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语梵音，阅众生缘。
业火红莲，灼众生孽。

今日疯
首发字数11465。

疯。
突然发现这种带血腥的文发出来简直就是自杀。
好吧 让我把硬盘文继续走到底吧。

疯。

疯。

「中午好。」男人的嗓音划出一抹磁性，堪比音乐家演奏出来的大提琴所流泻的贯畅的回音。
鹿晗闷声冷笑，这人倒真是自己撞上门来了。
于是他也毫不客气的对着电话丢出了一串疑问，「我问你，为什么不经我允许擅自删除我的手机记录？」径自忽略对方的问好，他面无表情的接着又问：「还有，你为什么要催眠我？现在又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呵的一声低笑，他跟着他问道：「这么多个'为什么'，我应该回答你哪一个？」
「每一个都要回答。」
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不行。」男人拒绝，「我只能回答一个。」
鹿晗眯起双眼，指尖捏住解不开结的那根细线，「那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催眠我。」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即使不是面对面的在交谈，鹿晗也依然能靠他的话音猜出他此刻的表情。
他在笑，一直在笑。
站起身虚掩上制衣房的木门，他坐回木椅里，单手支住下巴。
「好了，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催眠我？」
「难道你真的觉得…」男人反问：「我是在催眠你吗？」
「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你说的话都会在我眼前形成背景？」
那样真实。
太真实了。
美妙的如同一副温柔的画卷，星空与皎月，海面与石岩…鸟啼，潮湿的空气，合起来的哪一幕都是世间最盛大美丽的光景。
像是沙漠中长久跋涂的旅者，在炎热的沙砾上看见了一片绿洲。
明知是飘渺的虚景，但依然忍不住失足。
这种事情，倘若不是被催眠才能看到的盛景，说出来哪有人会信。
耳边传来轻促的哒的一声，似乎是男人按下了打火机。
他对着话筒呼出一口气，声音放轻缓，带着一丝炙烈的笑音。
「那并不是催眠。」
他居然说：
「那是让你遵从自己的内心。」

开店时间就这样平平碌碌的过了。
康乔看着鹿晗毫无察觉的将自己的手机随手放进装着各种丝线的收纳盒里，瞪着一双眼许久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老板，那个…你把手机放错位置了。」
鹿晗这才回神，看了看压在红线上方的手机，他不好意思地冲男孩子笑了笑，把它重新拿出来放进口袋里。
「已经下班了，你回去路上记得要小心。」
康乔点头，走出几步旋即又回了头，「老板，你怕吗？」
「嗯？」他一面收拾桌上的零散物件，一面头也不抬的随口问：「怕什么？」
康乔揉了揉发痒的鼻尖，「最近死了好多人，老板你不怕吗？」
鹿晗仍旧头也不抬，摇了摇头，「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他弯了弯嘴角，「怕也没用啊。」

他在等一个人。
手边瓷杯里的铁观音渐渐变凉，茶叶浮在深绿色的水面上，短细的叶梗向上穿透平静的水面，露出一小截细细的茶杆。
距离十一点还差不到四分钟。
其实对于男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这种事，鹿晗自己也说不出它的可信度。
他的举动仿佛永远只跟随自己的想法，看似毫无规律，实则无懈可击。
他用脸上漫溢的笑容来包装自己，令对方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棋。
他就好比是为运筹帷幄的君王，你只能循着他指定的轨迹行走，而不能突发奇想的另辟蹊径。
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攻破你的内心，可惜你却根本无力反击。
这绝对不是好事。
鹿晗点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夜晚的十点五十八分。
菜单页面的背景是一尊佛像，右手微抬，双眸低垂，大慈大悲。
他心里清楚的很，与其说男人对他催眠，倒不如是真应了他的那句，让自己遵从内心。
催眠成功的必要条件必须是被催眠者对催眠者完全信任，但显然，鹿晗并未做到这一点。他几乎处处都在提防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危险，他似乎将鹿晗看成了一件囊中之物，他有着绝对的所有权，任何人都无法前来染指分毫。
可是。
去他的。
鹿晗眯了眯眼。
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
他现在要做的，唯有万事小心去应对那个男人不知善恶的举措，至于他自己如绞蛇般致命又柔软的七寸……
那必须烂死在身体里被铺蜡封存。

十一点整。
鹿晗的目光从屏幕转向大门。
门并没有锁，来人仿佛也知晓了这一点，自然而然的将木门向内推开，伸手撩起珠帘。
看见鹿晗时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后轻轻地笑了。
「你在等我？」
「是。」鹿晗大方承认，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坐。」
男人应声过去坐下，他盯着鹿晗的双眼看了好一阵子，忽然凑过去把头埋进对方的肩窝里。
鹿晗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直接将身子向后退。
可男人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接下去的做法，长臂一展，绕过他的后颈，将他牢牢禁锢在了原位。他嗅着鹿晗颈间的气味，那模样就如同是一个深陷在母亲怀抱中肆意吸吮乳汁的婴儿。
「你做什么？」鹿晗挣脱几下，未果后怒极反笑，他咬着牙说：「真看不出来，你不仅是个怪胎，还是一个变态。」
「……怪胎？」
男人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他慢慢地垂下头，以手掌遮住自己的面颊。
这是一个好时机。
鹿晗动作迅速地想要站起来去拿放在柜台上的手机。
但是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几乎在他刚一动身的瞬间，男人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随后将他推倒进沙发里。他双手撑在鹿晗脸颊两侧柔软的沙发布中，掌下有浅浅的凹陷痕迹。
鹿晗抬起手，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用力扇他一耳光。
不过他并没有那样做。
他看见身处自己上方的那个男人露出了一个或许该被称之为难过的神情。
他的两眼低垂，眼眶干燥，可睫毛却像是刚被一场大雨淋过，透射出来的浅淡阴影也似乎带了一丝浓浓的感伤。
鹿晗目不交睫地望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男人好像被他戳到了要命的痛处。
他好像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你……」
「就因为我对所有事情都能处之淡然，就因为我的行为略显古怪，就因为你一句毫无立场可言的我把你催眠，」他收敛了一贯温柔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鹿晗，「所以我便成为了你口中的一个所谓的怪胎吗？」
他的语气平淡，但配合着他此刻的表情，听起来却又多了一股深深的自嘲。
「……」
这是一个陌生人。
鹿晗心知这一点。
可现在这个陌生人因为他愤怒时的无心之言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他一时间忘了说话，或者说，他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说到底，他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有一颗柔软的心脏。
所以他只是沉默。
「为什么不打我？你不是连手都抬起来了吗？」男人问他，「为什么不打我？你知道的，如果你现在一巴掌打过来，我会来不及躲闪。」
「……」鹿晗别开脸，轻轻叹口气，「对不起。」
男人愣了愣。
鹿晗将双眼闭起又睁开，「我为我刚才的话向你道歉。」他重新看向男人，「真的，我很抱歉。」
那么假如说，你因为我的那句'怪胎'而感觉受到了伤害，将心比心的话，可不可以请你也不要再来探究我的七寸名为何物。
梦里的天堂再美，那也只是梦里的蜃世。
我不能只依靠一座浮雕渡完以后的生命，掩耳盗铃的事情我向来就做不到。
生活是一片海，颜色不是迷人的湛蓝。它很黑，它很深，它的海底只有成片的泥土而不是美丽的珊瑚群。
它不是美丽的大海，它是无尽的苦海。
但我大半个身体早已被浸湿在海底，只留下一个用力挣扎呼吸的头颅，我踮起脚尖只是为了脱离这片苦海，我不需要你假借善心使我迷惑它的凶狠不是本意，我不想听你开脱说它其实不过是在激起碎浪。
「相信我，我并不好奇你的'七寸'。」男人依然面无表情，但是他的语气已经渐柔。他抚上鹿晗的眼睛，认真地说：「而且我也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鹿晗顺从地闭上眼，「你又想催眠我吗？」
「不。」他似是喜悦的微微扬了扬嘴角，「我说过的，那并不是催眠。」
那是让你遵从自己的内心。
鹿晗在心底默默回忆对方那时说的话。
「那是我想让你平安。」
但他却意外的听见了男人这样的回答。

疯。
何时我更新时才能有小夹子让我不孤单TTTTTT

1.7
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腥气，不浓，只是淡淡的弥漫在鼻尖，像是面前蹲了一个顽劣的孩子，恶作剧地撅起小嘴呼哧呼哧地朝他吹了几口气。
远处有道人影由远及近，他的双脚好似不受地心引力的控制一般，脚尖离着地皮，像只幽灵似的缓缓飘过来。始终有一层迷雾覆盖住他的面颊，任凭鹿晗怎样使劲地睁大双眼也依然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可以从衣着上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
那个男人跪倒在他眼前，仰着头吵吵嚷嚷地如同周围有人在场似的说了些什么话，他似乎很急促也很慌张，嘴唇合了又开，可他的声音在鹿晗听来却顿觉烦闷不堪——他听到的只有类似于机械故障而发出的尖锐的噪音。
他什么都听不清。
然而噪音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男人在顷刻间突然安静了下来。雾后的脸庞侧沿有一滴莹亮的液体快速滑落至下颚，鹿晗看得不由心里一惊。
他开始想要剧烈地挣扎，他想要逃跑，他想要从梦中醒来去看窗外的暖阳——即使他现在也可以真实的听到隐约的簌簌落击的雨滴，即使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他此刻不过是身处梦境。
身体上好似被人绑上了千斤巨石，四肢也仿佛被人不管不顾地灌满了铅，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睁大双眼看着男人对他伸过来的一双大手。
对不起。
他听见他说。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他竟然就能清晰地听见对方的话。
对不起，我很爱你，可是对不起。
男人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十指那么用力还收缩得那么紧。
这是…怎么了……
哪怕是在梦里，鹿晗也必不可免地感觉到自己渐渐喘不过气。男人的双手像是怪物的两只利爪，他能够感受到上面炙热的体温，以及粗糙突出的指节。
他还是动不了。
不仅动不了，就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对不起。
男人一遍遍反复地道歉，语气听起来好似带着缱绻万千。
可是与此相背违的是他几近要掐断鹿晗脖颈的力度，柔情蜜意全无，只有危险的杀机四伏。
对不起我很爱你对不起我很爱你对不起我很爱你可是对不起——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一台不断跳针的唱片机，若有若无的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好比出征士兵般的激昂顿挫。
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鹿晗的眼角，混合着他由于窒息感深重而洇出的泪水一块缓缓滑下脸颊。
好痛苦。
他想，随后又在心里默念道：
佛祖在上，请保佑我，不受侵害，不受困扰之灾。
我愿一生忠诚于你，信你所言，行你所令。
我将一生追随于你，受你蔽护，与你祈福。
佛祖在上。
请你让我醒过来吧。
快点让我醒过来吧。
他想他的面色现在一定很难看。一定是嘴唇大张，脸色发紫。
毕竟窒息而亡的人死状向来就不好看。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快得几乎要将胸膛撞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来。他感觉自己的瞳孔有些涣散，眼前那人腾着雾气的头颅边上多出许多张模糊的面孔，他们在肆意地笑，他们恶劣地扬高嘴角。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对了。
这不是你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吗？
那么拜托你，请你代替佛祖，将我从这该死的梦境中唤醒。
你帮帮我啊。
你听得到我的求救吗？
——
吴亦凡？

侧卧在沙发上的男人起初很是安静，胸口的起伏规律而舒缓，他的呼吸声很轻，身体微微缩起的样子像极了一个酣眠恬静的婴儿。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短暂的一个抽搐以后，他开始变得面色苍白起来，冷汗几乎湿透了衣背。他的眉头皱得很深，牙齿用劲地咬住了下唇，整个人看起来还在一阵接一阵的痉挛不停。一种痛苦的神色迅速占据了他的整张脸庞，毫不留情地驱赶开了原本沉静阖眸的睡颜。
就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人投掷了一块碎石，扑通一下，波纹越溅越开，接着便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狂暴海啸。
男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伸出右手食指点上他的眉心，刚轻触到他的皮肤，就被依旧未睁眼的那人死死攥进手心里，力气之大直让两个人的指尖都泛了白。
他依然痉挛得厉害，满头大汗，肤色愈加惨白，下唇被他咬成深红的颜色，像极了传说中刚吸食过血液的吸血鬼。
男人俯下身子，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着鹿晗的脸颊，压低了音调说：「醒醒。」
鹿晗侧过头，额心划过男人薄薄的双唇。
他像是在循着那道低沉的声线，缩着身体一点一点钻进男人身下的空隙里。
「不要怕，你只要醒过来就好了——」将整具身体压得更低，男人胭脂般艳丽的唇瓣几乎吻上鹿晗因不安焦慌而轻颤的眼睫，「醒醒，快点醒过来。」
鹿晗却依旧没有要睁眼的迹象，他只是狠狠地发着抖，继续往男人的身体下钻动。
男人不合时宜的笑了。
他拍着他的侧颊，用吟唱赞歌的迷人声线缓缓地叫了一声，「小晗…」
鹿晗的身体猝然间猛烈一震。
他微微笑着，又唤道：「晗晗——快点醒醒。」
王子用一个甜蜜的吻唤醒沉睡的公主，他用一声温柔的耳语，送给恐惧的人一束阳光。
他看见鹿晗如初降临于世的孩子般懵懂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见光的那一瞬间徒然放大，片刻之后又旋即缩小。他的眼角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斑驳的晕满了那张漂亮的面容。
鹿晗急促地喘着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间，瘦削的身体仍旧缩成半弧形，背上的蝴蝶骨似是要展开双翼腾空飞起，别样的脆弱和美丽。
男人动了动仍被对方握在手心中的食指，明知故问地说：「你醒了吗？」
鹿晗这才发现他在惊慌失措地瞬间，把对方的手指当作救命稻草似的牢牢攥紧，一分一秒都不曾放松过力道。
即使是在他已经清醒过来的现在。
「你…」鹿晗翕合着嘴唇，突然想起梦里那抹沉静的语调，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晗。」他挑开他额前被汗水浸得湿濡的碎发，温柔地老实回答，「还有晗晗。」
「……为什么…」鹿晗显然还未完全从那场噩梦中恢复，脸色苍白得过分，「为什么你会知道——」
「不，我不知道。」男人打断他，「我只是在按照我的想法叫你。小晗或者晗晗，这是我想要叫你的方式，没有别的。」
「…是吗？」鹿晗慢慢地松开五指。
男人的食指没动，固执地停留在他手心的位置，和着薄薄的一层汗水一起。
鹿晗眨眨眼睛，像是松了一口气，片刻之后，他又阖上双眼，像是困倦至极似的发出一声低叹。
「是这样吗…？」
顿了顿，他忽而似梦呓一般地喃喃道：
「——你说谎。」
男人没有再回应。
他仅是笑而不语。

疯。
之后不是日更 改为周更 每周更两次(大概) 或许会少或许会多 这个不定。

疯。

57楼被删 正在申请恢复，如果恢复不了就重发。

1.9
兴许是鹿晗那句无心之言着实让男孩子凉透了心，所以一直到第二天H.L开门营业，他当真再没有露过脸。
鹿晗扫净了地板，又亲自清点了各种布料的存货——说起来，这些事原本都是康乔在做。
之前倒是没什么实感，不过眼下的情况…不得不承认，有康乔在的话，他的确会轻松一点。
大概真的是时候去请一个店员了。
这几天还算清闲，毕竟还有一个连环杀人犯猖狂地流窜在外，使得街上的行人数量都锐减了不少。一些害怕引火上身的店主索性连店门也不开，大门紧闭的待在屋子里成日连影子也看不到。
可凶手迟早有伏法的那一天，一旦危机解除，店里必定又会再次忙碌起来，到那时光靠鹿晗一个人，肯定是会忙不过来的。
他叹口气，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杯里的浓茶。
雨又开始下了。天空乌云密布，雨水被风打乱了垂直而下的落势，敲击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店外的路地上很快便积起了一个个的小水滩，水面泛着波澜，打着伞的路人在无意间踩上去的时候会溅出一阵细小的水花。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

临近中午，店里终于迎来了今天的首位顾客。
来人是两个年逾四十的男女，看起来像一对夫妇。
女人的头发刚好齐肩，黑色的发丝里偶尔夹杂几根突兀的白丝。她的双眼充血，眼眶下是让人不可忽略的两抹乌青。
男人留着一头板寸，下巴处余有未刮的胡茬，神情穆肃，不苟言笑。
鹿晗朝他们微微鞠躬，轻声说道：「您好，欢迎光临H.L。」
男人点点头，手掌轻轻拍着女人的后背。
「我们想在您这儿订件衣服。」
「好的。」鹿晗带着他们走到衣料架前，指尖一一抚过垂顺轻滑的布料，面带微笑地问：「那么，请问二位想做的是什么衣服呢？」
男人盯着他平移的手指，看了半晌才沉声回答，「寿衣。」
鹿晗脸上的笑容一收。
女人就在这时突然落出泪来。
就像是鲛人眼内的皓石，一颗颗如同串了线的珍珠，接连不断地自眼角边滑落。
她悲伤得不可自遏。
鹿晗一言不发，走到柜台前抽出两张面巾纸走回来，将纸巾叠成豆腐块大小的四方形递给女人。女人颤抖地接了过去，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谢谢。
男人帮她顺着气，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把脸埋进自己怀里。
「对不起，」他的眼眶同样发了红，布着血丝的眼底细看之下竟然也是湿润的，「让您见笑了。」
鹿晗摇头，「不，这并没有什么。」
他忽然觉得女人的样子有些面熟。
不再年轻的面庞看起来清秀仍旧，少女时的她必定是一个令无数男人心神向往的可人儿。淡淡的法令纹遮不住她自带的一股妩媚，反倒平添了另一种别样的成熟与美丽。
他真是像极了自己风韵犹存的母亲。
——那个被凶手无情残杀的第三名死者。
「鹿先生，麻烦您…」男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微弱的颤音，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平复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麻烦您尽快将衣服做好，钱不是问题，我只要尽快，毕竟我儿子……」
他再也说不下去。
女人双手紧揪着男人背上的衣布，十指隐藏在起了皱的折痕里。她哭得声嘶力竭，比悲戚的哀乐听起来更加让人动容。
男人强忍着眼泪，双唇用力抿成一条薄线。
鹿晗垂眸，似是不忍再看。
「请二位节哀。」

两人在店里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女人在男人的安抚下渐渐止住了泪，再抬起脸时两颊已经布满了清晰的泪痕。男人僵硬地对站在一边的鹿晗挤出一个笑容，表情难看，浮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鹿晗接了一杯热水拿给女人，女人看了他一眼，差点又要哭出来。幸好男人及时出声，制止了她的胡思乱想。
「鹿先生，这是我的名片。」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方形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您可以随时通知我们来取衣服。」
鹿晗接过名片，翻开放于柜台上的黑皮记事本，将它夹进扉页里。
「好的。」
「那么我们先告辞了。」他展臂环在女人腰间，挺拔的背脊稍微驼着，像是被不久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抹杀了生气，「三天以后我们会再来一趟。」
「两位慢走。」
鹿晗把他们送到门口，转身时意外看到了拄着木拐站在门后的穆俞。
「穆婶？」他奇怪地歪了歪头，「您怎么不进来？」
穆俞不答他的话，只抬手指了指走远的中年夫妻，叹了一口长气，「作孽哟，真是作孽哟！」
鹿晗心下了然，但面上还是故作不解地问：「怎么了？」
穆俞慢悠悠地走近两步，鹿晗上前搀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进店里。
女人坐进沙发，左手搭着右手扶着置于身前的拐杖上，她不停摇着头，一脸的惋惜。
「小鹿啊，刚才从你店里走的那两人，他们就是其中一个被害者的父母。」
「原来如此。」
「那男的在市里是个当官的，人踏实得很，从不见他收受贿赂，是个难得的好官。」穆俞拉了拉垂在腿间的长褂子，又接着说：「女的是个小学老师，人也温柔教书也细心，对待再喜欢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会责骂，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是……唉！」
鹿晗捏了捏她的肩膀，「穆婶，他人家的事，我们也不好多议论什么。」
「我懂，但就是觉着可惜。」穆俞抬起头，失去弹性的皮肤跟着微微震动了一下，「你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遇上这么惨的事了？」
鹿晗沉默。
这样的问题，他回答不上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大抵只能用来骗一骗人，如若不是，又怎么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
只是苦了和他一样虔诚的信者，一面对着心中诸佛跪拜后点燃香火，一面接受了大慈大悲还得接受天灾人祸。
南无阿弥陀佛。
祝愿无辜枉死之人，早登极乐。
佛祖无情却也悲悯的试炼，权当造化弄人，只为众生敞开福地之门。

这世上永远不存在感同身受这一说。
穆俞很快便收起了之前的悲叹，转而拉住鹿晗的手。
鹿晗面露疑惑，「穆婶？」
穆俞握着他的手，干燥的手心一遍一遍划过他的手背，「小鹿，你最近可得要小心一点啊。新闻里说死的还都是些容貌不错的年轻人，你这几天出门还是带上一件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为好。」不等他开口，她又皱着眉自顾自地接了话茬，「我看要不我给你把折叠水果刀吧？」她说得一脸严肃，眼角的细纹看起来都带上了一抹认真，「那玩意儿体积小，藏身上也不容易被人察觉，刀刃是我前两天刚磨过的，锋利得很。」
鹿晗顿时哭笑不得。
见他不吱声，女人有些生气，扬起拐杖作势要打下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鹿晗摸摸鼻子，心想他一整天基本跟个黄花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凶手就是想杀他也找不着机会不是。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穆俞没听到回应，还以为他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建议，便顺势又补充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是是是…」鹿晗赔笑，「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是……」他想了想，才说：「但是我这店里有防身的东西，所以不用麻烦您替我担心了。」
「真的？」穆俞的神态写满了不相信。
鹿晗只好把话说得更加信誓旦旦，「真的，穆婶你就放心吧。」

待穆俞走后，店里整个下午再没进过一个人。
鹿晗端坐在沙发中央，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手机。
陈喻生昨晚发来的信息，他是怎么看怎么感觉不简单，无端端的说要请他吃饭，原因居然还只是为了一件寿衣——对方是购衣的顾客而他是生意人，一笔买卖终结了按理来说也不该继续生出什么瓜葛。
莫非是鸿门宴？
鹿晗眯起眼睛。
可问题是，倘若这真是一场鸿门宴的话，那么陈喻生又图个什么？
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也许陈喻生就是近来闹得人心惶惶的这桩杀人案的凶手，只不过他表现得太不于显山露水，在自己面前没有浮躁也没有颠狂，大方地任由他细细打量也全然无所畏惧。
这和凶手给人的感觉不太相似。
…或许真的只是自己多虑了吧。
鹿晗将对他的怀疑彻底挥出脑海。
傍晚六点整。
碍于阴雨天的缘故，天色在这时已经逐渐暗淡下来，阴沉沉的天空，配合着过早亮起的万家灯火，看起来有种荒凉的美感。
陈喻生在几分钟以前发来了一条短信，问他今天能不能提早歇业。
思考了很久终归还是不好推拒，他只能半是无奈半是妥协的发去一句'好吧'。
那么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鹿晗没有再回复，直接退出短信页面，起了身准备收拾东西。

男人很准时。
六点半刚到，门外就响起了私家车的喇叭声。鹿晗锁好店门，转身便看到陈喻生正从驾驶座上下来。
他今天穿的是一套细格纹西装。
黑色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那一粒，领口熨得十分平整，笔挺刚毅。西装的下摆遮住裤头，应该是被风吹着的缘故，使得它微微向外突起了一些。
鹿晗礼貌地笑笑，「陈先生很守时。」
「我对时间一向卡得很准。」男人走到副驾驶座的那一边，颇有绅士风度的替他拉开车门，「请。」
鹿晗道了谢，弯下身体坐进车里。
一股浓重的烟味顿时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掩嘴轻咳了几声。
驾驶座下的红色绒毯上落满了烟蒂与灰色的烟灰，鹿晗看了一眼，伸手按下车窗的控制钮。
陈喻生后一步上车，看见他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
「抱歉，我的烟瘾比较大。」
「没事。」鹿晗耸耸肩，而后望向窗外，对着敞开的窗口深深呼吸了几口气。
飘着雨的日子，连空气也是潮湿的。
鼻尖溢满了湿濡的气体，夹杂着谁家煮饭时的一阵阵菜香。
一路再无话。
陈喻生把鹿晗载到一家西式餐厅前才停下车，装潢得格外考究的横形招牌上刻一串漂亮的花体英文。泊车的瘦高男人拉开鹿晗那一侧的车门，戴着白绢手套的手掌五指并拢悬贴在车门框的下方。
陈喻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昂首阔步地领着鹿晗走进餐厅大厅。穿着黑色制服的领班看见他会微微低首，恭敬地说上一句'陈先生晚上好'。
起先鹿晗还觉得有些不自在，会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在搭乘电梯时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陈喻生看了眼他脸上略显拘谨的表情，只抬起手无声的拍了下他的肩头，示意让他放松。
晚餐吃的是西餐。
七分熟的牛排，上面淋着酱色的胡椒酱。嫩绿的西兰花缀在一角，精致得让人食欲大增。
鹿晗安静地用餐刀将牛排分成便于入口的小块，陈喻生坐在他对面，点燃了一根烈性香烟，似乎并不着急用餐。他往两人的杯子里倒了一些红酒，举起来碰了碰鹿晗那支高脚杯的杯沿。
进餐时同样没有人说话，他们落座的位置是位于二楼的包厢，少了大厅的喧嚣嬉笑，倒也多了一分幽雅静致。
男人吃的不多，反倒是香烟一根接一根的抽个不停，鹿晗偶尔抬头时，总会在第一时间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表情平静，看起来如同神像前的焚香燃尽后散落一地的飘渺的灰烬。
眼前的事物忽然快速晃动了一下。
鹿晗眨眨眼，放下手中的刀叉。
陈喻生将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两手十指交叉的扣起，托着下巴尖对他露齿而笑。
眼前的重影渐重。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方才喝过的红酒。
男人循着他的视线看了看红酒瓶，笑着摇摇头，「不是酒的问题。」
鹿晗面色微变。
他惘若未见，接着说道：「是杯子。」
高脚杯上留着几枚指纹，杯口处有一圈淡淡的白痕，如果没有人提醒，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你——」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已经晚了。
晕厥感伴随着强烈的睡意袭来，桌上的餐盘被鹿晗起身再跌回软座的动作扫下了方桌，破碎的声音牵扯出另外一阵重复碎裂的幻听。
阖目前的上一秒，他看见坐在对面的男人目光痴迷地看着自己，古怪却又温柔地笑起来。

雨水倾落而下的声音。
风吹在树叶上，哗哗直响。
耳边渐渐传来各种声音，同时，身体感知也正在一并恢复。
眼皮很重。
头晕。
好渴。
一阵烟气合着不是太连贯的说话声一齐喷到他脸上。
「——美……爱你……」
燥热的皮肤贴在他的脸颊上，含情脉脉般的来回移动。
鹿晗猛地睁开眼。
陈喻生正用自己的嘴唇轻啄着他的左脸，他紧紧闭着双眼，口中喃喃自语，丝毫没有察觉到鹿晗已经清醒。
「我爱你…你这么美，你是我的…」
他的身体覆盖在鹿晗身体上方，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不足两指宽的距离。他的双手撑在鹿晗头顶两侧，唇角艳红一片，似乎还残留着晚餐时饮过的红酒液。
鹿晗几乎不假思索地抬起腿踢向男人胯间的位置。
但——
徒劳无功。
他使不出一丝力气，之前陈喻生下的迷药让他全身乏力。
「你醒了？」男人的话音里透出一抹惊喜。
他亲了亲鹿晗的眼角，鼻腔里呼出的湿热气体让鹿晗不自觉别开了脸。
他如今身处的是不过十几平米宽敞的小房间，房间里仅有的两样家具也只是他身下的那张板床，以及床边的那个脱了漆的低矮木柜。
陈喻生目光炙热，看着眼前那人只觉着美不胜收。
鹿晗将视线转回到他脸上，注视着那双透露狂热的眸子，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
他边说边欲将嘴唇贴上他的，鹿晗动了动头，他的唇瓣便贴着一边脸颊滑下去。
对于鹿晗躲避的举动，男人的眼中迅速划过一抹狠戾的光，可没过多久，他又恢复成温柔的样子。
他笑着支起上半身，伸手打开床边的木柜。
柜子最底端放着一个闪着银光的托盘，鹿晗心头一跳，难以自制地发起抖。
男人体贴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抚，「不要怕，没事的。」
随后他拿起托盘上叠起的那件深红色衣服，动作轻柔地将它在鹿晗眼前展开。
那是——
鹿晗不敢置信地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不会错。
他死死咬住下唇。
陈喻生手里的，分明是他卖给他的那件自己亲手制成的寿衣。

「很美吧，对不对？」陈喻生抖了抖衣服，激起地上的一层细灰，「很配你，不是吗？」
鹿晗咬着牙冷笑，「你疯了。」
「是啊，我疯了，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陈喻生点头同意，他直言道：「你能感受到吗？那时候的你那么瘦弱，云淡风轻的身姿好似任谁都不能改变，你白皙的皮肤在我眼里甚至比太阳反射的光亮更耀眼…」他说着咧了咧嘴，露出白森森的齿列，「我爱你爱到心神不宁，可是一想到有可能你连我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就又恨你入骨——」
七情六欲是祸根。
当断则断，当除则初。
此刻鹿晗的脑袋里似乎闪过了几道惊雷，吵得他只觉得一下子头晕得更厉害。
——我对那个人是一见钟情。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别人，那个人对我而言有种致命的引诱力，我不可能不深陷其中。
——可是我爱的人就要死了。
就要死了。
……
鹿晗苦笑。
原来，那件寿衣，是他买来让自己穿上的。
男人接下去的动作无疑是验证了鹿晗的想法。
他慢慢地解开鹿晗身上衬衫的衣扣，一颗一颗，比凌迟还更令人难忍。
衣衫尽敞后的鹿晗身体看起来更为消瘦，一根根肋骨若隐若现，胸前的两朵樱花开得正艳。
男人的喉结快速滑动了几下。
他抱起鹿晗，脱掉他的衬衫。
牛仔裤的铜扣很快也被解开，白色的内裤渐渐显露出来。
他一把扯下对他而言很是多余的裤子，随手将之甩到了一边。
然后。
鹿晗的胯骨两侧多出两只手，指节外凸的食指用力勾住内裤边沿，狠狠往下一拉——
「真美…你真美…」陈喻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你简直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最浑然天成的雕琢物！」
他从鹿晗身体上方站起来，开始褪去自己身上的西装。
鹿晗慌张地大吼出声，「陈喻生！你想做什么！？」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只是对方脱衣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一些。
鹿晗呼吸急促起来。
然而。
他双眼一瞪。
与他所想的不同，陈喻生并非赤裸。
脱掉西装衬衫的陈喻生，在衣服底下，竟然还穿着一件红色的唐装。然后他不顾鹿晗的怒视与抵触，温柔地替他穿好红色的寿衣，大红衬托白皙，这令鹿晗看起来愈发的干净美好。
按照男人的要求，鹿晗在制作这件寿衣时用的料子是上好的罗绸，服贴轻柔。飘逸的衫尾盖过鹿晗的小腿，雪白的肤色更显柔和温润。
「你穿红色真好看，我早知它会很配你。」男人有些得意，「你先前还说红色与绸缎不适合做寿衣，可是你看——做出来的衣服是多么漂亮，红色喻示喜庆，莲花象征庄严…」
鹿晗愣了愣。
他是真的没想到，陈喻生竟然会将制作喜服与寿衣的条件拼合在一起来完成。
只要穿了它，那便是红白两事，事事皆可。
脸上又传来湿热的气息。
陈喻生的亲吻落于鹿晗的额心，他听到男人深情地说：
「娘子，吉时已到，我们该拜堂了。」

这一定是在做梦。
鹿晗瞪大眼睛听着陈喻生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句，「一拜天地。」
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他动不了，于是陈喻生便背着他，缓缓地跪下。
「二拜高堂。」
陈喻生对着惨白的墙壁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夫妻对拜。」
陈喻生放他下来，让他背靠着床沿，掐住他的后颈，面对着自己，把他的头往下按去。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说完最后一句，陈喻生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拨开他额间的头发。
「娘子。」
「陈喻生……」鹿晗张了张嘴，眼神飘忽不定，「你…」
「娘子，你知道吗，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叫我的名字。」他嘴角含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你之前总是叫我为'陈先生'。」
他抱起鹿晗，放回床上。
「娘子，我们该洞房了。」
「你—」鹿晗慌乱大叫，「不准碰我！」
陈喻生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夫妻交合，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他忽而止住话语，想了想，又充满怜爱地亲上鹿晗的耳垂，「不过，我这么爱你，当然也舍不得让你痛。」
他重新站起身，拿出木柜里那个让鹿晗忍不住一阵发颤的托盘。
「所以…」他勾起单边唇角，刺眼的笑容让鹿晗心悸，「让我先给你打一针吧。」
……

透明的针管里早已注满了无色的液体。
鹿晗冷汗直流，想逃跑却又四肢无力。
眼看着针尖慢慢地刺入皮肤，就在药水即将被注入进身体的那一刻，老旧的铁门却猛地被人一脚踹开。

疯。

疯。
下章灿烈出场。

疯。

疯。

2.3
「……请问我们认识吗？」鹿晗一面礼貌地笑着询问，一面从椅子里站起了身，走出去后顺手掩上了制衣房的木门。
他目不交睫地望着双手抱胸，正咧着嘴冲他一个劲傻笑的男人，在心里默默地将还存有一些印象的人名与长相套在对方身上，可思索比对了很久，他依然没有理出半点头绪。
这么说来，眼前的男人，他是真的并不认识。
可对方的语气和神态表现出来的又分明是自己理所应该记得他的样子。
还真是奇了怪了。
那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目光中迅速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太快了，快到让鹿晗来不及捕捉就已消失干净。
男人撇撇嘴，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意思。
「真扫兴，你竟然不记得我了。」嘴上是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不甚符合他口中的'扫兴'一词，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算啦算啦，哼，真扫兴——」
语气间的孩子气倒是怎么掩藏也盖不住。
于是鹿晗再次确定，自己是不认识这个人的。
想来也是，这样一个长相出色的男人，如果真的曾经相识，他一定不会轻易忘记。
他看了眼悬挂在木壁上的时钟，夜晚十点三十三分。
秒针规律地在表盘里绕着圆圈，一下接着一下没有间断，在它离开了十二的数字之后，分针便紧随着跳动了一小格。
十点三十四分。
「嘿—嘿！看这里！」视线当中忽然伸进来一只手，手掌使劲地左右摆动，扬起了一阵风。男人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看着他，带着些许被忽略的不满，「我才是客人，你应该看着我才对！」他撅着嘴嘟囔道：「当着客人的面走神，你可真不礼貌！」
鹿晗并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近似于胡搅蛮缠的对话。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随即又很快绽出一个笑容。
「不好意思。」他小声道歉。
男人仍是撅着嘴，一对精灵似的大耳朵随着他故意加重的呼吸轻微颤动，看上去倒是颇为可爱。
「好吧，看在你这么认真向我道歉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吧。」
鹿晗感到好笑地摇摇头，不再应声。
男人瞥了他几眼，自顾自地走到布架前，伸手抓起一块藏蓝色的丝缎握在手心里，五指攥得死紧。绸布在他的手心里扭曲成纠结的一缕，垂坠的下尾却渐次地舒展成完整的一块。
他好奇地问道：「它会起皱吗？」
鹿晗轻轻摇头，「如果你不是一直这么用力抓着它的话，那就不会。」
男人哦了一声，松开手。
「我想找你做衣服。」他有些明知故问的补充了一句，「对了，你这里是做衣服的店吧？」
鹿晗指了指挂满各式布料的木架，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啊——你真是死板，」男人受不了一般翻了翻眼皮，「连玩笑都不会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鹿晗盯着他，突然笑起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找你做衣服的啊——」男人拖长字尾回答道，满脸'你怎么会问出这么笨的问题'的表情。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鹿晗朝挂钟微微偏了偏头，「所以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你明天再来吗？」
「我才不要。」他斩钉截铁地拒绝，「绝对不要。」
一早就猜中对方回答的鹿晗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悦，他只是点了下头，指着沙发说了句'那你随意'，便又走到制衣间的门前，推开门板走进去。
关门，落座。
动作一气呵成。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踏踏踏地踱到木门前再没了动静。
鹿晗头也不抬，拿过剪刀剪断了黑色的细线。寿衣的形状已经渐渐显现出来，宽松的长袖子，规整的翻边下摆。鹿晗目不斜视地取出针线盒里的一卷金线，穿过针孔打好结。落针的位置距离衣袖边角大概四指宽的距离，银针连着金线从布面下穿上来，结头埋在不易被人看见的布料反面。
他一边静静地绣着飘逸的梵文，一边在心底默念着佛经。
毫无疑问，工作时的鹿晗最是虔诚，好比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对佛祖的顶礼膜拜。
桌脚边放置着一个方形的木盒，里面装着的是那个男人要的寿衣。白色的底布，背面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袖口缠有黑色的丝线，流畅的梵文与大片的流云相交成两条平行线，看起来栩栩如生。
脚步声再次响起，门外人似乎正无所事事地绕着店子四处走动，鞋底与地板相贴的声响不绝于耳，听起来时远时近。
鹿晗皱皱眉，斜眼瞟了眼被自己关上的房门。
老实说，在做衣的时候，他不喜欢耳边有其它嘈杂的声音。
毕竟那很容易让他分神。
他想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将那个带着些许稚气的男人赶出去，而是让他留了下来，弄得自己现在在这心烦意乱。
一肚子的郁气无从发泄，像是胸腔里烧起来的一把火。
他觉得自己最近真是时运不佳，好像什么事都那么凑巧的让他给撞上了。
康乔犯下的虐杀案，酒店楼顶的跳楼男人，还有那个割颈自杀的奇怪男人……
啧，还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不是他惹麻烦，是麻烦在惹他。
木门就在这时候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吱呀'的一声。
鹿晗原本就在走神，听到声音后一愣，手不自觉抖了一下。银针刺进手指，细小但尖锐的痛感让鹿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殷红的血液破皮而出，一点点地沁入进金色的丝线里，融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男人歪着头看着他抹去指尖上的血珠，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如果让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会以为被针刺到的人是他。
直接忽略了对方的表情，鹿晗揶揄地问：「逛够了？」
男人点点头，目光胶着在他的指尖上，旋即又慢慢下滑至他手中还未完工的寿衣上。
他眨巴着眼睛问鹿晗，「这是寿衣？」
鹿晗不说话，只扯出衣服的一只衣袖，点了点上面的一串梵文给他看。
男人睁大双眼，似是恍然大悟一般，「真不错，那我就要这件好了。」
「你要订的是寿衣？」
「对啊，」他又是点头，指着平摊在桌上的衣服说：「我要这件，多少钱？」
「这件不行。」鹿晗语气淡然，「这是别的客人预定的。」
男人瘪起嘴。
鹿晗视而不见，「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重新帮你做件一样的。」
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很急的。」
「再急也不行，」他把话说得不留一丝余地，「先来后到的道理你一定懂。」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男人眯着眼睛看他，鹿晗不闪不避地也回看过去。
少顷，男人唇角突然开出一朵灿烂的笑花。
他单手撑上桌面，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鹿晗，漆黑的瞳仁如同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个黑洞。
鹿晗在那一刻间发觉，现在的这个场面他似乎似曾相识。
不止场面，还包括心底那抹若有似无的异样感觉。
男人看了他一阵子，忽而低声的'咦'了一声。
鹿晗莫名其妙地挑起眉梢。
男人抓抓头发，收敛了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耸耸肩，却没有开口，两人相视片刻，他忽然探手去拿放在桌沿紧贴着墙壁的最上面那个方盒。
鹿晗想也没想的伸手去拦，脱口而出一句，「不好意思，这件也是别人预定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是你的东西，你最好也不要碰。
男人看他一眼，挣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叠起的白色寿衣，背面的莲花图案突兀地窜进眼里。黑色的线边，针脚极为密实，一朵朵花瓣层层交叠着绽放开来，似幻如真。
他放下盒子，一只手拿起衣服在空气中抖开。
领口的盘扣错落，是肃穆的纯黑色。衣襟绕着红色的滚边，与两边衣袖上的一抹金色相得益彰。
鹿晗有些不快，或许是因为对方将他之前那句话当成耳边风的缘故。
最近的客人当真是越来越难伺候。
这么想着，他一把抢过衣服，随便叠了几下就要放回盒子里。
男人却倏地拉住他的手，在鹿晗没好气的注视下，默默地捏起衣角放在鼻下嗅了嗅。鹿晗眨了几下眼睛，不解地看着他的举动，倒是没再拦。
「啊啊好臭——」过了一会儿，男人快速别开脸，嫌弃地松了手，衣服顺势滑落，在空中摆动了几下，「这件衣服为什么这么臭？它臭死了！」
他把接触过衣服的两根手指在自己身上蹭了蹭，似乎他刚才碰到的不是衣服，而是腥臭无比的什么脏东西。
鹿晗愣了愣，低下头去闻了闻衣服。
从未被穿过的衣服散发出一股天然的味道，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染料气味。
挺正常的啊，哪里有他说的什么臭味？
「你鼻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边说边收好那件寿衣，盖上盒盖，「新衣服怎么会臭？」
「衣服当然不会，」男人反驳道：「不过人就不一样了。」
……
简直有病。
鹿晗懒得再理他，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又递了一支笔过去。
「麻烦你写一下寿衣的要求，还有穿衣人的肩宽，臂长——」
「均码就行啦，均码均码，真麻烦…」他不耐烦地打断了鹿晗的话，「没有均码的话就做件跟刚刚我看到的那件差不多大的。」
「好。」鹿晗干脆地把纸笔放回原位，等着对方离开。
可他看起来却不像是要走的意思。
「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怎么不问我名字？」男人老不乐意地嘟起嘴巴，几乎可以挂上一个油壶，「难道在你这里订衣服的客人你都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鹿晗叹口气，颇为头疼地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朴灿烈，我叫朴灿烈，」他咧着嘴笑开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仿佛是真的打从心底里在高兴，「朴灿烈的朴，朴灿烈的灿，朴灿烈的烈！」
……明摆着说了等于没说。

疯。

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