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杜若，真是个好名字。

他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俊秀的眉眼在春风里，温润得宛如一枚璞玉。

他说，杜若是我最喜欢的花。

那时的她尚在豆蔻年华，为了一句话而满心欢喜。

她折来后花园新开的海棠花，别在发间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她开始在意走路的姿势，偷偷地练习何家二小姐婀娜的步态。她不再大呼小叫，而是学会了轻声细语，发怒时莞尔一笑。

杜夫人说，杜若长大了，懂得梳妆打扮了。

春日宴饮的时候，父亲告诉她，那是迟家的大公子迟子澈，年纪虽轻，前途无量。

她想成为能让迟子澈为之倾心的女子，这个愿望犹如一颗种子，埋在她的心里，扎根，生长，开枝，散叶。

新皇登基，拜迟子澈为大秦丞相。

而此时，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待字闺中。

赐婚的旨意传来，她的愿望仿佛一棵花树，呼啦一下全开花了。

“小姐，小姐！”

婢女慌慌张张地穿过庭院，跑进杜若的闺房， 她放下手中绣好了一半的嫁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小姐，老爷刚从宫里回来，婢子听老爷对夫人说，迟家的大公子染了病，没法成亲，要......要换成迟家二公子呢！”

绣花针刺破了手指，沁出一颗血珠。

“......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爷还说，圣上要封小姐做郡主，出嫁的时候就依皇家的礼制。将来小姐若有了儿子，便让他享世子爵位，长大了入宫做太子伴读。”

她垂眼，一寸一寸抚摸着大红嫁衣上已经绣成的鸳鸯，这件嫁衣的每一处针脚都是她亲手缝制，每一根丝线都是她的真心实意。她盼望着出嫁那一天的到来，盼望着成为迟子澈的结发之妻。她可以替他操持家务，在他上朝之前替他穿好朝服， 替他生一群可爱的孩子， 替他分担忧虑，凡是能让他开心的事，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泪珠无声地落在嫁衣上，洇开一大片深红的水渍。

杜老爷仿佛转瞬苍老了十岁。杜若是他唯一的嫡女，打小就备受宠爱。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中意的是迟家大公子迟子澈，可是离大婚仅剩三日，若此时退婚，不但拂了圣上的颜面，得罪了迟家，就连杜家也会沦为京城的笑柄。

杜夫人知道消息后便一直哭哭啼啼，她哪里会猜不透杜若的心思呢？迟家的聘礼早已送到了杜府，这件事，却无论如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安静地坐着，许久，对杜夫人说：“母亲，别哭了，女儿愿意嫁。”

九岁，她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十三岁，她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一句话带来的满心欢喜。

十六岁，她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锥心之痛。

洞房里烧着红烛，锦被的缎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她头戴凤冠，身穿大红嫁衣坐在床边，一双皓腕套着一对翡翠镯子，是杜夫人当年的陪嫁。

迟子苍喝了许多酒，却未露出半分醉态。他的容貌像极了迟子澈，兄弟二人皆是一副俊秀的好眉眼。

这样的一个人，沉默着站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对她笑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迟家的二夫人，我不会碰你，也不会纳妾，你尽可做你喜欢的事。”迟子苍骤然开口道。

这是他今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听了他的话，她并不吃惊，也未失态，只是从容地取下凤冠，“妾身可否知道其中的缘由？”

缘由？缘由便是他将心意全都交给了那么一个人，可他却偏偏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他迈出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变成了千重山万重壑，他倒退一步，却再也回不去了。

若能让他原谅自己，他愿用一切去换。

“我心中早已有了别人，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原来如此。

他和衣在她身畔睡了一夜。她的嫁衣齐齐整整，发髻分毫未乱。当迟子苍起身离去时，房门敞开，漏进一片白色的日光，她想，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她成了名正言顺的迟家二夫人，尽心侍奉迟父迟母，将迟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迟子苍时不时回来，例行公事一般，在她的房中和衣睡上一晚，待到天明，再一言不发地离开。

离开的时候，总带着一身浓浓的疲倦。

她在寂寥的庭院里看遍了四时风景。

一年过去，她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府内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

迟父迟母尽管喜爱这个孝顺懂事的儿媳，却也抵不过抱孙心切，明里暗里催促迟子苍纳妾。下人们虽不敢明说，看她的眼神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悯和不屑。

她不争辩，亦不理会。过了一阵子，流言很快平息下去。

“夫人可知道，老爷亲口对太老爷说他决不纳妾，”侍婢嫣然笑道，“老爷对夫人可真是情真意切，夫人也得加把劲才行呢。”

情真意切，都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心里的苦，只有自己能懂。

可是这些话，她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曾是心里长着花树的少女，怀着一颗春心，等待着开花的时节。

时节过了，花落了一地，那个人仍旧没有来。

再也不会来了。

为啥发不出去

北漠进犯大秦，迟子苍奉命出征。

临行前，他来看她。她望着他冷硬的铁甲和披风，褪下腕间的翡翠镯子，交到他手中。

“妾身祝将军凯旋。”

迟子苍收起那只镯子，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她回过身，迟子苍的脚步渐行渐远，眼泪冷不防地决堤而出。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或许真的是因为她所受的委屈，她的遗憾，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迟子苍的一句话。

是lz的问题QAQ先是发不出去，现在是删不掉

度娘终于不傲娇了(*￣▽￣)y这个番外里会隐含一点剧透，小天使们要仔细看哟

七月之后，覃州沦于敌手。

一年之后，鄂州、青州相继失陷。

帝后御驾亲征，三军士气大振，一举收复覃、鄂二州。中军乘胜追击，途径长门关，在隘口遭遇北漠军队的埋伏。皇后一人一马横于阵前，连斩北漠十名悍将，最终为保中军将士，亲口应允了北漠的条件，甘为俘虏。中军十万将士无一折损，圣上闻之大恸。

北漠遣使臣来朝，称北漠大可汗愿从大秦退兵，并以西北十二城为聘礼，求娶皇后。圣上拔剑斩使臣于殿上。

举国悲恸。

战争以大秦得胜告终。

深闺妇人，所能得知的也只有这些。

她羡慕皇后，身为男子，能与所爱之人并肩，上阵杀敌，运筹帷幄；更钦佩他，在险要关头敢于只身应战，为了成全大义而牺牲自己。

男人要江山，要权柄，要驰骋天下，女人要的仅仅是一辈子的岁月静好。

却也如此难得。

迟子苍率领其麾下将士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凯旋归来，圣上嘉其忠勇，拜为镇国公。其余有功的将领们亦逐一封赏。

他的后背尚有一处箭伤未愈，策封完毕出宫时，伤口不慎裂开，血流不止。圣上许他在迟府安心养伤。

她依照太常的嘱咐，日日煎好一副药，亲手端至床前，服侍迟子苍服下。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不做得体贴入微。

她对自己说，即便未曾有过夫妻之实，他仍是她的夫君。

渐渐的，她发觉迟子苍变了。

仿佛终于从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脱身，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有一天，他甚至对她笑了。

她并不知道那个笑容其实不属于她，她只是觉得迟子苍笑起来的样子与当年春日宴饮时所遇见的少年分毫不差。

“从未见过有人受了伤还这么高兴的，夫人可知老爷为何如此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双颊的梨涡透出几分温婉的笑意，“我哪里会知晓。”

廊外是宛转的鸟啼，不知不觉又到了春光明媚的时节。

她推开房门，接过随行的婢女手中盛着汤药的瓷碗。这些日子迟子澈每日下了朝便来亲自替迟子苍换药，如今迟子苍身上的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想必迟子澈还未离开。

托着瓷碗的一双素手颤抖了一下，一只翡翠镯子孤零零地悬在左腕，另一只，早已遗失在了尸山血海。碗中的药洒在地上，她浑然不觉。

隔着纱帐，她看见她的丈夫，急不可耐地吻上那个人的唇。

她曾一心倾慕的那个人。

她想起成亲那天，迟子澈敬迟子苍的一杯酒。想起洞房花烛夜，迟子苍说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别人。想起出征之前，他将她的镯子放入怀中，对她说“委屈你了”。

她只知道他心有所属，却不知他们的心上人竟是同一个人。他的心如刀割，他的有口难言，原来与她一般无二。

可如今，他已得偿所愿。

若非用情至深，如迟子澈那般的人，怎会宁愿弃纲常礼法于不顾也要同他在一起？

造化弄人。

她掩上房门，脸庞的泪痕被风吹干。

迟子澈不久便从房中离开了。她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心底一片死灰。

你叫杜若，真是个好名字。

杜若是我最喜欢的花。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他是她最喜欢的人，那埋葬在过去的少女心事，一树一树的花开，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如果不曾遇见他就好了。

她重又煎了一副药。这一副也是最后一副。药的苦味在周围蔓延，她只身穿过鸟啼宛转的前廊，庭院里花草明媚，一片盎然之景。

右腕空空的，好像心里也空了一块。

迟子苍喝罢了药，对她说：“这些日子劳烦你了。”

其实她本可以不必如此辛苦。她在他的眼中仅仅是名义上的妻子，在旁人眼中是迟家风光无限的正室夫人。无论她做什么，迟子苍都会最大程度地容忍和放纵。

但她是礼部尚书的女儿，是圣上亲封的昭陵郡主。幼时读过的《女德》、《女训》不允许，杜家的家风亦不允许。她应该是一个温婉的女子，一个贤淑的妻子，而不是像一个妒妇，终日妒火中烧，以泪洗面。

“这是妾身的份内之事。”她低眉，接过迟子苍递来的空碗，右手却不小心颤了一下，瓷碗掉到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迟子苍看见她哭得红肿的双眼，想起方才那“吱呀”的一声门响。

“你都知道了。”

她垂着手，盯着地上的碎片看了半晌，遂强颜欢笑，声音却发颤：“将军当真爱丞相大人入骨？”

“是。”迟子苍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心里的人就是他，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如此，她便可以放心了。

凡是能让迟子澈开心的事，她都愿意去做。

成全他们，他就会开心吧？

“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会不惜余力。”

要求？

她想得一良人，偕老白头，粗茶淡饭亦可，荆钗布裙亦可。

她想再回到那个时候，望着那个人，隔着数重春风对她展颜一笑。

终是不可及的奢望而已。

“杜若别无所求，唯愿家父家母平安康健，杜家子孙仕途稳畅。”

“好。”

五月归省，杜老爷担忧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嫡女，说道：“若儿，要是在迟家受了委屈，尽管告诉为父。”

“女儿不曾有委屈，父亲多虑了，”她的身量日益清减，脸庞也日益消瘦，颊边的梨涡清清浅浅，此刻露出几许娇羞的女儿神态，仿佛真的与迟子苍恩爱无比，“他待我很好。”

杜老爷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她回到房中，拿帕子掩着口咳嗽了好一阵，手帕上便多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她没有说谎，迟子苍的确待她十分好。他兑现了诺言，凡是在朝为官的杜家子孙，无不受到了将军府的诸多照拂。

现如今，她时日无多，也可以安心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