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从现实的疼痛中醒过来。

他基本上都是活活被咳嗽醒的，倒也算是自然醒了，他想。

松本走了之后他过得安心许多，不需要假装什么失忆，不需要面对什么禁断的感情。

两天前他收到了松本来自京都的信，他说他和以前的同窗一起租了一套房子住下了，一切都好，无须挂念。

他左右带在家里也没有事情干，闲了无事便把信拿出来念一番，是念出声来的那种，一直读同样的内容是很无聊的，所以二宫干脆变着音色腔调来读，翻来覆去像是自导自演一样，把好端端的家书还不知是情书的信笺读得如同滑稽戏本。

二宫觉得自己好笑，反正也没人，干脆放开嗓子笑出声音来。

他想起来有这么一个故事。

有一个寡妇，每晚在屋子里撒下一百个铜钱，早上就花一整天把它们全部再给找齐了，这种事情实在是很没有意思，但她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一开始听到二宫只觉得可笑，天下这么多事情能干，何必天天和铜钱打交道，要是钱会变多兴许自己还会干着玩儿玩儿，数来数去才一百个破铜板那不是有病啊。

就是因为有病嘛。

自己现在也得了这个病了。

相思病。

二宫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明明前阵子才刚转好的……大概之前是进入了缓和期吧。

他看着血滴在自己的手背，汇合成一小滩，从自己的张开的手指间流入榻榻米的缝隙中，没了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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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回忆起几个小时之前的画面，暗暗痛恨自己的心软。

……

“喂，松本，要不要去参加联谊啊。”藤原一边理着课本一边说，“可都是英文系的软妹子！身为医学系的精英可要拯救这些单身的少女啊。”

松本撇撇嘴说：“谢谢，别扯我下水。”

“拜托啦就露个面嘛！”藤原嘻嘻笑

“我拒绝。”

藤原死缠烂打许久不见起色，只好双手合十吐露实情：“女生们是听说松本君会参加才答应的啊！”

……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松本黑着脸扫过对面满脸通红的女孩子，吓得对方一下垂下眼帘盯着饮料杯不敢轻举妄动。

待会儿就找个借口回去吧，他想。

斜对角有个女孩子格外自来熟，揽着旁边女生的双肩冲藤原笑，藤原一看乐呵了，忙不迭凑上身去听那姑娘想说点啥，结果人家开口便说：“这位小姐可想认识松本君啦。”

藤原扯扯嘴角干笑着指指边上装傻发呆的松本润。

“啊啦，里依纱你还傻着干嘛。”女孩子声音做作得过了头，竟然有几分刻意刁难的意思，大概是哪个暗恋自己的女孩子被故意拉出来取笑的……吧。

松本润不由得睨了一眼。

被强揽着肩膀的女孩子红着脸拼命想摆脱开友人做了夸张美甲的手指，抬头看到松本似乎在看这边更加不知所措。

圆圆的鼻尖几乎渗出小小汗珠来，本来就有些往下耷拉的眉毛皱得更紧，叫人看了心生怜意。

女子和某个人实在长得太过相像。

本并不是一个很喜欢管闲事的人，见义勇为这种事情是从未有过的。

但是他见不得二宫和也被欺负，他见不得那张脸上那种隐忍着不安与委屈的表情，他知道那家伙脸上冷漠如同事不关己，其实一定非常难过。

他想当初二宫还没有那样冷血，刚刚踏入这个张牙舞爪的社会的时候，说不定也被欺负得露出过这种快要哭的表情。

女孩子实在拗不过她，落荒而逃：“我……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松本起身穿外套。

女孩子显然非常惊讶，唇形姣好的嘴半张着好一会儿合不上。

女孩子和松本的小伙伴们也都惊呆了。

藤原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叹口气道：“喂两个人吃霸王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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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谢谢松本君了。”女孩子站定，挺拘谨地低头道谢，“就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离车站很近我就自己回去了。”

松本“嗯哼”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啊那个！”女孩好像忘记什么东西似的在他身后叫他。

松本回头：“怎么了？”

女孩支支吾吾有一小阵子几乎快磨完松本润所有的耐心，终于下定了极大决心一样，差不多是叫嚷着发声：“路上小心！”

“嗯哼。”

依旧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回应。

仲里依纱望着松本的背影叹息着，身心俱疲，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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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

屋子里弥漫着烤吐司的气息，早晨的朝气和阳光一起冲刷着不大不小的屋子。

“松本君你可真是玩得一手好欲擒故纵啊，把人家吓得不轻。”藤原往面包上抹着黄油调侃道，“仲里依纱实在是个清水美人儿，你怎么就这样呢。”

松本翻阅着晨报问：“什么仲里依纱？”

藤原急得几乎拍大腿：“就是那个呀‘啊啦，里依纱你还傻愣着干嘛’那个！那个被你英雄救美的那个！”

“哦……就她啊。”

天气预报正在播报着二宫那儿的天气，松本手里继续翻动着报纸，耳朵却凝神听着。

真好啊，是晴天。

待会儿打工回来再写封信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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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终于结束了！！！


累！

这边惆怅断肠，千里之外的那边却是浑然不知的，顺便还有红袖添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两人的自习活动，现在变成了三人。

仲里依纱不知不觉融入了松本的生活。

藤原在和松本就学术上的事情有争议的时候，就故意说自己是电灯泡不如早点走之类的玩笑话。

起初松本义正辞严地叫他打住，之后态度越来越和缓。

最后置若罔闻。

——她眉眼里的妖怪侵入了他的生活。

说不定还侵蚀了别的什么东西。

这样缓慢的腐蚀，长达一个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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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学期末，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打算，家里本来就住在当地的藤原打算家里蹲，松本对这片土地有自身独特的情节，原本是打算和藤原一起兜兜转转的，而且仲里依纱似乎还想和自己共度美好假日什么的，可是他断然回绝了，不管隔了多远，他心里还是挂念着二宫。

这并不是单靠一张肖像的面皮，就可以改变的。

他不知道二宫这一年来如何，因为虽然松本这边洋洋洒洒鱼传尺素三十多封，但二宫和也从未写过任何一封信给他，所以他甚至无从得知那人是否有好好看他的信，更甚不知道是否有收到他的信。

有时候听见别人说什么家乡的老妈好烦人啊，松本总有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说他中二也罢，他偏偏就是难过。

为什么一封信也不回呢？生气了吗？

左思右想不能明白，于是去寻求藤原帮助：“假如你远在他乡的恋人，收到你的信从来不回，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头上绿了喂，”藤原估计是缺个心眼，开玩笑都不会看他人表情，不过随即就正色地安慰，“可能是想独自承担相思之苦，不想让你分散心神什么的。”

松本心中稍稍宽慰些，勉强打起精神与好友打了几个哈哈。

但是总觉得，藤原没有猜对，如果说二宫隐忍虽然也说得通，但很难想象细心如他，会不明白自己对他的不舍与思念。

那么为什么不寄信过来？

——啊。

有一个念头刺啦一下割过他的脑海，好像一张纸一样轻薄，但轻轻松松地就给他留下一道痛得尖锐的血痕。

这个人，不会是恢复记忆了吧。

所以对这个卑鄙无耻的松本润寄来的信，熟视无睹，更不可能回信。对啊，他为什么要回应一个强奸犯的柔情蜜意啊，他又不傻，比起说他傻，他简直精明得可怕——不然怎么能从这个巷子里的窝囊废们手中坑出这么多钱？

用如堕冰窟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简直是太单薄太无力。

冷静下来的松本仔细回忆了和二宫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他脸上时常转瞬即逝的笑容，想起那次狮子座流星雨，想起他不假思索说出口的“松本润”，想起每日清晨身旁空无一人的冰冷……

——哪有他现在心中万分之一的冷？

他还说他不再想那个弟弟了！是啊，当然不再想了！想那个家伙有什么意思？

亏自己当初听到二宫的回答还沾沾自喜，简直是愚蠢到极点，更是残酷到极点。

他拿他们两个人之间所有的可能，换来了那几个月海市蜃楼般的相濡以沫，他何等低俗！何等浅薄！

……但是二宫和也，对自己不可能半点柔软也无，不然他何不带着钱远走高飞，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长相厮守的样子来折磨自己？

他愿意放弃自尊供自己读书，应该也能包容自己的愤怒……何况那愤怒，还不是因为自己喜欢他吗？

虽然后半段的逻辑简直荒唐，但是松本润很快拾得了自信，为自己寻得了宽慰。

到底是理科生，还是比较务实，他决定回去看看，他决定找他问清楚。

寄不寄信已经无足一提，关键在于——

他对他，在亲情之上，可有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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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润乱七八糟交通工具换了一大通，终于在第二天的晚上到了自己曾经的家。

这里似乎比起以往好了一些，虽然还是破败，但是家家户户多多少少有修缮过的痕迹。

唯独二宫住的那边，竟然比过去更加敝落，屋子里头灰尘味呛人，给他一种早已无人居住的错觉，瞬间慌神。

不过还好，他在玄关后小厅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身影，还是一如回忆中的样子，以一种充满安全感的姿势蜷缩在灰蒙蒙的被子下。

松本觉得鼻头特别酸。

这里的灰尘真是太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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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脱下鞋轻轻往里走，生怕惊动了二宫和也，步伐轻缓，好似害怕在水面上弄出一丝涟漪。

但是那个人还是醒了，他迷迷糊糊露出一个头，并不急着爬起身子来，就窝在地上眯着眼睛瞧自己。

有可能是刚睡醒，眼睛都雾蒙蒙的，好像看不清来者是谁一般。

松本润盘腿跪坐在他旁边，耐心等待着他认出自己，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好似为人送终，于是又转复站了起来，但站了不多时又担心二宫看不清自己的脸，而且俯视着他总不大尊重人，于是随即又跪下。

这么来来回回滑稽地跪跪站站许多次，被子里的人用气息“嘻”地笑了。

感到有些窘迫，松本轻轻咳嗽一声。

二宫把脸费劲地转向他，从被窝里猫儿似的探出一只手，手心向下举在半空。

松本这才领悟到，原来他早就醒了，也早就认出自己，只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也没力气坐起身。

于是赶忙赶忙把手送上去，把他扶起来，躺在自己怀里。

对方并没有抗拒。

看不见太阳偏移了几度，总之过了很久，怀里的人沙哑着声音，好像是不悦又好像是欢愉，似乎关切又似乎无奈，他问他：“你回来了？”

他回答：“是的。”

他慵懒地享受他怀里的温暖，但是嘴里还是说：“你好不容易出去，何必再回你的伤心地。”

于是他沉默了，但很快就脱口而出：“因为你在这里啊。”

“但是果然还是伤心地吧。”他好像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不是，后来和你在一起，简直是人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满口话真敢说啊，”二宫把眼睛闭起来了，“人的一生，长得很呢，只要活着，谁知道会碰见什么乐子呢。”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和暖的风，春天生机勃勃，墙壁裂缝里的绿意盎然地随风摇曳，充满朝气。破败的移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比嫩叶还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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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在这里住了没几天，他被二宫赶走了。

那个人叫他别抱着一个病秧子不放，多和同学们出去耍，他性子这么臭，当心被孤立。

那个人又说，看见他心里烦得很，要想让他快点好，那就离他越远越好。

然后那人就再不搭理他，无论他怎么放低声音说话，那人都冲他翻白眼，然后问：“你走不走？”或者就是“你烦不烦？”。

松本实在拗不过他，勉强在那里死皮赖脸似的磨蹭了一个多礼拜，就启程回京都。

他就要离开，回头望一眼长巷，不敢回忆自己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也不敢想起自己在这里成长的林林总总。

因为一旦开始回忆，就好像是要永别了。

让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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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在他的学习与打工中，充实地度过，他依旧写信然后寄向那个很难送到的偏僻地方。

但是他不再奢求收到回信，因为他意识到二宫的身体和居住环境并不允许他作出回信这么奢侈的事情。

只要他心里想着我，只要我知道他想着我，就够了。

虽然他恢复了记忆，可是他原谅了我。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奢侈的呢。

松本笑眯眯，阳光透过浓密的眼睫撒出一层阴影，浓郁而晴朗。

他继续在笔电上敲敲打打地编辑着自己的论文，仲里依纱坐在他对过，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把书卷成卷儿看，时不时抬起眼睛瞅着对面的松本润。

“怎么了？”意识到女人的视线，松本问道，眼睛继续凝视着屏幕，手也并未停下。

仲里依纱把两个胳膊肘都架到咖啡馆的高脚桌上，拿卷边的书挡住了自己的脸，咕哝道：“就觉得你特别好看。”

她倏地把书扔在台子上，弄出了“喀嗒”的响声，双臂叠着支撑身体，前倾道：“你也说点什么啊。”

“说什么。”松本打开网页检索起资料。

“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女人露出了微醺的笑意，“说我长得好看！快！”

松本终于停下手上的活，端详了她一番，肯定道：

“当然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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