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塬，一辈子没离开过北塬，以后死了，笃定也埋在北塬。
每逢北风浩荡，光秃秃一眼望出几十里路的隆冬，地里没啥活了，人歇了，自家那份儿粮、钱到了手了，便是一年到头最儃和的时辰。吃了睡，睡了吃外，免不了优哉游哉，耍耍牌，街里去逛逛，扯布、买盐、打酒、割肉。
日头暖洋洋教人犯困。我走着，啃着干馍，瞅着前头半里外路人踽踽的背影，一忽儿大了，一忽儿小了，一忽儿不见了，便有些茫然，一时竟忘了自己正在干啥。
天倒是蓝个莹莹的晃眼。路北的官帽山，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墓子，连绵不绝的白侯塬、里塬，都看得清楚。由西迈东一字儿排开,万年如一，不言不语地秃着，隆起着，教人想起女人的胯。
白侯塬、里塬高耸于北塬之上，是北塬的北塬。继续朝北，一层层叠起，一直到榆林府。
老鹰在高处盘桓，时不时嘘罗罗叫一嗓子。地面却笼着黄色的霭，乘着大风游来荡去，像没事可干的闲人儿。人家的屋瓦，路边的麦地、菜地，我的衣裳、鞋屉子，都被它弥得灰扑扑的。
北塬的黄土绵沉深厚，下掘一两丈才见得到水，这般细密紧致的好土最适合埋人。亡人深卧其中，如裹重衾，想着都舒服的。
去街里路边唯一的那座坟里埋的是个大官，“平坟开荒，朝鬼要粮”的年月都没人敢动。至今封土俨然，杂草丛生，七八棵茶盅子粗的柏树围着。
我曾与挂扁粉的老罗家寡妇借他宝地办过事，一头里咥活，一头听着不远路人的说话声、唾痰声，扯着喉咙吼秦腔的声音。极快之时，忘不了问候一声坟里睡着的大官，是不是看着心痒，要不要爬出来也舞弄一回。
女人听了，憋不住咕咕笑，一边教我放尊重些，人家咋说都是个官儿。古而今官员不比百姓，咱的死了变鬼，人家死了都成了神了，在阴间照样收拾你。
我知道她这么说实为助兴，益发来了劲儿，接过话茬夸口道，官也罢，神也罢，爷这辈子啥没见过。六六年斗得龟子怂样儿的，哪一个不是官？就说咱的村长，不过那两把子伎俩，对咱的能忽悠就忽悠，忽悠不过就吓，若吓不住，也得先掂量下老羊皮换羔子皮，划得来划不来。古而今谁不知道柿子拣软的捏，你没看你的野汉，是不是那号软蛋？
女人一只白手急忙捂我的嘴，便听她颤声道，爷你低声些罢，有人朝这头儿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