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零】


思君如蔓草，连延不可穷。


我看着他，就像看我一生的劫难。

【壹】


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唱着曲《思凡》。


戏一开场，按规矩是不能再进来人的。但彼时陆长官的名头正叫得响亮，无人敢拦。他一身笔挺军装，似乎连衣摆划过空气的弧度都透着股凌厉的军/官气场。硬底的靴跟敲击在地板，叩叩地透过喧嚣锣鼓撞进我的耳鼓。


我抬起的手迟迟没放下，调子慢了一拍。旁人找不出毛病的失误，落在我师傅眼里让他皱了一下眉。


他坐在正中央，一系列动作后连衣领都没皱褶一下。然后便接过副官递来的茶，也不喝，只专注地盯着我。视线火热又坦荡，所幸这次我没再出错。


看多了不同的人，我已经能够分辨得出他们眼中藏着的情绪。功利的，贪婪的，痴慕的，却从来没有这一种，快将人灼烧起来的直率。


乱世纷纭，玩伶人这码事似乎早就成了达官显贵正常的爱好之一，也不在乎断袖分桃一说。我师傅对我不错，也曾告诉我要想混得长久，还是得找个金主。否则就算红遍上海半边天，终究也是个玩物。


下场后，我看了他所在的位置一眼。他还没走。


等到回了后台卸妆，才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白净青年朝我走过来，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大概是他手下的人。他递给我一个礼盒，精致的包装便能看得出其中的价值不菲。然后告诉我陆先生希望能结识我这个朋友。


言下之意隐约明朗起来。我想起师傅的话，望着镜子里卸了一半妆的脸。


一半是浓墨重彩，眉眼撩人。一半男生女相，唇角噙着礼貌的笑。


我看着这张脸除了只觉得厌恶，没半点旁人口中天花乱坠的惊艳。

【贰】


隔了几日，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剧院门口，仍旧是那日的白净青年，倚在车门边像是等我很久。看见我后他便热情地摆摆手，拉开车门。隐约能看见后座坐了一个人，从我这角度看不真切。


我走上前，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如擂鼓。冥冥中察觉到某种甜美得不想逃离的危险。等到陷进柔软的皮革靠垫，我的猜想也最终落实。


他的神情仍像那日没变，沉静而稳重，只是换下了军装，裁剪合身的西裤贴着他大腿，彰显着力量的美感。看到我后他投以一笑，也不像其他人假装热络地摩挲着我的手。


“礼物喜欢吗？”


他问，嗓音是成熟男性的醇厚，像尘封的烈酒，或者说穿肠的剧毒。我想起那枚质地温润的玉坠来，放在我书房的桌上。


我点头，他便笑得更深。


“我订了洪春楼的位子。还请赏脸陪陆某吃顿饭。”


我又点头。想起师傅的脸来，他压着嗓子，让我找一个金主。


汽车行驶起来，车窗外的景色错综变化，这一切也显得滑稽又可笑得很。


可他仍旧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看我，好像这不是风月场的交易，也无关欲情。

【叁】


过了两月，我便知道，关于这件事我只猜对了一半。


他邀我搬进陆公馆，我自然回拒，只觉得荒唐。他便用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神情看着我，然后将我安置在他居住的别墅。于是花边小报传得沸沸扬扬，那些曾被我拒绝的军官显贵也红着眼又幸灾乐祸地看我，目光里的嘲弄根本不需要掩饰。


再怎么清高，也不过是个投人所好的玩宠。


我师傅倒是松口气，偌大上海滩，能动陆长官的还找不出几个。我却深知只有我一人知道事实是怎样的。


他从来与我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偶尔将手搭在我的肩，眼神一如初见之时的干净。即使是夜晚同处一室，他也会选择换下浴袍穿上正装同我交谈。


我向来忍不了旁人近身，那一眼的惊心鬼使神差地驱使着我应下他的邀约，却也知道他如果有所意图，我也会撕破脸走人，最后落得个被封杀或者曝尸街头的下场。


但他仍旧火热而坦率地看着我。我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心底某些蛰伏已久的东西开始躁动，拍打着囚笼。最初的念头也不甚明晰起来。


直到有一天别墅闯进一个年轻的身影，在客厅摔打砸骂一阵热闹才停下来后，我看着眼前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小狮子的俊美青年，又看了看他身上相似的军装，才将他和顾司令家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传闻里陆长官放在心尖上疼宠的人联系起来。


“祁哥是我的。”


他语气愤懑地瞪着我。

【【高亮】】


攻受双洁！！！双洁！！！

【肆】


他盯着我，像在等我回应他的挑衅，过一会儿脖颈却渐渐红了大片，偏头避开我的视线。


我觉得有趣，留他下来吃饭。餐桌上他闷闷地嚼肉，时不时朝我瞥过来，在我望回去时又慌忙低下头刨饭。


我觉得更有趣了，恶趣味地凑近他。他一慌，筷子掉在了地上。女佣替他换了一双，我才告诉他嘴角沾了酱汁。许是逗得狠了，他没再理我。


晚饭后陆祁回到别墅，看到他后热情地给了个拥抱。他们相处的方式如同亲密的长兄和幼弟，让人觉得传言未免荒谬。花边新闻的记者都是这样，什么越惊世骇俗便越往哪编。


小少爷长得俊俏，芝兰玉树精神得很。到了晚上司机接他回去，他看着我，让我去他家唱戏。


陆长官自然劝阻了他，说改天带他去剧院玩，他才愿意上车。


回房后陆祁的神色很疲惫，我上前将手搭在他肩膀，试图帮他脱下西装外套。他却如触电般慌忙地倒退一步，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


也就是那一刻，我确定了心中歹念。

【伍】


他眨了眨眼，眼中水雾褪去。


他有些无措地站着，慌乱之下没控制住力道，我的手背有些泛红。这根本也算不上疼，只是我的肤色较常人苍白。


“抱歉。”他说，“要紧吗？”


我摇头，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他对待我的方式令人有些啼笑皆非，仿佛我不是个成年男子，而是易碎的瓷器。


他这才舒缓眉头，道：“晚宴上喝了些助兴的酒，我就先休息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助兴”的意思。他的嗓音像掺了一把沙砾，滚过我的脊背，让我不由粗重了呼吸。我爱极了他说话略微压低的语调，想将它们揉碎在唇齿间。


这个念头浮现在我脑海的同时，我看见一张脸。


被称为天上仙娥，地上洛神的脸，也是我母亲的脸。她慢条斯理地勾着唇线，苍白的皮肤染上病态的红，美得令人心悸。


她点燃戏服，将我桎梏在她的双臂间。珠圆玉润的声音，上挑的唱腔。


“跟我走罢，沉生。”


最后我师傅将我救了出来。她葬身火海，临死前笑得美艳。


而我的血液里仍旧流淌着她的疯狂。


我想要占据这个男人。想俯首称臣将他信仰，想敲碎他一身傲骨碾入泥中，或者烙进我心脏。

【陆】


也许是更久之前，就在他一身戎马风雪气，闯入红烛昏沉的戏台的时候。


我在台上重复唱着儿女情长，而他眼中是金戈铁马。


我以为他会很快离身，但他等到曲终散场。他没在听戏，只是火辣坦然地注视我，也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羞耻。


他的手已经搭上门把手，想要退出书房。侧身时我看见熨烫挺直的衣领上猩红的唇印，猜测他是如何礼貌地制止女人游弋的柔荑，却猝不及防被亲吻了颈侧。


等到我回神时，我已经将他抵在了门上。他下意识地屈肘又生生止住攻击，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肩膀，却不敢用力挣脱我。


“沉生？”


他叫我的字，带着试探。我想他大概是准备坚持做个君子，保持点到即止的距离。可他忘了就算我再怎么像女子，终究是个有欲望的男|人。


我低头，呼吸打在他耳边，满意地看着耳根泛红，却仍旧是波澜不惊地侧过头，想要看清我的眼神。


“子诚。”


我放缓了调子叫他，怀中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我便如愿吻上去，细密亲吻他坚毅的下颌。


“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