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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短篇小说)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1-03-02 14:42:11
张福奎将四万元现金放进裆部那只由他娘牢牢缝制好的麻布小口袋中,使劲地按了按,对背对着灯光的爹说:“牢实了,牢实了,丢不了。你就别叨了,你都叨了二十八年了,你不烦,娘烦,娘不烦,我烦!”
背对着灯的张老爹二寸长的灰白头发被四十瓦的灯光照亮,在边缘闪出一道红黄的金边,天灵盖便尖突出来,使得他的脑袋远看起来像一只乌 ,近看则是一只倒立着的陀螺。
张老爹嘴巴动了几下,原本要骂过去的,却没有了骂的心劲,儿子没说错,自己确实骂多了,骂狠了,也骂腻了,如今连自己都烦躁不堪,即使嘴巴张开,舌头都懒得动一下。他吞掉一口口水,转动脑袋,看见婆娘像一只刚刚从灰棚里洗了灰澡的生蛋母鸡似的,一边不停地拍打着围腰上的灰土,一边朝两人走来,便赶紧对儿子道:“你娘就别去了,还是老子跟着你去,你是老子的老子呢,这几年替你相你娘的亲,就差将你亲娘累死,怄死。”
张福奎将另外四万元交给老爹,他老爹刚一伸手,他立即又改变了主意,伸出另一只手,将老爹的裤带拉开,将钞票塞进去。张老爹道:“我自己晓得怎么放,要你教?”但还是听凭儿子将钞票硬生生地塞进老婆用在路上捡的一条破牛仔衣,经过剪裁后缝制的袋子里。
张福奎的娘一个劲地朝两个男人说这八万元是从哪家借的,什么时候还,费了多少力,嘴皮磨破了,脸皮却磨厚了,还说今天到王庄镇相亲的后生估计比上个月还多,不下五十个,可听媒人说姑娘家家的只有五个,十里挑一,就等于是百里挑一了,就算运气好,有姑娘家家的肯跟咱们说话,也不一定真就被相中了,即使相中了,不一定就跟着你一辈子,即使跟着你一辈子,也不一定心就是暖的,贴着你背暖你到死。这天底下的姑娘家家的,咋就那么少呢?真比得上当年的大学生了,十里八乡的,要考上一个吃公家粮的大学生,区里的干部都被惊动。你要是读书发点狠,考上了,哪有今天这样子?女人对儿子说。他爹说,老子抽断的荆条都可以堆满猪圈了,可他就是没长进,醒不进去,有啥办法?张福奎道,我又有啥法?学不进去,一看见书我脑壳就冒烟,脚底下着火,肚皮里头翻滚。校长还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的儿子会打洞。他爹大骂,放你娘的狗屁,你骂我和你娘是耗子?张福奎不耐烦地说,每次话都是你们挑起来的,最后被骂的都是我。
话说间,媒婆来了。跟所有从事这个行当的女人一样,这女人长着一张利嘴,舌尖,唇薄,还抹了口红,眼睛黄里透明,涂了眼影,使得眼珠更加突出,欲掉未掉,远看就像两颗玛瑙。她人还未站稳,那嘴就先吧唧上了,都在呀?嘀咕啥呢?都吃过了么?收拾停当了么?钱都准备好了?要是没准备好,我可先走了。张福奎娘赶紧将两只煮鸡蛋塞在她口袋里,顺手递给他一张百元钞票,还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拍着,好像这个巨奶圆臀的媒婆,也是一只喜欢洗灰土澡,在灰土里生蛋的老母鸡。
“哎呀,咱柳庄就数你们张家懂事,识礼数,大方,晓得这年头做媒人的难处。”媒婆做出一脸苦难相,眼影扩散,使得她眼眶跟着拉大,眉毛突然间都黑了下去,抹了厚厚一层粉的脸皮真的就白起来似的,活似一只站立行走的大熊猫。很快,她将脸色舒展开来,嘴巴一张,露出了牙龈,腰身一扭,一手反手抵腰,一手拈出兰花指,道,“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走,走呀!”正要走,却见张家人未动,便舞动着洒了香水的手绢,不停地催促犹犹豫豫的张家父子,“都是让女人在你们那桩桩上坐过的人了,还怕啥?不要再磨蹭了,赶紧走呀!”
张福奎爹低声对媒婆说:“我儿子还是童子身,你可不许瞎说。”
媒婆叉腰挥舞着手绢,摇头别脸,道:“我还处女身呢,谁信?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就急啦?赶紧走,赶紧!要是去晚了,连姑娘家家的屁都闻不到。”
一路上,媒婆将讲过千万遍的话向父子俩又讲了一遍,却见满脸不快的张福奎不停地瞪她,心里毛了起来,便指着干田中的一条黄牛道:“嫌我话多,嘴巴臭了?可我这个人,就话算说白了,也是有男人的人,我男人比不上富贵人家,可也是找到了婆娘的人,他这辈子就值了,对列祖列宗就有了交待,算是尽孝了。不像你张福奎,去年夏天竟然在河边草滩上干母牛,你爹都差点被别人的口水淹死,你娘,算了,不说你娘了,一说起我们女人,我就想杀人,杀死你们这些该砍脑壳的男人。”
张福奎爹慌慌地将一支香烟递到媒婆手上,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了,满脸堆笑道:“他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大人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媒婆却愈加来了火气:“虽说不想提我们女人的事,可哪个女人想得完呢?哪家生了女娃娃,就跟鬼进了门似的,呸他妈的,这是啥世道,公平吗?要不是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土地爷在下面盯着,你们恨不能把她们全部活埋,烧死,淹死。就说你们柳庄吧——”
话音未落,张福奎便搭上话:“说得好像你不是咱柳庄人一样,是我们柳庄。”
张福奎爹踢了张福奎一脚,道:“长辈说话,不要打岔!”
张福奎道:“就你们话多,是你们相亲,还是我相亲?”
媒婆看着张福奎,满脸黑气,手指一点一指地说:“不是我说你,你这种德行找不到女人,活该!你相亲就不得了?这些年你们张家花了也快二十万了吧,怎么连姑娘家家的一根头发一条内裤衩都没买到?你也快三十了,往地上一戳,就是一座塔了,可还是像一个青屁股娃娃说话,说得人心寒。难怪你们柳庄大老远一看,即使是瞎子,都能一眼看个通透,全都是老黄牛,要死不活的,现世报,活该!”
张福奎爹赶紧赔不是。
媒婆继续就女人话题说道:“再说说你们干的那些好事,那是啥德行?不当心生下女娃娃,大热天的,要丢在热水里烫,说经得起烫的,将来嫁人了才经得起日。这说的是啥话?是人说的吗?大冷天的,把女娃丢在雪堆里,说冻不死,以后做了别人的婆娘,知冷知热不说,到了床上干不死。还往地上扔,娃娃小,只晓得嚎哭,可谁管?还一个劲地说,摔不死,掼不坏,才养得活,才有资格活下来。还有,把女娃放在地上,让老人踩颈子,踩屁股,踩腿脚,说踩不坏,踩不死,才被当家人认可。还抽耳光,直到抽得娃娃哭哑了声,要断气了,才罢手。”
张福奎笑道:“你也是被扔在雪堆里,没冻死,才被捡回来的吧?”
媒婆嘴巴咂了咂,舌头将嘴角处的口沫舔干净了,才说:“我是秋后出生的。一生下来,他们在我嘴上抹辣椒,看我哭不哭。嗨,你们还别不信,老娘我就是没哭一声。我娘后来对我说,我天生一张铁嘴。”
张福奎道:“还有一副钢牙。”
旁边走上来的几个也是到镇上相亲的年轻后生都忍不住嘘了起来。
张福奎爹又赶紧递上一支香烟,点上火,说:“该你吃媒婆这碗饭,该你吃的,你看你这富态相,该大家来伺候你,亲近你,你可是咱柳庄的头号有钱人。”
媒婆眼一鼓,道:“尽说屁话!我那几个钱算钱么?每次帮你们这些周身臭烘烘的男人找婆娘,你们哪个不是卡在钱眼里,抠死老娘的?”眼光唰唰唰地扫荡着张福奎和另外几个憨头憨脑的年轻男子,“事成之后,还踢老娘几脚,哪个不是白眼狼?就你们那二两出息,没婆娘知冷知热,就该你们遭罪。”
几个年轻后生不恼,纷纷说,你就是咱们的大救星呢,今天你可得减点肥,舍得一身剐,把婆娘给咱弄回来。
媒婆鼻子里一哼,道:“大救星?这会儿就晓得拍老娘马屁啦?还大救星,我看着你们这群白眼狼养大的崽子,才揪心。”
那几个后生并没有请媒婆做媒,也就不多说了,加大步子,朝前走了。
媒婆看了看天色,又看看那几个后生,道:“鬼撵他们呢。我们就这么走,慌啥?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五个黄花闺女,哪个不是皇后妃子?哼,没有我在中间撮合,钱再多,也枉然。”
张福奎说:“八万,到底行不行?”
媒婆翻着泛黄的眼睛,道:“钱没有行不行的,行不行的是你自己下面那几两黑环环肉,到时候真有了婆娘,你行不行才是最紧要的。你瞧瞧你那德性,没女人就做没女人的事,咬一咬牙,不就完了?你这东西就是这点差劲,干啥都忍不住。你干了母牛就该知羞耻,住手了吧,竟然还想干母驴,要不是王三看见,你真会日出一头人不人驴不驴的傻驴来了。”
张福奎脸色大变,他爹几乎就要跳进旁边一口枯井里。
媒婆越说越激动:“女娃娃一生下来,全家就跟遭瘟疫似的,可一旦生了个男娃娃,即使是歪瓜裂枣,缺胳膊断腿的,没屁眼,瞎子聋子瘸子傻瓜蛋,都当成宝贝,连拉的屎都敢吃。现在好了吧,女娃娃被整得差不多了,你们男人倒是多,多又咋样?该不会男人搞男人吧?”说罢,眼光又朝父子俩扫荡过去。
张福奎爹的脸色成了酱色,汗水一颗颗地往下掉。有几个晚上儿子突然说想跟他一起睡,他都一巴掌扇了过去,儿子倒没说啥。可一次他在院子外面的池塘边洗澡,却发现儿子龟缩在豆子地里一愣一愣地看他。看自己不算,儿子还偷看他娘洗澡,有一次一边偷看一边吞口水一边掏裤裆的情形历历在目,他背着老婆在河边将儿子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但儿子偷看自己洗澡的事使他越来越觉得蹊跷,开始以为男人看男人那鸡巴,小事一桩,可后来他听说那是病,还从一个读过高中的人那里听说了同性恋这个词,就腿脚发软,心要炸了。某次喝了几口酒,碰上媒婆,竟然将心里话说了,问她,他儿子是不是有病?不料女人哈哈大笑:“你儿子要干你了?你也不动脑筋想想,他虽说看了你洗澡,那也是被逼的,被逼得狠了,连母牛都不放过。你就别瞎操心了,赶紧趁你还能动,多攒钱,到时候兴许还是能找到一个女娃娃的。”张福奎的爹这才放下心去。
张福奎狠声狠气地说:“这次要是再找不到,我就到少林寺做和尚去,做武僧,学好了本事,将天下所有的婆娘都给乱棍打死。”
张福奎爹劈头便骂道:“不说话嫌嘴巴臭了?这次找不到,还有下次,下次找不到,还有下下次,直到找到为止,张家的香火不能在你这里断了。这种挨刀砍脑壳的话以后不许再说,要是被镇上的干部听到,给你戴一顶帽子,随便就把你给拿了。”
媒婆笑了起来:“你这土包子,还文绉绉的,拿了,说得好,古代官府捉人,就叫拿了,那可是由不得你这种乡下人,随便就给你定个罪。要是当年你老张家多生一个,可就犯大罪了,那就不是拿了,是抓了。”
张福奎说:“天下坏就坏在你们女人身上。”说罢,一屁股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走累了,我要歇一下。”
这时,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钻了出来,开初灰蒙蒙的天地突然亮堂了起来。
媒婆也口干舌燥,腿脚出汗,乏了,便说:“歇一下也好。”
张福奎让儿子往石头边上挪了挪,腾出一大块地方,先用袖子抹,然后用嘴巴吹,弄干净了,才叫媒婆坐上去。
媒婆盘着腿脚,说:“年轻人,好生学学,你老子就比你识礼数,懂孝道。你对我不冷不热,没啥,我们毕竟是外人,你出钱,我帮你收购女人,被你日,但对你爹,你可不能因为有了婆娘,就把爹娘给忘了。这号东西,全天下都是。”
张福奎最烦躁人说这些,便扭了身子,佝身低头去玩一款花了几百元买的廉价手机,用屁股对着两人。
媒婆说:“你家福奎到底还是有福气的人,我敢打包票,今天可是你们张家的大喜之日,十几年来的苦汤苦水就在今天全部倒掉。”
张福奎的爹可不相信这话,这样的话不是没人说过,而是说得多,说了没用,自从儿子十七岁那年开始给他找对象,到今已经有十一年了,年年出钱,年年失败,没有哪个女子瞧得上。开始是儿子挑三拣四,什么身子肥的不要,身材矮的不要,鼻子扁蹋的不要,一张嘴就看见牙龈的不要,头发黄的不要,头发少的不要,腿短的不要,脚板大的不要,奶子小的不要,手指短粗的不要,屁股窄的不要,耳朵大的不要,等等。过了二十五岁后,他才后悔当初没及时找到婆娘帮忙撮合。现在女人越来越少,他已经没有任何挑选的余地,即使怀揣着大把钞票,也没用。某天,他对爹说:“要是有后悔药卖,即使是耗子药,我也敢吃。现在,只要是蹲着拉尿的,我都要,只要能给娘和你生一个孙子孙女就行。”他爹说:“只能生孙子,不要孙女!”他说:“只要能生得出来,就不错了,你比我还能挑三拣四。”他爹说:“孙子好,我和你娘抱出去,村里的狗日们,哪个敢小瞧和糟蹋我们?”他烂了脸,道:“可现在我连石头都日穿了,也找不到婆娘。”他说:“有我和你娘在,你焦心啥?在我们死之前,肯定要给你找到婆娘的。”但十几年过去了,他和老婆越发苍老,儿子还是没有女人,他越发着急,婆娘更是一夜白了头,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儿子眼见就是三十岁的人了,比儿子更着急的他,却越来越感到无望,便对婆娘说:“要是我们死了,儿子还没有女人,我们怎么在阴间跟爹妈交待?”老女人不搭腔,只是一个劲地哭。她越哭,他就越烦躁,越烦躁,就越没办法。
张福奎突然来了兴致,转过身来,对媒人道:“你是咱柳庄的半仙,不对,是仙女,仙姑,仙奶,说的话肯定准。要是今天真的成功了,辛苦钱加倍。”
媒婆嘴巴一撇:“加倍?这个就算了,你以后在路上看到我,不一脚把我踢到山坡下去,就算你张家坟山风水好,祖上积德了。你小子啥本事没学会,倒是学会了骂人不带脏话,仙奶?你还不如说老娘我是一罐子酸奶。”
张福奎道:“我说话算数。”
张福奎爹说:“你别计较他小狗日的话。”
媒婆的眼睛被张福奎脸颊上的一长一短、一深一浅的伤疤上闪出的光给刺激得不停地眨巴着。开始她还以为是阳光刺激了她眼睛,后来才看清楚那是伤疤,便道:“你脸上这两根长满了细腿的虫子,是被人抓的吧?”
张福奎大大咧咧地说:“半个月前在后山坳里按住一个女人,干了,被她抓了几爪子。”
媒婆道:“砍脑壳的,你那可是强奸,要治罪的。”
张福奎对他爹说:“爹,你说我这罪是罪吗?”
张福奎爹说:“半仙说你有罪,就是有罪。可那有啥法子呢?”
媒婆站起来,道:“我也就随便说说,瞧你父子俩这两张骡马脸,竟然给拉上了。走吧,去迟了,我们连骨头都啃不到一块。”
一股夹杂着泥腥、畜粪、枯木腐烂味和马匹身上的味道的风从大路一侧狭窄的低地中刮来,将三人吓了一跳,媒婆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在父子俩听来,就跟在床上被男人蛮力一摔,摔在硬梆梆的板床上时,从嘴巴和鼻子中发出的那种怪声。很快,风从路上吹过,迅速席卷了大路另一侧开阔的原野,朝更远处光秃秃的山梁而去。
不料媒婆突然朝张福奎笑了起来,令张福奎的爹一时以为她是在朝自己儿子发情,或者说是发情前的献媚讨好。只见女人带着淫邪、阴谋、乖张和神秘的笑意,并将它生硬而强行摁在了张发奎被汗水打湿的脸膛上,嘴巴随即张大了,露出了桃红色的牙龈和黄中透绿的牙齿。一时间,媒婆这表情让张家父子感到既惊悚,又恶心。张福奎的爹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但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他忍住了。
其实,父子俩想歪了,媒婆的意思是:“哎呀,一出门遇上有人发丧或起大风,大吉大利呢,好事呀。你小子今天肯定有戏,你们张家十几年的苦焦就要到头啦。”
张福奎冷冰冰地说:“到时候请你喝五粮液。”
但张福奎的爹却什么也没说。这让媒婆非常恼火,她在肚里恶毒地骂道,老杂种,没长脑袋,也该长了心的,不就是怕多给老娘几张老人头吗?几分钟之前,嘴巴比蜜蜂拉的屎还甜,转眼就给老娘闭得死死的。啬家子,啬得拉牛屎。老东西,等会儿看老娘怎么折腾你两个狗日的。
到了镇上,太阳又缩进云层中去了,原本就灰白阴沉的镇子,显得更加阴暗,看起来就跟被人遗弃了多年似的。房子一律用黑瓦盖的,青砖砌墙,石头垒砌墙基,泥灰密封了缝隙,靠近小河的那一溜墙上,还醒目地留着多年前的一些标语口号,有几条标语还使用的是七十年代末的最新简化字。但在镇后那坡段上挖出来的一大块平地中建造的中学校,则是全新的现代建筑模式,令过路者眼前一亮,朗朗读书声使得安静得让人不安的小镇有了生机与活力,也是小镇人生活的希望与底气。四条不长不短的狭窄街道将小镇切割开,在远处的山顶上,可以看出像一个很不规整的“井”字。但因为街道是由青石板不讲究整齐划一的方式砌成的,而且因为有了一定的历史年月,青石板散发出的幽幽的光使得街面浸透出一股沧桑、古朴和久远之气,让许多爱好建筑绘画和摄影艺术的游客着迷,小镇就有了一丝古远深邃的意蕴,显得神秘而祥和。
媒婆将父子俩带到最外面那条弯弯曲曲的横街的尽头。
走着走着,张福奎就有些急不可待,正要询问到底在什么地方见面时,却听到媒婆说:“到了!”
面前是一道虚掩着的铁门,一把大锁歪斜地挂在上面。三人通过铁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块泥泞不堪的土场子,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坑,歪歪扭扭的脚印,鸡鸭的毛及粪便,狗屎,散乱的纸片稻草等物,然后就看到一群浑身上下布满了泥点子的,大声说话,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一会儿几个人脑袋顶脑袋地窃窃私语,一会儿三五成群地围拢在一起,似乎在商量着什么重大事件,一些看起来像是做媒婆的女人,则拿腔拿调,装模作样,但极为迅捷地穿梭在人群中,像在青灰色的大海中不停地钻来钻去的母海豹。人群将院子占据,台阶上也是人。人群后面的那一排房子,父子俩不清楚,但媒婆清楚,那是人民公社时期的商店,中间那门的门楣上还贴着一些革命口号和巨幅大生产的宣传画。朝门的两边看过去,一边是昔日堆放货物的仓房,进去过的人,都受不了里面混合着化肥、氨水和霉味的呛人气味,另一边则是堆放水泥包的地方,地上全是残存的,业已变硬的水泥。
媒婆让父子俩站在离铁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先去探探虚实。只见她挺胸昂头,带着一个在情感和人肉生意场上熏陶出来的见多识广不可一世的派头,目不斜视地朝中间那屋子走去。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很多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男女,都纷纷拿一双双充满了笑意的眼睛朝她致意,靠近的便打招呼。她恰到好处地点点头,语句不长不短地回应,保持着一个名人应有的矜持和傲慢。张福奎傻眼了,以为这个丑陋的媒婆突然变成了皇妃,那五个女子只不过是供她差遣的丫鬟。他爹说,这臭婆娘在乡下,就是一坨屎,到了镇上,倒成了人精了,什么人都跟她打招呼,拍她马屁,真他娘的怪事。张福奎骂道,我日死她先人。他爹不喜欢他用这口气站在他鼻子前骂娘,便道,等你日穿了你婆娘,才想法子日她那身老肉吧,尽说些球用没有的屁话。记住,今天你就是再不舒服,也得听她的,不然,就等下一回吧。下一回我们身上揣再多的票子,说不定还不如今天。
几个男子从铁门外面进来,其中两个年轻人朝张福奎父子俩瞅了个紧,意思是,都老腊肉老木头了,还来相亲?
张福奎明白那眼神的意思,眼里立即也喷出了火。他爹见状,赶忙朝前跨了一步,将儿子半边身子挡住,低声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讨媳妇要紧。张福奎骂道,下次见到,一刀砍了。他爹道,砍你娘的头,今天你不许乱来,听到了没有?
一群人朝外走去,那一张张被汗水打湿的酱油色脸皮立马就要掉下去似的。张福奎和他爹立即便明白他们没有买到女人,即使是最没姿色的女人,都没有瞧上他们或他们的儿子。他们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地朝铁门走去,到了门口,走在最前面的汉子猛地将铁门一拉,一群人走了出去,最后一个男子又猛地将门一关,铁门便发出一声巨响,随时都要散架似的。但没有人受到影响,在场的百十号人肚子里都在敲打着算盘,都巴不得所有竞争对手都被五个女子拒绝。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心知肚明,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和资本嘲笑一个个离开的失败者,自己只不过是迟一些的失败者而已,说不定输得比他们还难看。
“光有一身力气有啥用?人家要的是钱。可有钱也不保险,人家在你有钱的基础上,开始挑剔你的样子,你的家庭,你的爹娘,哎呀,连你家的祖坟埋得好不好,有几亩地几块田,喂养了几头猪,几头牛,多少鸡鸭,都问得仔仔细细。相对来说,她们的长辈对风水较为看重,说要是风水不好,以后只生女娃,不生男娃。”
“她们不是女娃吗?怎么那么埋汰女娃?”
“这个你不懂。”
“你懂,你个老古董。依我看,生女娃就比生男娃好,为啥?嫁人的时候不就是出息了么?你们瞧瞧,今天百十号长了鸡巴的,来争五个长了大奶子的,不赚钱都难。像你我这种人,就只有打光棍的命。”
“滚他娘的。这五个女娃,放在县城和省城,给人擦鞋子都不配,除了三号那妞好看点外,其他的都是癞蛤蟆,母虫子。”
“你这种话我们就不爱听了,问题是你连癞蛤蟆都得不到,被猪儿虫瞧不起,就没有说话的份,你眼光再高,有个屁用。”
“他们跟你谈什么了?”
“啥都谈,一点都不害羞,即使害羞,老子一眼就看穿了,是在装,装处。我来相亲都好几年了,只见到过两个真正的黄花闺女,脸蛋身材哪个长了鸡巴的都喜欢,见了老子就脸红,还喊我哥。哎呀,那时我心都要跳出肚皮来了,直喊她妹,说妹妹你要是看上起哥,喜欢哥这样子,你就连喊三声哥,或者掐我一下,狠狠地掐。”
“结果咋样?”
“她没喊,也没掐。”
“为啥?”
“为啥?说起来老子就想杀人。还不是她该死的老娘,就在她要掐我的时候,把她拉走了,说我穷,长得难看。”
“胡说八道,老兄你这样子不差呀,个头也不矮。估计还是她老娘嫌你家穷了。这世道,钱才是王道。”
“老子有钱了,就把镇上的女人全部日一遍,再买几千回来养着,做一个土皇帝。”
“可惜了,老弟,要是那妹子真掐了你,现在儿女都满圈了吧。”
“对,你爹是圈主,你娘是圈后。”
听者无不哈哈大笑。
张福奎突然问他爹:“你看我这样子,比那小子,咋样?”
张福奎爹沉着脸看了看两人,说:“没法比。”
张福奎说:“你不把话说完,今天晚上你就得被屁胀死。”
张福奎爹见媒婆朝两人走来,便说:“样子顶个球用。”眼光立即迎住媒婆那张生动异常的油脸,有些心虚地问,“半仙,咋样?现在能进去了?”
媒婆没搭理张福奎他爹,而是走到张福奎身边,说:“打起精神来,头发,衣服,裤子,都理理顺,免得遭那五个不得好死的女娃瞧不上。”
张福奎懒洋洋地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他爹在他背后拉了拉他衣服,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怕啥?你是男人,她们是女人,生来就要被你干的。腰杆挺直了,不要让她们误以为你是驼背子生的。”
旁边几个来相亲的男人大声道,这老哥说得好,老子们就该这样,要拿点颜色给她们看看,咱们是男子汉八叉的,长了根金枪的,金枪不倒,她们就休想翻身。
张福奎咧嘴笑了,说:“我就喜欢听这样的话,带劲,提气,爽!”
媒婆揶揄道:“耳朵倒是竖起来了,爽了,但那是驴耳朵,到头来还被她们糟践,说你们是白长了鸡巴的蠢驴。识相点,在这里说的话,到了女娃娃那里可就别说了,他们都不安好心呢,教唆你,让你上当。不过,谅你们到了她们跟前,啥话都说不出来。到底还是没有吃过女人腥的人,只会在外头过过干瘾,也是,到如今,你们这些东西也只会过干瘾。”
又有一拨人满脸灰白两眼死气走出了屋子,谁也不看地朝外走去。
媒婆偷偷对张福奎父子说:“这是以前的供销社,中间那屋子是大屋子,被隔成了五个单间,每个单间一个女娃,由她们的娘或其他亲友陪着。另外三间小一点的屋子还有四个老女人,说是刚守了寡,来找男人的,但还没放话出来,负责的人说,要等那五个年青的女子事情办好了,才轮得到老的。记住,从东到西,一号到九号,到了第五号,就别再走了。”
张福奎笑了起来,被媒婆和他爹瞪了几眼,才止住了笑,说:“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媒婆看了看院子的人,后者都拿各种眼神瞅着他们。她有些得意,却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对张福奎父子说:“以前的女娃要多一些,像牛马一样放在广场各个角落,你们想看谁,就跟负责的人说一声,媒人就带了过去,或者跟女娃的娘塞点票子,就能相亲了。今天是女娃最少的一次。”
张福奎爹说:“过去皇帝选妃子,都没这么紧俏的,现在倒好,平头百姓买个媳妇,比登天还难。”
张福奎说:“你还说我爱说屁话,你瞧你,说屁话了不是?人家是皇帝,天下的女人不管你好看还是不好看的,都是他的,他选美女,当然不难啦。”
张福奎爹说:“老子白养你了,尽给老子下脚套。”
媒婆打断他们的话,说:“别人都是从一号看到五号,你们就别跟着他们,闻他们的屁臭了。干脆从五号到一号吧。”
张福奎按了按小腹处,硬梆梆的感觉告诉他,那些钞票安全着呢。又看看他爹的裆部,鼓突突的,那些钞票也安全着呢。这样一来,他似乎有了底气,唯一不让他满意的是,他不清楚其他相亲的男子手中有多少票子,那五个女娃开出的最低价是多少。他想问媒婆,但见她又露出了桃红色的牙龈,一恶心,就打消了念头。
人越来越多,满地稀泥的院子里充斥着烟味,酒味,劣质香水味,唯独没有平时习以为常的汗味和脚臭味。每个相亲的男子都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即使陪他们来的爹娘,也是如此。但在这络绎不绝的属于男人的洪流中,任何一个愚笨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一股股阳刚气远远不足,即使一张张憨厚或亮堂的脸上,那些笑意,平静,哀伤,绝望,希望,好奇,古怪,阴郁,都很不真实,都不能带给别人真正的阳刚之气。他们猜想着即将见到的女娃长得咋样,奶子屁股大不大,有没有狐臭,高矮如何,脾气如何,要价是多少。最后,即使是长得如何帅气的男子,都渐渐自卑下去,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不要惊慌,不要骄傲,不要装,不要舍不得票子,不要让那些娘们儿嘲笑自己,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即使是恐龙再世,青蛙上岸,都要,马上接回去,结婚,生娃娃。相貌平平或丑陋的男子,更是没有丝毫非分之想,他们对媒婆说,劳烦你多说几句,只要能吃能喝,陪着上床,生孩子,过日子,即使脚瘸眼瞎,咱都没二话。媒婆说,我还用得着你教?我做媒婆的时候,你都还在穿开裆裤,还拖着鼻涕吃你娘的奶呢。那男子说,我不是那意思,你明白的,咱相亲好久了,都没成,心急嘛。媒婆说,我尽力,我尽力,成不成,看你,看命。
临近中午时分,还没有一个女娃被人领走,也就是说,她们没有瞧上任何一个求婚的男子。人们说,她们有资本和时间随意挑选,自然要选最好的,钱是第一位的,但不是唯一。
很多男子走了,又有更多的男子三三两两地进来,大多装出无所谓,随便来逛逛,成就成,不成就拉倒的神态,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但插在裤兜衣兜中的双手手心里都冒着虚汗,裤裆里那玩意儿总是不听话,时硬时软,一阵潮乎乎的感觉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人,也是鬼。
张福奎终于等到了进去的机会。
他爹也跟着,一只手揣在裤兜里,指尖死死地按住裤裆深处的票子。
张福奎对媒婆说:“我还是从一号开始看吧。”
媒婆虽然因被更改了计划而心生不悦,却也道:“你看着办。”
在朝一号走去的时候,从三号房间里走出一个染过头发的男子,相貌清秀,但个头却矮小,张福奎肚子里说:“标准的根号二。”张福奎读书期间,数学是学得最好的科目。
那清秀的矮个男子满脸通红,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张福奎还没走进一号房间的门,就听到有人喊:“他自杀啦!”
原来从三号房间里出来的清秀矮个男子,刚走到铁门口,就从身上掏出一把刀,猛地扎进了胸口。
除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清秀男子的娘的女人和两个男人朝自杀者跑去之外,院子里其余的人都看稀奇一般,谁也不动弹,只是互相询问者,带着嘲笑的眼神观望着。张福奎也只是看了一眼,肚子里说:“根号二等于一点四一四等等,果然死了。”媒婆和他爹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催促道,人太多了,你磨蹭啥?赶快,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张福奎在一二号房间里的结局,跟其他男人一样,那两个相貌平常的女子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了,张福奎虽说极不舒服,却也看不起两女子的姿色,就走了出来。刚走到三号房间的门前,他的两条腿就变成了两根铁柱,深深地扎进了泥土。十几年的相亲生涯在这一刻定格了,他只是朝那间光线不好的屋子里瞥了一眼,就浑身发热,变成了一头渴望吃人的狼,在媒婆和他爹的眼里,他眼珠都发绿了。裤裆里的钞票,生儿育女,过日子,都消失了,那一刻,他突然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愿意想相亲之前的那些日子,或许可以这么说,只要有爱情,他就满足了。
张福奎迅速走进三号房间,眼前的女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一点,相貌姣好,身材娇小,奶子很大,脚很小。女子见他进来,先是招呼他坐下,她身边那老年女人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女子嘴角一抿,两个酒窝就出现了。这让他和媒婆以及他爹都感到很满意。任何一个时代,相貌都是第一元素,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
女子并未抬头,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张福奎进来的时候向他问了一声好,带着矜持,傲慢,愉悦和毫不掩饰的做作。张福奎一瞬间便从梦中掉到了现实,但他为自己选择的正确而庆幸,眼前这女子就是外面疯传的五个女娃中的两个美女之一,而且是最好看的那个。
没等女子或她娘问话,张福奎和他爹就赶紧将裤带解开,掏出热乎乎的,散发着裆部臊臭味的票子,放在女子面前的桌子上。媒婆原以为母女俩在夫子俩解开裤带的时候会显出难堪或生气的样子的,但她们没有,她们只是微微地低着头,做出有模有样者的矜持状,等着票子大把大把地放在她们面前。
“八万,你数数!”张福奎的爹说道,腿轻轻打着颤。
女子的娘说:“老哥你退后吧。”
张福奎的爹只得退了出去。
媒婆说:“八万哪,你数数。”
女子的娘说:“你们这钱,可是今天最小的数目。”
张福奎眼前一黑,感觉是从天上落到了地上,往年相亲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他道:“你们说,你们说还差多少,还差多少,我马上回去取,我家有的是钱!”
门外,张福奎的爹还没骂出声来,就听到媒婆说:“是的是的,这八万只是定金,到时候姑娘你要多少,他就给多少,他们张家给得起钱。”
张福奎话音刚落,女子抬起了头,一刹那的工夫,那双眼睛突然生动起来,亮了起来,像两束激光,扫到张福奎脸上,说出一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这八万我收了。”回头对她娘说,“娘,收下吧,打张条子给他们。我决定了,就是他了!”
女子的娘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伸手去拿钱,一边拿一边对女子说:“娃娃,你要想清楚哟,一辈子的事,可不能开玩笑。不长脑袋的事情,我们不做。”
女子笑了,一对圆得好像在旋转移动的酒窝让张福奎突然又从地上弹射到了天上,气球一样,始终没有落到地上。落到地上的时候,是在喝了新婚喜酒的那天晚上,在闹洞房的人都离去之后,他从酒醉和疲倦带来的稀里糊涂的梦中惨叫着,从床上滚落到地上,下身血流如注。女子用一把从娘家带来的,磨得锃亮的剪刀,将他那根一硬起来就软不下去的棍子给剪断了。
女子坐在挂着彩灯和喜字的院子里,等着警察。后来她对人说,张福奎脸上的疤痕就是她给抓的,不久前,他可是在她身上做了好事的。
女子叫林冰。据说她出生在冬天。她娘怀着她,到一块小树林去砍柴,地面结冰,路滑,她娘跌倒了,便生下了她,取名林冰。
林冰出狱后,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娃,回到了张福奎家,继续做他的女人。那女娃,就是在后山坳里被张福奎糟蹋时她怀上的孩子,只是进了监狱后一段时间,她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张福奎成了废人,但女娃是他的。林冰说,自己和狗日的张福奎都有错,现在扯平了,恩怨也了了,就可以做夫妻了。张家没说什么,也认可了她,却憎恶那个五岁的女娃。
某天,媒婆路过张家门口,见林冰在院子里剥豌豆,双手麻利得像两只肉梭子,身材却业已滚圆,便戳在院子边上跟林冰搭话。她想起当初为张家做媒,事后张家给的钱比预想中的要少,便转弯抹角地说给林冰听,但林冰却装起了聋子。媒婆越想越想生气,便说:“生女娃娃的婆娘胖得快,老得更快,更糟心的是,老黄牙的婆娘只会生女娃娃。谁晓得咱柳庄这些老不死的男男女女前世造了啥孽,来世投胎可都是做畜生的命呢。”

楼主:罗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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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20-06-19 09:05:04

更新时间:2021-03-02 14: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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