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点

第二点

再次路过瑞華小学时，她突然想做个老师。细细想过去，并非全是突然的想法。或许是早些年的时候，选专业阴差阳错留了点缺憾，或许是朋友圈里出现了娃娃面孔，勾起她迟来的母性。又或许是苏月那通让她藏好的电话，林泽诚找去了店里，树屋塌了，让她打起躲进学校的主意。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她空闲地发慌。最近捯饬那间屋的乐趣淡了，或许是少了个维系。
那天木匠出来后做完了剩下的活，他异常沉默，她也默契地道了别，好像那个吻不曾存在过。
但是她是清楚知道的，程峰炽热柔软的嘴唇，鼻梁与下颌的硬度，至今烙在脸上，让她痒痒。布满积趼的手骨曾那么粗鲁地磨过她的脖颈，他的手上的破口是层细钩子，她痛，又爱。晚一些的时候，汪戎对着镜子看，自己外露的皮肤都擦着红，嘴唇尤其红肿，靡/艳地有些寂寞。她是不肯承认自己寂寞的，只觉得这是场闹剧。
她忍不住给自己找些事做，去商场买了许多吃食，在花鸟市场逛了个把钟头，买了一盆绿植。
汪戎将车停在瑞華小学门口，车的后备箱翘起，里面一株散尾葵冲出来，洋洋洒洒的，随风晃着。正值暑假，校区里空旷又安静，只有值班的警卫打开窗，问她要做什么。
汪戎用手背遮着阳，未知和即将达成的感觉有些奇妙，和在那扇蓝色铁门前一样，萌生出这一步将很重要的奇妙预感。
汪戎说，“我来应聘。”门卫把眼镜往鼻梁下挪了挪，仔细打量她，“应聘什么？”
她的长裙垂坠着，背风开出花摆。乌黑微卷的头发扎成一蓬，手臂脚踝都颀长，白得晃眼。看着干干净净的。
汪戎被晒得存起睫毛，“老师...英语老师。”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个了。
“噢——”门卫在簿子上找出一个电话，“不知道缺不缺人，你问问高主任吧。”
她记下一个电话，回了家。

晚上时打过去，那边是个语气温醇的中年男声，相谈几句，问了一些资历，他便提议视频面试。汪戎暗叹自己赋闲久了已经落伍，她拿出电脑要找桌子放，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程峰。
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时就想起了。
不知道是慢工出细活还是有意怠慢，他的工期总要踩着她忍耐的限度来。人不来已经有一二三，七天，汪戎把这些念头赶走，收起岛台上的碗碟，打开视频。
如她料想，对面是个儒雅的男人，看上去四五十岁，脸上有些细小的笑纹。“汪小姐曾在xx事务所高就，能力一定不俗。”他的眼神温和，那是双鼓励人说下去的眼睛，汪戎笑笑，“能力俗不俗不知道，发量不俗倒是经过检验的。”那边愣了一下，传来朗笑声。
汪戎心知除了留下些英语底子，她的专业与从业经历与教育全不搭边，但是高主任没有再提。
他在最后恭喜她，笑意和蔼，“我是高波，一样任教英语。汪小姐，以后多多指教了。”

处暑。
汪戎收拾了证件去签合同，带她签合同的另有其人，是个姓赵的年轻人，头发乱翘，下巴还有胡茬，眼皮耷拉着，活像刚从被窝里扒出来的。“汪老师？你好你好。”他握住汪戎的手摇了摇，汪戎因为这个称呼抿嘴笑起来。他带着汪戎进了教学楼，里面的空气稍凉一点，没有人气。赵老师穿着拖鞋来的，宽大的运动裤走得呼啦呼啦，提着一串钥匙叮铃作响，汪戎脚步紧着赶上，猜测他是个体育老师。赵玮打开副校长办公室，按开空调，“坐，请坐。”
他打印了两份合同和一张表，汪戎放在茶几上慢慢填完。赵玮告诉她24日会组织集训，“市里今年聘的编制老师都去，汪老师也一起去吧。”
她只能算是合同工。汪戎想到自己没有教育学科背景，表示明白学校的担心，“嗯，我去好好学习一下。”赵玮笑了一声，“没这么严肃，就是去接触接触。”
“前两天讲座，谁听啊。后三天学校组织各自的人耍，不想玩了就先回来喽。”他年纪轻轻一副老油子做派，汪戎哑然失笑，“好。”
签完了合同从瑞華出来，赵玮冲她挥挥手，趿拉着拖鞋走了。汪戎上了车，隔街望去能看见小区的楼角，指甲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最后拐了个弯。
她得告诉木匠一声，接下来几天都不要来送桌子了。

厂里静悄悄的，只有她拉开大门的隆隆声，汪戎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捏了捏手。玻璃窗上的沙尘阻碍了视线，她辨认出里面没有人。
但是房门开着，她一进去差点被油漆味顶出来，汪戎捂住口鼻，觉得眼睛都受到了摧残，生理眼泪不停往外冒。毒气的来源可能是那张醒目的红桌板，明度高得打眼，油漆像水光一样亮。桌子旁边一条长腿舒展着，一截搭落地面。程峰就坐在一叠板材上，阖着眼歪在墙角，面罩扣在胸口，这幅模样吓了汪戎一跳，以为他被熏死了。
仔细一看，抱在胸前的手臂还起伏着，汪戎放下心来。他看上去很累，头发湿得毛刺刺的，蒙了一层粉尘，眉宇间有放松后的疲态，嘴唇微张开，很干。
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转得不快。风大多是从后窗来，带来草坡干燥的气味。“嗡——”火车从窗外经过。
程峰的右腿猛得抽动了一下，那半截腿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差点弹出短裤。他表情扭曲了一瞬，皱着眉睁开眼。没料到眼前有人，还是汪戎，第一反应想站起来，一手支着自己一手按上最近的桌板，触手粘稠，板面顺势翘过来，程峰拿开手。

汪戎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起了一半身又摔下去。眼见那截腿就要磕在沿上，连忙去拉他，可是没来得及，程峰已经露出了忍痛的神情。汪戎愣了愣，她两只手还紧抓着他的大手，油漆黏在手心。
程峰的目光停住，然后晃动起来。他向下滑坐到地上，用力按住抽搐的大腿。它贴着微凉的地面，没吃这套，不该存在的腿部像是被重重碾过，碾碎。程峰压住呻吟，抬眼往上看，汪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场面，愣在原地，他在这样的目光下牙齿打战，脸红脖子粗。程峰将手抽出来，他们两个像沾了血似的。
忍过数秒的剧痛后，他闭上眼，沾着油漆的手脱力地朝上放着。汪戎蹲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怎么样？”说实话，他刚才的神情让她不敢随便去碰。
黑色的瞳孔里有太多负面的东西。她在考量。
“没事了。”他低低地说，用干净的手捏过汪戎的手腕，掀起衣摆将上面没干的油漆一点点揩去，“有毒。”他这么说。
汪戎展开手掌，红红白白的确实很狼狈，捏成小角的布料擦得她很想笑。
“能不能洗掉？”
“能，一会抽点汽油。”
“......好吧，好在不用带着它去见人。”
“见谁？”
“全市的新老师。”她笑着说，“程峰，我要去学着当老师了。”
“你要送什么都得五天后。”
手心的痒意停下来，程峰微垂着眼看她，她心里的痒又起来了。
“好。”
“汪姐！我就知道是...”小虎兴冲冲跑进来，程峰放开她的手，“...你。”小虎眨巴眨巴眼，“饶了我吧，不知者不怪——”他提着西瓜跳出去。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程峰看着她弯起嘴角。
“给你自己擦擦吧，都快干了。”汪戎指指他的手。
“已经干了。”
“噢...”

“那你也别老坐在地上了，我蹲着也很累的。”程峰伸出那只干净的手，“拉我起来。”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有些诡异的坦然。
她用力拉，把那只手也扯得红乎乎的，程峰坐在地上笑。“你太重了！”她甩手不干了。
他招招手，那双眼睛带笑时太勾人，汪戎被看垮了，乖乖矮下身，程峰揽住她的肩蹲起一条腿，像是抱了满怀。

“程哥。咋这么快？”
程峰拄着拐去上厕所，被屋后的小虎吓得一惊，他开了一个西瓜蹲着吃，给程峰削了块递过去，“亲渴了没？快补充补充水分！”
程峰把拐送出去，步子没停，“上厕所。”小虎放下瓜跟过来，“我也去！”
两个人一起放水，小虎撞撞他的肩膀，“到底追没追上啊？”
程峰额角跳了跳，不去看他。
“不是，程哥。就你这样也不叫追啊。”
程峰想起汪戎那双手，他接触了那么多回，没有戒指。勾勾嘴，“哪样算追？”
“吃饭送礼看电影啊！哄啊...送出关怀...”
两个人出了厕所，在一陇断墙上坐着，白杨树投下一片树荫。小虎掏出烟来，黑眉毛一抬，程峰点点头，他才把烟点上，踩着土块吞云吐雾。
自觉其他的都没有难度，“送...都送什么？”
小虎想了想，“上次去汪姐家，有股香味...怎么说...嘶——很淡，很好闻。”
“她这样的女人肯定喜欢香水。”程峰暗笑一声，她这样的女人？你懂什么。
“不过香水吧，好的都贵，程哥程哥！！”他拍拍程峰，“你买花吧！花便宜！”
程峰眉头一挑，小虎意识到他不喜欢这次消费降级，“哎真的！你听我的，没有女人不喜欢花。花一出，我姐一定高兴。”
程峰叼着铅笔咬了咬，等所有的家具做完，还有什么理由。

趁着周末再拱拱

拱出去有点远，今天晚上更不了了朋友们下回一定粗粗的[┐'_'┌]

久等了

汪戎觉得这几天实在很充实，那些分享让她感觉很新鲜，有位女教师留着短发，气质娴静，远看皮肤十分光洁白净，当她提到自己已经从教三十年，全场惊呼，她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当她将怎样处理一起偷窃事件细细道来，如何保全一个孩子的尊严，又如何体面地教导，那诸多的思虑考量，换来一颗小小心灵的回应。汪戎心里涌起一阵感动，这场讲座对她来说，并非没有意义。

两天后分学校扎营，瑞華的新进的老师大多是年轻人，很快打成一片。来带队的人里就有赵玮，不知道带了多少届，想来不耐烦也能理解，他还是一副松垮的样子，不过这次没穿拖鞋。
同寝室的姑娘们玩得很欢，关灯夜谈总离不开那几个话题，今天赵队接了我给他盛的饭，今天爬山时赵队扶了我一把，手臂太有力了云云
“可是我更喜欢崔老师，文气那种。”“哎崔老师也不错。”
小安山的夜风清凉，将兹兹虫鸣带进来，一切静谧又放空，汪戎觉得自己好像也崭新起来。床边的手机突然振动，是个没有备注的本地号码，汪戎接起来，“喂。”那边没有说话，只有似有似无的呼吸声，她心里一动，“......程峰？”
电话挂断了，太戛然而止。她看着那个号码，嘴角慢慢沉下去。

五天后，一行人乘大巴回城，到市里时已经傍晚。瑞华小学是最后一个站点，下车后闷湿的风迎面扑来，头顶的黑云遮天蔽日，风吹得树叶东摇西摆。已经有雨点刮下来，汪戎挥手和几个同事道别，疾步向回走去。
“程哥，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都要下雨了。”小虎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头也不抬地念叨，今天终于赶完那单，货好好送辽，他程哥又不知道窜到哪里去，剁的烧鸡他吃了一半，另一半都凉透了。
屋里陈设很简单，墙壁没有刷灯光怎么照也是水泥色，一近下雨就返潮，凝上了细小的水珠。平时都是各回各屋，只有吃饭时才会待在这个夹间里，程峰知道这是等他，他拄着拐杖下了两阶台阶，动作比往常慢，小虎抬眼一瞟，他左手抱着一盆茉莉花，开得正新鲜。
他愣了愣，想要爆笑一声又生生忍住了，“程...程哥...这是咱买的花？”程峰应了一声，弯腰将花盆放在地上。“你确定要送女人啊，不是送给老大爷养？”
程峰在他对面坐下，没恼，“这样的养的时间长。”他将拐杖随手一支，背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拐杖啪地一声滑在地上也没管。小虎看他扶着右胯，脸色煞白，“又疼了？”他不知道程峰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平时少根腿也没看出什么影响，做起活来比他还像个青壮劳力，可一要疼起来那右半边就动不了，像是废了一样。看几次他都觉得这样的反差很可怕，觉得他程哥没好利索。
程峰说，“缓会儿就好了。”

她的身体闲得太娇气，剩下两天全是拖下来的，汪戎简单冲了个澡，头发都懒得吹就扑倒在床上。
睁开眼睛时室内很暗，外头还在下雨，噼噼剥剥打在飘窗上，听得人很愉快。汪戎眨眨眼，翻了两下把自己裹成一条虫，打算再睡一觉。门铃尖锐地响起，她呻吟一声，打了个滚愤愤起身，顶着一头乱发去开门。
显示屏里赫然是林泽诚，让她的火气又冒了两分，他规矩地站在一步外，继续按着门铃。
“**。”她暗骂一声。无所不用其极。
“莫莫，我知道你在里面。”汪戎翻了个白眼，打开门。他双手搭在一柄黑伞上，雨水顺着滑到地面，汇成一小滩。林泽诚穿着一身正装，他在空调房里待惯了，现在衬衣领湿贴在后颈上，又不能去解。
他抬手撑住门，戒指磕出一声轻响，“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林泽诚知道她还在愤怒阶段，又是吃软不吃硬的主，露出哀求的神色，“我错了，莫莫我是真的错了，你知道我就是玩玩，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不奢求原谅，只求一次机会。”

他眼里汇聚起薄薄的水光，“回家吧，我们都在等你，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没来吗？莫莫，妈病了，你知道吗？”汪戎挑挑眉头，“我妈好好的。”
“是我妈，她也是你妈，老人是无辜的，他们唯一盼的就是我们两个好。她在等你回去。”
汪戎退后一步，“别别，别弄那夸张的。我无不无辜？你做的自己心里不清楚？赶紧把协议签了，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她接二连三地呛声，林泽诚深吸一口气，“你就要做得这么绝吗？”
“是。”她柔软的唇紧抿着，林泽诚看到这女人眼里有铁。
“叮——”电梯门开了，一张桌子晃出来，背后是个高大的男人，厚重的桌面压在他肩头，被一手把住。三人的眼神对上，汪戎将门推开，侧身送客，“林泽诚，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知道已经到极限了，他抬腿走人。那个男人正过身来让出一条道，他看到那人一边没有鞋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木杆，右手还撑着拐杖。错身时他抬眼看去，和桌子后面的眼睛正正对上，那道目光让他悚然一惊，那是张很有侵略性的脸，神色克制。但他冰冷地看过来，极黑极深的瞳孔里翻涌起恶意。恶意？不该出现在陌生人间。
林泽诚皱皱眉，压下纷乱的情绪走进电梯，角落里立着盆翠绿的茉莉，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刚淋上了雨滴，像是迎露初生。
他想起那个男人的目光，汪戎大开着门等他。林泽诚有所了悟，舔舔牙，飞起一脚踹在花盆上，茉莉猛得摇晃，淋下一些雨水，瓦盆应声而碎。
皮鞋太软缓冲有限，林泽诚痛骂了一声，虚脚站着，他看着不断下降的楼层，茉莉花的香味钻进缝隙，粘在他身上，烦恶无处不在。
他一跛一跛地往外走，那个姿势和眼神，回忆冲决了破口一样乍现，他的记忆力原本就强，只是年份久远，那个案子在整个职业生涯里又太渺小。
他想起来了，被告席上的男人脸色惨白，头上的纱布还没拆掉，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人。林泽诚压下发毛的感觉，快坐牢的人了，能反了不成。

那个案子是什么来着？邱发辉亲自来找的他，他当时手厚实地包扎着，说是摔着了。林泽诚得知他拿下了一行厂房，面积很大，正在即将开通的城郊铁路线上。
“半年内开建。”他眸光沉沉的，不显喜怒。一本万利的投资，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怎么就这么巧？不是太巧，就是取巧。邱这些年开始洗白，政|府的工程都外包给他，得些消息还不方便。
“恭喜邱老板了。”他笑，“需要我做什么？”
邱发辉拿下那套厂房的法子不光彩，闹出了人命。不过人是脑溢血去世的，说到底是程宪昌太老实，迂。咽不下那口气，生生把自己气死了。怪不得别人。
木材市场地方偏，程宪昌没到医院就断了气，又象征性地抢救了一会，人还是没救过来。
程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觉得四处都是窟窿透着风，将他吹得很麻木。他妈已经快要哭过去，眼泪粘了一脸，来回颠倒拼凑出来龙去脉。良久后程峰抬起头来，拍了拍她的背，让亲戚来接去小住。自己带着程宪昌回了家。
他没做什么，只是在等，将程宪昌摆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坐在他旁边等。眼睛发直地看着程宪昌少了截大拇指的手，渐渐泛灰了。做这行的就是这样，到死都不能完完整整的。
他想起程宪昌用少了截大拇指的手给他扎的秋千，做的弓，玩得最久的是木头雕的金箍棒，挥在空中呼呼作响，他骑在程宪昌肩膀上，是最得意的人。
他想起程宪昌拿那根指头唬他，不许他帮工。慢慢将那些都教给他了，又说不指望他接班的矛盾神情。程峰当时说晚了，他喜欢做这个。程宪昌给了他一巴掌，说他没出息，是男人就出去闯。
他回忆起程宪昌神神秘秘地收起一张户型图，将烟灰弹到窗外，问你小子什么时候领媳妇回来。他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将他们的家卖了。
他意识到后来程宪昌萎顿的神色，那时候已经被人套了，两手空空，回来就闷头做活。这样了还想瞒着，不敢和自己搭话，几天里头发都掺了白。
最后拆迁的消息公布，程宪昌在公示栏前听了一圈恭喜，大伙都说程老板这次大发了。他踱回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程峰问他干什么，他说干活，手哆嗦着往车间里走，还没进门就栽倒在地上。
他的样子不好看，临了还流了两行泪，不是善终。
日头高挂，程峰将头放进胳膊里问，“你是怎么想的？”他也不说话。

大热天的，死了人不葬，附近的厂都说闻着尸|臭了，纷纷向居委会反应，还有要报警的。拆迁在即，眼看事就要闹大，邱发辉派人去弄走，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都被打成重伤。
邱发辉冷笑一声，让手下人不要去了，就熬着他，十天不行那就半个月，看是拆迁队来得快还是人烂得快。那小子到底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来。
邱发辉站在二楼往下看，单枪匹马敢来他的地盘，不是疯了就是不要命了，那小子站在院子中间抬头，眼睛通红像个索命阎罗。邱发辉转身下楼，他直觉要出事。
工人多是以前跟着他混的打手，到院子里时，程峰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伙人正抄家伙往他身上抡，木棍上别着料，把人砸得血淋淋的。“好了，别打死了。”不能再出一个麻烦。
伙计们停了手，踹踹地上的程峰，他双眼紧闭，血从额头流到下颌，死狗一样蜷着。邱发辉向地面点点，有个人将他翻过来，胸口连一点起伏都没有了。有人开始发慌，“老大...这......”邱发辉向前两步，低头去看，地上的人突然睁眼，冲邱发辉膝弯猛得一踹，邱年轻时是打出的江山，人到中年发了福，总归不复当年勇了，被程峰蹬得身体一歪，紧接着就被攀上，眼前白光一闪，邱发辉心神俱裂，他是真想杀人！他闪避不及，干脆伸手接住，抬肘向程峰下巴击去。
程峰再次睁开眼时脑袋嗡嗡作响，几个人压住他，身上的伤口快要压裂，“咳...嗬...”他喘不过气，粘稠的血液黏在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像是睡了一世纪又像是睡了几秒，眼前是忽明忽暗飘摇的光点，邱发辉坐在在他正前方的太师椅上，医生在给他包扎手。那把刀落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他勉力曲起指节，又被踩下去。
“不愧是父子，”邱发辉笑了一声，点点脑袋，语气刻意，“和你爹吃了一样的亏。”
程峰喘息着用力弓起身体，脖子上筋骨暴起，接着被按得闷吭一声，眼前发昏。
邱发辉的笑容渐渐凉下去，他捡着难听的说，其实心里怄得慌，被个狗崽子诈了，还差点把命搭进去，说出去都怕人笑话。他晃晃疼痛难忍的手，“同是手艺人，程小弟却伤我的手，太不道义了。”
“这样，一手换一腿，这段时间你少走动走动吧。”几个工人闻言颔首。
他站起来看着天空，像在等待，后面传来击打声，被噎住一样的闷吭。外面起烟了，黑浓的烟带着恶臭味飘在木材市场上空，场内有铁器砸到地面的响声，干枯的嘶喊在半截断落。尽头的家具厂烧出很多有毒的颗粒，好在消防来得及时，火势控制住没有蔓延。
市场里工人远远地看喷水，房子都快烧透了，“幸亏快拆迁了，要不这家不得心疼死。”
“是啊。”

邱发辉混得这些年，血雨腥风也经了，关公也背住了。这事之后右眼皮却总跳，中秋时在院子里摆的供品还进来一只狗，给吃了。
他找大师算了一卦，说他不该洗手了又造恶业，天狗吃月，是不详兆。最后舞了一番，给他施法挡了灾。
大师施法真的灵，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来，被程峰打到横着出来的李刚，好巧不巧伤了颈椎，反复治疗后还是瘫了。
老天爷都在帮他。

那是一场乏味的官司，乏善可陈。
对方请的小律师不知道有没有好好作功课，一句有力的辩驳都接不上。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辩驳的，李刚几人的伤情鉴定铁证如山。
很快便有了判决结果，他很满意，小律师脸色通红，坐回座位上。林泽诚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多此一举。这简直是对他能力的羞辱，不过这样轻松又贵价的羞辱他乐见其成。
当时那个人好像伤得不轻，勉强能够出庭，不能坐也不能走，一直被两个法警架着，最后也是被架出去的，一条腿耷拉到地上拖行，一截包扎着。
林泽诚停了脚步，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门外雨幕席卷，他打开伞走进去。

程峰进屋后将拐杖放在一旁，他走得比往日更慢些，走到客厅，桌子在半空中就松了手，砸出沉闷的一声。
“干嘛啊。”汪戎吓了一跳，想到楼下住户不悦地蹙眉。他顺势撑在桌子上，从背后只能看到突出的脊梁骨，雨点正在布料上晕染开。程峰将重心压在右腿上，久久没有回身。
“你怎么了？”汪戎看出他不太对，她等不来回应，去给自己接了一杯水。背后传来一轻一重的哒哒声，贴上来一面炙热的胸膛，程峰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汪戎听见他粗重的呼吸，他的手滑过她的下颌，磨着锁骨。“他是谁？”
汪戎的牙齿磕着杯沿，“前夫。马上就是了。”

很俗套的青年？创伤，希望没有很尬，开车去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