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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本土长篇原创《关帝街外,三眼桥里》(连载)

楼主:杨武汉  时间:2020-07-28 09:08:16

第一章:1970 —— 1998:关帝街往事
第二章:1998 —— 2009:三眼桥往事
第三章:2009 —— 2020:“杨吴”纷争



开篇语:
该书记录的是1970年—2020年,半个世纪的光景里,武汉本地 杨,张,吴 三户人家的爱恨纠缠和人情变迁。书中并无奇技淫巧,高潮迭起的传奇故事,甚至并无明显主线;有的,只是一个大家庭,在50年长度里日益累加的琐碎和寻常是非。爱过,恨过,悲过,喜过;待几十年后,书中人物或而老朽,或而逝世,等尘埃落定,回首再望,惟余一声叹息。
该书作者为杨武汉(笔名)。书中人物在现实中均有对应,但为避免纠纷,部分人物名字和具体地点名字作出轻微改动,整部小说的真实度维持在:七分真,三分虚。
这本书的潜在受众,是这个家族延续里尚远未出生的后人。今人功过是非,交由后人定论。时光荏苒,百年一瞬。从杨,张,吴三家发源出的后世子孙,若某日从床底翻出旧皮箱,于箱底无意看到此书,望能拍掉封皮灰尘,静静坐下,翻看前人在时光那一头留下的痕迹:

望 感同身受,以史为鉴;勿蹈前人辙,勿留前人憾。

楼主:杨武汉  时间:2020-07-28 09:08:16
(一)


1993年初,武汉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其雪量,按照老一辈的回忆,也就比十五年后震惊全国的那场雪灾稍差了一点。90年代的武汉街道,公交没几辆,更少见私家车,所以这场封城大雪,并未对交通和原有居民生活秩序造成多大影响。该走路上班的还是走路上班,该骑车下班的还是骑车下班,骑慢些许就行了。
在这场把天都要下破,似乎再也下不完的鹅毛大雪里,我出生了。
我叫杨三皮,名字外公给的。母亲这边的亲戚,张氏,系武汉六渡桥至汉正街一带本土老武汉家庭。父亲这边为河南籍贯。杨家氏族里,爷爷奶奶辈,早年(大概五六十年代,具体不可考)从河南逃荒,沿铁路乞讨,讨饭至武汉境内,起初定居在现汉口火车站一带,搭建的木棚私房里,先后生下了我父亲在内的四儿一女。据说后来是隔壁木板房失火,殃及本家木棚房,“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三个小时不到就烧没了”(我奶奶原话)。后举家改迁至三眼桥一带。于惠济路交接建设大道处(今浙商大厦正对面),再次搭建木板房,为防重蹈覆辙,搭建私房时,混合部分水泥。此时已是80年代。而后,我父母经人介绍认识,在此私房内生下我。二人92年成婚,此年,母亲22岁,父亲30岁生日刚过。
外公早年被特招为飞行员,但特殊的历史原因及家庭原因,使他放弃了特招,留在当地原有单位,方便照顾自己的家中老母亲(即我姥姥)。整个关帝街,从街头到巷尾,报出我外公“张秦忠”的名字,鲜有人不竖大拇指——“那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啊!”“老张家一等一的人才!”久而久之,外公三十出头那会儿,性子里渐渐有了心高气傲的东西。以至于几十年后,得知自己女儿要嫁给了三眼桥的一个河南人,他气得几天没吃下饭:“这是下嫁!”
临自己女儿即将成婚,某日下午,坐公交路过三眼桥路口,靠窗位置的张秦忠往路口打眼的那堆烂木头混水泥平房一瞟,掉了眼泪。
一年后的那个雪夜,我出生了。
我的出生,算是给这个家里带来了一抹亮色。我母亲是她这一辈里第一个结婚生子的,时间上占了先,又生了个胖小子。外公面上添了彩(老张家一直把“儿子”看得比较重),时间一长,心里起初的不平衡也就淡了。他算是这个屋里见过大世面的人,取名也就交给了他。我出生次日,他拿红纸包了三个名字送到武汉六医院。
“杨树寿”——“杨三皮”——“杨涛”。
第一个太老气,像60年代的人叫的名字;第三个太普通,叫“某涛”的,一砖头下来恨不得可以砸几个;第二个初听,有点“贱”,取义“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毕竟不能叫杨“诸葛”,气数太高,受不起。就轻贱一点,叫杨“三皮”,“你们乡里老人起名,名字越贱,叫‘狗子’啊,‘馒头’啊,越不像人的名字越好,上不了生死簿,阎王就勾不了名字。那干脆就叫‘杨三皮’,也好记。也难有重名。”他这话对我爸爸说的,言语里面仍然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嘲讽和居高临下。我爸文化水平低,社交场合参加的少,也听不出话里有话,憨笑着答应了。
一锤定音。

外公有一个亲妹,家中多喊“小妹”,年轻时在武汉长江水利工程设计所上班,单位占得好,为人些许狂妄,眼睛抬得高。巷子里出了名的“闹药”。名声在外,彼时,住的久的老邻居都不敢惹她。
70年代中下段,关帝街张家老宅对面的一排房子租给了外地人。正对门的,是户新来的江西人,一家三口,加个婆婆。某日晒衣服,江西婆婆撑晒衣杆,无意把张家小妹刚晒好的衣服打掉了。设计所上班的白衬衫,落了关帝街人来人往的泥巴路。江西婆婆在楼上看到了,自己走不快,喊自己大儿子下楼捡起衬衫,跟对面先赔个不是,拿回来洗了还给人家。楼下车水马龙的,待大儿子下楼捡起,已被路人踩了几脚。本是无心之举,大儿子拿衬衫上门,小妹开的门,话没说完,她低头瞅眼,一巴掌上他脸——手下的相当快。这边男将一懵,捂着脸还没开口,小妹破口大骂:“乡里人住哪里不好,非要挨着这里住!又不死!”对方毛了,这下要动手打她。本在厅里跟自己老父老母搓牌九的张秦忠闻声出来,见对方要打自己妹妹,提起手边拖把,往门口冲。年轻力壮的张秦忠也不管谁占理谁背理,上去就踢对方一脚。哥妹同心,处处可见。对方见人多搞不赢,跑回去把屋里人都喊了,对面江西婆婆看事情闹大了,坐在楼道里哭,哭嚷着“造孽啊”。
年轻一辈的,两家堵到窄泥巴路中间,人多了反而没打起来,仅叉腰干吵:一边骂武汉话,一边骂江西话。互相听不太懂,但吵了近半个钟头。周围扯劝的街坊,商户,围观的扁担,越来越多。张秦忠吵累了,旁边择了个凳子坐下抽“白沙”(一种香烟品牌)。张家老父老母从始至终未下楼,未出声,只翕开半扇木窗,隔着缝,听楼下动静。
小妹越吵越来劲。各种脏话,丑话连带往外丢,不带重复的,甚至有些现场生造的词。旁边老人都听不下去了,“几大的个事情咧?搞得吓死人?”“看你姑娘家,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莫昂能骂这丑的话咧?”围观的说啥的都有,但不管说啥,她骂她的,行至吵架尾声,那边有几个都累了,被周围人劝退。她还指着别人在骂,甚至骂到别人家老婆婆——“个老不死的乡里婆婆!”
我外婆也姓张,下面有几个弟弟妹妹,她在家排行老大,“淑”字辈,张淑白。从师范毕业后,在宝善街小学教语文,期间逢人介绍,嫁给了外公。尔后的年月里,职务之便,家里小孩都安排到了自己学校。所以,每天上下班都牵着一排——张雨洁(我妈,昵称“小洁”),张雨忠(我亲舅,昵称“小忠”),吴昊猛(我大表舅,即“小妹”大儿子,昵称“小静”),吴昊宇(我二表舅,即“小妹”二儿子,昵称“小二”)。我妈和我二表舅在一年级,同班;我亲舅和我大表舅分别在二年级和四年级。
明天要开运动会,今天放学比较早。三点半不到,张淑白牵着四个小家伙刚走到巷子口,恰巧看到小妹正跟对面江西租户吵的起劲。牵在最外面的吴昊宇比较呆,还没看到前方的妈妈,自顾自在啃手指甲。“妈妈!我回了!”——吴昊猛反应快些。凳子上抽烟的张秦忠侧个头,给张淑白示了个眼神,意思是先带小吖们到旁边打个转,等哈在回。
民生甜食馆内。四个小吖排排对坐,张淑白小心翼翼的点着钱,每点一张皱巴巴的钱票都沾道口水。“两碗糊米酒。”兑票拿手上排队时,小忠跑过来,要端。“你回去坐着!你端搞泼了!”他骗赖,非要自己端。此时橱窗里已递出一碗,打的满满的,快漫出来。张淑白就给了小忠,“那端慢一点,莫泼了。”小静看到小忠端,啥事都要跟他比着,自己也要去端。跑跳着凑过来,从张淑白手里抢过她刚接手的第二碗,抢的时候就荡出一点。
看着地上撒泼的糊米酒,小静老实了,乖乖的把糊米酒还给张淑白,自己走回去坐着。
她单独要了两个小碗。两碗分成四碗,小洁没喝完的一点底子,张淑白喝了。
“舅妈,为莫斯今天可以喝糊米酒啊?”小二脑袋比较大,装的问题也比较多。
“我晓得,因为你妈妈又跟别个在吵嘴!我们要避嫌!”小忠自己的喝完了,接话时从小二碗里又舀起一勺子。“莫瞎说!你自己的喝完了动他的做莫斯咧?”张淑白推了下小忠脑袋。小洁喝完了,牙齿缝里卡了一点(刚换牙),她边用手抠牙缝边说:“那是不是以后只要他们妈妈跟别个吵架,我们都可以喝糊米酒啊?”张淑白打了下她抠牙缝的手——“再抠牙齿还要歪着长!”
临近快五点,张秦忠从甜食馆门口过,看到里面坐着的五人,有点毛:“出去晃一哈莫 昂晃到这里来了?钱多不过烧的?害我找半天。”他嗓门粗,邻桌几个吃热干面的扁担鼓着腮帮子,朝门口看。“吃饱了等哈又不吃饭。”他补了句。张淑白被吼的声都不敢做,起身带小家伙们往外走。
路上,他牵着小静小二,她牵着小忠小洁,在巷子里一前一后。“是莫昂又跟街坊吵起来了?”“她咩?跟个神经病样的。”“你冒动手撒?”“踢了一脚,乡里人咩,”他话锋一转,“再以后到了饭点就不去打牙祭撒。等哈又不吃饭,今天煨了汤。”
“莫斯汤啊?”小忠问。“神仙汤!”张秦忠摸下苕儿子的圆脑袋,笑着打趣。

上楼的木台阶走到一半,不出意料的又听到了楼上厅里传来刘承华(张秦忠同辈远亲,血缘关系稍远,但住的近)一家几口的说话声。小静小二先跑上去了。张淑白领着儿子女儿在楼梯间厨房洗手。“为莫斯我们屋里一煨汤,就要喊小风(刘承华儿子)他们屋里过来喝啊?每回自己都不够喝!”小洁问着,同时蹲着数撮箕里筒子骨渣滓块数。张淑白皮鞋尖轻踢她屁股一下,“起来!地上不晓得几脏,”这边抓着儿子的小瘦手淋水龙头说,“你爸爸重亲情,讲胃口,他屋里的人,他看的比哪个都重。”言语里谈不上气鼓气胀,但带点情绪。
一上楼。往桌上一瞟,她心凉了半截,不过也习惯了。青菜还剩一点;荤菜都扫光了,连盘里的酱汁都被小妹刮了拌饭。刘承华一家五口,面前骨头渣子堆成小山,小妹面前一小堆,爹爹前面一根骨头,太婆面前三根,张秦忠面前也是三根。大吊子里的汤,剩一点水和空骨头,三坨藕。她不敢作声。闷声低头坐下,给小忠和小洁盛了饭,倒了点清汤拌饭。小忠指着大吊子里的藕说:“妈妈,我要吃藕。”她起身夹一块给儿子。小静马上坐直:“我要吃两块!比小忠多吃一块!”小妹起身拿起吊子,最后一点水和藕,直接往儿子碗里倒。小洁突然哇哇哭了:“他们都吃了!藕我也冒得了!肉也冒得了!”看着女儿哭,张淑白也有点想哭,忍住了。张秦忠开吼:“把小洁抱旁边去,夹点茄子,吊子里汤一拌,晓得几好吃,不会享受!到小房去吃。”她没作声,起身把小洁带到里面小房单独吃。
临离桌前,爹爹(张秦忠父亲)有点过意不去,起身,把自己碗里没啃完的半根筒子骨夹到小洁的碗里:“还是要吃点有营养的,长个子阶段。”
哪个不晓得要吃点有营养的?是吃不到啊!不管怎么说,爹爹是这个家族里唯一善良些的人,但老好人性格,谁也不得罪。他在家里说了也不算,对家风起不到把持作用。
从被吼到离桌,无一人帮自己说话,刘承华和自己老婆,本身是客,也是老实人,只是陪着笑笑,知道这个屋里水深,不敢接茬,连逢场套路话都不会说;太婆(张秦忠母亲)全程无话,低眼吃自己的,也好,她不搞自己几句都是好的;爹爹(张秦忠父亲)虽是个老好人,出于谁也不得罪的性格,他也没公开替自己说过几句公道话,只是笑笑;至于小妹,那不谈,自己对她是能躲则躲,她不掐着自己搞就不错了;小妹老公跟自己一样是“外来人员”,个性相对好一点,按说也能做到一个阵线,但长年在云南做事,一年回不了两次,这个屋里的事他基本没参与。
她原想把房门重重的一摔,表达自己压抑已久的不满和愤怒,但终究不敢,轻轻的合上了小房的门。小洁坐在小床上,边哭边吃,张淑白一勺一勺的喂,眼泪也在往下掉,轻轻擦了下。看到妈妈哭了,无声的啜泣,小洁反而不哭了,帮妈妈擦眼泪。为了安慰女儿,她掏出一分钱,给小洁:“这是妈妈给你的,莫跟小忠说,这个钱莫花了,攒着。”于小洁而言,1分钱是笔巨款,虽然仍然存放在妈妈那里,但起码是自己名下的钱了,马上就不哭了。之前自己有几次被屋里人“穿小鞋”,妈妈也是给了自己一分钱。赞到现在,可能有两块钱多一点,被妈妈用个小饼干盒子装着,塞在床下最靠里面的角落。
看到小房门关了,太婆(张秦忠母亲)把自己碗里两根带肉的骨头给了小忠。藏在自己碗底,被汤水遮住的三坨藕,分别给小静,小二,小风均分了。外面片刻沉静后,恢复到了之前的有说有笑。
这是发生在70年代尾某年夏末,关帝街张家老宅里的真实场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若跟外人说来,似乎有杜撰之嫌。重男轻女做的如此明显,无所顾忌;对嫁进这个家的媳妇如此冷面,哪怕其在外操劳一天,带着几个小辈出出进进,饭后还要料理大部分家务,连筒子骨都不会为其留一碗,而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是应该的,份内的;巷子里,或者饭桌上产生了争吵,屋里的长辈或者平辈里,不会有人出来带和,小则冷眼旁观,大则掺一脚,不论自家人对错,紧密团结,一致对外,;绝不许“外来人员”触犯到他们自家血亲利益,不管来自外面,还是家庭内部,分得一清二楚。而顾骨子里的隐忍,不敢反抗,不敢表达,说白了,根因就一个:自家穷,穷到让自己在婆家,没有抬头的资本。
张淑白家里弟妹多,上面的老父亲走得早,老母亲是个老实人,也没占个好单位。张淑白嫁到关帝街老张家那天起,用她自己的话说,就被踩在脚底下——一只小姑子(张秦忠妹妹,即“小妹”)的脚,一只婆婆(张秦忠妈妈)的脚。而自己的隐忍和退让,换来的不是包容和理解,而是得寸进尺和“为所欲为”。这一点,直到几十年后,婆婆早已离世,小姑子也随后离开;张淑白垂垂老矣,趁老伴外出遛弯的时候,她向自己孙子和外孙说起往事时,甚至会咬牙切齿的掉眼泪:“很多事情,电视剧都不敢那样演。”恨伤了心。


距离“筒子骨汤”事件过去了一个多月。逢周末,天气不错,太阳光足。灼的人眼一晃一晃。70年代的夏天特别长。都立秋了,天还是炕人。
张秦忠去厂里跟自己徒弟替班。家里老父老母约了几个街坊,去了清芬戏园听戏。老宅里就剩小妹和张淑白,以及四个小吖。小妹在桌边看报纸,磕着瓜子。张淑白楼梯间和楼上厅里上下跑,一边要看着炉子,一边招呼这边小吖做作业。屋里的卫生大部分时候是张淑白做,偶尔是老爹爹(即张秦忠爸爸)做。“小妹,你瓜子壳尽量莫嗑地上吧,卡老地板缝里不好扫。”很普通的一句话,张淑白随口一张,继而低头继续照顾小的写作业。
“你管的才是宽咧?!你管老子?!老子是受你管的人,我是在单位管几十个人的人,现在受你个小学老师管?”小妹噼里啪啦丢一堆话。情绪毫无来由,也没逻辑。可能是今天心情有点不好。张淑白不敢接话,安抚了下这边抬头看的几个小辈。“写你作业。莫分心。”
想着自己再不做声,这个事情估计就过去了。怎料那边来了神,开始不依不饶:“今天是个莫板眼啊?连你都敢管老子了?我不把你扑熄它那还得了?”可以肯定隔壁左右都在竖着耳朵听,小妹的声音像狮子吼,丝毫不顾忌影响。
小忠和小洁吓哭了;小静和小二不敢作声,一个低头玩橡皮,一个老实写作业。
张淑白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多年的积怨彻底爆发:“你是哪个的老子啊?你是我的老子?那我以后要小忠小洁改口的咧?”即使说出这样的狠话,她也说的轻言细语,但这是她的极限了。
这还得了?小妹顺手抄起报纸旁边的一个铁糖盒,照着张淑白脑门一丢,后者下意识一躲,倒也没砸中。但把木门框砸了个印。


楼主:杨武汉  时间:2020-07-28 09:08:16
(二)

老宅楼梯间的厨房是个共用厨房,和隔壁搭伙,所以刻意错开饭点。张家的晚饭,一般提前到五六点左右。
张秦忠年轻时精瘦,五官端正,体格匀称,有点像唐国强。这也是他当年被单位把档案推荐上去,差一步就特招为飞行员的主因。而今步入中年,身体发福,微胖,容易出汗,跑几步就要喝水,久动一下,汉如豆落。他习惯上班带一个铁皮军用壶搁包里,从关帝街走至江边机械厂,一壶水基本能喝大半。在单位打满水,下半时再带回路上喝。今天下班恰巧忘拿水壶,行至一半发现,懒得折返。眼下虽已入秋,依然燥热,半路上实在渴,路过老万成,想买碗酸梅汤,思忖下又舍不得,之前淑白跟小吖买四碗糊米酒,次日趁太婆和小妹不在,悄摸摸找自己报销,自己裤袋掏半天都凑不出四碗糊米酒钱。外强中干,看着体面,美其名曰是个小厂长,徒弟一排,一年到头,真正落自己口袋的,也就剩个抽白沙的钱。屋里经济大权都在太婆手里。每个月关饷,雷打不动——上午领钱,下午交太婆,最少交一大半!孝子嘛,太婆的钱从不贴家用,都是自己
攒着。剩下一小半交淑白。自己留的根本不多。
他思前想后,咽了吞口水,强忍干渴快步回家。到家时,爹爹和太婆还没回。他三步作两步进厨房找凉水,半天寻不见,瞟到橱柜隔板上一黄白搪瓷缸子里面晃荡荡的,管它三七二十一,抱起就灌。
十几秒的反应时间,一口喷出——那是一缸才化开的猪油!
太婆和爹爹回来时心情大好,手上还拎了条鱼,上楼跟街坊打招呼都带几分傲气,逢人喜眯的,也不晓得为啥。爹爹本身见谁都笑眯眯,只是太婆情绪变化无常,时而没来由的好,时而没来由的坏,且做在面上。像这样两个都笑眯眯的,估计是听戏听爽了。且回来时遇到从汉江边钓鱼回的街坊,一筐子鱼,就手要给自己几条。太婆想多拿几条,毕竟去买还很要几个钱。爹爹不好意思,和对方以前一个厂里的同事,再说很多人围着分,自己不好多拿,就扯个袋子装了一小条。
“饭弄好冒?”太婆还没上楼梯,二楼淑白就远远闻声,迅速绷紧神经。
“冒啊!你不回她不弄啊,跟我歪拐啊!要饿死我啊!”小妹像打小报告一样推窗户朝一楼嚷。淑白在背后瞪着她,想发作,没开口。毕竟刚才她拿铁罐子扔自己,是自己没接下句,她才暂作罢休的。算她慈悲,放了自己一马。真打起来,那就是“被打”,对方块头又横,还高半个头。自己瘦弱的像个鸡娃,那不是要在自己儿子姑娘面前出丑?好歹她没跟自己继续纠缠。
“你才是无聊咧,”刚把嘴涮干净的张秦忠上楼,“之前老娘冒回,不都是等她回了再弄饭。找些话说。”张秦忠难得的替淑白说话,这样的场面不多。搞得淑白有点感动,她没作声,低头招呼四个小吖把桌上的作业本清开,给饭菜腾地。
老宅是当年爹爹分的房子,到手时已是深红老漆,住了些年,油漆和木质均老化,从墙板到地板,都成了油腻深黑色。罐子在木门框砸出的印,不细看不明显,老一辈没发现,饭桌上也无人提。
菜烧好了,鱼片成两面,今天先吃正面。太婆把鱼眼睛挖了,夹起来给小忠吃,小忠说看着蛮吓人,不敢吃。悬空的筷子被小静咬了,“蛮好吃啊!一点都不吓人啊!”他故意大声嚼给小忠听,显得自己胆子大。又侧过头嚼给弟弟小二听,小二看都不敢看,闭眼侧过头。小洁看着小静嚼的样子笑了,觉得蛮好玩:“我也想吃。”太婆没接腔。淑白踢了一下小洁的脚,后者年纪太小,没会意,还反问:“妈妈你踢我搞莫斯啊?”气氛更尴尬了。爹爹一笑,往小洁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抿了口酒说:“明天那条鱼的眼睛就给洁洁吃啊。”
次日,小洁心心念念了一天,等到吃饭,眼巴巴的盼望着端鱼上来。待另半边鱼上桌时,鱼眼睛已没了,白眼球的位置空凹着。“就是条瞎鱼,只有一边眼睛。”太婆打趣笑说。小忠一边拿筷子在碗里戳洞,一边反驳:“不可能,昨晚杀鱼前我玩了半天,不是瞎的!”“吃饭打洞,做事无用!大人说话少接鸡下巴。吃你的饭!”太婆边说边扬起筷子作出要打小忠的样子,后者本能一缩脖子,像只乌龟。桌上人都笑了。
桌上闲来数语,一来二去,大人们再未提鱼眼睛的事。
当夜,由四张小床拼成的大床上,小洁从床边挪向床里。悄悄问隔壁小静:“鱼眼睛是不是你吃了?”“没有啊,又不是几好吃的个东西。干不拉唧的。”小静突然坐起说话,把同床的小忠和小二吓醒了。他不能容忍自己被怀疑。此时大人们已熟睡,鼾声起伏。
“小静,你妈妈打鼾声音莫昂那响啊?”小忠彻底睡不着了。
“你妈妈打鼾声音还不是蛮响!?”小静反讥时,小二装睡着,不说话。
“小静,我背有点痒,帮我抠哈子背。”小洁侧过身,抓住小静的手往自己背上放。这是惯例,四个小吖经常互相挠背。
鸿运扇悠悠的转着,四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越来越稀,渐渐被扇叶转动声盖过。
另外一只鱼眼睛到底去了哪儿?无人知晓。在后续几十年的时间里,它一直都是这个家里的未解之谜。


三个月后。
教委来通知,张淑白所在的宝善街小学要选出一名“校优秀语文教师”。年级里的语文老师通共就七八个,排除几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小吖不够教龄,被排在线外,主要竞争对手就两个:三年级三班的陈老师,及三年级九班的陶老师(兼副校长)。
语文老师一个月工资是36元。兼班主任的话,加2元。张淑白在学校属于老好人,人缘口碑极好。晓得张老师困难,在屋里不招人待见,陶副校长把一些给差生做补差,拿补贴的机会都给了张淑白。她本身是班主任,外加杂七杂八,每月实际到手的工资接近45块钱。扣除交给关帝街太婆的25元,10元贴自己住武昌的老姆妈,剩下的钱倒也基本够家里开销。对于这点,她很感谢陶副校长。
这次“校优秀语文教师”的竞争,就三个人报名,谁评选上了,每月在基本工资之外,市里再给予个人10元/月的补贴,很诱人。对于张淑白而言,一个月能再有10元的“外水”,自己哪怕只在原有基础上再多交5元给关帝街太婆,3元给自己老姆妈,留个2元给自己松动,对现有生活都是极大的改善——甚至是看到了曙光。有钱了,比自己小姑子每个月交太婆的钱多了,自己肯定就不会再被欺负了,在关帝街可以抬头做人了!以前这边母女两个连手掐着自己搞,无非是嫌自己穷,嫌自己屋里娘家穷。小姑子一个月也就交给太婆25元,自己要是评上了,以后每个月就能比小姑子多给5元。想到这些,她越发努力备课,加班加点的为“千人公开课”(评选标准)熬夜做准备。她志在必得!
也有顾虑。陶副校长屋里条件其实也并不宽裕,且毕竟给予过自己帮助,而这次他也参选,说白了,他和自己是竞争关系。犹豫几天,距离“千人公开课”还有一周,她下班后牵着四个吖,买了点水果来到陶副校长家。她前脚进门,四个小吖后脚还没踏进,“你们莫进来,免得把陶老师屋里踩脏了。”“不要紧不要紧。忠忠和洁洁吧?”陶老师爱人说话比陶老师还软,那声音像海绵,好听。“外面这两个是?”“哦,那是我小姑子的两个吖。”答着陶老师爱人的话,张淑白瞟了眼门口,继而把装着水果的袋子放下,“陶老师咧?”进屋半天,没看到个男将,人咧?他爱人打个手势,指向小房,“这些天累病了,下午就睡了,准备个莫斯公开课。上面嘴巴一动,下面就要跟着跑。深更半夜还在备课,老了,跟你们年轻人比不了啦。”说罢摇头苦笑下,眼睛一直低着,没正视张淑白。
张淑白尴尬笑笑。有点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不是场面人,对“没话找话打破尴尬”这种事完全不会。刚想着算了,要不水果放了就走吧,巧在里屋陶老师这时醒了。“哪个啊?”门缝后传出的声音有点怏弱。
“我,张淑白。”里面“噢”了一声,有点冷淡。
片刻后,他扶个眼镜,披个毯子出来。“张老师来了?”“诶,来了。”她像个犯错的学生,不敢多说话,甚至低着头,不敢看陶老师。
“你们聊,我拿个毽子带小家伙们在门口玩哈。”屋里窄,陶老师爱人边说边侧身猫腰,从张老师面前走过,后者本能倒退半步。她到鞋架后取了个毽子,丢给门旁小忠,小忠反应慢半拍,没接住,咧嘴嘿嘿笑。小静捡起,在门口跟小二踢了起来。她进厨房倒了一杯水,端给张老师后就出了门,反手带上木门。
气氛片刻沉静。陶老师先开口:“张老师。。。。。是这样说啊,不要有压力,我晓得你在想莫斯,公平竞争嘛,你并不差我莫斯。不需要还我莫斯。”
不说这话,也许还真不差什么。他自己说出了口,那就还真差点什么了。张淑白老实人,没领会到这一层,单纯的理解字面意思,更加愧疚了。陶副校长真是好人啊,世上竟能有这样的好人,自己来这个学校,遇到的都是贵人,想着,竟然感动哭了。
当一个人在某种社会关系或者情感关系里饱经摧残到近乎是理所应当的程度,这时突然遇到一点点额外的善良,她会更加拼命的去汲取和体味。甚至是不被普通人注意到的“善良”,比如对方的一个无心之举,意外的帮到了自己。也会被自己主观放大,告诉自己,对方是有意为之,是大好人,继而持久的感恩戴德。
“张老师,你哭个莫斯撒。。。。。”陶副校长找半天没翻出张卫生纸,起身去厕所拿了卷草纸递过去。
张淑白开始诉说自己在婆婆屋里的造业,没地位,小姑子做事过火,自己在那个屋里卑微到尘埃里了,急需这个机会打个翻身仗,所以希望陶副校长理解。自己不是不晓得感恩,以后别的,但凡是纯职称类的考核,不涉及到钱的,跟陶副校长若产生了竞争关系,自己一定退让。
老校长点点头,全程未发一语,自顾自的抽烟。她说一句,他点个头,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按熄第三个烟头时,她语速才放缓,说的差不多了。“陶校长,您看这些话我本来不该跟您说的,占用您休息时间,真的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是跟您道歉,赔个不是,希望您能理解,我确实不能退出这个评选,希望您理解。”
“不要紧的。今天你就不该来,”陶副校长说着笑笑,“来了就搞特殊化了,公平竞争,你在年轻一辈的老师里,业务水平属于比较扎实的。再说穿了,我也不想参加,你看我住的房子,沙发,这些东西不都是学校分给我的,我还莫昂不知足咧?我不带头参加,上面会觉得我副校长都不积极,不好看撒。”
有了这话,张淑白才算放了心。时间也不早了,准备起身离开。陶副校长客套的挽留她吃饭,她婉拒了。
出门走到一半,小洁问:“妈妈,我们的水果咧?”
“水果?那是送陶老师的水果撒。”
“哦,我还以为是买了自己吃的。我能不能进去拿个橘子走啊。”
“莫做得馋啊。”
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一行五人。陶老师叹了口气:“木头脑壳啊。一生都是个老师的命。”
他爱人边洗苹果边笑:“我之前就说撒,少跟这种太老实的打交道,迂!你说话她听不懂,累。”







一周后,在学校礼堂,张淑白的“千人公开课”圆满收尾。共到2933个学生,接近三千人,本校的,外校的学生,领导,基本到齐。三个老师先后上台讲解鲁迅的《社戏》这篇文章。从“老师面貌”,“教案水平”,“课堂活跃度”三个方面进行综合打分。
陈老师综合打分8.3分;张老师综合打分9分;陶老师综合打分6分。考虑到是副校长,且年纪毕竟大另外两个老师一圈,讲课内容很保守,战战兢兢。特殊年代走过来的,照本宣科的每说几句话,就要顿一顿,停下来看学生反应和领导表情。他以前在课堂上犯过错,说错了一个词,差点前途就葬送了。论知识储备水平并不低,但授课风格拉了分。反正也输了,不如输的好看一点。现场小组的评委们离开阶梯教室,在门口偏僻处商议片刻,再进教室时,宣布把陶老师的“6分”改为“8分”。
接受完周围老师的簇拥和祝贺以后,张淑白的视线往阶梯教室后排扫,想跟陶副校长聊聊。见不到人,他可能早早离场了。
尘埃落定。张淑白一时成了校园里的明星。甚至有地方报社来做了专访。
她不关注这些,只关注“钱”何时到位。学校说第一个月的补贴下周五到,也还好,比预期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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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尔后的半个月里,张淑白痔疮发了,老毛病,起初只以为是最近上火。托爱人搞了点菊花茶,上班时带着。喝了几天也没多大作用。这天上午第二节课上到一半,实在忍不了了,站着都有点打晃,便让学生自习,自己回办公室吃药。
“张老师,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去医院看哈撒。”坐对面桌子的小王老师准备起身扶她,她挥手婉拒,自顾自进来坐下,疼的说不出话,双眼紧闭,抽靠凳都抽了半天,慢动作。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杨老师端着茶杯,笑眯眯的往里走,边走边说。
张淑白勉强笑着点个头,像是想到什么,抬头说:“杨方子,你上回说你屋里有个亲戚在二医院肛肠科?”“不是亲戚,是我屋里对门的,蛮熟。你去看哈撒,提我名字就可以。”杨老师说着坐下,择个作业本,撕了最后一页,写下该亲戚名字和所在具体科室——“去了直接上二楼。”
拿了纸,准备起身,一个趔趄,亏的一旁批作业的陈老师反应快,忙抽起身接住。她站都站不稳了。杨老师看情况有点不对,砸吧下嘴,喝口茶,说:“这样。。。。。小王,你下午冒得课,你扶张老师去医院。我这边按你下班记。张老师那边如果后续涉及到住院,做手术,接下来的课就由陈老师带,以后你们自己再内调。”杨老师说话硬派,预判能力强,中气足,三言两语就把近一个办公室老师后续几天的教学都安排了。这个语文办公室里的每位老师,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得过她恩惠,所以也服她。论教学能力不见得多好,但领导能力和场面上的社交组织能力,在学校里都算靠前的。自己爱人又有部队关系,屋里底子硬。有时学校开大会,校领导都会提前找她商量些框架。

“四期内痔,按严重程度分,内痔分一二三四期,你属于四期,”老医生拉开围帘,“少熬夜,少吃辣椒。”“我辣椒不沾,一点咪咪辣我都不沾,”张淑白说着,同时擦着额头的汗,“怎么调理咧?”
“调理?非手术不可。”“啊?”张淑白霎时脸白。
“我是杨老师。。。。。杨方子介绍的,屋里条件蛮困难,能不能开点药算了。。。。。”“我晓得,你跟杨老师熟,进门就说了的。但这个不是我说了算的,再拖下去怕有并发症,你自己也难受撒。”
张淑白实在是为难,医生说的也有道理。原地想了片刻,她把小王拉到科室门口。“小王,麻烦你帮个忙,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去我爱人厂里跟他说声,说下午想办法提前下班,来学校接吖。我在这里住院,不晓得要几多钱,身上带的可能不够,你让他把吖带回去后,再带点钱来。”小王连连点头,师范毕业即进校带课兼班主任,是张老师手把手教自己,这也是个报恩的机会。“小王,辛苦你了,一来一回走路都要半个小时,你连中饭都冒吃。不晓得莫昂感谢你。。。。。以后你有个三病两痛,我帮你代课,啊。”张老师的话有点不合时宜,欠缺水平,但听得出,发自真心。小王把麻花辫甩到身后,嘿嘿一笑。
“这里是2块钱,你拿去,沿路搭公汽,喝水,顺便吃个中饭,帮我把任务完成它。”张淑白苦笑着把毛票塞她手里,她连连摆手说:“张老师,我有钱,不用。”张淑白还是塞给了小王。临她下楼,望着背影,补了句:“要是有用不完的,还是还给我啊。”这话张淑白自己也晓得不该说,但不该说也说了。

手术排到三天后。做得比较成功,剩下就是在院观察疗养。期间,前几天是张淑白亲妹妹(张淑元,昵称“小元”)在医院照顾。关帝街爹爹和太婆来看了下。爹爹牵着小忠和小洁,太婆空手打巴掌。趁太婆带小洁出去上厕所时,爹爹偷塞了五块钱给淑白。淑白接了,顺手塞枕头下,说声谢谢。小元一笑,跟爹爹点了个头,眼看着姐姐说:“自己屋里人说个莫谢谢咧?”爹爹没多说,只老实笑笑。
小元本身在外面跟别个合伙盘点小生意,也有点忙,所以只能在医院照顾姐姐几天。几天后,合伙人到医院找到小元,走廊里说了点业务上的事。淑白听到了一点,小元进来还没开口,她先开口:“元元,你先去忙你的,我一个人搞得来,恢复的差不多了。你晚上在这里睡本身也不方便。”“那我把六哥他们(张淑白另外几个弟弟)喊过来?”“不需要,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事,各要忙各的。最开始几天难一点,现在我要下床,喊护士扶一哈就可以。”“姐夫哥是莫昂那忙咧,厂里未必一天都走不开?要不我去姐夫哥厂里跟他领导说哈,当他来照顾你几天?”“不需要。。。。。我说了不需要,再说你说话顶个莫用咧?”“不晓得心疼人。”小元气鼓气胀的弯腰,把姐姐床下的盆子端厕所里去打水。
接下来几天,病房里除了左右两个床的病友及其家人,这边就张淑白一个。落了单,也落得一份安静。前几天车水马龙的,学校同事,街坊亲友,一拨一拨,来了还要招呼,也累。
白天闲来无聊,起初跟隔壁病友聊家常;久了,她也没什么话说,托小元带来了点毛线,原想着天渐冷,小洁差件过冬的衣服,她白天就躺床上打毛衣,打到一半,突然考虑到只给小洁打,怕太婆说闲话,但跟四个吖都打,毛线不够,也不舍得再买点,就针对性的再跟小二打一件,他个子跟小洁差不多,两件一起,到时候也说得过去,起码小姑子的吖自己也考虑到了一个。

武昌的老姆妈自己脚不好,走不利索,不能做指望。关帝街的爹爹和太婆能来看自己一下,已经算是他们尺度上最大的给予了,不能作过多奢望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更不可能提要求,也不敢。夜深人静,张淑白静静想来,觉得自己傻。本以为每个月多交5元给关帝街太婆,能换来一点额外的重视和关怀,自己目前开了头,刚拿到补贴就上了供,好像也并没多大改观。爹爹前几天给自己的五块,不晓得是不是太婆的意思,感觉不像。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如果这五块是太婆给的,她肯定会大张旗鼓的给,搞得整个病房乃至隔壁左右病房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呐,你们看呐,我给了我儿媳妇五块钱啊,类似这样。
不多不少,刚刚五块。算得也是清楚。想到这里,她苦笑一下。

过了两天。周六下午,小妹来了,牵着小静和小二。小静胳肢窝夹个小足球。
来时提了两玻璃瓶牛奶和一罐麦乳精,上面盖了“设计所内供”的章。她单位福利好,吃的,喝的,甚至市面上搞不到的一些稀缺东西,她信手拈来。“吴年生(小妹爱人名字)本来来看你的,太急了,昨天晚上下火车,今天下午就要赶火车走,怕来不及,我就让他不来了。。。。。你还好撒?”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张淑白有点吃惊。嫁进来这么些年,这是小妹对自己少有的几次关怀之一。是不是自己每个月多给她妈妈交五块钱,感动了她?让她对自己转性了?
“我还好啊。。。。。年生现在算是节节高升咧。”“混呗。”
“小二几天冒看到,个子冲了点咧。。。。。来吃个苹果撒,”张淑白就手侧身打开床头柜,把杨老师她们送来的苹果递了小二一个,小静一个。小静刚要抓,小妹把他手一打:“才玩了球的,先去洗手。”
“这些天吖们上下学哪个在接啊?”“上学哥哥(即张秦忠)接,放学有时候我接,有时候爹爹或者太婆”——“太婆那天去接我们,学校都找错了。”小二插嘴,小妹把他头一打:“要你岔?接鸡下巴?”
张淑白把刚打了一半的毛衣递给小妹,让小妹跟小二比划一下肩宽。“跟小二打的?”“诶,线不够了,要不然跟小静也打一件。”她忙不迭解释,生怕对方多想或者找歪。
小妹没跟小二比肩宽,拿起半成品毛衣,拿到鼻子跟前看。走到窗边,突然拉开窗帘一角,昏暗病房瞬间刺入斜阳,亮度提升几倍。突如其来的亮,把隔壁病友眼睛闪了,他本能反感的背过身。借着下午的西晒,小妹扶扶镜框,仔细看,凑近端详,脸上表情此时有了微妙变化。隔得远,张淑白没看到。
小妹在窗旁凳子坐下。看着毛衣,低下头一言不发,像在思考着什么。
张淑白起初没注意,过了会儿,见小妹拿着毛衣,低头未语,不敢多问。顺手清点两个苹果,想着等下小妹“恢复正常了”,托她给小洁,小忠一人带一个回去。
于小妹而言,这是正常节奏,情绪变化无常,无需逻辑:从正常说话到突然安静,零过渡。平时在家里也会这样,话说的好好的,突然没声了,低着头,坐着不动,可能是陷入沉思。安静时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即使张秦忠在屋里,也不敢问。节奏感跟其他人有点不同。
右手吊的消炎针快滴完了。张淑白能自己起身,毕竟还是有点疼。她犹豫几十秒,还是决定托小妹出去喊护士来。“小妹。。。。。小妹?”她试探性的低声叫,小妹不理。
“小妹?”她坐起,又喊了声。
“莫昂?”小妹突然抬头,声音略大,把张淑白吓一颤。
“你帮我去喊一下护士吧,药快吊完了。”
“我帮你喊护士?我是帮你做这种事的人?”小妹怼的一个病房的人都在看她。隔壁床病友看看小妹,看看张淑白。
气的张淑白半天憋不出一个词。很气,表达不出来。“我。。。。。我要你帮我喊护士帮我换个药,是不是蛮过分的要求啊?”
“我不喊。”一副歪拐的嘴脸。我就不喊,你能把我怎么样?
张淑白脸霎时通红,她觉得自己底子被这个神经质的小姑子掉光了。这些天,出出进进来看自己的不乏教育界的一些同事。隔壁左右床的也晓得自己是个老师,偶尔借个板凳,搭个手,一口一声“张老师”喊着。七十年代尾,“老师”这个词刚恢复久违的神圣感,甚至会让人轻微仰视。
这下真是丢脸。张淑白叹着气躺下,被子拉起,背过身。接下来这句话想说但不敢说,不说心里又不舒服,静了半天,还是憋不住:“你这不帮,那不帮,你来是搞莫斯的啊”
“我来是玩的!带我儿子来医院里玩!”下句接的相当快,小妹站起,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让人费解。
“你就拿这种地摊毛线跟我儿子打毛衣?”“啊?”后者半天才反应出一个字。梗在这里。
小妹走回床边,把插着针的毛线往白床单上一甩。除了隔壁左右病床及家属纷看向她,过道路过的小护士也看着她,顺口嚼句:“这个家属小点声。其它房间病人要休息。
小妹不作声,只瞪着护士。
“我跟你儿子打毛衣也错了?”张淑白莫名其妙下,情绪有点冲,忘记了小妹说话,自己是绝不能顶嘴的——“你顶我的嘴?”五个字近乎是吼,瞬间变脸,快过翻书。后面板凳上吃苹果的小二被吓的一缩,起身往外走廊走。小静洗完手刚进门,看着小二出来,小声问:“莫昂啊?”小二没说话,肩膀挤着哥哥往外走。
“你去厕所洗手掉厕所里去了?搞这半天?”小妹指门口小静说。
“诶,小妹,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们屋里的啊?”旁边有陌生人在场,张淑白反而胆子大了,索性撕破脸。小妹走近一步,压低声说:“单位分的内蒙毛线我都不要,嫌水了,你拿这个地摊毛线糊弄我儿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我就这个收入撒,跟你吃皇粮的不能比啊,我是穷人屋里的吖,嫁到你们张家是高攀了,行吧?你儿子身娇肉贵,我把他们档次拉低了,我今生今世不会再跟你儿子打一件毛衣,可以了吧?”
“你穷?你一点都不穷!张淑白,你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在太婆面前把我比着,每个月比我多交五块,你让我在太婆面前莫昂做人啊?媳妇交的比自己姑娘都多(模仿太婆腔调说)!”小妹有情绪,根因在自己最近才开始给太婆多交的五块钱上。张淑白明白了,不作声,是自己蠢,自作聪明。
“不说话了?晓得自己背了理。有痔疮的多了?就你娇贵些,非要要做手术。你不充人不蛮好,要充人,搞出了病,拖一个屋里的人。”小妹话狠,气势却较刚才弱了点。晓得话重了,语气要是也重,对方要毛,毕竟不想惹事。弯腰拿自己的包,准备走。
出了门的人,折身又进来,把床头柜上张淑白刚给小忠小洁的分好的两个苹果拿了:“小静小二,一人一个!”小静和小二进来,怯生生拿了苹果,依次主动跟床上躺着的舅娘说“谢谢”——“谢莫斯啊?舅娘是有钱人,不吃白不吃!”小妹阴阳怪气的说着,摸下两个儿子脑袋,带他们往外走。
病房里终于安静了。“是这样教育自己儿子的?”声音从隔壁病床方向传来,不知谁在说话。老人声音,有点微弱。“别个屋里的事,少管点。”老人陪床的亲友说着。
当夜,临入睡,房里熄了灯。邻床病友悄悄侧头,轻声问:“张老师,白天来的那个是哪个啊?”“下午那个?我小姑子。”“莫昂是这样的个人啊?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啊?”
“晓得咧。”张淑白望着对面板凳下空档多出的小足球,笑着和邻床一问一答。
足球可能是小静忘下的。
即使白天遇到再气的事,几个小时里,她再回看,已是云淡风轻,彼刻当下那份情绪,已被选择性“遗忘”的差不多。只记事,不记情绪——这是一种在长久的“家庭苦难”折磨里锻炼出来的能力。要怄,怄不完。索性洒脱了,过了就当个屁。正是这种强悍的“遗忘”能力,使张淑白后来活到高寿。

楼主:杨武汉  时间:2020-07-28 09:08:16
(四)



淑白住院那几天,关帝街的日子正常过着,无非就是少了个洗衣服的人,少了个洗碗的人,少了个接送吖上学的人。

太婆很早就不上班了。当年四十整生日刚过,就离了职,在屋里玩着。偶尔出去帮朋友单位顶个班,东家几天,西家几天,没做几天也就找各种理由不做了。毕竟不差口粮,不做也有饭吃。自己日常开销全靠爹爹和张秦忠贴;小妹给屋里的少,母女关系也一直一般。后来张秦忠结了婚,小妹随后也结了婚,屋里跟自己“供”钱的路子变多,吃喝就更不愁了。每天打发时间,就在楼下巷子里打牌,偶尔推推牌九,黄陂老乡的习惯,玩的小,混点为主。她交朋结友广,自己算是半个“江湖人”,在外面做人做事还是比较讲胃口,牌桌子上别人差自己一点,说抹也就抹了。所以她只要发话,屁股后面还是有一堆人跟着的。

至于家务,太婆以前做一点,小妹偶尔帮衬下。大部分时候是张秦忠下班了做,从洗衣服到买菜弄饭。爹爹甩手掌柜,有时主动说帮张秦忠分担一点,后者反而不放心,怕他做不好;外加二人也有点距离感,毕竟不是亲老子。不如自己累点,包揽了。

淑白嫁进来后,张秦忠就“解放”了。跟“家务”二字有关的任何事情,一碗都甩给了这个穷人屋里嫁过来的媳妇,除了做饭以外。



她住了几天的院,屋里换洗的衣服就在桶里扎了几天。得亏天转凉,要不然都臭了。爹爹和太婆索性不管嫌。张秦忠路过楼梯间厨房,瞟见几次,像个没看见的,脚把桶往墙边踢,直接跨过。不是不会洗,很久没做了,手生,且自己也不等衣服穿。外加天冷手冷,再说淑白不几天也就回了。自己一天下来蛮累,不想淘神。

三五天后,淑白还没出院。桶横厨房口过道,上下楼都挡路。小妹实在看不过,毕竟是个女人家。就手倒出桶里衣服,择几件自己的工作衫和老娘的贴身衣裤,搓洗了晾干晒。原想着把桶里每件都洗了,但晒完自己和老娘的几件后,出了一身汗。很久没做了,搞得腰酸背疼。算了,扒出来没洗的那二十几件倒回桶里,等张淑白回了洗。吖们的衣服,包括自己两个勺儿子的,从最上面被反压到最箱底。包括小静的一件深蓝色长裤。

当以旁观者视角看待这个家庭在几十年长度里日以往复的点滴时,作为后人,我不禁唏嘘:一个家族里,比出了一个败家子更可怕的,是其长辈默许下的家风歪斜。哪怕到了在外人看来夸张离奇的程度,局中人却不自知。只因这种不正之风仅仅作用于某一个落单的个体上,她即使体会到,迫于没地位,迫于出身低,也难以表达。受者寡,施者众。一个人做对了,十个人做错了,那做错的这十个人,错了也是对了;做对的这一个人,对了也是错的。历史的车轮循环往复,几十年后,类似剧情发生在了我身上。其事件的夸张程度,与我外婆早年经历的,有过之无不及,呈现形式不同罢了。

饭桌上,张秦忠给太婆夹了块牛肚。

“吃饭打洞,做事无用。你看你们几个哪个碗里在打洞?”太婆扬起筷子,作出要打人的样子。小忠连拿手盖住自己的碗。太婆扬筷子的方向改为小静这边,小静看眼自己碗,刚拿手盖碗,筷子碰掉到了地上。太婆笑着放下筷子:“吃饭掉筷子,是要莫样啊?”

“要挨打。”小洁插一句。太婆一笑,拿筷子的手摸向小洁西瓜头。她以为太婆要打自己,本能一缩。太婆手落自己头,只是摸了摸。

“你明天休息撒,去看下淑白。”“我明天要去开职工大会啊,一两百人,我要作报告。”“你比哪个都忙些啊!”“她屋里人在那边,我不好过去。她自己也差不多恢复了,本身是个能干人,搞得过来的。”爹爹和张秦忠一问一答。

“淑白住院一些时了,你不去看哈子?”爹爹对着小妹嚼了一句。

“哦。”她点了个头。这个屋里能叫得动她的,只有爹爹。倒不一定出于尊重,而是距离感。

“你之前给太婆的那几瓶牛奶,明天拿医院去把淑白,太婆喝的少。”爹爹刚说完,小忠接了一句:“莫牛奶啊?有牛奶?”爹爹一笑,没接话,跟小忠夹了一筷子青菜。

小妹从单位拿回的好东西,或者亲戚街坊送来的糖,绿豆糕等一些稀缺物,太婆一般拿个单独的小箱子装,藏在自己床底。待夜深人静,偶尔肚饿,拿出来和爹爹分着吃。有时心情好,把小忠和小静,小二单独喊过来,一个人塞一块,或而是糖,或而是糕点。“莫跟洁洁(我妈的另一昵称)说咧”。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还把小忠提醒了。有次他把太婆给的橘子带到学校,课间特意从三楼跑到一楼,绕着弯跑到小洁所在的班级,把她喊出来,现宝一样把自己的橘子给她看:“太婆没给你吧?我们一个人一个。”

小忠受宠些,胆子大一点,有时嘴馋了,太婆不给,他敢主动要。虽然要了也不一定给,起码敢开口。小静小二胆子稍微小一点,给就拿;不给,赶上想打牙祭,只找自己妈妈要,不敢跟太婆开口。

这种好事,跟小洁一般没什么关系,除非正好给小忠他们时,赶上小洁看到,多少给点。

“就是上回我喝的那种牛奶?”小二弱弱的轻声问小妹,小妹没作声,低头间无意扫了眼小洁,她只低头扒饭,没抬头。

“牛奶把两瓶我就够了,我明天去单位再拿点杂七杂八的,下午去。”小妹扶扶眼镜框,一边说,一边给小静夹菜。

第二天,她去单位里提了罐麦乳精,带小静小二去了医院。路过百货商店,看见挂门口的小足球,小静闹着要,说小忠也有,自己凭什么没有。小妹不买,小静说不买就不走。闹着下还是买了。掏钱时,她问小二要不要,小二摆摆头说:“太贵了,算了,我跟小静打伙玩就可以。”“小静,听到冒?这是你弟弟说的话,不晓得情况的还以为他是哥哥。”

当晚,回到关帝街老宅,上楼到一半,小静一惊,猛觉胳肢窝空荡荡——小足球不见了。不晓得是掉到回来时的公交车上了还是哪里,吵着让小妹明天再去跟自己买一个。刚从医院闹了一圈回来,她本来心情就不好,这时一巴掌忽上小静脸蛋,他老实了。



待张淑白出院那日,张秦忠带上两个小的,去医院接完人,一家四口转道五芳斋,吃了点东西。回到家里,见桶里衣服,张淑白没多问,操出来就洗了。

“淑白,才回,休息哈再洗撒。”太婆嘴巴上还是晓得心疼人。休息哈还不是要洗的,总得做的事情早做不好些——“洗了算了,堆着占位置。”

半晌后,淑白拿着一条深蓝色长裤上了楼。

“这是小静的裤子吧?荷包里莫昂有五块钱啊?差点洗了。”淑白右手递过已被打湿的五元。太婆接了,看了眼趴旁边桌子写东西的小妹。

小妹微闭眼。摘下眼镜,用手揉搓下鼻梁,嘴巴里“滋”了一声。



尔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隔壁左右,楼下的扁担,商户,纷纷竖耳听着这个家里传出的一声声惨叫——小静的哭喊声。这个年代电话尚未普及,否则或许会有人打电话报警:这个屋里的二楼,可能发生了一起命案。

在小静的童年记忆里,挨过自己老娘无数次毒打,但这次,按厉害程度排名,稳排第一。手要再重一点,就被打死了。

原来小忠和小静一直都有偷太婆钱的习惯,很久了。起先是小忠一个人偷,一分钱一分钱偷。有次偷钱时被小静看到了,小忠让他保密,小静不答应,除非跟自己“分赃”。小忠怕事情败露,遂问:“一分钱,莫昂分?又不能撇两半。”小静想了下,就说把这钱拿去买珠子糖吃,一人吃一半,回屋进门前吃完就可以了。

小忠妥协了。于是,二人自此过上了“不差钱”的生活。从开始偷钱到后来的小静被打,小二和小洁全程不知,也未参与过。有次家里没人,就小忠一个人。他嘴馋,想吃太婆的饼干。翻太婆床下藏零食的小箱子,发现上了锁。本来做罢,坐太婆床上思忖半天,猛然回忆到太婆有次当自己面开了一盒饼干,给自己一块后并没有把盒子放回床底箱子,而是随手放到一旁梳妆柜的第二格——即他此刻正面朝的这个柜子,可惜第二格上了把小铜锁。

还得作罢。钥匙都在太婆随身别的一串里,看来是吃不到了。心灰意冷下,往太婆床上一躺,看着黑不溜秋的天花板,有点不甘心。他猛坐起——看向第三格,没锁。馋则生智,​心生一计。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第三格打开,缓缓抽出,把抽屉整体抽离出梳妆柜。跪下,猫着腰,探着身子用手潜入第三格的空档,在黑暗中向上反手摸索,手臂长度不够,使劲往里面伸,快摸到了,还差一点,够着肩膀,再往里面伸,再多伸一点就能反手摸到里面第二格屉子里了。

一点点够着,快了。。。。。摸到了。皇天不负有心人!

但摸到的不是吃的,手感像纸,未必是本书?摸到书的封面?毛糙糙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手一抓,从里掏出。惊了,一捆钱!一分,一毛,一块,十块,厚厚一叠,被一根老黄色橡皮筋扎着。瞬间惊出一身汗,觉得自己玩大了。赶紧四下打量 ,把厅里门锁好。这还要个莫斯饼干咧?有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个屋里最终极的秘密已经被自己破解且掌握了,自己简直就是神!

可转瞬想,若被捉到肯定被打,太婆又不是个勺,这估计是她打牌的钱,每天放放取取。自己拿了,不可能不被晓得。可就这么放回去,也不甘心。他决定赌一把,只抽一分钱。多的放回去。太婆牌桌上你来我往的,多个一分少个一分,估计发现不了。

他把钱放入口袋,落袋为安。隔着荷包拍了拍,增加真实感。太迷幻了,像做梦。随后把第三格抽屉稳步还原,现场恢复的一如之前。他连自己在太婆床上睡出的褶子都捋了捋,​拍了拍。

当夜吃饭,饭桌上心惊胆颤,头都不敢抬。太婆或者其他长辈跟自己说话,甚至一开口,他就觉得就要说自己偷钱的事。对方嘴巴一上一下的动完了,说什么也没听清,只顾着点头。好在都是虚惊。几天下来,似乎也没被发现。

钱白天藏在鞋垫下,晚上藏在自己枕头里。待确定自己偷钱当真没被太婆发现后,他才开始计划怎么用这一分钱。上课时无心听讲,就坐在那里想方案:买吃的,吃不完要是带回去了,被发现怎么办?买玩的,能藏在书包口袋里不被发现的,只有擦炮。但自己不喜欢玩这种东西,背身上还有点危险。思前想后,某天中午跑出校门,一分钱拍上柜台,全买了珠子糖。以往一颗颗含着吃,含化一大半再咽下,吃一颗要回味半天的糖,他而今一袋子全倒入口里,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干嚼着强咽下去,差点呛到,但十分满足。

得逞了,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尔后偷钱时,他心里的负罪感逐次减轻,甚至开始安慰自己:“太婆自己都在屋里说,牌桌子上经常给别人抹钱,一抹就是几块钱。既然这样,自己屋里人拿点又算什么咧?”每次只拿一分钱,多了不拿,细水长流,屡次得手,直到有次在还原屉子时,被小静发现,继而加入进来。

起先只是小忠偷,小静在楼道里放风,盯着外面。久了,小静觉得偷钱比放风好玩,就开始找小忠学“技术”。一来二去,路子熟了。他甚至背着小忠,一个人偷,一个人用。

一分钱一分钱的偷,无非是在校门口买珠子糖,吃腻了,甚至吃一半丢一半。小静不差吃的,老娘单位好吃的多了,他只是享受偷太婆钱的快感,很刺激。有几次张淑白洗小静的裤子,发现裤子荷包黏糊糊,细看是化了的糖沾他口袋里,结了块。当时没多想,也没在家里说。小静越玩越大,偷一分钱的快感渐渐无法满足他。有次背着小忠,单独作案,一次偷了张五块钱。​五块钱到手时,大大一张,凑近鼻子闻闻,似乎有种特有的钱币香味。恨不得对天放炮,太有成就感了!可又不能跟人分享这份喜悦,只得偷着乐。小静还是憨,精明一点都干不出这事。

得逞了,那几天确实提心吊胆,饭桌上显得鬼鬼祟祟的,比小忠第一次偷钱后显得还紧张。万幸,没被发现。

五块钱能买什么?可以买的东西多了去了。他被逼出了选择困难症,每天在学校门口逛,从店铺货架看到地摊陈列,有想买的,但是又怕买个大件被屋里人看到。来去犹豫,反复琢磨。几天下来,疲了,钱放口袋里,竟然忘记了用。起先,白天钱随身带,回家后塞到书架上的《红楼梦》里——那是爸爸在云南买给自己的,只有自己一人翻动,看也看不懂,索性拿来藏“赃”。有天洗澡时忘了把钱从口袋里掏出夹书里,随蓝色长裤一起丢到了桶里。

第二天上学,换了裤子的他早早起床,赶去学校抄作业。跑至一半,想到五块钱没带,准备折身回屋,一看时间不早,只能去学校。也懒得再把钱藏来藏去,干脆就放书柜上的《红楼梦》里夹着算了。学校里每天新奇的事情层出不穷,一段时间下来,五块钱的事他也忘的差不多了。直到被张淑白洗裤子时发现,乃至自己被老娘毒打,小静都是一头雾水:钱不是在《红楼梦》里夹着吗?



​ 五块钱被偷第二天,太婆就发现了,跟小妹说了下,小妹想着是不是太婆自己记错了,屋里进了贼,不可能只偷五块钱啊。“不可能,就一张五块钱,我特地放一扎钱最下面的。”两人万万没把这件事跟小辈扯上关系,饭桌上也没提。随后的一周里,爹爹看太婆有点异样,时不时翻箱倒柜找东西,找一下估计没找到,也就作罢。过了会儿,闲下来了就又翻箱开抽屉,一格一格旮旯里抠,似乎仍没找到。太婆起初没明说,爹爹也不好问,装个没看到的。很有几天了,太婆有点崩不住,终究找爹爹开了口:“你看到我屉子里五块钱冒?”

“五块钱啊?冒咧。”确实没看到,甚至都不晓得太婆这个梳妆柜抽屉里放了钱,里面一格格都是放的换季的衣服啊。“莫昂啊?钱不见了?”爹爹接着问,太婆懒得说,摆摆手。不晓得就算了,免得多说些话费口舌。

小静偷五块钱那天,张淑白还没住院;事情败露,于她出院返家的第一天。



(未完,待续)
楼主:杨武汉  时间:2020-07-28 09:08:16
(五)
年底了。
这是70年代的最后几天。大部分身处其中的人们,还未意识到一个旧时代正前后脚踏出门槛,一去不复返,毅然决然的头也不回。而即将进门的“客人”,在接下来几十年乃至更久远的时间段里,不管给国家还是个人,均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客人”到来前,体味已飘进门。有些人闻到了,不敢作声;有些人闻到了,纠结犹豫后,付诸行动。先知先觉,敢为人先的这一批,后来大部分都发了财,即当下我们所说的“富一代”。
到了过年,关帝街人来人往的外地人渐少。街上流动的,仅剩街坊邻里。往日人声鼎沸的窄巷,这下显得特别静。这几天一到下午,巷口小卖部里就传出了一个女人歌声,雷打不动。估计磁带受潮了,歌声时不时卡顿下,可丝毫阻挡不了路过街坊的驻足聆听。有些没眼力见的路人甚至听呆了,耸在小卖部门口,眼瞅柜台上放歌的小黑盒发呆,没意识到自己把进出口挡了。老板发毛,嚼几句他才回神,避让到一边。太好听了,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声,酥软酥软的,每句话都能唱到人心里。后来才知道,歌名叫《甜蜜蜜》;唱歌的,叫邓丽君。
小卖部老板是个中年胖嫂子,爱显摆,喜热闹。年底了,巷子清空,她嫌冷清,每日下午在店里驾盆子洗头时,配套放着些靡靡之音。声音开得大大的,丝毫不怕别人议论。胖嫂子有个广州亲戚,从隔壁左右到楼上楼下都晓得。铺子里时不时有些新奇货,酒心巧克力,果丹皮,以前都没听过的东西,集中放在最上层玻璃罐子里。卖的贵,几毛钱起步,属于奢侈品。小洁和小忠买不起,偶尔踮脚,够着玻璃柜台挂挂眼科。然后递过几分钱,买点便宜的珠子糖类的。柜台最上面罐子里的稀奇货,小妹给小静小二买过几次,都是扯个理由,单独把他们拉到老宅阳台吃。吃完再下楼。
晚上过小年,吴年生也回了。太婆买了点藕夹和卤菜,要儿子去喊刘承华一屋子来吃饭,人多热闹些。
饭罢,刘承华手痒,提议打几圈。约摸打到八点多,巷子里隐约响起鞭炮声,小吖们都躲楼梯间往外看,又怕又想看。刘承华赢了点,喊小忠上来,塞几毛钱,让他去买点鞭炮,带几个小的到楼底下去玩。楼梯间洗碗的张淑白听到了,有点反感,接了句嘴:“不玩这些东西,把眼睛炸伤了的。”话没说完,四个小的已跑远了。
来的路上,小忠说全买擦炮,危险性小点。小静非要买“小蜜蜂”,刺激些。一小截鞭炮后插根棍子,一点,能冲上天。小二小洁年纪太小,不懂,也发表不了意见,跟在后面烘。小忠三步作两步,第一个冲到巷口小卖部——只有“小蜜蜂”卖,擦炮卖完了。
小洁和小二帮大的拿着,跟在后面。小静跑到最前面,边跑边跳,沿路放了几支,不偏不倚,都冲上了别人家瓦檐,“啪”的一响,往往骂声刚传出,四人已跑远。
一路玩下来,还剩最后两支。
吖们此刻已回到老宅楼下。小忠提议最后两支留着,明天玩。小静觉得有点道理,上楼到一半,还是按捺不住,从小忠手里抢了支,跑回下面。小忠追下来,抢他手里正点燃的那支,二人一来二去,把原本对着天空射出的这支“小蜜蜂”绊了下,偏了向——“嗖”一声,如精准定向般,正射入自家二楼窗户。里面一女人声尖叫,几秒后“啪”一声。
小忠小静互看一眼,心凉。好像是太婆声音。
小妹从楼道冲出时,小静呆站在原地,“不是我搞的,小忠搞的。”小忠不承认,说是小静搞的。小妹问一直躲在楼梯间往外看,没下去的小二和小洁,“哪个搞的?”小二不作声。小洁指着小静说:“他搞的。”
一顿毒打。毕竟是过年,外加吴年生和其他人劝,小妹下手没之前重。
在小静的童年里,这样的类似错误,后来还犯过一次,也是玩鞭炮,冲天的那种,冲到了自己屋里床上。而家里没人,待他赶回床边时,床单已烧了一个大洞,甚至起了烟。他连忙操起茶缸子往上面灭火,好歹压住。这事发生在上述事件之后,具体年份已不可考。

年后,小二被吴年生带回云南读书。吴昊宇的户口本身就在云南,他出生在昆明,在这只是借读。几岁时,逢小妹工作调动回武汉,顺带被带回关帝街老宅。所以在他的童年里,跟关帝街原生环境下长大的小静,小忠,小洁在一起呆的时间并不长。后三人于关帝街而言,属于“原住民”,他只是“移民”。那年他刚被牵来,小静还有点不待见他,跟小忠小洁总是三人行,孤立小二——“个勺老二。”小静常把这四字挂嘴边。后来久了,慢慢熟悉了,他才把小二当亲弟弟看。小二从关帝街被带回云南,后续的几年里,也就每年年前年后那段时间被带回。待他再回武汉落户,户口迁至本地读高中,已是八十年代末。
小二从小心深,闷心坨子,倒三角眼,脑门大大的,五官和气质都更像小妹;小静从小呆憨,说话风格,面部表情,乃至是上半张脸的长法,和自己爸爸吴年生如出一辙。标准黄陂老乡,肤白浓眉高鼻梁,论五官的俊美程度,在整个关帝街都能排靠前。大约他后来十七八岁那会儿,学校里喜欢他的姑娘吖成堆。用太婆的话说——“长得像刘德华。”

日子平淡如水的过着。这个屋里的吖们各自大了一岁,大人们各自老了一岁。
到了下半年,小忠到了五年级,属于毕业年级,按说压力大一点。但他本来成绩一般,自己妈妈是老师,反而使他在整个小学生涯里些许懈怠,总是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也没见有多紧绷,有多刻苦。日子过得昏天黑地,也不晓得心思用在什么地方。
有日学生在操场做早操。正好路过的张秦忠,隔着锈栏杆看到了自己儿子的所在班级。班主任王湾翠跟自己爱人是熟人,还来过家里几次。“王老师。”他朝里面喊了声。站在班级队尾的她往栏杆外看了看一眼,礼貌一笑,朝张秦忠走来。二人靠着栏杆,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就着张雨忠的学习近况闲聊起来。
“老张,你看你这个儿子啊,我想把他扶起来,当个课代表,当个小队长,都试过,扶不起来啊。”说罢,王老师苦笑着扬起右手,指着队伍最后的张雨忠说:“个子高,跟我就差半个头了,不长心啊。你看他做个操啊,做个动作,别个双手都抬的高高的,他就随意耷拉敷衍。这是莫昂搞得好咧?”
“我自己儿子我心里肯定清楚撒,扶不起的阿斗。在屋里让他扫个地啊,拿个扫把可以玩半天。”张秦忠无力的叹口气。
“话说回来,他还是有优点,字写得好,练过的吧?硬笔书法?”“自己鬼画胡写的,练过莫斯撒。”二人一人一句,闲聊片刻间,被远处的张雨忠看到。
当天晚饭桌上,小忠问爸爸:“今天‘弯弯翠’(小忠跟班主任起的混名)跟你说莫斯啊?”“说莫斯?说你烂泥扶不上墙。我在厂里以前当厂长的人,手底下管过几百人;你妈妈是在学校跟三千多个人上过公开课的人,在外面说到我俩个名字,别个恨不得抬头仰着看,生了你这拿不出手的个儿子啊。”
“你厂里通共几十个人,你几满管了几百个人的撒?还是个副厂长!再说还是猴年马月的事!”小忠下句接的他一愣。他反手一筷子刷过去。小忠没哭,也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摸摸自己被刷红的手,继续给自己夹菜。他心理比较强大,你再怎么骂他,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反应,依旧该干嘛干嘛。
“好汉不提当年勇。”小洁插句嘴。张淑白想笑,咽一大口菜,吞口饭,分散自己想笑的表情,忍住了。

而后的几年,社会上逐渐兴起下海的风气​。“停薪留职”,“搞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等俏皮词句,仿佛一夜间从土里钻出,​跑到了各大报纸版面。学校里甚至有些老师白天上班,下班摆地摊​。
社会真的是变了。哪怕是反应慢半拍的张淑白,也嗅到了时代浪潮的海腥味。但仅限于此。​



(未完,待续)



(六)

张淑白祖籍沔阳,其外祖父辈富过。鼎盛时期,沔阳老宅门口延伸开,两条正对着的商铺均为张家产业。造化弄人,特殊历史时期及家族原因共同夹击下,家道中落。断崖式下坡,从一极端跌向另一极端。至其姆妈辈,已是一片凋零,常居地迁至武汉。张淑白出生在汉正街茯苓巷。作为家中老大,在物质上没享过娘家祖上的福。有记忆起,家中已然破败。
老姆妈在茯苓巷生下老大后,于随后年月里,陆续诞下四个弟弟,一个妹妹。老辈武汉人,给儿子起小名,喜用“毛”字收尾。彼时正逢某关系较好的街坊,先后诞下三男崽,相继取小名为“大毛”,“二毛”和“三毛”。某日,张家老姆妈捉把瓜子,靠着街坊家门框,跟其开玩笑:“我一胎是个丫头,我以后要是生了儿子啊,就接着你儿子喊啊 ,叫‘四毛’。”街坊边跟儿子洗屁股边接话:“要是你再生的都是姑娘咧?”说罢,和老姆妈一起哈哈大笑。
一句玩笑,怎料成真。随后的几年里,不光有了“四毛”,还有了“五毛”,“六毛”,和“七毛”。四个小名,伴随当事人一生。
张淑白和弟妹,在茯苓巷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及青年阶段。期间,经同校老师介绍,认识了家住关帝街的张秦忠。随着小忠,小洁的出生和长大,张家几个弟妹陆续成家。结婚的结婚,嫁人的嫁人。至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茯苓巷大家庭日渐分化:老姆妈随六毛搬到了武昌,单位分的房子,够大,自此就在武昌扎了根。她腿脚不好,鲜来汉口走动。七毛混的差点,早早进了社会,喜交朋结友,好打架斗狠,也没个正经单位。老姆妈看他没正形,过意不去,遂把茯苓巷老宅留给他。其余几个,自寻生路,也都能解决温饱。

未分化前,张淑白逢年过节都回茯苓巷和娘家聚聚。有时带着小忠和小洁,多数时一个人。几个弟妹都心疼姐姐。张淑白偶尔把自己在关帝街经历的琐碎向其倾诉,听者无不垂怜。
1979年的国庆节,屋里人得空,娘家人都聚到了茯苓巷。饭桌上,张淑白把自己发痔疮住院期间,小姑子来医院闹的事跟弟妹说了。七毛恨的牙痒痒,酒杯子一拍,“老子不找人打死她!”洒出些许白酒。言语间,已然准备找几个茯苓巷街坊去关帝街教训一下“小妹”。张淑白连摆手阻拦:“算了,七毛,你把她打了,我在关帝街以后莫昂做人咧?”
小元也劝七毛算了。就手择个抹布,把七毛洒出的白酒擦了,继而问:“哥哥(即姐夫哥,张秦忠)晓不晓得这些事啊?”“跟他说过的,他一笑。也就笑哈子,说小妹是个神经病,不理她就行了。。。。。问题是一个屋里面生活,就那点窄位子擦来擦去,我肯定不敢招惹她啊,她惹我撒。”
“你跟她老娘说了这事冒?”四毛问。
“太婆?莫提了,那就是个地主婆婆。有时候比她姑娘还夸张。”淑白把自己都说笑了,继而陈列了一系列太婆和小妹联手欺负自己的事。
“姐夫哥未必眼睛瞎了?不管?”“他屋里的人,做错了都是对的。”淑白答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五毛忿忿不平。
“这个小姑子心不善。。。。。未必是更年期提前了?”“那提太前了撒。”六毛和四毛一人一句,逗得桌上一片笑声。几个媳妇笑的咯咯的,上气不接下气。
七毛抿口酒,说:“在屋里,小忠和洁洁不帮你说哈子话?”
五毛笑的一呛:“我发现你是喝糊涂了吧,屁大的个吖懂个莫斯啊?”
七毛“哦”了声,下意识点个头。在他的整个人生里,把别人小吖年纪搞错的事时有发生,经常错把东家当西家。别人家小吖办十岁,他一惊,“十岁了?我记得他只两三岁的咧。”倒也不是见的少。酒麻木思维,常人有时难以理解。糊里糊涂的,尤其酒后。
老姆妈半晌未语,叨了口菜。边嚼边说:“淑白啊,你让我莫昂说你好?这种事莫昂不早点说咧,当时我就去一趟关帝街撒,现在水落三秋了,也不好去扯。。。。。这几满的事情啊?”
桌上静了。几秒后,张淑白说:“有些时了。”
“要您家(武汉土语,即:您)去扯莫斯撒?脚又走不利索,人多车多的个位置。走路上万一摔到哪了,还去了多的。”“就你贼些?我未必是个残疾人?每天上下楼不好好的,走慢点就行了。”姆妈和小元拌了句嘴。
张淑白叹口气,轻声补了句:“早晓得不该说的。”
老姆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莫斯不该说的啊!就是看准了你怂,他屋里几个才敢掐着你搞!他们。。。。。是一个阵线的,平时再多内部矛盾,一旦对付你个外人,马上团结一致。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你跟他们。。。。。那是敌我矛盾了,还冒明白?”桌上静悄悄,大家都不敢作声。
张淑白万万没想到,自己老娘平时言语少,佝个背,走外面就是个乡下婆婆,比自己还像乡里人——竟能说出这般通透的话!眼睛毒!一语道破!还真就是这么个事!
小元看桌上气氛凝固,扯了点别的转移话题。说了些自己服装店生意的事,说了些自己婆家人的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尴尬气氛渐被消解。惟独老姆妈再未说话,只叨着自己的菜。

小姑子是个狠角色,张淑白嫁到关帝街之前也听说过。但不觉得是个事。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哪能保证一个家里每人个性都好咧?不承想,过门后,自己实际经历的,远比传闻的要夸张很多倍。这个屋里一排,除了爹爹个性软和点,哪个个性都不好,程度不同罢了:自私,好强,霸道。走外面去个个敞亮,同事里还有人羡慕张淑白找了个好婆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啊。“你屋里张师傅当年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差点当了飞行员的人啊,一千个人里面你看能不能出一个?我要是你,我睡着了都笑醒了。”同事每次对张淑白说类似的话时,她只一笑,礼节性点点头。只有局中人才知,家里实际是一地鸡毛,让人欲哭无泪。
刚生小忠那阵,她就渐生悔意。逐步掌握这个屋里的真实情况和前史后,她每天都灰心丧气的,觉得前途无光,看不到希望。在学校都提不起神。有时遇了事,重压下甚至有了“离婚”的闪念,但那个年代人思想较为保守,觉得“离婚”是个蛮丢人的事情,前后对比利害得失后,还是作罢。
咬着牙过吧,也许以后就好了。他们会改的,不会一直这么霸道,这么自私,这么张狂。她每次这么安慰自己,面上把自己哄过去了,心理还是抱屈。有次实在受不了,找到当时两人间的介绍人,责问了一句:“你莫昂介绍这样一户人家给我咧?这不是害我?”介绍人一愣,红着脸赔个笑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撒!”待张淑白把关帝街真实情况和自己的经历跟她道明后,后者补了句:“这些事我真的不晓得,我发毒誓。哪晓得是这么个情况咧?”然后扯个理由,匆匆走了。
遇上了,都是命。马虎点,搭伙过日子呗。张淑白慢慢认命:或许是自己前世造了孽,这辈子嫁到这个屋里还债。久了,随着小洁的出生,她找到安慰——姑娘才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这个屋里重男轻女,太婆从小不待见小洁,一口一个“小囡子”的叫着;大部分时候,把她当成小忠,小静和小二的背景板。种种不公,让她更觉得女儿和自己同病相怜,都属于这个屋里的弱势群体。找到阵营后,自己心理的孤独感被缓缓打消。
几天后的一个周三。屋里大的在外面上班,小的在外面上学。爹爹端个茶杯去清芬听戏了,屋里就太婆一个人在睡午觉。
张家老姆妈来了。
关帝街老宅是木楼梯,踩一阶,“嘎吱”一响。正常人十几秒钟上完的楼梯,她扶着墙,缓缓上,几分钟才爬完。太婆睡梦间听到楼梯间响,以为哪个回了。模模糊糊里,半天又不见人进来。可能是楼道里老鼠声,没在意,又闭眼睡。
那是个睡不闭户的年代。门敞着,老姆妈探头进来,见太婆躺厅里床上。她怕吵醒对方,轻手轻脚猫入,放下带的一盒饼干。找个凳子,静静坐下。想着等太婆醒了再说。
太婆朦胧里,感觉有人看着自己,微睁眼——猛一惊,吓出一身汗。半天才认出是张淑白老娘。
“您家吓我一跳,走路莫昂不出声咧?”太婆笑着坐起,伴着两声咳嗽,老烟嗓子。她对亲家母蛮客气,毕竟后者年纪比自己大些许。
“怕吵你瞌睡。。。。。身体还好撒?”“还好,您家还好撒?”“都还好。”
太婆起身,从床下摘出箱子,开锁,掏出袋饼干给亲家母吃。后者摆手:“我不吃这些东西,我跟你还带一盒来了。”就手指指自己放板凳旁的塑料袋。太婆瞟一眼,这才看到亲家母买来的东西,笑着说:“要您家买个莫斯撒?我这里不一大堆?”“把吖们吃。。。。。莫昂咧?还上个锁?”亲家母说笑间,眼皮朝太婆床下小箱子抬了抬。
“屋里几个老鼠嘴巴,不锁着早冒得了,”太婆说罢笑笑,给客人倒了杯茶,“您家从哪里来的咧?”
“茯苓巷。”“腿脚不好就不到处走撒,有莫斯要说的,要淑白带个话不就行了。”太婆坐回床沿,朝对面椅子的亲家母说。后者一笑,耷下眼皮,点点头说:“晓得我要来,吖们要送我过来,我不让。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我就要一个人来!看回不回得去!”
太婆一笑,给自己点根烟。顺手给亲家母递根,后者挥挥手说:“戒了。”
二人扯了点闲篇,杂七杂八的。小妹去医院跟淑白闹的事,亲家母原想长篇大论,来之前准备了一堆话。但看太婆姿态放的确实蛮低,有点没想到。那件事也就不好多说,只提了几句。这正是太婆的高明之处,她心里有数。
家常拉的差不多了,约莫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太婆留她吃饭,她说算了。“难得来一回,吖们也快回了,一起吃个饭热闹哈子。”“算了,我走的慢,搞晚了,再回去天都黑了,黑黢黢的看不清楚,搞摔了的还。”亲家母言语间已踏上下楼台阶。太婆不好强留,送她下去。一路搀扶着,直到巷子口。“再来记得带个拐杖,稳当点。”也巧,太婆话语间正好看到侧面铺子里有拐杖卖。她隔着门,朝老板喊:“拿根扎实点的我,回头跟你结账。”“可以。”老板小跑着递出,笑嘻嘻的点着头。亲家母不要,“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要这个搞莫斯咧?”“拿着!我说拿着就拿着!莫在街上扯来扯去的啊。”二人一番扯,最终亲家母拗不过太婆,接过拐杖,拄着走了几步说:“是要稳当些啊,以前冒想到。​。。。。你看我来一趟连吃带拿的。。。。。”“一家人说个莫两家话撒,您家好走,路上慢点。”目送亲家母消失在人群尽头,太婆才返身。
论社交能力和场面派头,太婆高过张家老姆妈的,不是一点半点。一个“江湖人”,气场强;一个“老实人”,软绵绵。二人不在一个层面。太婆在屋里狠,在外面也狠。场面上,舍得撒,狠的让人服;老姆妈,在屋里狠,在外面老实。走在街上,就是人群里不起眼的一个婆婆。在社交上,太婆手松,晓得对方拿了自己的,手就会短;吃了自己的,嘴就会软。以后自然老实点,翻不起浪,甚至还会念叨自己的好。
老姆妈拄着拐杖,回了茯苓巷,跟屋里几个把今天的情况说了。临末叹了句:“淑白可能太敏感了,我看张秦忠老娘人蛮好啊,健谈,对人也蛮客气。哪有她说的那样撒?搞得像旧社会样的,可能小姑子是有点歪,今天没碰到。。。。。起码当家的是清白的撒。”家里小辈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去之前气冲冲,回来后大变脸。


老娘的话后来传到了张淑白耳朵里。她苦笑着叹口气,对一旁的小元说:“太婆啊,那已经不光是两面派了,她有一张面具。这个面具咧,不需要戴,已经长到了脸上。”
自那之后,她每次在茯苓巷谈关帝街的事,大部分时候只谈小妹和她哥哥,较少谈太婆。

1980年的中秋节刚过。下午,七毛提着一盒月饼跑到宝善街小学找姐姐。门房看他流里流气的,不让他进。“我姐姐叫张淑白,你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你帮我进去喊下。”“张老师?”“欸,教语文的。”
大概等了半个钟头。下课铃响,张淑白才出来。她眼睛不好,走近了才看清是七毛。“跑这里来搞莫斯啊?”“姐姐,有冒得二十块钱啊?”“二十?你要这多搞莫斯啊?”
“我想。。。。。想做点小生意。”支支吾吾间,把月饼递给姐姐,后者还没看清是啥,惯性接过。
“你做生意?之前一点经验都冒得,钱不是往水里丢?”“哪个生来有经验咧,总不是试出来的。小元不做的蛮好?”“她跟你不一样撒。”“莫昂不一样咧,比我多个手多个脚?”七毛怼的她无话。 她不作声,低头考虑。
七毛站在原地,感到姐姐有点为难,但自己确实差这二十块钱。哪怕逼姐姐一把,今天也要把钱拿到。张淑白撇了下嘴,无奈的说:“我手上现在钱也紧张,大部分都交屋里了,手上没有存款。”“我听老娘说你涨了十块钱工资咧?姐姐。。。。。确实差这二十块钱,要不然我不得找你开口的。”听了这话,她叹口气,问:“你找小元冒?她自己做生意的,手头比我松动些。”
七毛顿了顿,说:“找了的,她那边做服装,账面上有钱,实际都压了货,恨不得找别个借钱周转。”话罢,一脸期待的看着姐姐,等她开口。
“你跟老娘说这事冒?”她言语间低头,才注意到是一盒月饼。
“那能说的?不被嚼死。”
“这样,月饼。。。。。你拿回去把老娘吃,”说着递回月饼,“钱,我下班回去跟你姐夫哥商量哈。好吧?”
“他未必听你的?你跟他一商量,肯定就不会借我了,他见不得我,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由他说了算的?我娘屋里的事情我当家。”这话唯一能骗到的,仅她自己。张淑白在自家人面前还是死要面子。虽在婆家没地位,远远当不了家。但话赶话下,一时头脑发热,嘴巴上的逞强还是要的。​
这正是七毛的激将法。三把两下,当姐姐的就上了套,也交了底:约莫是拿得出二十块钱的。
当日放学。牵着三个吖往关帝街走的路上。张淑白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种奇怪的局面中:在别人看来,自己工资高,单位也还行,还有杂七杂八的补贴。按说自己过的应该是蛮潇洒自在的生活,而现实中却不是。自己省吃俭用,抠抠巴巴的,也落不下一点存款。且在家庭生活里,自己过着和收入贡献不匹配的生活。哪里出问题了呢?

(未完,待续)





楼主:杨武汉  时间:2020-07-28 09:08:16
(七)

张秦忠今天下班早。淑白和三个吖上楼时,他已在厨房切菜。
三个吖比赛谁先冲上去。小静冲最前,小忠第二,小洁第三。吖们一溜烟上了二楼。张淑白瞟眼厨房,包没放就折进来,掩上门。
“我是不是还有六十块钱在折子里?”“莫昂?”“七毛找我借二十块钱。”张秦忠停下手里的刀,侧头对淑白说:“七毛找你借钱?他又要搞莫斯啊?”
“说是做生意。”“他的话能信?这不是第一回了吧?以前三块,五块的借,回回理由不重样!还了一回的?现在借二十?”
“诶,张秦忠,我发现你现在是张口瞎来?他次次都还了啊,直接来学校还的我啊,我后来都跟你说了的啊。钱也给你了。洞洞还是填平了撒,无非还的慢一点。。。。。七毛经济能力有限,每回是拖了些时,最后好歹还是还了撒。”说着说着,她声音渐大,张秦忠打手势,示意她声音小点。他顺手把厨房门彻底关实,继而说:“你经济能力未必不有限?蛮宽裕的话?”
张淑白不语,就着水龙头洗个手。擦手时不耐烦的说:“也莫扯这多,你就说借不借吧?”——“不借!”话罢,菜刀往木砧板上一插。
单论每个月实际到手工资,张淑白是张秦忠的三倍都不止。但论她在这个家里的话语权,不是大小的问题,而是没有。
她有点怄,摔门出去。往后几天跟张秦忠都无交流。

为钱的事,她动了几天心思。最终只能找学校同事借。瞅准了几个大概率能当即拿出二十块的,在这一圈里挑了几个关系还算好的,最终缩小范围至七八个人。逐一私下沟通。
二十块钱,试出了人情冷暖。平时有说有笑,看似关系很好的同事们,听到“借钱”两个字,马上变脸。不是扯理由婉拒,就是反之用玩笑口吻挖苦一句:“张老师你拿我开玩笑吧?一个月拿的钱不比我多的多?我恨不得找你借钱啊。”说罢假笑几声。
最后没办法,只有找杨老师。找她开口,大概率会借,她也有这个实力。但不被逼到万不得已,不想找她开口。她是那种给你一点小恩惠后,会以居高临下口吻教你做事的人,眼睛抬得有点高。自己在关帝街已经尝够了受制于人的感觉,不想在学校里再被人吆五喝六的。去年自己做痔疮手术,从门诊到最后动刀,都是托她的关系。
在医院疗养康复期,她和几个老师来看自己。虽从始至终都是说说笑笑,但众人没话找话间隙,她穿插着说了一句有点刺自己耳的话——“(我)直接跟院长打的招呼,看我面子上,可抹可不抹的都抹了。最少减了十几块钱。”这话很快淹没在其他老师的你一言我一语里,对旁观者而言并不起眼。于当事人而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淑白当时只笑笑,说了句:“多亏你了咧。”
杨老师下午没课,中午就准备回去。待她走到门口,张淑白把她拉到一边。提了借钱的事,也讲清了原委。
“张老师。。。。。我看人蛮狠的。你这个弟弟我以前不是没有看到过,从说话的神色到整个人的气质,都不是个做事的人。。。。。你听我一句劝。。。。。哪怕是自己娘屋里的事,不管是弟弟呀,妹妹呀,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该心狠的时候软了,必有后患。。。。。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有的事啊,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时间长了,你小家庭的节奏都打乱了。”杨方子劈里啪啦说一堆,倒也直截了当。话狠,干脆,还带一点教学口吻。
张淑白微点下头,想着估计是没戏,不抱希望了。个子高个头的杨方子一笑,把她瘦手膀一拍,说:“我借你二十。。。。。不收利息。”特地补充最后四字时,她夸张的笑笑。
张淑白会意。“我还二十三你。”“不需要。张老师。我这不是放高利贷。哪个还冒得个难的时候咧?”“你这是帮了我天大一个忙啊,我真的蛮感激你,我还二十二你。好吧?不说了!就二十二!不超过三个月,肯定还你。”杨方子看着她,思忖几秒,舌尖顶下右腮帮,腮帮一鼓,未语。几秒对视里,张淑白透过对方的黑眉眼镜,看到的不是两只眼睛,而是两个水潭子,深不见底。
为人处世上,张淑白再迂,必要的场面话乃至假话,多少会一点。跟杨方子一来二去的对话里,自己会的那一点假把戏基本都用上了,甚至感觉被掏空。而杨老师厉害就厉害在:明明是她在提要求,却搞的像你想主动倒贴巴结似的。她给了你一个倒贴的机会,你还要感谢她。
“行吧。”“那我跟你打个条子。”“你是。。。。。你是在骂我的人?二十块钱还打条子?信不过你张淑白?天底下的人把我钱骗光了,你张老师都不会骗我!我明天取了钱给你。”杨老师笑说着,后退半步。她是个讲究人,说话不喜欢离人太近。
“真心蛮感谢你啊,杨方子。”
“搞生分了。就这,再不多说了。”她准备往外走。
张淑白把她手臂轻拉一下,说:“还有个事我不好意思开口。”“说撒。”“还钱的话,我不能一次性给你,我每个月往屋里交的是固定的,一下少太多,太婆这边,或者我姆妈也会怀疑。我从我自己那份生活费里扣,一个月还你个七块多钱,三个月还清。”
“你说你啊。。。。。明明是做好事,搞得像做贼。。。。。可以,冒得问题,”话没说完,杨老师已走出几步远。可能下午是有点事,急急忙忙的。

拿到钱后,她托人去茯苓巷约了七毛,次日上午在宝善街小学门口碰头。
递钱时,她千叮咛万嘱咐:“我三令五申。。。。。莫拿钱到外面瞎搞咧?安安分分,做点小生意,以后莫让老娘担心。她身体本身就不好。其他几个都稳定了,就你玩着在,莫让别个把你看扁了。争口气。”“晓得。”七毛心不在焉的点个头,有点不耐烦。他不喜欢被别个嚼,哪怕是自己亲姐姐。
“千万莫跟老娘说咧。”七毛接过钱,声音压低说。
“你是去做莫斯生意啊?”到了这个时候,张淑白才想着细问一句。
“男装。”“男装?那你有不懂的,问一哈小元啊,她毕竟做服装做了些时。”“晓得。”接着敷衍几句,七毛拿着钱急匆匆跑了。
张淑白没谈还钱时间。她借给弟弟的每一笔钱,说是借,其实是给。之前借的几笔小额,都经过了张秦忠的手。一般是过些日子,自己攒够了再还给张秦忠,说是七毛还的。他心如明镜,从不当面点破。

在后续的几十年里,类似“张淑白垫钱借弟弟”的事件时有发生。张秦忠懒得管,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该交屋里的数字不变,不干扰关帝街正常生活,你张淑白觉得自己有板眼,是三头六臂,有能力拆东墙补西墙,由着你折腾呗。
一个屋里过的,都不是勺。任何事做久了都会败露。即使大的不作声,小的也会有怨言。几十年后,大的那排老了,小的这排大了。五十岁出头,仍赋闲在家的小忠在屋里跟老娘扯皮,时常还会把一句话挂嘴边:“想当年住关帝街的时候,你不该养的都养了咧?现在我就不上班,就不做事!我就要你把我养着!把我姑娘养着!”
垂垂老矣,一头花白的张淑白坐在折叠床边,低头未语。不知在想什么。是在惆怅伤感?为何惆怅?为何伤感?还是满怀自责?为自己太善良而自责?为在儿子成长时期,自己没做出正确思想引导而自责?在此简述,后文详表。

张淑白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到极致的异类,以至于跟她的同龄人,跟这个社会整体节奏——格格不入。她的“善良”,一部分来源于娘胎自带;一部分是被后天成长环境和“婆家环境”逼出来的。被逼出的那层东西,我们一般称之为“逆来顺受”和“隐忍”,抑或是“懦弱”和“迂腐”。久而久之,这一层后天形成的东西,融入了她的性格,成为她这个人的一部分。哪怕身处的环境改变,变得对她友好,对她温和,某些东西已然定性,无法再改变。她生命里遇到的每一个“坏人”——和她针尖对麦芒,顶风对搞的人,不管是“小妹”“太婆”,乃至是多年后的张雨忠,还是其他人——其形成土壤,均有她自身一份“功劳”。
一旦涉及利益冲突或者划分势力,“至善”和“不敢作声”往往就给予了对方可乘之机。人心里,均有善恶。你恶,就引导出了他的善;你善,就逼出了她的恶。你太好欺负,太好说话,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自然而然就给予了对方一种心理暗示:我是软柿子,你可以捏。甚至不捏一下,都对不起你自己,不捏白不捏。这种内心的博弈,往往在一段人际关系刚开始时,或者刚进入某个集体时就要意识到,并且掌握先机。一旦错过风口,就是几十年的无法翻盘。
如果时光允许倒流,再给张淑白一次机会,回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交接处,即刚嫁进关帝街那阵。太婆第一次用脏话对自己进行言语攻击时,或者小妹第一次试探性给自己下马威时,张淑白当场骂回去,或者一巴掌扇过去——以这种方式“打下码头”。或许,在起点处“校正”,及时刹车,后续一切都变了。近看,可能这个小家庭里的势力划分变了,“小白菜”翻身当主人;远看,几十年后的张雨洁,就不会在人生岔路口“迷路”,继而走歪,导致后来的“一步错,步步错”;张雨忠,更不会过“知天命”之年,仍踉踉跄跄,以酒度日,一蹶不振。
棍棒出孝子,慈母多败儿。
可惜的是,人生没有如果。这也​不是她的性格。

1979年那个下午,太婆随手一买,送老姆妈的那根拐杖,后者一直用到1996年,直至于家中去世。油漆磨光至发亮,主体仍未断裂,老物件质量就是好。
当日于巷口送走张淑白老娘,太婆上楼后,发现小妹已先淑白一步回。可能从另一条路回的。太婆数落她几句。她顶句嘴说:“几大的个事情咧,不得了还,值得从茯苓巷跑过来说?她姑娘喜欢充人,我去医院嚼几句未必不行的?她是莫斯蛮不得了啊?嚼不得?刚才我是冒碰到她,我碰到了,连她一起骂,养了个几好的姑娘额。”太婆懒得理她,淡淡说:“你的个嘴巴啊,要不得。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传来张秦忠上楼声。他块头大,踩木楼梯发出的“嘎吱”声跟这个屋里其他人不同,有辨识度——“你去口子上杂货铺跟我把账结了,刚才买了根拐杖。”太婆朝楼梯间喊着,吩咐儿子去付钱。
“买拐杖把哪个啊?”他上到一半,费解的问。
“淑白老娘刚来了的。腿脚不好,走的时候买了根拐杖把她。”
“啊?她来了的?”“几多话额,要你去结账,你去了就行了。”太婆不耐烦的吼了一句。他摸摸口袋,好像有钱,这才下了楼。
“这这这。。。。。我先前说的对不对啊,张淑白一屋里都是‘相因罐子’,来一趟还拿东西走。。。。。”小妹说罢,叹口气,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找些话说,她拿了盒饼干来的。”太婆说着,指指板凳旁袋子。小妹佝下腰扒开袋子,一脸鄙夷的站起,拿脚尖点了点黑袋,说:“我之前说她屋里层面低啊,哥哥说我刻薄。这种水货饼干。。。。。你拿我设计所去发别人吃,别人恨不得觉得你在骂他。”小妹说累了,端起桌上搪瓷茶杯,一饮而尽。


​                      (未完,待续)



(八)

待张秦忠结完账折返上楼,小妹还在数落张淑白。就那么几件陈年旧事,无非是后者当年刚过门时,洗自己设计所工作衫洗出了坨子。类似小事,反复拿出来嚼,连事件表述顺序都不变。他听个尾子,就能猜出大概说了多久。
进来反扣门,伸指头戳着小妹方向说:“你要我说你莫斯好?打九九不打十足,你两个儿子好歹还是她在往学校带撒,你又给了她莫斯?芝麻绿豆大的事,嚼了快十年。说你对这个屋里冒得贡献啊,那是冤枉你,但说你几句好啊,你更加翘尾巴。。。。。小妹,你哪回不是事情也做了,人也得罪了?典型的勺不勺贼不贼。。。。。。以后收敛点,真要按账面算,她对这个屋里的贡献,不比你小啊。”落尾一句,他扬高声调。
这番话他从未对张淑白说过,临到每次后者向自己抱怨,说起小妹怼着自己搞的相关事件时,他只劝她大度点,别小肚鸡肠。甚至偶尔会抬小妹,贬淑白。口头上,从未就事论事,深入见理的当淑白面说一句公道话——例如“小妹确实错了,你要原谅她”一类的。有时淑白私下找自己讨理,实在没法了,拗不过去,至多也就打个哈哈糊弄,说自己小妹是个神经病,继而敷衍过去。稍稍再上升一点的话,没了。其实这个屋里的功过是非,他心里清楚的很。只是把淑白当外人,小妹毕竟是自家人。对一个外人数落自家人,这不是张秦忠的性格。刚过门那几年,迂呆的淑白偶尔受了太婆和小妹的气,寄希望于自己爱人能主持这个屋里的公道,哪怕只是一句话,甚至一个词,他只要说出口,自己心里都会舒服很多。起码是个安慰。但直到小忠,小洁先后出生,继而长大,她才慢慢明白了:在遇到自家人对付外家人时——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甚至有些词,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种等同于纵容的沉默,在2011年前后,杨广贺(我父亲)和张雨洁(我母亲)分家时,出现了;2016——2020年前后,我和吴昊宇(即“小二”)的矛盾演进到白热化时,也出现了。
张秦忠说了一堆,把小妹怼的声都不敢做。站的近,他唾沫星子横飞,其中几粒落小妹额头上。她感觉到了,懒得擦。
“跟她赔个礼。。。。。你前些时不去她医院闹,她老娘今天也不得来撒。歪歪扭扭的从茯苓巷走到关帝街,一路泥巴凼子,得亏是没摔到碰到,要不然你有责任呐。。。。。。”太婆补了句,伴着几声咳嗽。
家中这三口,在张淑白不在场时,其言语往来里呈现出了极其清晰的交流逻辑和人情认知。原来世故和道理大家都懂,只不过往日媳妇在场时,装勺。
小妹不说话。楼道里传来爹爹上楼声,伴随一口被拉长的吐痰响。“吖们还冒回?”——“淑白可能今天加班,她昨天跟我说了的。稍微等哈。”爹爹和张秦忠一问一答。趁他们说话间隙,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小妹抽身往里屋走——“走莫斯啊?话还冒说清白咧!”太婆一声呵斥,小妹停下,背对众人。爹爹莫名其妙的看看太婆,看看小妹后脑勺,继而看向张秦忠,极小声问了句:“莫昂啊?”后者撇撇眼,打个手势。示意先别问,稍后单独跟他说。
小妹转身,竭力压住火,强作心平气和,半句一缓的说:“我张念萍(小妹名字)。。。。。是在外面跑的人,莫斯人冒见过?不说走南闯北,我见过的世面,比这个屋里人加起来都多。今天不可能阴沟里面把船翻了。在关帝街住了三十几年,我跟一个人赔过礼冒?何况还是跟个臭老九!茅屋成了正屋?能过就过,不能过,你要她回茯苓巷过——小静,小二我以后自己接上下学。。。。。搞的像蛮大的个恩惠样的。”话罢,未等他人开口回怼,小妹折进里吖们平日睡觉的里屋,门重重一摔。
张秦忠红脸,毛了,倒不是为淑白,只是没想到小妹敢堂而皇之,郑重其事的顶撞自己,这是首次。以前兄妹俩偶尔拌嘴,跟这次程度不同。他重步踏来,一脚踹门。铜锁扎实,没踹开,又加力补了一脚,门才稍微松个缝,可依旧没蹬开。太婆小声示意:“算了,嚼句把行了,锁踢坏了又要买。”他不依,又朝门踹了一脚,朝里面喊:“小妹,你要有板眼就自己搬出去住,这有板眼的人窝在个关帝街做莫斯咧?”——“你当我不想的话?设计所传着说过几年分房子,我要是分了房子还跟你们挤一起,我张字倒着写!”小妹躺吖们床上,极其认真的朝外面嚷。
这是小妹第一次在家谈单位会分房子的事,怼的张秦忠有点意外,后者闭了嘴。毕竟他说起来以前当过副厂长,现在换了厂,虽也是个小芝麻官,但一路走到今天,自己跟“分房子”这三字从未扯上过半点关联,还跟娘老子窝一起住。男儿气短,这才无话。
待张淑白牵着四个吖到家,天已渐黑。饭桌上一如往日,无甚异常。好像她到家之前,这个屋里原有的那些对话和争执压根都没发生过。只是太婆提了句,说淑白老娘白天来了的,自己还跟她买了根拐杖。张淑白点个头,没多问,没多说。小妹全程静默,除了跟小静小二偶尔添饭,夹菜时互动几句,跟其他人无交流。
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张淑白对1979年年尾这一天,她姆妈从关帝街离开后,至自己到家之前,老宅里发生过什么,依然一无所知。没人告诉过她,她早年里日日痴念,梦寐以求能巴望到的——来自于小妹的道歉,曾离她这么近过。
遗憾的是,这份道歉,这辈子都没收到。2019年(小妹已于2011年过世),张家某次家庭聚会的饭局上,张淑白跟小静提起几十年前的往事,点到了早年自己住院,他妈妈去医院闹的事。小静嘿嘿一笑。有点印象,没多说什么,扯了点别的转移话题。他那一笑,像极了年轻时护小妹短的张秦忠。这份笑里,藏着一句话:你太小肚鸡肠了,几大的个事情咧。几十年了还念念不忘的。
话说回来,即使那天小妹被逼了一把,听了太婆和哥哥的话,就“医院大闹”事件向张淑白作了道歉,意义也不大。因为在随后的人生里,小妹掐着淑白搞的类似事件,依然时有发生。

张秦忠烟瘾大,一天两包白沙雷打不动​。1980年下半年,他职位稍许变动,​当了厂里三把手。给他递烟送酒的变多了,其烟瘾渐渐变大。据他自己晚年回忆,​那一时期的自己,一天五包烟,吐痰都是黑色的。经常是一打开办公室抽屉,十几包白沙在里面​堆着。那个屉子常年无锁,不同阶段,​谁在往里面放烟,他清楚的很。而据张淑白说,他早年烟瘾极大,但“一天五包”有夸张之嫌,至于打几分折扣听,无从可考。

​                      (未完,待续)

楼主:杨武汉

字数:35448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7-20 21:23:51

更新时间:2020-07-28 0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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