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三十四



红楼梦里面的政治学



红楼梦作者虽然开篇提要时说大旨谈情，不谈政治。然而当不得真，仔细阅读，可以发现红楼梦里面的政治学思想立意颇高，实有开风气之先的气象格局。


红楼梦里的政治学，是从批评贾政老爷开始的。〔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这段话笔意缓和，概括性地描述了贾政老爷的为正无能。


贾府治家是遵循中国古典政治学里的儒家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中国古典政治学的核心是通过修养自身的美德而政治群众。问题在于，在自身政治正确的前提下，如何保证其他的人同样达到同一境界呢？根据红楼梦描述，贾府上下显然无法达到一个〔正〕字，而是参差不齐，混乱不清，动荡不安。这显然不是贾政老爷个人之错，而是中国传统政治学的错误。


中国古典政治学的核心思想，可以用孟子的一段话来概括。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单看这段话，立意颇高明。细按之，则发现其中一个致命伤痕：如何实现以民为本的政治纲领呢？如何有效维持这种政治秩序呢？


对比西方古典政治学，可以发现他们的政治学原则是〔国为贵，民次之，君为轻。〕与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仅仅有次序上的不同。然而，正是这个不同次序，导致了中西古典政治学的根本分野。古希腊的政治学创始于希罗多德，润色于柏拉图，改革于亚里士多德，集大成于波利庇奥斯和西塞罗，他们的政治学的共同特点是非常注重研究政体，研究如何实现一个政体的合法性，研究一个政体如何维持其有效性和稳定性。


贾政老爷学问上不通，所以消极地逃避家政，无法建立起有效的齐家制度。红楼梦里最得儒家政治学神髓的是早逝的可卿，她近忧【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远虑【家之大事在祀与学】，深味孔孟之道；而且能身体力行，【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与可卿不同，凤姐儿则是法家之风。受贾珍之请托，凤姐儿想出了五条纲目以治理宁府：【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五条里，核心是第二条【事有专责】，典型的韩非子思路。凤姐又特别勤勉，【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得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因此日夜不暇，筹理得十分的整肃。】


凤姐儿和可卿虽然各有长处，但是仍然不免于中国传统政治学短于政体建设的弊病。〔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呢？没有完备的独立的政体，能吏清官毕竟也有劳乏疏失之处。凤姐儿病了，很多事情就耽误了，所以政体建设非常重要。王夫人开创了一种全新政治模式。


〔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照顾。〕从政体上看，这像是一个扩大化了的贵族政体，又像是混合制政体。


在这个政体里，官员都是贤人。这一点即是中国传统，也是西方古典政治学的核心内容。〔李纨尚德不尚才，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而宝钗姑娘勤于政事，〔宝钗便每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


政体机构设置得当，有助于执政高效。〔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也有明确的议事程序。〔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但是探春想得更远更细，她要援按旧例，〔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留下账本儿细细研究。这个账本儿，可以看作是案例法。遵循案例法，又不拘于案例法先王，因时损之益之。〔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探春姑娘论及赖大家那小园子：〔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朱夫子虽有一篇《不自弃文》，也提及〔视天下之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但是全篇主旨不过是教人勤劳刻苦的美德，并未跳脱出〔何必曰利亦仁义而已矣〕的传统。探春笑讽〔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诐浮词，那里都真有的？〕而且学乃兄宝玉故技，杜撰经典，〔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探春姑娘一反中国古典政治学之传统，大谈特谈利益价值，接榫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原则。


中国传统政治学的政治正确是不与民争利的美德观，用仁义道德压抑利益价值。然而〔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既可资利用，则物有物性；既值钱，则资本有其独立的逻辑。物性和资本价值逻辑既独立于道德律，那么就必要有独立的经济学学问，〔学问中便是政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管理这园子是个制度新创，利益分配也打破〔家里的旧例〕，年终算帐归钱时，不必归到帐房，怕又添一层管主，又剥一层皮。所以干脆〔不用归帐……只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


宝钗认为政治学里引入利益价值，足以媲美传统的德治：〔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也特别赞同这个探春政治学：〔好主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探春的政治学主张先是得到了贵族院的一致同意，〔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众人〕虽然不能主动地提出好的政治主张，但是他们完全有能力分辨什么是有利于自己的政治主张，有足够的常识理清什么是可接受的政治原则。〔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众人赋予了贵族院议事厅的法案的合法性。


贵族院法案既已通过，于是〔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探春有此政治性觉悟，所以才有此等政治学创新。探春姑娘实有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问，西塞罗的政治才干。

蟹子曰：能否拓展人类的审美范畴，是判断作品是否具有艺术性的一个重要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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