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四月，冰皮始解，波色初明。
夜色静谧，连夜巡将士的脚步都听不太分明。燕洵坐在熄了灯的营帐里，半敞着的酒壶放在膝上，竟是一点睡意也无。
他起身披上深灰色的狐裘，径直走到门口拉开帘帐，清冽的空气多少冲淡了烈酒辛辣而刺鼻的气味。“阿精，随朕出去走走。”他微微侧过脸，语气淡漠，“不用让旁的些什么人跟着。”
“……诺。”阿精点头，望望燕洵怀里的酒壶，语气有点迟疑，“陛下这是想去……”
隐在黑夜里的人无声勾了勾唇角，随手晃了晃酒壶，迈开脚步。
“千丈湖。找个人陪我喝酒。”
阿精瞬时怔住，回过神时燕洵已是走出了好远。他压下心底的不安，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隐没在暗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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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天气回暖，千丈湖畔万年不化的冰雪似乎也消减了些许。登上视野较为开阔的山顶，两年前搭着的椅轿还弃置于此。燕洵举起酒壶凉凉地饮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仍旧冰封的湖面。
一晃，竟是两年多了啊……
燕洵想起那一日，他看着楚乔从林子里不顾一切地冲出来跑向湖心的那个人，想起她从未有过的惊皇和绝望的哭求，想起她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以及那不可阻挡的一箭之前，他最后望向那个人，与他短暂相汇的目光。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知道宇文玥最畏寒，还是执意要在这样的地方取他的性命，执意要撕裂冰面让他掉下去。
大概，还是是因为不甘心吧。
那一仗他毫无悬念地赢了，却从来没有觉得赢得这么累。
他利用了宇文玥对楚乔的情，却也逼着她认清了自己的心。
眼前白衣染血的他渐渐退于风里，年少时的影像却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一瞬间讽刺地想，如若从前风云未变的时候有人要杀宇文玥，恐怕第一个阻挡的就是他。
耳畔少年的爽朗的声音清晰如昨，“日后我回了燕北，第一个就请你喝酒！往后的每一壶酒，只要有我的就分你一半！”
“那你可先得好好想想办法怎么回的去。”清冷如竹的少年停了笔看过来，眼底是难得明朗的笑意，“我等着你欠我的酒。”
…………
幸得此间年少相逢，却叹终成陌路人。
“你输了。”阿精听见了这样似是嘲讽又像叹息的一句。
天边一声清楚的震响，湖畔沉眠的寒鸦惊醒，似乎被这惊雷扰了好梦。
“阿楚去看乌道崖，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燕洵整整自己的披风，从湖面上收回目光，“犬戎人不是打过来了吗？那就召集各部郎将，开个会吧。”
他扬起手，剩余的半壶酒泼到了地上，酒香凛冽。
宇文玥，我连你都能杀，这世上自是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了。
既已杀神弑佛灭友除亲，便一定要走到这天下最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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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乔接到指令到达大帐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破晓。其余的军官基本已经到齐了。
一夜未眠的阿精看着少女一身劲装而来，禁不住使劲揉揉眼睛。
世子昨晚莫名其妙的行为确是吓到他了。怎么今日楚姑娘也这般不正常，竟然请一次就来了？
印象里最近两年她是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的。
“您这是……”
“犬戎来犯，听听陛下怎么保护燕北啊。”楚乔冲呆愣的阿精微微笑了笑，“不然我怎么敢睡个安稳觉。”她把牵着的马缰递给他，虽是说着轻描淡写的玩笑话，语气却一份笑意也无。
“姑娘！”眼看楚乔就要进帐，阿精急急叫住她，胖胖的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陛下昨夜……去了千丈湖……呆了很久……我想陛下大概……”
他语气有些急，脸上甚至沁出了汗。
连他都能觉察到楚乔身上明显的疏离和冷漠，何况是燕洵？这样下去，恐怕他们真的再也不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了。
“千丈湖？”那个不能被提及的词猛的撞进她的耳鼓，楚乔的脚步瞬时顿住。眼前似乎瞬时蒙上了一层血光。
久久地，她嘲讽地嗤笑一声，侧过的脸上冷意尤甚。
“怎么，自己下了杀手，现在又想求个心安了？”
就算宇文玥没有死，她也绝不会原谅他。

楚乔掀开门帘进去的一刻，全帐或坐或站的将军臣子们目光都投了过来。原本纷纷扰扰的人声一瞬间竟是如天降寒霜般凝住，那些或惊疑或探寻的眼睛，在互相碰撞之后不约而同地望向燕洵。
程鸢从挂着的布防图前回过身，越过站着的层层叠叠的人，转而静静地盯着楚乔，眼神阴鸷，原本凌厉的轮廓更是森严得像打翻了的墨汁，冷冷地蔓延开来。久久地，他似乎还笑了一笑，“陛下。”他向着燕洵的方向靠了一步，“楚大人到了。”
阿楚？
燕洵一顿，手里的笔顺势拖出一缕长长的墨迹，一晃已是污了整张纸。原本齐整的行列被这一拖显得纷纷乱乱，又是巧在纸帛正中，竟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楚乔着一袭月白色轻装，抱着残虹，脸上脂粉未施，显得一双眼睛和眉宇格外清晰明亮。素净得淡雅出尘，越发显得姿容清丽，立在灯下，犹傲雪寒梅，一枝独秀。
迎着一屋子各怀心事的人，她斜靠在那儿，也不避，亦是不惧，只冷冷淡淡的望向燕洵，薄唇紧抿，神色却是闲散清淡的不介意，明明看上去瘦削娇弱，周遭却散发出凌人的气焰，令人根本不敢直视。
他有意轻咳了一声，见楚乔仍是冷冷地斜倚在门边，吐了口气，缓言道：“差你一个了。外头寒凉，不如进来坐。”
她斜了他一眼进来坐了，自顾自端起一碗茶饮下去，仍是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
燕洵是在给她找台阶下，而楚乔摆明是不给面子。气氛微微有些紧张，程鸢左右看看，最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副将身上，意有所指。
“我本以为楚大人救了乌道崖以后，就再不会来了。”程鸢旁边站着的那个会意，“不过您总归是立了大功，昨夜里程将军还跟陛下商量怎么给您封赏。”他脸上满是讽刺，“按我朝先例，为大军得粮草者生侯位。只是不知您这算……”
燕洵闻言，神色略有不悦，却也是一语不发。青海之行实属疑点颇多，他想听听她的反应。
楚乔心里嗤笑一声，又是想要借话来敲打她？
“海东，是你们自己不要的。”她悠悠地饮了最后一口，放了碗，看着说话那人，似笑非笑。复又转脸看向燕洵，“什么爵不爵位？陛下，我现在连个只听着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好了。”燕洵打断，“而今形势紧急，就别再聒噪着争些口舌之利。”
“而今犬戎已破十城，节奏迅疾，布阵诡异，是战场上少有的风格。疑是江湖人士所做。”军师蹙眉，“大魏那边派的是离得最近的藩王赵东亭，与犬戎人交手数次也未见胜数几何。”
“赵东亭，一介莽夫，没什么筹谋。不过是凭着父辈袭爵而已。大魏看来真的是没什么良将可用。”程鸢声音轻佻，“若是派七皇子或许还能解这死局，可惜啊，那老皇帝就怕子强于父。他们的防线不日便会攻破。正好让那大魏子民尝尝别被人灭门的痛苦。”
“如此看来，我们只需加固东三十里至北朔的防线，日前正值春耕人丁紧张，就令草原八部抽些人手去做。”燕洵手中的旗插到美林关，“程鸢率领黑鹰军加增美林，防着赵东亭把祸水西引。”
“陛下宜亲领十万人坐镇红川。若有不测，再行打算。”军师依言补充。
“陛下，属下请韩将军为副将，领二十万军于东部接境一带。”程鸢冲燕洵躬身，“如此则可保外境无忧。”
“楚大人就领着秀丽军镇守火雷原一带吧……”一位老将与燕洵的目光短暂交汇，沉沉道：“那里地处中原，比较安宁，陛下也放心些。”
“准。”燕洵应允，不再看沙盘，似乎马上就要宣布散会。
“陛下在西北不做布防吗？”楚乔出言打断，看着燕洵和程鸢心照不宣的样子，心底略略拂过不安，“他们本就来自北地，若是绕过翠微关长驱直入……”
“西北那边……”燕洵语气突然一顿，竟弯出一抹凉凉的笑来，“不是还有青海王吗？”
楚乔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桌下的手微微锁紧，强忍着没有抬头。她努力放缓自己的声音，“我们只应该算好自己的事。青海插不插手，我们无从知晓。”
“他会管的。”燕洵声音很低，护指上的银色神兽映出他眼底冷酷的杀意，“连流民都不想放弃的主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子民受人撸掠？”
一周的人都笑了起来，如同分吃食物的饿狼。

人已经三三两两领了手谕回去部署了。楚乔领了兵符，连招呼也没跟阿精打就准备走。她等不得。今天知道的消息必须传出去。燕洵说的对，青海王是绝不会放任不管的。
因为，他是宇文玥啊……
正想着如何瞒下他，用欧阳先生的兵符调人马加固青海的防线时，燕洵的声音突然追了过来。
“阿楚。”他于她身后唤她，有些疲惫。他指节握得青白，“别再置气了。我给你找了住的地方，你就不必老远的回山上了。”
“燕洵，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只是觉得我在跟你置气。”楚乔苦笑，没有回头，眼神清明，顿了顿，又道：“你要知道，人要站在光明磊落处，我才敬你。”
燕洵沉默，双眸微合，心中竟觉无尽苦涩，听风穿过帐帘，一点一点的寒意就从指尖开始蔓延，冷得彻底。
终究，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