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玦因为身体太虚弱，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个多月。期间鉴于他目前的状况，也基本没有安排复健，不过好在有专门的按摩师帮他按摩。他因为药力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
我每日都会在床头的花瓶里换上新鲜的花，让房间看上去更有生气一些。
东野玦吃的很少，因为胃口太差，常常仅仅是小碗的粥，也不会喝完。我每日来去离园和医院之间，变着花样做好吃易消化的东西，但是收效都不好。
东野玦出院的时候，恰是刑期已满的第二天。大批媒体堵在医院外面，经过这次，东野玦病重和失语的事实终于掩盖不住，由于我日日进出医院，被媒体拍到，一时坊间多种传闻。
我实在懒得理会，对我来说，怎样能让东野玦的身体在恢复一些才是我要紧要关心的问题。
他如今对身体的感知和控制变差，加上身体尚未复原，行动都要靠电动轮椅。但是又因为他脑萎缩造成的失去视距感知，他无法判断物体的距离，及时想拿起桌上的水杯都要试好几次。所以东野玦现在需要身边不离人的照顾。好在他财力雄厚，离园那边已经雇好复健师和护工。
出院的时候我们走了医院的隐蔽通道，避开媒体的镜头。坐进车里，我长舒一口气，我很怕那些尖利的闪光灯刺激到东野玦。
张然亲自开车，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把车子开得非常稳。但饶是如此，我身旁的男人还是露出的不适的神色。
一个小颠簸。他的左手不着力地从腿上滑落。我看他坐得吃力，便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叠成一个小方枕垫在他腰后，然后坐进，扶着他。
东野玦侧头看了看我，挑着嘴唇一笑，然后疲惫闭上眼睛。
到了离园已经是暮色四合。
Lawrence在院中等着我们。待东野玦在护工的帮助下下车，在轮椅上做好。Lawrence立即拥抱了他，东野玦只是淡然拍拍他的肩。
东野玦的样子看上去非常累，即使坐在轮椅里，身体都有些歪斜。我们以很快的速度，推他进了卧室，帮助他躺下。
我坐在他的床边，帮他把额前的碎发拨开，轻声说，阿玦，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煲汤给你喝。
他躺着，眼睛灼灼看着我，很慢很慢伸出手，像是在试探着距离，小心翼翼地，直到指尖碰到我的脸颊他才将手掌覆我的脸颊上。
我笑了，帮他盖好被子。
他整个人陷在真丝床品里，虽然脸色苍白，但五官英俊清傲，忽略床边的轮椅，真像是奢侈床品的广告。
我心中叹，终于，离园又迎来了它的主人。

因为最近因为战战兢兢陪护东野玦，我精力严重透支，知道我们回到离园，我躺在他身边，才算是沉沉睡了一觉。我睡得很熟，做了很多梦，感觉身心都落地的踏实感。
早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发现东野玦不见了。只有我自己躺在床上。瞬间我心里不安起来，顶着一头乱发，匆忙穿上拖鞋冲出去。我开门才发现东野玦坐在电动轮椅里，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户。他披着一件奶白色的羊绒开衫，早晨柔和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轮廓有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沉静美好。
护工说，先生醒得早，怕打扰你睡眠，让我们轻轻推他出来，在客房洗漱。
我走近东野玦。他目光看着院中的竹林。我种下的花已经开放，在离园幽静竹林的印衬下，显得分外娇俏。
他不看我，右手在手机上敲击。
——所以，谁允许你在我的院里胡乱种花的。
我气绝。
这就是经历起伏跌宕，从死亡线上回来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他还是苍白的脸色，我压了怒气好脾气地说，我觉得花朵的点缀更好看，显色不那么清冷。
——俗
屏幕上只有这一个字。
我忍无可忍，愤愤说，东野玦，好歹我也是搞艺术的，我自认审美还不错。我累死累活种那些花还不都是为了你回来看到后心情会愉悦一点！
东野玦操纵轮椅转过来，面对我。他嘴角竟是扬起的，带着有些促狭地笑看着我一本正经生气的样子。
他伸出右手，我上前握住，蹲在他的膝前仰头看着这个英俊得不像话的男人。
他的右手摩挲着我的手背，带着笑意深深地看着我，缓缓开口。
傻……瓜……

早餐时我坐在他对面。护工把叉子递在他的手里，即使是这样，他吃饭的时候，因为丧失视距而动作还是非常犹豫，好几次叉在盘子外面，或者叉不到食物。他的脸色有些颓然。
我看不下去，说，阿玦，没关系，我喂你。
东野玦明显不悦，断然拒绝。低着头，艰难的努力叉起一块西兰花。
旁边的复健师说，最好不要轻易帮助先生做他可以完成的事，因为日常这些，都是在复健。
我心里一片酸楚。
东野玦伸手去拿牛奶杯，第一次抓空了，第二字手擦过杯子抓空了，第三次又因为他的手过分触到杯子，而杯子滚落，摔碎了。他先是停下所有的动作沉默着，片刻之后，忽然狠狠把桌上的杯碟全部扫落在地上。
我被猛然的巨响惊得身体一震。
抬头看到他低着头，右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呼吸急促带着绝望地愤怒。
我的手狠狠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感受，他是那个骄傲完美的东野先生，如今却要困于这些琐屑的挫败里。而正是因为我，他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我哭着从背后环住他的身体。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颈间，东野玦明显一怔。
泪水不断滚落，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哭着说，
阿玦，你别这样。没关系，我会一直一直照顾你，你不要生气了。
阿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让你变成这样，对不起……
东野玦用力一把将我拉到前面。
他狠狠盯着我，右手用力握着我的手。我觉得那只手很痛，快要被他捏碎了。
他眼睛发红，皱着眉，吃力说着破碎的句子，许……相宜……呃我不……需要……额你因为……歉……疚……怜悯呃……我……
我蹲下来，把头埋在他的膝上。
我呜咽着说。
东野玦，你我相识这么些年。我从没说过，我从21岁就爱上你了。我想留在我爱的人身边，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爱他！
我几乎是哭喊说出来。我同这个男人爱恨缠绵这些年，我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女人，这是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他。
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默默凝望他的背影，多少隐藏地卑微有深刻地爱意，多少命运捉弄的恨意，多少入骨的思念……第一次，我流着泪说出，我爱他！
半晌，东野玦沉沉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我从未见过的暖光，他把握拉进他的怀里，右手抱着我。
也许是我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抬头，仿佛看到，这个平素冷傲的男人此刻眼眶里涌起泪光，温暖而透亮。

随着他们在离园的生活，希望一直潜水读文的盆友们都出来冒个泡，告诉我你们的感受。在计划开新文了，希望一直陪伴东野先生的你们也会随我走进下一个故事。
在这之前，请不要吝惜你们的字句，在这个故事里留下你们的想法和感受。
谢谢你们不放弃地听我慢慢讲故事。
冬天快乐。

本文还没完结呢～刚到离园怎么能马上完结呀～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出来冒冒泡，说说感受，让我知道有谁陪着我讲故事～

天哪，早起看到各位温暖的留言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什么也不说了，我去码字了，争取今天超大更。文章完结后，我会一一回复各位

离园是个很美的宅院，幽林摇曳，青砖高洁。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离园的设计出自名家之手，看似幽静朴拙，其实每个小细节都造价不菲。比如后院有个湖泊，像是一小块被世人遗落的宝石，清澈又安静，从正对着东野玦二楼书房。比如阁楼墙上有个按钮，按下去，屋顶的幕布会缓缓打开，整个屋顶是透明的玻璃，秋天能看到落叶，冬天能看到落雪。
东野玦回到离园，屋内就改造做了升降电梯，方便他上下楼。他恢复得很慢，除了脑部的损伤外，那场劫难也给他造成了其他的伤害，当时他右腿粉碎性骨折，内脏也有破裂的现象。我日日和他在一起，如今才知道他曾经经历了多少痛苦。
Lawrence已经回去美国分部，张然倒是常来。
我有时也会下厨，坐一桌菜，倒是颇有了洗手作羹汤的感觉。我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东野玦也从来不是柔软的男人，虽然他如今身体不便，除非他实在没有能力做，其余我并不会帮助他完成他可以做到的事。当然如果他能做的，他是断然不会要我帮他。东野玦是个严苛的完美主义者，这是他的尊严，这是他之所以是他的理由。
但是，日常生活对东野玦来说也充满着太多太多的挫败。比如当他的鞋带松开了，他很艰难弯腰，右手挑弄着鞋带却怎么也系不上。我扶起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轮椅背上，然后蹲下去，帮他的鞋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我抬头笑着说，阿玦，以后系鞋带就是我专属的工作，我是艺术家，没有人比我系的鞋带更好看。
东野玦原本挫败颓然的脸上有了暖意，他含混吃力地说，额……我……可呃……以*（&%&自……己$%#%……系好…………
他的话非常破碎，我还是听懂了。他在狱中脑萎缩现象加快，很多他之前可以做的事，如今都很难办到。
我佯装轻松一笑，说，你不好好吃饭，每天只吃一点点，怎么可能那么快恢复。
他也挑着嘴角，恢……复慢……你就……一直……给%￥￥%我……系鞋……带。
他说话非常吃力非常慢，也很难听懂，除了我他几乎不在任何人面前说话。
我耐心等他说完，说，东野玦，别妄想有我帮你，你就不努力恢复。
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以他的病情，保持现状已是最大的福祉，谈何恢复。
但经过，这段日子的静养他的脸色还是好了很多，复健师已经加大的复建力度，最近正式开始练习重新站立走路。

这天东野玦在复健里，复健师帮他左腿穿上支架，然后两个护工在两边紧紧扶着他，帮助他站起来。
从他重新回到离园，将近半年时间未曾见到过他站立的样子。诚然他日日困于轮椅，这段时间也是我和他认识以来最安宁无忧的一段时光。
我切好了水果，倒好了温水，在冷水里浸了毛巾再拧干备好，放在桌子上，想着他等下复建结束一定需要。是啊，我也没想到，我慢慢变得如此细心周到，就仅仅只为这个男人舒服一点点。
东野玦咬着牙，在再两个护工的帮助下堪堪站起。待他站稳之后，复健师吩咐护工慢慢松手，让他用自己的力量站着。东野玦头上沁着汗，沾湿了额前的头发，他咬紧牙关，那样执拗地使自己站着。虽然男人如今站立都是摇晃不稳的，但说真的，看着他和伤痛顽强抵抗，竭力站起的时刻，仍是那样震撼、敬佩。
复健师说如果可以，让他尝试迈出步子。
东野玦呼吸有些沉重，像是在调整状态，想要用腰部的力量先迈出左腿。
很慢的，他的左腿向前一小步。
若是之前，他的右腿很快能跟上，但是现在，他对肢体的控制力都不复往日，他的右腿像是不听大脑指挥一般，任他怎样专心用力，都纹丝不动。
东野玦咬着牙发出低吼。
终于，很慢的，他的右腿向前迈了一步。而他也因为力竭而身体下坠。护工连忙扶住他，帮他重新坐在轮椅上。
复健师倒是很高兴，说，先生，以现在情况，您能做到如此已是非常好的开始。
他订了计划，近来每日都联系站立，增加肌肉力量。
东野玦缓缓点点头。他很疲惫了。我端了水杯过去，让他喝了些温水。
然后护工帮助他洗澡，换了衣服。
我问他，阿玦，要躺一会吗？
他摇摇头，朝我伸出手。我上前握住，弯下腰，轻轻啄了他的嘴唇，说，东野先生，你今天很man。
他坦然一笑，骤然右臂使力把我拉进，攻城略地般吻着我，那样强势、那样炽烈，让我几乎窒息。
末了，我大口呼吸。抬头看他眉梢挑着，一脸得逞的表情。这男人从前是一等的风月好手，饶是如今身体不便，我也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嗔怪看着他。半晌之后他大笑，酒窝深深，半湿的头发，穿着竹青色的丝绸家居服，俊逸清朗，令我目眩神迷。

终于，在东野玦出狱将近八个月后，贺安大案终于尘埃落定。商界巨鳄贺泽因为涉*黑洗*钱背叛死缓。一时间成了铺天盖地的爆炸新闻，东野玦也再次被提及。张然过来，在书房里对东野玦报告了消息，这种新闻终归会知道的。只见东野玦操纵轮椅转过来，他的表情无喜无怒，徐徐只是狷狂嘲讽地一笑。
东野玦为了长姐隐忍，独自抗下所有，然而最终，他还是亲手斩断了一切。我看着他清瘦的轮廓，时光呼啸，我忽然记起，初识他的时候，我在车里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是那样孤绝，我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可怜人。他当时骤然转头，深深审视我。如今想来，我一定是戳中了他的软处。
是啊。他自幼失去父母，长姐虽然伴他长大但处处想夺取他的一切，他只身在阴谋里周旋。遇到我，又因我忍辱负重，自己承受了太多。
尘埃终于落定。
我只想用我的余生温暖这个狠绝又孤独的男人。
张然说，先生，既然如此，你好好休养就是了。
东野玦点头。
张然挠着后脑勺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东野玦毕恭毕敬掏出一张喜帖。
先生……我两个月后要结婚了。
我瞬间笑着先把喜帖夺过来，逗趣他，张然，看不出你保密工作这么好。
东野玦也露出笑颜。
其实我知道张然为何犹豫，以东野玦的身体情况是无法去婚礼现场的。送张然出门的时候，他说，相宜，先生脸色好了很多，你功劳不小。照顾好他，他真的……太不容易。
看着这个粗糙的汉子慨叹的表情，我点点头，笑着对他说，虽然不能亲眼见证你幸福地时刻，但是真心祝贺你。


东野玦日日坚持复健，但是仍旧赶不上身体恶化的速度。起初他还能在帮助下行走十几米。近来每迈出一步都非常困难。他愈加无法接受，有次发怒挣开护工，重重摔倒。他的右手活动也迟缓了很多，前天开始，他已经无法快速在手机上打字。东野玦非常颓丧，在他第无数次尝试而打不出字来的时候，他砸了手机。
我告诫自己不能慌张，因为的慌张可能更加加剧他的焦虑。
我装作轻松的拿了一个小的写字板，固定在轮椅右手侧，也备了笔。我大大咧咧说，坏脾气先生，我知道即使你每天砸一部手机，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拜托念及佣人，不要无端给人添麻烦好吗。纸笔我已奉上，经济实惠，随你怎么砸。
但是，天知道，我此刻心里有多心疼。

张然的婚礼他执意要去。我也拗不过他，吩咐了护工随行。
前一天就出发，五小时车程。及时他的车子奢华舒适，但是以他的情况，这五小时也是煎熬。
出发前他吩咐佣人准备了一个装满热水保温杯带着。他还想着我如果晕车要喝热水。一路上，他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饶是如此，他还是很辛苦。车速不快，到了张然家乡的县城已经是傍晚，我们订了最好酒店住下。
第二天东野玦在佣人帮助下穿了深灰色的西装，同色系的马甲，白色衬衣，月色的口袋巾。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穿得如此正式，我几乎看呆了。我蹲下帮他系上皮鞋的鞋带，迷恋地看着他说，东野先生，你穿成这样场上的女人怕是都要沦陷了。
他嗤鼻一笑。
我们到会场的时候，远远看到张然招呼宾客。很传统的布置，热闹喜庆。张然看到东野玦，明显一惊。快步跑过来，激动又恭敬，先生……我没想到……你会来。
东野玦笑笑，递给他礼金，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
张然眼眶发红。
他立刻安排了单独一间的休息室，吩咐下去绝对不能放鞭炮。我知道他怕鞭炮声会引起东野玦头痛。
婚礼仪式开始的时候，我推着东野玦坐在观礼席第一排。他出现的时候，场上还是有些轰动，即使是在小县城，在座的一些人仍旧认出东野玦来。张然应该是打过招呼，并没有人拍照骚乱。果然，我听到女人们对东野玦的钦慕和惋惜。他原本长相气质就太出众，而今坐在轮椅上，怕是更加引人注目。
张然的新娘是个有些微胖的姑娘，本分乖巧的样子。看着他们的婚礼、他们幸福样子，我忽然会婚礼也向往起来。当年我在宿醉下向东野玦求婚登记，没有婚礼，没有祝福，成了他的妻子。想来有些可笑，而今我伴在他的身侧确是以前妻的身份。但是，打心眼里地，我已别无所求。经过千山万水，如今平淡陪着他生活已是最好的事，至于身份，都是世俗的称谓，我只想这样陪着他。
婚宴结束后，东野玦回到休息室。张然带了新娘过来，新娘乖巧微微欠身，说先生你好。
东野玦微笑着。
张然的父母也进来了，老人有些激动，握着东野玦的手老泪纵横，说，谢谢你当初挽救了他们的儿子，不然走上歧途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我这才知道，张然缘何终心耿耿这些年一直坐东野玦的助理。我不想探究张然的过去，毕竟谁都有不想提及的事。
老人执意邀我们去家里坐坐，但是东野玦已经面有倦意，张然知道情况，说先生还有事情要忙，搪塞了他父母。
回到离园，洗漱后我帮他躺下，我躺在他的身旁，参加完婚礼，我有些感慨，牵着他的右手问，东野玦，当年我若不向你求婚，你还会娶我吗？
东野玦看着我，点点头。
我不依不饶接着问，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东野玦眼光悠长，陷入回忆，他闭上眼睛缓缓说，比你……想像……的……早的……多……
我坐起来，正正看着他，问，东野玦，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能再娶我一次吗？
他深深看着我，神情有些动容。他拉着我躺下，右手环住我，温存地亲吻着我的耳后。

季节更迭，冬天再次来临，离园落满了雪。东野玦的身体一直在变糟，状态好的时候，他右手可以正常使用，只是动作比较慢，但是状态不好的时候，他的右手失去控制，事无巨细都需要假以人手，吃饭也需要我喂他。他的情绪也越加不好，因为身体恶化带来的挫败，时时刻刻侵蚀着这个男人的内心。他原本就是十足的完美主义者，个性如同帝王般强势，如今这样无法自理的生活哪里是他可以轻易接受的。
有时候，他已经无法用写字板写字来表达自己，好在护工和复建师都和他养成了默契，几乎不用他吩咐什么，早已熟知他的生活习惯。
而我，只需他的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我从不会一味事无巨细照顾他，那是他最不需要的。东野玦此时更需要的是有人让他忘记现在的身体情况，而去像常人一样对待他。我提出要去离园湖边钓鱼，但是我不会，需要他教我。复建师原本不太同意，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凉了，怕他感冒加剧身体不适。我当着东野玦的面央求复健师，说让他多穿点，我真的很需要一个老师。我话音未落，只见东野玦难得好兴致地自己驾着轮椅直接去往湖边。
我快速带了羊绒毯子，朝复健师眨眨眼睛，追了出去。
我把毯子盖在他身上，确保他不会再冷风中着凉。他慢慢说话指导我甩出鱼竿。
但是当我第五次失败的时候，他歪着头好笑地看着我，说，许……相宜，你……太……蠢……
我气愤，把鱼竿扔到他脚下，故作嗔怒说，那也是因为老师太烂。
东野玦闻言挑嘴一笑，慢慢吃力开口，身体呃……限……制了……老……师的……发……挥。
我心一痛，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而他却一副无所谓地样子。我蹲在他膝前抬头看他，他穿着淡灰色的高领毛衣，腿上盖着驼色羊绒毯，背后是有黄有红的秋树，他面庞棱角分明，这秋日的湖水也比不上他眼里的流光。

我和东野玦日日在离园过着平淡的日子，偶而会有人送一两个文件给他签批。我不禁好奇，东野玦，你这么久不工作还有收入吗？
他不禁嗤鼻一笑。
我说玩笑说，你不赚钱，我们怎么过日子，你……还有多少钱呀。
他慵懒靠在轮椅上，懒洋洋的开口，放……心，养你……五……辈……子……无……虞……。
时光就在这淡然的昼夜中流逝，我们经如同平常夫妻一般过了一段安详幸福地日子。

跨年夜，东野玦状态不错，便放了护工假。我和他在离园，晚饭后，我们坐在窗前看落雪。
雪徐徐落下，院里银装素裹。
我倒了一杯温热的水，放在他手里，从身后环抱住他，阿玦，往后每年，我都想和你看雪。
东野玦淡淡笑着。
我跑去拿了一个盒子。我把水杯拿开，把那个被美丽丝带交纵缠绕的盒子放在他腿上，笑着说，阿玦，新年礼物，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一件白色毛衣。和当年我送给他的那件一模一样。那件毛衣经过这些年，早已黯淡开线。
东野玦没有动，有些茫然看着我。
我把他的手放在丝带上，说，阿玦，打开呀。
他慢慢抽动丝带，神情竟是困惑的，将近一分多钟，他竟然没有解开丝带的结。我忽然骇然，终于，这一天终于到了，脑萎缩终于影响了他的神志。我想起医生的话，他的理解力可能会受到影响。
我不动声色，强忍着泪，用手握住他的右手，柔声说，阿玦你看，先拉这根丝带……再拉这根，然后呢把丝带拿走，握着盒盖……就能打开盒子了……
他看待毛衣，脸上露出笑容，用手摩挲着，然后才惊觉自己刚开竟然不知道怎样打开盒子。东野玦的脸色灰败极了。他把盒子打翻在地，操纵着轮椅进了卧室。
我追过去，我心慌极了。
他把轮椅停在床边，然后竟然扶着扶手使力要站起来。我快步过去扶着他。他太高了，我一个人扶着他真的很吃力。
我和他都倒在床上。我帮他躺好，说，阿玦，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东野玦含混开口，太……痛……苦。
我抱着他，带了哭腔，说，阿玦，没关系，你有我，你有我啊。
他沉默。
我哭着说，阿玦，我求求你，别太难过，只要好好复建会好的。
他还是沉默，末了，他摸着我的头发点点头。
第二天，护工回来，帮他洗漱完毕。我悄悄向复健师说了情况，也打电话给医生，医生沉默半响说，这种情况会间歇性发生，随着病情恶化，会越来越频繁……
我心里压了一块巨石，沉重的我一呼吸，胸口就生疼。
早餐时候，我帮递给东野玦叉子。看他没有动，我忍着心痛走过去，用手握着他的手，说，阿玦，你看，这样举起叉子，然后叉在食物上……
我话还没说完，他挣开我，带着怒意说，许……相宜……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这才明白，我太紧张他，以为他刚刚又出现失智的现象。
我忙说，没有啊，早起关怀你一下，既然你不愿意，自己吃好了，我也省的麻烦。
我故意这样说，想让他好一点也想让自己好一点。
东野玦不再回应，慢慢用叉子吃着早餐。

多少次，我祈求上苍，祈求各路神明，让东野玦的身体好一些，但事情总是不遂人愿。
他的右手还是时好时坏。
失智的现象出现频率也增快了。
第一次， 他不知道怎样操纵轮椅，而撞在桌角。
第一次， 他看着张然拿来的餐具，而不知道怎样抓住勺子。张然当场落了泪。
第一次， 他任由自己失禁，尿液滴下裤管而不知道要去卫生间。
……
他大多数时候是好的，只是失智的时候，就让我的心痛到无法呼吸。可那又怎样，即使有天他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自己，我也会陪在这个男人身边。因为他永远是他，是东野玦。
因为他失智的时候的记忆，清醒时他还是记得，所以，每一次失智对东野玦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
晚上我拥抱着他。
他常常摩挲着我的头发，贪恋地、温存的。
这天我和他躺在阁楼的床上，看着天窗外的蓝天。我问他，阿玦，想不想吃水果，我下楼拿一些。
他开口，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喉音。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说一句完整的句子。
我握着他的手，蹲在床边，说，阿玦，没关系，慢慢来，说我的名字，许，相，宜……
他深呼吸，竭力想控制自己的声带，额啊……呃……
从那以后，东野玦再次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每日寸步不离陪着他。
Lawrence来看他，看到他的情况，这位老友眼眶发红。他们已经无法正常交谈，东野玦因为视距问题，在写字板写的字也越来越难以辨认。但我和Lawrence都看懂了一个词。
Torture。

东野玦提出要去美国治疗，他让Lawrence联系了最好的脑科医院。他不要我同去，不想让我看到那些治疗过程。
我特别想陪着他同去，他拒绝又无法开口阻拦，我心一痛。东野玦发了很大的火不让我同去，我只好含泪答应。
出发那天，他在车前紧紧牵着我的手，那样深沉的望着我，带着眷恋、温柔，仿佛要把我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我忽然间眼眶有些湿润，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弯下腰，吻住他，在他耳边呢喃说，东野玦，无论治疗结果如何，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我爱你。
他闻言表情复杂，带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激烈回吻我，我的嘴里出现了血腥味，这个吻像是攻城掠地，像是在诉说，像是……在诀别。
我心里有些不安，再次央求同去。
他非常坚决地拒绝。
我直起身子，说，东野玦，这一次我尊重你听你的，但我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我一定会去。
他脸色晦暗，一言不发，任由佣人抱他上车。
东野玦离开后，离园似乎也冷了许多。我日日去电，询问那边佣人他的情况，佣人都会详尽地一一作答，大部分时候，他仍旧住在费城的别墅里。
我叮嘱佣人，壁炉烧的旺一点，他如今身体畏寒，以及递给他什么东西的时候一定要递到他手里，免得他因为视距问题而抓不到东西。
我问佣人，东野玦失智的现象还多不多，佣人只说有过两次，一次是没有听懂Lawrence说的就医程序，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我问，那还有一次呢？
佣人有些支支吾吾，说，先生大前天……有一刻想不起来自己的姓名了，Lawrence先生当时也在。先生当时不知道自己姓名，但是却一直重复着相宜两个字。整个过程大概有一个多钟头，是历次失智现象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先生清醒后发了很大的火，砸了我们送去的药瓶和水杯。我们当时都吓坏了。
我让她把电话给东野玦。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她说先生不愿意接电话，我们也不好勉强。
我的心血流如注。
东野玦。
叱咤风云的东野玦，竟然忘记了自己。天哪，我骄傲的阿玦要多么痛苦地面对这样的自己。
十天过去了。我已经等不到两周。
我打电话说我要去费城。Lawrence说，相宜，阿玦此行并没有什么就医安排，他执意要让我找理由带他来这里，他说他受不了自己，也受不了你因为他身体恶化心痛得表情，他想自己在这里一段时间。我看他情绪非常糟糕，觉得让他换个环境，冷静一下也好。他之前以死相逼不让我告诉你。但是现在，我希望你来，他现在太糟糕。
我定了最快的班机，带了证件和钱包就往机场赶。
飞机因为大雪延误，我在机场滞留了八个小时。我心焦如焚。我从来没有这样莫名心慌过。我揪着胸口蜷在机场的椅子上，觉得有些胸闷。
翁……翁……
我的手机振动。
是Lawrence。
第一次， 我平白无故心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敢接电话。
我按了通话键，喂……
Lawrence的声音沙哑，像是一瞬间苍老了一百岁。
相宜……
他走了。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只听到，一个声音说，
许相宜，你出去。
许相宜，我教你跳舞。
许相宜，你休想离开。
许相宜……
我看到窗外的雪映着月光照在那个熟悉的侧脸上。
我看到有个撑着手杖的身影站得笔直。
我看到那人深深的眼神跨过人海看向我……
一个月后，媒体刊文，东野玦重病不治在美国费城逝世。
然而。
那日之后，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到了美国，才知道，东野玦在夜里用书房里的那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忽然心中再次涌起恨意。
东野玦，我恨你。
这个男人，竟然这样狠，这样决绝。
可是我的心脏从此被掏空了。
我无法想象，我的阿玦承受的多少痛苦，最后朝着自己举起了手枪。是啊，他那样完美，那样好胜，那样强势，然而苍天又对他多么残忍，夺去他身体的自由，还有夺去他思想的能力。
我到了美国后，Lawrence说，相宜，他做了遗产分配，在律师那里，你要不要看，留给你……
不看。
未等他说完，我粗暴打断。
Lawrence红着眼睛递给了我一个小小的信封，说，他当时揣在身上的，这是你的，你拿走吧。
我颤抖着打开。
一片小小的片，如同蝶翼般从信封里坠落。
我拾起来。
是我那张二十岁出头时的证件照。
翻过来，看到熟悉而潇洒的笔迹。
“浓妆淡抹总相宜”。


一年后，我回到非洲。
我在一个小村子里教孩子们英语和汉语。
后来遇到过阿北一次，他知道了东野玦的事，他问我，如果他愿意一生陪着我，我愿不愿意。
我只说，阿北，那人去了之后，我便没有心脏了。
经年之后，我在南非的开着车上，音乐电台放着歌曲。
太过熟悉的前奏。
沧桑的男声响起。
车子疾驰在陌生原野上，听到那个词，Desperado，我的泪水无声奔涌在夜幕里。
Desperado，why don't you cometo your senses
Come down from your fences，open thegate
It may be raining
But there's a rainbow above you
You'd better let somebody love you
Before it's too late
……


阿玦，我来了。




（全文完）

后记：
这个故事夏天开写，冬天结束，大家陪我走过这半年业务时间讲故事的时光。非常感谢。
我知道，东野玦选择自决对很多人来说是个不能接受的结局，但我想说的是，并不是我把他写死了，而是他的性格注定让他选择原则自己控制生死而非生活失去所有的质量。东野不是一个温和的人，甚至他的性格是有缺陷的，他所经历的，让他不善温柔沟通，他习惯于如同独行侠一般自己掌控各种事情。而相宜同样不是一个柔媚的女人，她也并不聪明，但是她坦率、勇敢、热情、理智，这样的人在我们生活中很多。有些读者不知一次建议，说想看东野玦依赖相宜，想看相宜照顾东野玦，坦白说，我并不喜欢这种情节，诚然爱有一定依赖的成分，但是更成熟的爱是“我深爱你，但我仍是我”。这也是我的爱情观。我讨厌黏腻的感情。
有人对这个结局表达了不解和讨厌，我理解。但是，并不是大团圆就是所谓的“好结局”。“好的结局”应当是人物和故事造就的，而不是作者硬写出来的，生硬写成的喜剧结尾容易毁掉一个隽永的故事。所以前几天看完一本叫沥川往事的小说，我仍然觉得作者写的喜剧结尾非常生硬。
这个世界充满遗憾、苦涩和不遂人意，然而这世界正是因为这样而真实可爱，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快乐幸福才显得弥足珍贵。
若罗密欧和朱丽叶一直生活下去，若Jake和Rose上了岸结了婚，若冷清秋和金燕西在没有存身而过，生活就会善待爱情吗？不会，爱情终会褪色。而悲剧的绵长回味就是在此。
我知道看文的读者里，百分之九十都比我小，甚至小很多。我虚长你们几岁、十岁、十几岁，我想对亲爱的你们说，当你们经历在多一点，就会知道，有时候遗憾才是最好的结局。你们会在漫漫的成长中，习惯苦涩，接受苦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讨厌咖啡讨厌酒，觉得苦，根本咽不下去，然而我现在喝黑咖啡喝威士忌，我都觉得可以接受。
我写文不喜欢读者总是回复“一定要he”“绝对不能be”，我说过之后，大家非常默契的绝少提及结局，你们那样可爱地陪着东野玦和相宜，我特别感动。
你们的评论，还有很多很花心思写的长评，我都会反复看好几次，真心感谢你们。
祝可爱的你们冬天快乐。

回应一下芽同学。因为字数问题，我单开一楼。
我非常不同意你用“沾沾自喜”来形容我，我没有什么你所谓悲剧情怀，也实在无意于故意“让大家难受”。更加反感你说我把我设定的结局强加在读者身上。要是按照你的逻辑，古往今来的小说故事，所有没有按照读者预想的结局结束的悲剧故事，都是作者把残酷强加在你们头上？
我是有多无聊要“踩着读者的心情去显示自己的深刻”，哈哈，sorry，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实在没有那个心思踩着谁的心，我也实在不需要再这里显示深刻。我所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想说的。我所写出的结局，也是按照一早的大纲和人物性格，秉着尊重读者的初衷认真写的，所以我不同意你说的“投胎不成功的硬性悲剧”一说。
至于这个吧到底是什么功用，说实在的，我也没太了解。因为晋江太麻烦而无意中进来，我也说过，我只发文不看文，如果这个吧的人都是只是为了寻找快乐满足癖好什么的，那抱歉，只能算我太过较真，就此别过吧。
关于不恶化就抗争，斗争性什么的，实在也不是东野玦的属性。越是坚硬的人，越容易折断。这是东野玦的决绝，是他的缺点。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坚持坚持下去被女主照顾就是好的结局？逻辑是什么？天下所有人都有斗争性？很可惜，我的偶像之一就是科特柯本，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适时选择结束，也是勇气和决断力。
还有，写了这么久的文，也真的不需要你感激。

看了这么多回复。简直不能更感动……把顾寒山先生送给你们，作为谢礼吧

话说，东野先生想申请加个精……我不太懂，需要做什么嘞？

简直太是 我心中东野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