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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旅行记》中提到的香坊区烧锅与街市

1903年5月8日，浙江萧山的单士厘（1856～1943）与丈夫钱恂（钱玄同的哥哥）从日本来到哈尔滨，几天后去欧俄，前后旅行八十天，写出第一部中国女子出国记《癸卯旅行记》，其中有关哈尔滨的叙述是这样的：
“5月10日：外子率同行诸生往游新哈尔宾，俾略见俄人之布置与用心。新哈尔宾，土名秦家冈……，俄人定名曰诺威倮特，译言新城……各国人所注目，以为俄人新定之东风大都也。予等所栖者名旧哈尔宾，土名香坊，旧为田姓烧锅所在。五年前，俄铁路公司人欲占为中心起点，乃逐锅主而有其地。余与蒉、李夫人所居，尚是旧址，尚有断垣。
烧锅者，满洲境上一大生业。其主必富资财，役人畜，制高粱为酒，所称烧酒者也。其酒不但为北方所盛行，且销售于江南。锅主既营此大业，每扼要筑垣，如城如隍，以防外侮。垣中亦有街市，群奉锅主为长，俨有自治风气。垣周大者二三十里，视江浙小县邑，有过无不及。此香坊者，其一也。左近尚有一次等者，闻庚子之乱，土人毁之，官兵毁之，锅主遂亡。秦家冈者，乃久无人迹之地，或者先为秦家所有，故冈以秦名，然莫可考矣。
俄公司既占香坊为起点，初意亦就香坊经营都会。……今划入界内者132方华里，已建石屋三百所，尚兴筑不已，盖将以为东方之彼得堡也。”
据此可知，中东铁路工程局最初确实打算把香坊地区建成哈尔滨的中心，而“哈尔滨”一词以前往往写作“哈尔宾”（在满铁1933年版的《哈尔宾市区全图》中依然如此），“秦家岗”也作“秦家冈”，俄国名“诺威倮特”，意为“新城”，故又名“新哈尔宾”，原是“久无人迹之地”。与之相邻的香坊地区，又称“旧哈尔宾”，当时已有城镇规模。
单士厘所说的“田姓烧锅”，就是田家烧锅（欲知详情，请看我的《哈尔滨老城区名称的沿革》一文），而“五年前”为俄铁路公司人所占的“此香坊者”，应是香坊地区田家烧锅屯的永发源烧锅，而非田家烧锅（永盛德烧锅），因为根据无桅扁舟所撰《俄人没有收购田家烧锅——对<哈尔滨市志>大事记的质疑》，双城厅通判贠启章、双城堡协领玉昆在1898年6月7日（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向吉林将军延茂、副都统耆徵汇报哈尔滨筑路情况时提到，“并闻洋人欲买该处已荒永发源烧锅房屋，拟安设总站”。单士厘所说的“闻庚子之乱”而“毁之”的，应是田家烧锅（永盛德烧锅），它的资格虽然最老，但早在1900年7月被毁之前，规模就已经不如后来居上的永发源烧锅，故称之为“尚有一次等者”。经此世纪之战，田家烧锅屯元气大伤，它的名字开始为李家的线香作坊取代，所以单士厘说“旧哈尔宾，土名香坊，旧为田姓烧锅所在”。
单士厘说，当时的香坊地区“垣中亦有街市”。有人认为，这里的“街市”，指的是“自发形成的以农副产品为主的交易市场（原延福街西段，今香坊大街）”，但我觉得未必如此，因为这条街还不够古老。提到哈尔滨的古老街市，许多人都会想到始建于1900年的中央大街，但与香坊的许多街道相比，它不过是个小弟弟，就算如今的油坊街、古香街、公滨路等等，也要比中央大街大上两岁，更别说比它们还要年长的安埠街了。1895年建成时，安埠街被称为香坊头道街，这个名字虽然普通，却可以透露它的老大哥身份。到了1935年，因商店集中，成为商埠，香坊头道街被改称安埠街，含有安定繁荣之意，有人说田家烧锅1900年被毁之后，那条街才形成集贸中心，故名安埠街，却不知那条街早在五年前就出现了。
总之，哈尔滨最古老的商业街应该是如今默默无闻的安埠街，而不是声名远扬的中央大街。直到上世纪末，安埠街也还是东香坊最繁华的街道。上世纪八十年代，自从初中的时候起，只要攒够了一毛或者几毛钱，我就会去安埠街，因为全区唯一的新华书店就在那条街上，几分钱可以买到一本小人书，几毛钱则可以买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的《野草》，或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重印的“古典文学作品选读”丛书之一。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是香坊区文化馆，与书店相距不远，里面虽然没有书，但可以看到《文汇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等真正够品味的报纸，还有《当代》《十月》《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名作欣赏》《读者文摘》等真正有档次的杂志，有空我就去免费阅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我还经常抽空往香坊区文化馆跑，而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在文化馆读《人民文学》杂志时，看到上面的广告说，一九八七年前两期的杂志将出版合刊本，带有许多精彩内容。等到这期合刊本出版时，忍不住坐车来到南岗区的哈尔滨报刊门市部，把它买了下来，不久就听到了全市溢价收回而且赠送小礼物的好事，就因为那上面刊登了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可是我不稀罕小礼物，也不想把杂志交出去，因为那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不过那期合刊本其实没什么意思，几年之后我就把它丢到一边，现在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或许与我淘汰的旧书混到一块了吧。
除了书刊，安埠街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商场、照相馆和饭店。其中的肉类商店是最为馋人的地方，虽然不论生熟都买不起，至少可以进来闻闻味儿，望一望身材魁梧的老屠户不无自豪地挥舞切肉刀的生动场景，他的酒糟鼻子，双手和白围裙，每次看起来都是红彤彤，油汪汪的，既令人恐惧，又令人羡慕。在安埠百货商店里，可以买到便宜的零食和文具。假如是春节之前……天哪，街边的鞭炮摊床简直一眼望不到头，什么样的鞭炮与烟花都有，只要你有钱买。一百响的小鞭，售价一元钱左右。小蜜蜂，几毛钱一个。摔炮，几分钱一个。最奇妙的是一种能射出小降落伞的烟花，小降落伞很奇妙，可以在空中飘远，谁捡到就算谁的。但这种烟花很贵，不如用一切零花钱去买三百响小鞭，那才叫经济实惠呢。回到家，我会把鞭炮放在暖气上，这样可以烤得更干，放得更响。放鞭的时候，当然不能一挂鞭一起放，那也太土豪了。不，我必须小心地把一挂鞭拆散，拆成一百个，再买一包香，从三十晚上开始，有空就往外跑，一个个地点燃我的鞭炮，满足地倾听着它们逐一炸裂的声音，那就是幸福，真真正正的幸福，如今用多少钱也买不回的幸福。有一次，我的小鞭在雪地上哑火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跑过去，捡起来，正在琢磨，忽听砰地一声，一根手指就变得又黑又粗了，当时没啥感觉，回家用水洗过才会知道疼。如果是麻雷子或者二踢脚哑火了，那我可不敢去捡，因为杀伤力太大了。为了显得勇敢，有人喜欢一只手拿着二踢脚，点燃之后，嗖地一声，二踢脚蹿入半空，痛快地炸响，这是正常情况。假如不正常呢？二踢脚邪恶地纹丝不动，就在你的手里爆炸，而你的整只手甚至一只眼睛，都有被二踢脚彻底废掉的可能，这就是勇敢者的代价。
安埠街的一头，有一家银行，门前和周围总是聚集着形形色色的老头，有一些只是坐在那里打扑克，多数却是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向行人伸出手，轻轻地问：“换粮票吗？”有些老头子却是双手笼在袖子里，眼睛也懒得睁，嘴巴半开半合，好像在念《往生咒》，凑近了才听清楚，原来他们一直在喃喃地说：“粮票！粮票！”那时候的粮票几乎与纸币等值，买任何面食都需要另外使用粮票，就算买一个小面包，也需要一两粮票，外加八分钱。这些老头对面的大街上，有时会出现一个浑身绿军装的瘦老头，戴着有红星的八角帽，扛着拿着长长的木头枪，庄严肃穆地迈着正步，不停地来回游走，口里喊着“社会主义好”或者“祝林副 身体永远健康”之类的豪言壮语。我不知道这个瘦老头有多大，反正自从第一次来到这条街就能见到他，等到我高中毕业以后，他才彻底从那条街上消失了。
安埠街两边的饭店特别多，包括朝鲜族饭店和回民饭店。上高中时，曾经陪一个回族同学来这里的饭店吃烧麦喝羊汤，感觉羊汤难喝得很。高考第一天中午，我在这里的一家朝鲜族饭店吃了一碗冷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但当时就忘了是什么味道，因为直到高考结束，我的身体和记忆才从病痛中恢复过来。
如今的安埠街却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因为这里的一切建筑差不多都是推倒重建的，与我的记忆根本无法对接；它的古老与繁华也只能残存在回忆里，因为它现在只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就像艾敬的艳粉街，惟有从过去一路走来的，才会相信它在昨天的美好。
顺便说一句，按照哈尔滨的规矩，“安埠街”一词中的“埠”字，其实不读作“部”音，正如“哈尔滨”一词中的“哈”字其实不读作“hā”音，“香坊区”一词中的“坊”字其实不读作“fāng”音，“南岗区”一词中的“岗”字其实不读作“gǎng”音，“阿城”一词中的“阿”字其实不读作“ā”音。若想知道它们的正确读音，来哈尔滨转转就知道了。

20-2-29 星期六 15:34 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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