼见得自家公子这样辛劳，吵嚷着藏他纸笔要他快歇一歇，于是宵扬才找他理由打发他出去，要他别扰了自己。书童虽出书房，其实是按平常的方子熬药去了，扶苏幻化时他正好端药过来。

宵扬咳得已是说不出话，扶苏架起他，半扶半抱的搀着他往榻上走去。若在欲界天，这几步路一会儿就过去了。可小苏年纪不大，身量比宵扬矮好多，两人走得都是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到了榻前，宵扬已一身冷汗。用尽全身力气，他说完一句：“把我写的……着人送给兵部王公……”再无法支撑的倒了下去。扶苏摸着他的心跳和脉搏都是又细又急，哪敢轻易动他，只小心为他按摩着心口顺气，待他的心跳平稳些了，才小心翼翼扶他躺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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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一探他的额。因汗的缘故，宵扬的额微凉黏腻，里衣也被汗水濡湿。扶苏有心替他洗洗、让他多少舒服些，但眼下自己不能带宵扬回归天界，人间又哪有琼峦殿那样四季不息的温泉？没办法，他只得按人间的法子让厨房烧水，他自替宵扬擦洗。好在这一世宵扬府中的仆人不少，没多久水就来了。

书童小苏是宵扬平素的贴身仆役，他要说公子不要人来打扰，府中人自然是不会多想。将房门关上，扶苏在房屋方圆十步内都设了结界禁制，这才恢复了九翼天人的原身。

“宵扬……”

他轻抚宵扬的脸，从额，到眼，到俊挺的鼻，接着落在那柔软的唇上。抚摩的过程他对宵扬也下了禁制，让他即便醒来，眼中的自己也是书童形象，而不会看到天人的原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宵扬的衣衫解了，像在天界时一样的为他擦洗。可和在天界中不一样的是，扶苏发现这一世的宵扬背上有一道长长伤痕，恰是在他原来羽翼的位置，仿佛原有羽翼被劈斩下来似的。

奇怪，宵扬身上怎会有这样伤呢？

扶苏心中充满疑惑，给宵扬擦洗完毕后觉他身上发凉，索性将他从腋下怀抱着他，用自己体温给他取暖，同时端起药一点点喂他。可没想到这一世的宵扬怕极了苦，平常清醒时还能劝着喝药，昏迷中用勺子根本喂不下去。

不得已，扶苏只得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自己将药含上一口，亲自对他哺喂。苦药入口，宵扬在昏迷中仍蹙起眉，低低呻吟着求饶。

“别……咳咳咳咳……好苦……”

边说边有气无力的想要挣脱，扶苏忙更紧的抱住他，哄道。

“乖，下一口，下一口就是甜的了。”

“唔，好苦……放……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又哄又强的将一碗药喂完，扶苏替他揉着胸脯顺气，宵扬忽在怀中动了一下。

“扶苏……我回不去了……再见不到你……”

语气伤心欲绝，同时一滴泪水从他面颊上滑落下来。

“宵扬？”

扶苏心中一惊，忙托起他的脸看，可宵扬仍双目紧闭，哪有半点要苏醒的样子，刚才那一声不过呓语，只有几点水珠缀在他长睫上。

原来宵扬在轮回中并未忘记天界的事，他是时时刻刻思恋他眷念他的。他在人间的身子如此孱弱，再有这样重的忧思，怎可能好得起来呢？

扶苏的心不由得痛起来，恨不得立时在宵扬面前现身，却不能违背时空回溯的法则。

他只得拭去怀中人的泪水，在他耳边轻声道。

“傻瓜，我已来了。我找到了你，我终将救你。我怎会把你孤零零舍在轮回里呢？”

他近乎贪婪地吻他，吻他的眼，吻他的唇，吻他发凉的手和渐渐发烫的额，他苦涩的泪水沁在他的心上。但宵扬却不知道自己日夜眷念的恋人就在身旁，他颠三倒四的喃喃，身上越来越烫。

到了夜半，宵扬身上已热如炭火，手足却是冰凉。这是肺病夜间常见的高热了，扶苏不止一次遇到过，可这一次宵扬却烧得格外厉害。扶苏给他用温水退热无效，夜半时分，宵扬忽然全身痉挛，四肢止不住的抽搐起来。

扶苏吃了一惊，忙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免得他昏迷中咬伤自己，同时将一枚凉玉珠塞入他体内，经珠子把天人内息输送进去。宵扬在他怀中哆嗦呻·吟，又过了好一会才停止了可怕的抽动。高热导致的惊厥耗费了他全部体力，他瘫倒在扶苏怀中气喘吁吁，胸膛不住起伏。他憔悴得像一只被雨打落的蝴蝶，扶苏心疼不已，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擦洗、喂药、搂抱着控出咽喉间的淤血，四更天时宵扬的体温终于回落一些，两颊虽仍是病态嫣红，唇已不复高热窒息导致的青色。见他略有好转，扶苏才得空去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扶苏吃了一惊，这纸上的东西居然是奇门算术，宵扬在天界时最擅长的东西。

奇门算术断阴阳、知生死，不是该泄漏到人间的东西。宵扬在人间使用奇门算术，难道是……

……他还留着在天界的记忆？

扶苏心中咯噔一下。当初宵扬被罚下轮回，就要他以凡人之躯经受人间苦楚的；勉强留存天人记忆与轮回抗衡，一定会损伤灵体的，难怪他的灵体后来会那么衰败残破。

那他一定保留天界的记忆是为了……

“咳咳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微弱的咳嗽，扶苏忙依旧化为书童小苏的模样，过去轻唤。

“公子？”

宵扬咳喘个不停，扶苏忙扶起他给他摩挲胸脯。待好不容易缓过来，宵扬喘了口气，勉强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扶苏估摸了一下：“公子，快五更了。”

宵扬脸色剧变：“五更？你有没有嘱人把我写的东西交到兵部？”

“啊？”扶苏这才想起这茬，吞吞吐吐道：“忘了。”

他本不是真的书童，一看宵扬晕倒只顾照顾他，哪还记得宵扬吩咐的事。

“忘了”两字让宵扬如遭雷击。一缕血从唇边溢出，他身子一软又晕过去。书童的身躯几乎被他压倒，扶苏忙挤按他的穴位：“公子！公子醒醒！”

又按压穴位又输灵气，宵扬总算睁开了眼。他的颜色惨白灰败，叹息着说：“天数呀……虽勉强完成却误了交出去的时辰，所算尽皆废了。如今我已油尽灯枯，不知还能不能，还能不能……”

说着又是一阵大咳。扶苏知他脾性，明白他接下来是打算再算一次，顿时急了：“公子身子要紧，那些个玩意，等公子好了再算不迟。”

而宵扬只是摇头：“我今日所算事关重大。所不能及时算出阻止……三界都会……”

他又是一阵剧烈喘息：“备纸笔……扶我……起来……”边说边强撑着要起，可虚弱至极的身体哪使得上半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