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北方某沿海小城。气温高得要命。
方祖元感到很难受。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紧的，恨不得将方向盘扭下来。
出租车又破又旧，空调出了问题，冷风断断续续，吹一会儿停一会儿，没有规律，更让人烦躁。
今天已经有不少客人为此大发牢骚。
方祖元不过随便听听，压根不往心里去，他M的，爱坐不坐，别以为掏钱就能充大爷，有能耐坐飞机去。
太阳的烘烤，难闻的机油味，客人的挑剔，方祖元早已习惯。
有些磨难，你不在乎，就没什么。
这个下午，令方祖元难受的是他不小心拉了一个熟人，一个他挺膈应的人。
宋雨，方祖元高中同学，高三那年他们同桌。
那时宋雨瘦瘦小小，脸挺白，可惜被青春痘占掉一多半，不帅也不丑，成绩拔尖，但十分内向，不爱与人交流，属于班里的小透明。
方祖元不是一开始就膈应他。
一开始，他觉得有个安静成绩好的同桌是件不错的事情，他自己是体育生，身姿矫健，性格外向，身边总环绕着一大帮子人，他喜欢热闹，但热闹大发了他也嫌烦，这时，他就用手指捅一捅身边的宋雨，接到约定好的信号后，宋雨会说一句，太吵了，能不能出去说。
宋雨不说话时一副弱鸡的样子，说起话来硬邦邦的，莫名让人一震。
年少顽皮的方祖元眨眨眼睛，努努嘴巴，意思大家先散了吧，别打扰优等生学习。
这样一来，大家只会觉得宋雨人不咋样，没劲。
而方祖元潇洒大度，粗中有细，很能照顾旁人的感受。
那时，班里有一半的女生喜欢方祖元，一半的女生心里不拒绝方祖元。
方祖元清楚自己的魅力，从小帅到大，女生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他没想到，男的也会对他产生兴趣。
虽然后来也遇见几个。
但第一次最震撼。
时隔多年，眼角都微微有了纹路，方祖元想起那一幕，还是很膈应。

方祖元一个闪念，抬眼望向头顶的倒车镜。
哪知宋雨正直勾勾看着他，目光相碰，方祖元赶紧调转视线，装作不经意的一瞥。
心里暗啐一声，变态。
之前他还有点犹豫，该不该相认，好歹同学一场，尴尬归尴尬，过去那么多年了，别太计较。
此刻他马上改了主意，那种熟悉的令人其鸡皮疙瘩的目光，他这个钢铁直男，实在是消受不起。
生活已经够累了，他不想再给自己找任何麻烦。


“今天同学聚会，你为什么没来？”
坐在后排座，始终一言不发的宋雨忽然出声。
竟然把方祖元吓得一激灵，险些踩错刹车。
既然一方说破，那就没法再装不认识了。
方祖元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
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的眼神意味着他在寻找一个完美的托词。
宋雨很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他都熟悉，他都怀念，在无数孤寂的日子里，反复回味与咂摸。
他爱他，自第一眼起。
他爱他，自此坠入地狱。


方祖元咧咧嘴，“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八年。宋雨默默回答。高中毕业，从朝夕相处到各奔东西，宋雨不出意料地考入当地的名牌大学，他不能丢下相依为命的奶奶，这辈子，除了照顾好老人家，他没有其他的人生追求。
一个孤儿，活在世上，饱受世态炎凉。
在艰难度日中，对人性早已失望，不期待谁，不指望谁，也不喜欢谁。
听到老同学这三个字，宋雨内心泛起温暖的刺痛。

“你为什么不参加同学会了，是在躲我吗？”后视镜里，宋雨死死地盯着方祖元的脸庞。
显然今早这个人没有刮胡子，眼眶下透着青色，棱角分明的轮廓，配上灰蒙蒙的油腻的刘海，眼前的方祖元沧桑而颓废，少年意气的模样已然在他身上死去，宋雨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此时他的脑门发烫，仿佛在经历一场高烧。
一个念头像饿了几百年的秃鹫一样盘旋在滚烫的大脑上方。
他有种预感，自己又能再次接近所爱之人了。
爱情使人丧失理智。
宋雨上半身随着刹车猛地前倾，这一下让他差点没吐出来。
几滴雨点打在车窗上，扑出几条浑浊的泪痕。
不知何时起，天空阴沉到了极点。
“下车。”方祖元的脸色亦如狂风暴雨前的征兆。
宋雨茫然地望着窗外。原来不知不觉车子已经驶进了小区。
方祖元等了半天。对方仍旧没有开车门的动作。
此时他体内的暴躁之气几乎到顶，有种揍人的冲动。
但他知道宋雨身子骨弱不禁风，那时候他只揍了他两拳，肋骨就断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
方祖元不崇尚暴力，但当年的他确实对打伤别人毫不在乎。
首先，他占理时才会动手，然后，家里有钱，十万八万的医药费压根不放在眼里。
可现在不同了。
他方祖元再也不是从前呼风唤雨的阔少爷，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别说十万八万，千八百元的修车费他还得一拖再拖。
父债子偿，命运如此，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或者说，他在命运的第一课里就学到了，抱怨没有用。


外面闷雷不断，车内的气氛压抑到极点。
这种压抑并没有明确的缘由，根源都是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
就像乌云那端的闷雷，模糊，沉闷，不清不楚。
实际上，两人算不上有深仇大恨，同窗数载，没有情谊也有缘分。
对方祖元来说，有什么呀，不过被强吻了一次。
恶心归恶心，可那口恶气当时就发出去了。
没道理至今还在记仇，实话实说，若非偶遇，宋雨这人早被他抛到记忆的九霄云外了。
现如今，后座的宋雨一身名牌服饰，雪白的衬衫与脏旧的座套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进来的小区是市内数一数二的花园洋房，一年的物业费够他租一年房子的。
缓了缓，方祖元想通了，宋雨不重要，是自己受不了自己的落魄，如此直白不加掩饰的被一个曾被自己蔑视的小人物尽收眼底。
“怎么着，还得让我给你开车门啊？”方祖元平静下来，露出调侃的笑容。
宋雨转回头，看他的眼睛雾蒙蒙的，眼梢有点红，神情中带着几分胆怯与脆弱。
忽然间，方祖元的气完全消了。
雨过天晴似的。
他看看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丝，接着从车座底下摸出一把伞，绿色的，保险公司赠的。
“给你，雨大了，别浇着。”
宋雨望着方祖元微笑的脸，恍惚中又看见了那个蹲在自己面前说着“同学，我不是故意的”十六岁的少年。
他的笑容曾经让自己忘记了所有的疼痛。


伞被塞进手里，宋雨呆呆地说了声“没关系”。
方祖元扬起眉，觉得宋雨还是那么不正常，而自己一时间不知道回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