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东打了近十年工，既与广东人一起工作，又生活在广东人群中。十年中，除了珠三角和港澳，粤东粤北粤西也都有过走马观花，对广东和广东人算是有个初步了解。人在北京，回看广东，像是跳出庐山看庐山。距离感有了，美感也有了，对粤地的好感挥之不去。

一般都说广东有三大民系，穗港澳所在的广府人，潮汕人，和以梅州为中心的客家人。实际上，粤西还有一支雷州人。雷州人祖居雷州半岛，与海南隔海相望。雷州人讲雷州话，和广州话、潮汕话、客家话都不同。雷州人喜欢吃狗肉。我家周边有好几家雷州狗肉店，不知道深圳禁食狗肉后，那些雷州人还在主营什么。
四大民系同构广东文化。改革开放后，移民大举进军广东，我也是这支洪流中的一粒微尘。五湖四海的移民又带来了移民文化，这让广东更加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广东人崇尚开放包容。这已经融入文化血液中。广东原始居民为越人，但后来作为地域主体的广东人基本都是外来人，广府人是最早南下的中原人，客家人更不用说了，陆陆续续移民近千年。广东这块不大的土地上，从古至今一直在进行着人口上的新陈代谢，所以广东人习惯了外来人口，也接纳外来人口。最为主要的是，广东打唐朝起，就是国家南大门的外贸窗口。后来蛮族主政中原，厉行海禁政策，广东的海外联系也始终不断。到了大清朝，推行的是极限政策，全国只留一地搞外贸，那就是广州。广东在中国史上的非凡意义，都是外引内联。这种世面熏陶下的广东人，深知创业不易，养成了海纳百川的气质。作为外地人代表的韩昌黎和苏东坡，广东本地从不拒斥他们，反而吸纳他们，在潮州和惠州皆成文宗。我在深圳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在粤地游历了那么多地方，从没有自己是外地人的感觉，也从没有感觉到被排外，当然语言还是有区别的。

广东人讲究开拓创新。从学理上讲，陈白沙是启蒙大师。白沙先生一改理学的空而论道之风，特别强调“宇宙在我”的主体价值，突出个人的存在意义，而且讲求日用之实学。白沙开启一代心学。朱维铮说，陈白沙是王阳明学说的真正教父。而在晚清，郑观应、梁廷枏（NAN2）、黄遵宪、梁启超等广东学人积极推介西学，对广东乃至全国历史发展走向产生了积极深远影响。近代以来，大批广东人奔赴海外创业。到陌生过度开疆拓土，其筚路蓝缕的艰难之处，怎么形容都不过分。那完全都是在拿命一搏。即便四十年多年前的“逃港”风潮，也不知有多少广东人葬身海底。说起最早海外留学的，也是容闳那一波。广东人在开辟新世界这一块，不出其右者。在美国纽约、洛杉矶、旧金山等大码头吃中餐，说的多是粤菜。改革开放后新移民开拔前，广东人差不多中国人在海外的代名词。以往读书读到这些，常止不住拍案，广东人真是了不起。守着三分地可以过活的，但是广东人不。海外淘金之后的广东人，不忘桑梓，我曾沉迷于夕阳下的开平碉楼群，那些世界文化遗产是广东人富庶的历史明证。

广东人性情平和温厚。中国是个内斗频仍的国家。近代以前没有外患，五千年的历史，成就了持续不断的五千年窝里斗史。南岭巧妙地将广东与内陆隔离，虽说隔绝了大规模的文明交流，但也隔绝了中原的战乱与灾难。岭南也不是没有战争，只不过与中原大战比较起来，那就像小孩过家家打闹一般。汉武帝灭南越国，派四路大军南下，只打了一小仗。五代十国时期，广东独立为南汉国。宋太祖派兵攻下韶关，到了广州都没打仗，南汉就投降了。洪秀全虽说是广州人，但是烧杀都在长江一带。英国人入侵，多是在珠江口打炮战，三元里战役放在中原北方，提都没法提，那还叫打仗吗？后来又有孙中山征服陈炯明、小日本进据广州等战事，规模都不大。远离兵燹，使传统文化在广东也保存得好。多年前去潮州，民俗民情让人仿佛置身于古代中国一般美好。广东人就是在这么一个平和的环境下繁衍生存的，民风也朴实厚道。粤语很柔和，就算争吵也没北方话那么豪横。广东人待人谦和，绝少戾气，常让人如沐春风。我家邻居是老广东，我们常出门，个把月也不回，把钥匙扔给邻居奶奶。每次回来，家里安好如初，一页纸都不会挪动地方，只是阳台上的花木仍旧欣欣向荣。好邻居奠基广东人的好印象。

广东人注重自谦内敛。大概是受创业艰难和政治波折的历史影响，广东人的低调务实是出了名的。据说深圳的经济命脉是掌握在潮商手中的，但除了李嘉诚等少数人外，一般人又叫不出其他富商的名字。星河地产在深圳是有名的，因为不上市也不为外界所知，老板身价不菲，所有参加他儿子婚礼的乡亲，不但不用随礼，末了每人还会收到数百元的红包，广东人有钱是这么个花法。我家楼下住一老头，有时候由二奶陪着出门遛遛小狗，好几年了我也没在意他。后来才知小区就是他开发的，亿万富翁不在话下。老头每天就趿拉个拖鞋，也不去住别墅，藏在我们穷人堆里。有一段，我在小区的食杂店里打麻将消磨时间，有个老太太特别斤斤计较，我和店主说不爱和她玩。店主说，怎么那么有钱还吝啬？告诉我对面临街的十几层农民房是她家的，每年收房租一百几十万。我确实看不出来那老太婆算是有钱人，也是天天趿拉着穿了多少年的褪色拖鞋。广东人就是这样，我想要是东北人也有这么多钱，肯定早都大波浪小貂皮、大金链子BB机了。

我是学人长处，不代表广东无可指摘的地方。比如经济高歌猛进，广东是先污染后治理的典范，当年罗湖闹市区有条布吉河，河边根本就不能站人，水里什么生物都没有，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深圳河。比如广东各地的不均衡发展，我记得去粤北连州一带，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与内地无异，甚至次之。

广东十年，是我记忆殊深的十年，也对我影响巨大的十年。沉潜于广东人为人处事的风格，要待人以厚。受教于广东人的敢为天下先精神，要永不言退。要像广东人那样，积蓄大海的包容，立足日常的平朴，苟日新，日日新，进德修业，进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