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左青明被推开的同时，单手往地上一撑，身子凌空翻起，两腿绞住瘦子的胳膊，以一个漂亮的身法拧腰旋转，瘦子的整条胳膊算是废了。
康子熏不得不收住脚步，第一次发现青明如此强悍，最要命是，连打架的动作也这么好看，内心深处不免生出几分自豪感。
麻子正悄悄往外爬，突然背上一疼，那叫一个泰山压顶啊，“哎哟喂，踩死我了！”
明诚一脚踩着他背上说道，一边笑嘻嘻地跟明楼招呼道，“大哥，你怎么看出我们没被迷晕啊？”
明楼冷哼一声，“哪个被迷晕的还能用千斤坠？”

“千斤坠的事你也知道？”明诚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那可是我最近新学的，最重要是从来没在家里头练过啊。大哥怎么知道？怎么可能！
明楼眯了眯眼，淡淡一笑，好一派儒雅斯文，只有明诚读得出当中的深意——“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我”。

明楼这头眉来眼去地调笑得欢，康子熏那边却尴尬了，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情形，自己误将青明当成登徒子还给了他一巴掌。伶牙俐齿的康院长也碰到辞穷的时候。
左青明抽了扎窗帘的绳子准备把瘦子的手给捆上，先来回扯了扯，似乎担心绳子的结实程度。明诚见状正想过去帮忙，却被明楼一把拽住手腕，使了个眼色。明诚马上心领神会，一脚踢晕麻子，大声说道，“大哥，我有事跟你说，呃，我们出去说。”出门时不忘回头交代句，“康院长，这儿你收拾啊，慢慢收拾。”

康子熏何等聪明，怎会不好好把握这个言归于好的机会，依葫芦画瓢地一脚踢晕瘦子，终于换来了勉强算是两人独处的时间，正要开口，却见青明突然晃了晃，扶着墙才勉强站住。康子熏这才留意到他穿的是医院的病号服，一种侵入骨髓的无力感让他格外无奈，“你又受伤了？”
呃？突然这么一问，左青明愣了下，随即有些心虚应道，“一点小伤…”犹豫了下，又补了句，“怕是崩开了。”

此时的明诚懒洋洋地歪在中庭的椅子上晒太阳，冬天的太阳最是让人受用，吃饱后眯一会儿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明楼从兜里拿出昨晚的散瘀药膏，挤了些在食指上，轻轻地抹在他的脖子上，明知道他没睡着，忍不住数落，“你心真宽呐，得要多大的狠劲才掐成这德性？也不怕把吃饭的家伙给玩丢了？”
药膏的冰凉显然缓解了不适，明诚舒服地抬了抬下巴，依然闭着眼只用鼻音“嗯嗯”地应付两声，就像只慵懒的美洲豹。

明楼把药膏的瓶盖旋紧后塞进明诚上衣的兜里，轻轻拍了下，“已经没昨天那么肿了，有空自己记得上药，别不当一回事。”
明诚嘴角微微上挑，受用地“嗯”了句。
看着他漂亮的颈项上无端地多了几道指印，还是别人的指印，恨恨道，“下回再把自己搞得这么副丑模样，当心我扒你皮。”
“噗嗤”明诚直接笑醒了，“大哥，打架没变猪头已是万幸，我现在这模样算是不错的了。你没看青明身上，都成战略地图了。”
“

明楼笑道，“你可别有样学样啊，我可没有子熏那么重口味。”
一听这话，明诚不乐意了，噌地坐了起来，起身要走。明楼奇道，“去哪？”
明诚阴恻恻地冷笑道，“去告诉康院长，你说他重口味。”
明楼大笑，直到明诚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敛了笑容，往另一个方向看了眼，“行了，出来吧。”
擦得呈亮的皮鞋从一人多高的密实花丛后踱了出来，洗得有些褪色的长衫穿在这人身上，依然掩不住那股硬朗的气质。明楼却是不待见得很，“你就不能换身衣服？非要这样来表现勤俭么？”
那人嘴角抽了抽，“哼，难不成要像你，从头到脚的纨绔铜臭？”
从军校开始，这两人就不对路了，明楼的毒舌本事大多是因为他而提升的，而他刻薄的能耐也多是拜明楼所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毒蜂——王天风。

明诚走得匆忙甚至连编的理由也牵强，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急冲冲拐进洗手间的隔间，腹中翻滚再也抑制不住，扶着墙便吐了起来。别说早餐吐了干净，连胃里的酸水也吐出来，只吐得两腿发软眼冒金星。
待缓过劲，明诚洗了把脸，缓缓走出洗手间。这熟悉的症状，不用问，定是肠胃又闹意见了。明诚默默地诅咒了一句，原想忍一忍就过去了，那知腹痛如绞，走了几步就再支持不住。

正想唤个护士搭把手，突然腰上一紧，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快跟我来。”
明诚一惊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习惯性屈肘撞去，那人早有防备，略一格挡，顺势把明诚推进一楼梯口的拐角处，低声急道，“是我。”明诚这才看清，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十分面熟，愣了两秒才想起，“端木尧？”
端木尧此前一直安排在日军机要处潜伏，为了帮忙救出左青明脱身暴露了身份，后来就一直行踪不明。
一见明诚认出自己，端木尧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透了丝微红，“你还记得我？”
明诚见是自己人，警戒神经一放松，更觉腹痛难忍，整个人都快站不直了，只能咬着牙催促，“记得记得，长话短说，什么事啊？”

也不知端木尧是有意还是无意，楼梯拐角本就偏僻，面对面的距离本就已经很近了，他非得凑在明诚耳边，只不过此时明诚腹痛难受，已经顾不得这些暧昧的细节。
然而，当他听到耳畔那句话时，竟是连腹痛也顾不得了。
“修罗就是左青明。”

康子熏从拆开纱布后就一直沉着脸，左青明心里有些忐忑，印象中子熏脸上总是一副懒散的表情，偶尔会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然后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而不像此时的他，一脸杀气腾腾给他把枪都会随时乱扫的样子。
康子熏眼见崩开的伤口就像缝烂的破布似的，几条黑线盘踞在皮肤和血肉当中，格外碍眼，这种程度的伤口处理起来最是麻烦。康子熏这个时候很想骂人，但眼前只有青明一人，他是舍不得的，只能闷声低头一面须把旧的线头挑出，一面还得把坏死的肌肉切掉。
大冷天的，康子熏的额头却泛起了一层薄汗，渐渐的，有一滴滑向鼻尖。
左青明抬起手轻轻帮他拭去，指尖触到他脸上的皮肤时，康子熏的素来沉稳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忙敛了心神，将最后几针继续缝上。
“子熏，我今晚能住你那么？”左青明轻声问了句。
“嗯？”康子熏正似乎没听清一般，抬眼望向他一脸茫然。
左青明微微有些窘迫，他有些懊恼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只能掩饰地回了句，“没什么。”

或许有些感情只适合放在心底吧，原打算把药交给他后，就此两不相干…哪知见了面，竟生出这许多的眷念与不舍…左青明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也不言语，只等着康子熏处理妥当后好早早离开。收了线，康子熏拿了干净的纱布重新帮他包扎起来，一圈一圈将纱布绕整齐，若换成平日，以康子熏的性子，多半借机毛手毛脚占足便宜。
谁曾想，他会如此规矩守礼，左青明只觉得心口闷闷的，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每次见毒蜂准没好事，虽然短短几分钟的交谈，但效果足够膈应明楼好一阵子的。
毒蜂专程送来的消息，一则兹事体大，怕不亲自来一趟明楼不肯信，二则难得有机会瞧瞧毒蛇七寸被捏的表情，机不可失啊……
“…他跟那日本女人整整交往两年，据说那个日本女人还怀了孩子，这样的人，你还敢走得这么近？”毒蜂得偿所愿地看到明楼震惊的表情，“我要是你，会在麻烦找上门之前，把它处理干净。”

明楼的心情直接给败了，毒蜂几时走的也没留意，对着棵长了花苞的雏菊出神了一会儿，便又是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谁都休想从他的眼底看出任何端倪。
正想上楼去，却见明诚正背对着站在护士的值班台前，正弯着腰不知在倒腾什么。
明楼放轻脚步走近了，才发现那值班的小护士，正将自个儿用的杯子递给明诚，“你真的没事吗？”听口气甚是关心。
“没事没事，喝点热水就好了。”明诚说着，正打算把手里的药丸往嘴里送，冷不防背后有人拍了下肩膀，“你没事吃我的止疼药做什么？”

明诚吃惊，回头干笑着，“大哥，走路怎么没声啊？”说着整了下西装的下摆，悄悄把手里的阿司匹林弹进墙角，毁尸灭迹。
明楼半倚着值班台，一副公子哥懒洋洋的做派，淡淡地笑问，“第几次了？”小药盒在明楼手里就像活物似的，随着指节的活动，在他那修长的指间钻来钻去。
明诚仔细一看，那不正是自己兜里的阿司匹林么？居然到了大哥手里，更是心虚，“什，什么第几次？”
明楼见他装傻，脸色有些不快，但很快便又和颜悦色，“这药不能乱吃，真有什么不舒服，还是得找医生瞧瞧，讳医忌药不可取，胡乱吃药更是也不该。”
你自己还不是经常拿止疼药当花生米吃，明诚内心腹诽着。这阿司匹林就是明楼平日头疼时常吃的，明诚起初还劝他少吃些，后来劝不动了，索性把药带在身上，以备他的不时之需。
这回腹痛难忍，又不想看医生，反正止痛药止哪不是止啊，征用两颗应应急也好，谁知给逮个现行。一想到明楼篇幅冗长的说教，明诚心有余悸，依然垂死挣扎，“哪呢，大哥看错了，为就跟护士要了杯水喝而已。”

明楼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明诚连忙跟上，“大哥，去哪？”
“去找子熏，看看肺。”明楼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肺？烟抽多了难受？”明诚关心地推测。
明楼一听，嘴角抽了抽，咬牙切齿道，“去看看肺被你气炸了没有。”
”……“明诚灰溜溜的，不敢再多言。

包扎妥当后，康子熏想帮青明把衣服扣上，被他谢绝了，“谢谢，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生疏有礼，让康子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不好勉强，低头收拾起一旁的包扎药品和工具，神情说不出的落寞。左青明突然有种欺负了对方的错觉，可究竟是谁负了谁呢？


康子熏心知跟花暮雪的那点破事定是惹了青明不快，好几次把手伸进兜里，又空着手抽了出来。这新研制的药膏或许真能换得一时的回心转意，可这么做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不这么做，他要是负气走了，自己又能找谁哭去？康子熏脑海中的两只小人岂止是争论不休，简直要大打出手了。

看着康子熏难受地扶着额头，左青明心头一跳，想起他在爆炸中受了伤，难怪闲话都不说一句想必是难受得紧；而自己，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康子熏一咬牙，将小药瓶握在手中，为难地想，要编什么借口才好？不料背上突然一热，惊讶地发现竟是青明从背后将他揽住。两人身高相仿，左青明的鼻息正落在他的颈侧，顿时让康子有些头重脚轻熏头晕目眩之感。
青明的性子很少主动的，康子熏懵了，这药膏分明还在兜里，还没用啊。莫非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冷冰冰的家伙终于也知冷知热了……
康子熏还没欣慰完毕，突听左青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谢你一直照顾我，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想告别专用台词啊，康子熏心里发毛，心惊胆战地转过身，问道，“然后呢？”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左青明透露半分要走的意思，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下药也好，动粗也罢，无论如何要把人留下的。
没料到康子熏会这么直接地问然后，左青明愣了下，回避着他炙热的眼神，垂下眼帘，“然后……”
康子熏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连呼吸也急促了许多。
“然后，我后悔了。我后悔要你另娶他人……”说到这，左青明懊恼地低着头抿了抿嘴，“你当真这么做了，我无话可说，只是心里很难过。”
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短短数语在康子熏心头掀起了千尺巨浪。以前只道自己再如何风流他都不会关心，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康子熏一度沮丧地认为自己在左青明心里或许只是同伴而非伴侣，哪知有一天他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比之他听过的任何情话更让他为之动容。
康子熏突然按着胸口说道，“我心脏受不了了。”
左青明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急道，“药放哪了？”心想，心脏病定是都有应急药的。
康子熏顺势把他搂紧了，低声笑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动人的情话，刺激太大了……呃，再说一次，好不好？”
“……”

明楼低着头寻思着阿诚这讳医忌药的毛病该如何收拾，内心不免感慨，一个人如果缺点不多也不见得是好事，仅存的几个缺点似乎就有机会变得格外顽固，屡教不改，收拾起来特别棘手。
拾步迈上台阶，突然觉得脚步声不对，似乎声音太过单薄，仿佛协奏的音律剩下了独奏，后面那家伙呢？明楼回过身，果然空空如也。
不能吧，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开溜。明楼狐疑地往回走了几步，只见长廊那头，明诚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捂着腹部，整个人已经站不直了，眼看就要跪倒在地。
明楼吓坏了，哪还有平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前把人接住。只道他是遇袭，明楼忙掰开他的手细细一看，却未见任何外伤，急问，“怎么了？”
“……吃错东西了。”明诚努力想作出轻松的表情，但惨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
明楼显然不欣赏他的幽默，浓黑的眉毛都挤出了个“川”字，掩不住的担忧，训斥的话噎在喉间，最后变成咬牙切齿的一声重重的鼻音“哼！”，极具恐吓意味。

明诚发现大哥真的生气了，忙收了嬉笑的表情，耸拉了飞扬的双眉，眼帘半垂，双唇就像少年时那般微微嘟起，再配上原已苍白的脸色，当真是无辜可怜到极致，就算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也叫人不忍责怪。
明楼果然中招，刚下的整治之心早抛到九霄云外，内心不免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无奈摇摇头，俯身托起明诚横抱而起。明诚大窘，光天化日一个大男人被这样抱着，当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诡异，忙道，“大哥，我自己能走。”
明楼冷哼一声，“真能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