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儿出世的第一声哭我听到了，那时我上高中，元旦放假回家，晚上坐在自己房里不知正做着什么，就听见一声哭了，我家是木结构的房子，不隔音，那一声哭出来的时候，墙壁什么的都不存在了，至少在听觉里是这样，而那一刻，听觉是唯一的感觉，也不是因为专注，我想。其实我已不记得那一刹那了，它是突然来的，我没有准备，没有等，也不曾受惊吓，它洪亮而清澈，房间与屋顶不能够笼盖它，它直出于星空下，而且顿时充满它。泉水的发端应该如此，它爆发出来，遍满世界，然后才是一股涓涓的流泉，最初的一刻错过了也就不再来了
我已记不得当时的感受，房子都没有了，又如何下得楼去呢，我下了楼，看见哥哥那边的房门是开着的，就一脚踏进去，侄儿是不是还在哭呢，也许那第一声哭还在我身中回荡，我听不见其它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名字，性别也不为我所知，世上也只有这房间里仅有的几个人知道这新人的降生。我一脚踏入，有个人在床上躺着，下身赤裸，盖着一块折了一折的毛巾，那是嫂嫂，接生婆抱着个东西说：看看，叔叔也来了。倒是我先觉到不该踏进去，愣了一下，立刻退出来，世道人心受洗于婴儿这第一声哭，余韵犹在，此刻全是干净的，上那儿去不安去惭愧去犯错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问父亲要不要把哥哥叫回来。父亲笑着说，快点去叫，快点去叫，都忘了这回事了。哥哥这时候在村里一个朋友家吃成姻酒，那家人家堂前摆满了酒席坐满了人闹哄哄的黑压压一片，我站在门口大声叫哥哥，哥哥看见我，也就知道什么事了，立刻放下酒杯跟我回来，摸黑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拐弯处，哥哥问我，生得儿子还是女儿。我又愣了一下。这难道不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吗。就几步路就到家了，为什么不自己看去呢。这悬而未决的几步路对于哥哥而言也许很是漫长呢。我几乎没有迟疑就告诉他了，对我而言，这已经没什么，本来也没什么，事实已然注定，我只是宣布一下。不过宣布之前我想开哥哥一个玩笑，告诉他生了一个女儿，待他体会一下生了女儿如何，再告诉他生的是儿子。这也就是一个闪念而已，此一刻谁也不要扯什么男女都一样，大概得了儿子有得了儿子的打算，得了女儿有得了女儿的打算吧。何苦在这节骨眼上开玩笑呢。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哥哥得了儿子，让他的心好落定。哥哥没问我时我不说，因为没有想到要说，哥哥问我，我还一愣，觉得这怎么可以，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给亵渎了，这是凭空生出的一个问题，答案是这样的了然。
后来父亲夸我，说一家人没有一个想到要叫哥哥回来，是我想到了，我平时最怕去人多的地方，那一刻却不打停头地去了。因为那第一声哭的洗礼，那一刻的我不复是每日里堆聚的尘埃，是自自然然的一人。
据说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声响作为一个无处不在所在皆同的背景至今仍可以测量得到，侄儿的第一声哭也是爆炸性的，过了那一晚，我又是风尘仆仆的我了。而我自己的第一声哭呢，那也是我的耳朵所听的第一个声音，甚至是五官的第一个感觉，而且那样的锐利。一个人从无到有，而且立刻遍满宇宙，也就只在那最初的一声未曾消去的时段里完成。一个一尘不染的世界对着这芸芸众生代谢了无数遍的世界完全地开放了，那第一粒尘埃落在它所占的一点之上，也会觉得自己是新的。如今这我与尘世一样，是尘上落尘的我了，我那第一声哭，我那所听的第一个声音，它也能作为一个无处不在所在皆同的背景而存在且在梦醒之间为我所感知吗。我想我曾有过两次那样的感知，只是那时并不知道它就是我的第一声哭仍在尘世与心灵中间仍象爆发之时一样向着每一方向进发，每分每秒的抵达都开拓出全新的天地。我还以为它是宇宙潮涌的前沿是心灵深处的鸣泉呢。
十月九日/07年

执柯伐柯，其则不远。“睨而视之”也很有意思，可以想见：木匠刨一根木头，刨几下，拈起一头凑到面前，闭一只眼睛偏了头看，看看不满意，继续刨它。
育儿方面的书我可没看过，只是记得一些自己小儿时的心理，并且视为珍宝，以此育儿，想来也就可以其则不远吧。其则不远，然而一个已做成斧柄，一个还青枝带叶，已经相去遥远得很了，还是不要急着伐它吧。执柯伐柯，相煎何急，似乎也能凑成一句。柯与柯，隔着一块铁，那是什么呢。
在此谨以童心的名义提一点建议：小孩子最是骗不得，最是冤枉不得。当然，骗小孩子最好骗了，也很好玩似的。父母这么做真是太蠢了，将小孩子最宝贵的东西那样早就来损害了，居然笑得出来。当然，这点天真迟早是要给损害掉的，天真一损，童年天堂就瓦解，没什么好说的。我儿时的天真似乎很禁得起摔打，一直到初中一年级才损毁在一位老师的手上，其中也可能有自己要长大的成分。一个人的材也许只在他的童年生成，余下的只是被伐之后落在谁人之手视其大小派什么用场，成梁成栋成个桌子腿或者成个柴火。春树当风的样子迈不过那一块铁。
要想孩子心里有你，可以趁他还是根青枝，选个好日子，带上他去放一回风筝钓一回鱼，尤其是头一回，如此契机，绝对不可奉赠他人。孩子长大了，想起儿时最开心的事，其间有你，还有比这更好的么。当然，这个已经是有心栽花了，听了若以为然，就赶紧忘掉。我是那棵无意插成的柳，也无心插成了柳。
侄儿用过的作文本丢在窗台上就要给烧火了，我拿来翻翻，有篇写放风筝，得了85分，其余的只是将刚学到的几个词组生凑在一起罢了，这种作文之始的苦楚我也还记得，诧异的是其间的稚气居然也如此之真不容小觑。放风筝一篇写得又长又流畅，因为真有那回事嘛。让我来写那天的放风筝，不能写得如此出色。他是真高兴了，将一草一木都看得与他一样高兴，或者是些套话，偏偏这回是真的，真和第一次给说出来一样，那样嫩的口声正好配那样嫩的田间。那个风筝成了侄儿自己放上去的了，我退居到助手的地位。在这样的盛事里能有个位子已经很荣幸了，想教他客观一点岂不成了喧宾夺主。其实最出采的正是那些我认为不实的部分。那天就我们两个在油菜花里放风筝，侄儿写得满天都是风筝，一个风筝一个样，天鹅啦，孙悟空啦，等等等等，真敢想，我看着想想那画面，是一幅五彩斑斓的儿童画的样子，美极了，那天要是真这样，就好了，害我对着作文本憧憬了好一会儿。同样一件事，在我俩眼中已经不一样了，这也许是感受力的差异，只一只燕子风筝的天空在我看来是空旷的，甚至有点替它寂寞，第一次放风筝的侄儿看了，却生出这样一幅画。侄儿的描述不实么，我是相信一双孩子的清亮见底的眼睛，还是相信我自己这双看世界看得容易生累的眼睛。透过侄儿的眼睛看了一回世界，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侄儿与我一般高了，回想起来，这样的机会真的也就只这一次。那本作文本我当时就收藏了起来，我自己的小学作文本早就没影了。
五月六日/08年

以上两篇是剑兄得子后与他讨论育儿，当时我连个老婆还没有，完全是凭自己对于童年的记忆在说话，如今儿子已十岁，我的育儿也不过完全是凭自己对于童年的记忆行事
执柯伐柯，其则不远

5.27
今天我和妈妈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看见了一小片花丛，她叫我去拍照，当初我还有点不想去，但后来我又去了，其实我是在看蚂蚁把蚜虫当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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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第二部日记的开头几天都是在跟妈妈闹别扭，看花这里，小孩子有一个让步，各得其乐




5.28
今天下午我和妈妈一起上课，我们遇到了一道题，题是这样的：让你描述一下大树。我第一次是这样说的：“大树象一把大伞。”妈妈说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说。妈妈也说了几个，可我说：“你说的就是大树象大树。”最后一次我说：“大树象地球的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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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那天下班回家，母子两个第一时间就跟我讲这个大树的比喻，得了我的表扬，挺得意，日记却在这里一下刹住，象个老手。此喻以小喻大，细思之，其小更大，这一效果因眼界大造成。少年王阳明有诗云：“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又有诗云“若人有眼大如天”，天大眼界乃见山如一点树似一毛

桃桃上学将近两个月了，第一个月，家庭作业每每要做到十点钟以后，我作了个硬性规定，十点钟，不管作业有没有做完，都必须上床。家庭作业家长签名还要统一写上完成时间“50分”，我写了几次“180分”，桃桃说老师不让这样写，为了不让小孩子为难，我就不写时间这一项了，老师也没有再说什么。
静水每天接送，说老师的脸色都很难看，没有笑脸，英语老师说桃桃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不会写，语文老师说桃桃写字是一年级的水平，就数学老师好一点，因为数学老师是个男的。桃桃说数学老师上课会开开玩笑，语文老师则有一句口头禅，“要死快了”。刚上了几天学，桃桃说：本来我挺喜欢英语的，现在不喜欢了。这简直是个雷。我问这几天老师有没有给过鼓励，桃桃摇摇头，我说：怎么连鼓励都没有呢，不过，我们学习是为自己学的，不鼓励我们也要努力，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兴趣给弄没了。桃桃点点头，不过有点沮丧。我说：你比同学们少上了三年学，如果我们能在这个学期赶上的话，我们就赚到三年了。
写家庭作业时我在一旁陪着，看那一笔一笔的写字速度，我有时也急了，说话的语气也就变了，桃桃为之落泪。静水说：要不送到辅导班去做作业吧，他那些同学都是放了学直接到辅导班去做作业，做到七点钟就完了。我不同意，注意调整一下自己，急是无益而有害的，有一晚，我梦见自己横卧在教室中央的课桌上。
一个月下来，学校的规矩渐渐熟悉，写字的速度也有提高，晚上写到九点钟的作业似乎是可以接受的，桃桃也开始建立一点信心。静水说：我去接桃桃，有个小女孩跑过来对我说，桃桃知道的真多，都可以做我们的老师了，而老师们呢，只会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应该相信谁，我觉得当然应该相信小孩子的判断。
这两个星期，桃桃明显轻松些了，带了两次课外书到学校去，我问，老师让带吗，桃桃说，同学们都带，老师不管，我问，有时间看吗，桃桃说，有。静水说：这段时间桃桃经常第一批出来。我说：你看，写字速度提上去了，时间就多出来了，如果能保证八点钟之前完成作业的话，我们的日记也要继续写起来，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对写作文帮助很大呵。
四年级已经开始有作文，按照学校的教法，写作文是有格式的，开写前我出的点子有些会被桃桃否决掉，前天写了一篇，《我与兔子的一天》，一写就写了两页多，桃桃感慨道：一篇小作文写成大作文了，就跟拉拉面一样，越拉越长。
桃桃说：下周要期中考试了。听上去有点忧虑，我说：不用担心，只要我们努力了，就让这考试来检验一下我们努力的果实。这两个月，桃桃努力了，也长进了，努力与长进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努力与长进之间的关系如何，桃桃有了切身体会，这已是最大收获。我问：你进步这么大，老师最近有没有给过你鼓励。桃桃说：没有，不，好象有。我问：到底有还是没有。桃桃说：有，但不是直接的。
桃桃说：昨天有件好玩的事，老师让统计家庭成员的体重，我右手边的同学，是个女生，把她爸爸的体重写成了160千克，我和同桌对她说：啊，你爸爸有320斤。接下来，呵呵，接下来她做了一件更好笑的事，她把千克改成了克，我和同桌对她说：啊，你爸爸只有160克。这是桃桃第一次给我说学校里好玩的事情，从一头大肥猪的分量跌到一根猪尾巴的分量，的确挺好玩，静水也跟着笑，桃桃说：你知道我们笑什么吗。静水说：我看见你们笑，我也就笑了呀，这么高深的题目，我当然不知道了。
桃桃说他们又换座位了，他问同桌是更愿意和他同桌还是和以前的同桌同桌，同桌答，更愿意跟他，我问：哪你呢。桃桃说：我也是。这是入学以来桃桃第一次跟我谈及友谊，他是很喜欢交朋友的，这两年转战过好几个学堂，或一年半年或三两个月，一些名字被他那样亲切地提及，仿佛昨天还在一起明天还将相见，常令我黯然神伤。
第一个月的学校生活，在桃桃的描述里除了上课就是做作业，没有课间没有午睡没有副课没有鼓励，学校仿佛就是座五行山，现在，这山体开始产生空隙，开始透入风光。
10/29

小学之难，我觉得就是家长问前程问得太早，老师的教法也就只能急功近利，才上小学就环环相扣扣上高考，孩子的身心健康以及学习本身的规律都被放在次要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