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屈辱之殇
文/老庄友华2020-5-6

在新冠疫情的满天雾霾中，庚子年的五月四日来了、又去了。
这段不寻常的日子，让人不由想起百年之前的那场新文化运动、以及这个国家经历的种种屈辱。
在痛忆历史之际，我忽然感觉到“百年屈辱”——这个常见于各类媒体的说法，似乎还不尽准确、不够全面，并不足以概括我们这个民族经受的深重苦难。

一
北京城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铭刻着纪念英雄的起点：“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
这一年，被官方定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这一年，来自英吉利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大清王朝紧闭多年的国门，清政府战败后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这一历史事件，英国叫作“通商战争”，中国称为“鸦片战争”。
从此，中国进入到兵连祸结的屈辱岁月。西洋列国，后来又加上新崛起的东洋日本，动辄将我泱泱上国，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一次次的投降、割地并赔款。
1900年，正是两个甲子前的庚子年。在朝廷或明或暗的支持下，义和团在京津一带聚众数十万，打出“扶清灭洋”的爱国大旗，攻打外国的使馆教堂，大杀洋人，滥杀汉人……结果，八国联军从天津登陆，一路打进了北京城里，让大清帝国遭受的各种财物并颜面损失，全都达到了顶点。
我也曾疑惑：慈禧能将曾国藩、李鸿章这般的世间英雄，轻松玩弄于股掌之间，绝对是了不得的人物，却怎么就能轻信拳匪们刀枪不入的鬼话？后来得知，太后当年对群臣有过一番怒斥：“法术不足恃，岂人心亦不足恃乎？今日中国积弱已极，所仗者人心耳，若并人心而失之，何以立国？”
我于是若有所悟：法术固然狗屁不是，但朝廷需要人心，需要大众的爱国热情，却是千真万确的。这民众之气，当然是只可鼓、不可泄。老佛爷在明知“中国积弱已极”的状况下，还能英勇的向十一国宣战，所恃着，岂非人心乎？
但义和团的人心，到后来终于也不足恃了。紫禁城眼看不保，慈禧太后只好借名“西狩”，率领光绪皇帝等国家领导人乔装出城，一路颠沛流离、凄而惶之的逃到西安，真的是屈辱之极啊！
只不过，这满清朝廷的屈辱，是不是一定就等于汉族百姓的屈辱？

二
1644年，也是距今370多年以前，满清八旗野蛮的征服了中国。
八旗铁蹄践踏所及，刽子手们屠城无数，数千万汉人惨死于屠刀，神州大地血流成河……满人在中原才刚立足，就强令汉人改剃满式发型，改穿满式服饰，而且执行之严酷，甚至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面对这种有辱先祖、糟践华夏的野蛮，汉人们喊出了“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在许多地方，汉人对剃发易服的抵抗，甚至比之满清入侵时的保卫家园，来的更激昂、更惨烈。满人的武力镇压，这时也愈加灭绝人性，遂有了记于史书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经过了历史上异族、本族的屡屡屠杀，还能存点血性的汉人，于是又一次遭受了大规模的集体屠戮。
历史的这种逆淘汰，结果就是骨头软的人群更容易存活下来。在满人之屠刀加剃刀的威逼下，还能够苟全性命的汉人，应该是都曾经向侵略者屈服了、跪下了。想想确实悲哀：如果说臣服侵略者就是汉奸，那么如今这满世界的汉人，是不是都该算作汉奸的后代？
当然，历史还是要延续，百姓仍旧在生存、在繁衍。对于很多人，在很多时候，活着大概真的就是最高愿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多数的汉人，对于当年痛不欲生的亡国之耻，反清复明的宏图大业，似乎渐渐也就淡了、忘了。天下太平了，老百姓活的安稳了，便重新沉浸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岁月静好之中。或许也有人自我安慰：比起朱明官府的严苛，张献忠们的残忍，这满人其实也没有更坏到哪里去。
大量的读书人，也渐渐的满血归来，重新精神抖擞的投身于科举功名。汉人做了官，照样是顶戴花翎威风八面。虽说在圣上面前，汉族官员还不够资格自称“奴才”，却也无碍于为皇家为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文死谏武死战。
到后来，好像真的就满汉一家亲了。现如今，君君臣臣都拖根大辫子的光辉形象，仍然长期在电视上霸屏。更有“向天再借五百年”一类的豪迈劲歌，听的俺是一次次胆颤心惊、背脊发凉。
不过公正的说，满人入侵给中国带来的，也不是只有屈辱。满清一朝近300年的历史，毕竟有过康乾之治、同治中兴。如果站上国家大局的宏观高度，还能自豪的看到：清末人口达到5亿，超过了明朝的三倍。疆域也扩大到明朝的两倍多，很多地方包括西藏等，都是第一次纳入中国的版图。

三
中国人遭受侵略的屈辱，还应当由清朝上溯。
宋代的民族英雄岳飞，当年欲雪未雪的“靖康耻”，就发生在近900年前。
宋朝最为惨痛的记忆，还是蒙古灭宋的崖山之战。1273年，即740多年前的这场海战，双方共投入兵力50余万，战船2000余艘，经过23天激战，以南宋全军覆没而告终。
崖山败局既定，宋左丞相陆秀夫，先驱妻、子入海，自己再背负年仅9岁的少帝投海而死。随之，超过十万之众的南宋军民，包括后妃、官员、士兵以致平民百姓，纷纷跳海自杀。据元朝编写的《宋史》记载：“七日之后，海上浮尸以十万计……”
南宋亡国之际，宋军30万将士，只有2万人被俘，其余全部战死。并且还有浙江十万、福建四万士子蹈海自尽。就连东瀛日本，也曾“举国茹素”来哀悼大宋之亡。
宋人的这种气节精神，是华夏文明在历史上的辉煌绝唱么？
一位西南联大的历史教授说过：中国史到南宋灭亡就停止了，“崖山之后，已无中国。”后人也有说：唐宋在日本，明在韩国。日本人甚至说：宋之前是中国，宋之后是支那……到了清代的甲午战争中，日本居然以华夏正统自居，打出了“攘夷主义”的旗号。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先进的朝代。当时的经济实力、科学技术以及文明富裕程度，都是世界第一。GDP总量占世界一半还多，资本主义已经开始萌芽，管理体制也最为接近现代。而且，宋朝还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李约瑟评价：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国学大师陈寅恪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宋朝的灭亡，不同于以往的改朝换代，而是中国第一次亡国。
蒙古对中原，实施了野蛮的种族灭绝。北方的4500万汉人，被杀掉80%以上，剩下还不足700万，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惨状。蒙元的残暴统治和彻底破坏，让汉族精英、汉人精神丧失将尽，让华夏文明、唐宋文化毁于一旦，使中国中断了历史进程，陷入了整体衰落，并从此一蹶不振。
生活于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应该是饱读历史，又有亲身经历，才会对野蛮毁坏文明，如此痛恨而且清醒：“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邪说巫民充塞仁义，而至率兽食人，人相互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顾老先生显然认为：易姓改号事小，仁义文明事大，保天下自当匹夫有责。

四
中国历史上两次被外来民族征服，都是来自北方的、陆路的、马背上的侵略者，都是贫穷落后的野蛮，战胜了先进富裕的文明。
1840年以来，大清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对手。这是来自海洋的、极其强大而先进的文明。几番碰撞之后，李鸿章也不禁惊呼：“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于是，举国上下普遍有了亡国灭种的危机感，并形成共识：大清国再不改变真不行了。从朝廷直至民间，都急着忙着救亡图存。经济上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政治上进行了激情开场、悲惨结局的戊戍变法……
变法失败激化的中外矛盾、宫廷权斗，最终酿出了庚子之乱的滔天大祸，由此重大而深远的改变了中国历史。
《辛丑条约》并无割地条款，沙俄却借拳匪之乱，强占了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等地，并出兵控制了东北。日本也名正言顺的就此驻军华北。这些外患，直接牵连到后来的“日俄战争”、“七七事变”及其引爆的抗日战争。
《辛丑条约》规定清廷赔款4.5亿两白银，致使大清的国力更加羸弱，民众的生活雪上加霜。据说最后，实际赔付不足60%。由美国带头、多数参战国都退还了部分款项，用在了中国的教育文化、科学研究等方面。
八国联军占领天津后，施政两年。其临时政府，名为天津都统衙门。据相关记载、及《凤凰卫视》的专题节目：临时政府在恢复秩序的运作中，引进了现代的法律体系、议事规则。从保护私有财产开始，拿来了西方的产权制度、契约精神。都统衙门组建的巡警，后来被袁世凯接收，成为了中国警察的源头。
天津都统衙门主导、并引进工商业团体，大力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天津于是有了公路、路灯、电车、电报等等。都统衙门强力整治环境卫生，兴建了自来水、公共厕所等设施，设置了清洁工人，并以惩罚加刺刀，蛮横制止随地大小便……有人说，这是天津开埠以来的第一次近代化改造浪潮。
庚子之变带给中国的各种改变，无论是好是坏，似乎都不可逆转。这也包括国内的政治生态。
庚子之战打响，东南各省督抚公然拒绝朝廷的宣战诏令，宣布保持中立，和参战列强达成了“东南互保”协议。其结果是保护了东南半壁免受灾祸，也使朝廷的颜面扫地，中央集权开始动摇，汉族权臣逐渐抬头。
崩而未溃的清廷，西狩还京以后，发起了真真假假的预备立宪。有人说，慈禧太后如果多活几年，英国式君主立宪，有可能在中国就搞成了。都怪摄政王一伙八旗精英，眼界心胸太狭隘，只晓得“有兵在”，只盯着鼻子底下的满人既得利益……
清廷或许真是错过了历史机会。在短短几年后，辛亥革命就轰轰烈烈的爆发了。

五
中国遭受侵略欺辱的年代，早已经过去了、终结了。
1945年二战结束、日本投降，应是一个重要的标志。这一年，外国侵略军、租界和不平等条约等，在中华大地完全消失了。这一年，中国作为二战的四大战胜国之一，参与组建联合国，并成为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
最近几天，我在痛忆历史的过程中，脑子里总转悠着几个相关的问号。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没有意义。
假设一：外星文明降临到地球。
外星人如果携带高度发达的文明，来善意的接触、开导地球人。这高于地球N个维度的文明，将让地球人不仅三观、甚至不止于九观，全部瞬间坍塌。
只有用更高等的文明来作参照、对比，地球人才能发现，现时的科技与经济、社会与文化等等，究竟有多么落后、落后在哪里。只有对更高等的文明心生惊诧、景仰，地球人才能懂得，过去有太多早该抛弃的愚蠢、狂妄甚至龌龊。
地球人的智慧显然有限，不能解决的问题应当包括：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造成世界性愈演愈烈的恶性竞争，正让这个星球走在毁灭的路上。
假设二：西方世界没来过中国。
地球上如果只存在东亚，中国有可能永远雄踞于世界中心。有人认为，西方文明是一种遗传变异。要不是这突变的工业文明，中国将继续与全球同步，在农耕社会世世代代的岁月静好下去，不会承受百年的屈辱。
只是，不接触西方文明，国人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汽车、飞机、互联网之类。旅人还是在木船马车上，思念无法联络的故人。书生只能在纸窗油灯下，读文字竖排、没有标点符号的线装书，搞不懂地球是圆的、数理化是什么东东……
历史如果可以重来，而且有得选：我们是该关起门享受自给自足的尊严，还是应当打开国门，哪怕经历屈辱，也要在世界文明的浴火中涅磐重生？
假设三：八国联军败给了中国。
这个问题应当不能成立。当年八国联军之中，实力中上的日本，在甲午年凭一国之力，已经让大清水师全军覆没，就不说八国、十一国联军了。
不过，慈禧太后和端王们，如果有机会将国门关闭严实，义和团就不是拳匪，还是革命群众。如果有魄力与西方各国断绝经贸、甚至外交往来，就可能让洋务运动几十年的成果付诸东流，让国家重返闭关自守、民生艰难的年代。
当然，人类总要奔向更文明的社会，这是人力无法阻挡的。无奈的是：历史常有曲折，个人太过渺小。历史只要稍微拐个弯，几代人可能就消失无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