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皇宫已是深夜了。
甘泉宫外，烛光零稀，宫灯疲歇，唯有星点流萤点缀着夜半，全无迎接皇宫的主人回来的意思。
刘璟简短地命令道：“从侧门走。”
“……”纾影一脸迷惑，“陛下身份尊贵，体察民情亦是堂正磊落之事，为何隐秘行踪？”
“等明儿太后听闻朕回宫这样晚，肯定要啰嗦训导不放。”皇帝打量他眼，催促道，“你不是会轻功么。”
纾影诧异地望向他：“您不是说告诉太后娘娘了吗？”
刘璟哼了声，不讲理道：“多嘴的小奴才！你快点儿。”
纾影只好带着他跃过正门屋檐，踩着廊道窄顶落在侧门处，门口仅有两个守夜小侍，都是皇帝亲信，给恭恭敬敬开了藏列间的门，从此处进去，密道连通甘泉宫寝殿，已有安排的替身在殿内睡下。
刚进去几步，就听见纾影在背后软软地叫他：“陛下……”
“你别啰嗦，太后不会知道的。”
“陛下……”
他叫得太过轻软，挠得刘璟心痒痒的，转身去看，只见纾影半捂着嘴，面前是殿中心的玉石展台，上面盛放着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刀，唯有刀鞘刻的浪腾纹样，乃明珠镶嵌，熠熠焕光。
“这是镇国宝刀，八州么。”纾影目不转睛，“殊俗慕义，八州怀德…见一见它是奴才毕生所愿。”
“你毕生所愿未免太好实现。”刘璟走过来，“现在就实现了，下半辈子做什么？”他见纾影迟迟没有移开目光，便反手一握，将刀从台中取下，抽出一半刃身，果然寒气逼人，凛如霜雪。
“喜欢就送你了。”
他合上刀鞘，正要往人怀里一抛，被纾影阻道：“八州镇国，内除奸佞，外立国威，四方不敢犯，乃是国器，陛下不要捉弄奴才了……”
刘璟想了想，反驳道：“君无戏言，朕何时捉弄你了？”
纾影噤声，将刀放回原处，央道：“陛下，我们快走罢……天都快亮了。”

（十四）
碧落无边星斗，卷帘轻寒，四更里，纾影已然过了困劲儿，躺着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一般来说，妃嫔留宿伺候，大都睡在外侧，以服侍皇帝起夜，下床，纾影却是向来被要求在里面睡的。好在他并不知道这个规矩，未曾多想地接受了。甘泉宫的床本就大，将近清晨，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一般也不会把刘璟闹醒。
然而他今天欲爬到床尾绕下去的时候，刘璟吼了声：“干什么！为什么总是想着逃？”
纾影被吓了一跳，身子收回来道：“奴才没有……！”
……
他原本听话地跪坐回去，却没听到下文，等了会抬头察看，才发现皇帝是在说梦话。
他探头过去，刘璟额头轻蹙，眉宇间隐有薄怒，纾影不知该不该唤醒他，凑近些轻声道：“真的没有。”
哪料说得刘璟眉峰一动，睁眼醒了，入目便是纾影跪在腰边看着他，口称：“是奴才吵醒您了吗？”他挑了挑眉，坐起来看着人，确认了一会儿，才回应道：“不是，枕头太硬了。”
一旁的人垂眸点头：“那赶明儿换个新的吧。”
“几时了？”刘璟嗯声，打量了一下他，“这么早瞎折腾什么？”
纾影怕他又误会什么，犹豫着借口说：“我…我有些渴。没什么事，陛下再睡会罢。”
刘璟似是没睡够，又做了噩梦，眼睛晕晕的，皱着眉捏了捏鼻梁，抻腿下床。半夜里宫女不会进来，纾影本想下去找皇帝的靴子，但刘璟随便踩了两脚，自己草草穿上了，在檀桌前倒了杯茶便折返回来递给他。
所以……刘璟以为他刚才的话是让他下床去给自己倒水？这种照顾太过荒唐，他突然明白了睡在床外侧的意义，调整了一下姿势，面朝床边的人跪坐好，并不敢接，低声请罪。
刘璟带着些起床气，抱怨道：“你好磨蹭啊。”
纾影脸色白了白，不好让皇帝一直端着，便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就平举还给他。
刘璟的眼神扫在纾影轻垂的睫毛和几乎未动茶碗上，见他只喝了一点点，怎么也不像是渴醒了的样子，揣摩他又闹的什么情绪，晾着人没动。
纾影僵着手臂，举得有点酸了，才叫了声：“陛下……”
刘璟起了点笑意，呵声：“使唤你的陛下，好玩么？”
纾影惊讶摇头：“……奴才不敢！”
“给朕。”皇帝没跟他计较，等茶杯轻轻被放回掌心，他把东西往小几一丢，便钻进被窝同人说：“太早了，再睡会。”等躺下了，伸手去揽，却发现纾影面朝里背对他，还贴着墙边，顿时不满得没了睡意，围过去逼问道：“为什么从雍州回来？”
他稍贴过来，纾影就有点担心他听到自己心跳快得不成样子，又要问什么他解释不通的理由。没想到刘璟提的问题比想象得更难，他侧了侧头，把脸埋在枕头里：“雍州太冷了。”
刘璟信了些，想想有点道理，便松手放过他了。但纾影感觉他收手，以为是皇帝看出他撒谎不满了。欺君罪过可大可小，他诚实补救道：“奴才担心陛下……”
他说完觉得大老远赶着回来找打有点没脸，羞愧地闷着头，听见背后的呼吸声重了些，也十分紧张。刘璟没让他紧张太久，一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狠捏了一把他的臀肉：“到底是哪个？”答案不言而喻，皇帝的声音带着欣悦：“你还敢骗朕了，嗯？”
他捞起人的膝窝，看见纾影任他予取予求的样子，今晚也没能斋戒成功，迎着日升鸟啼，为十五元夜画上了一个春意盎然的句号。

（十五）
结果便是刘璟迟了惯例的节后早上去寿康宫的请安，匆匆早朝去了。
朝后议事回来，侍女正为纾影解下束髻换发冠，刘璟走过来在铜镜里看了看：“戴这么隆重的东西做什么？”
玉斛福了礼，答道：“回陛下，太后娘娘中午在寿康宫设宴，召纾影大人也去领个彩头，奴婢想总归是节日，便给大人换个福鱼花样的。”
当朝太后是个慈爱妥帖的，纾影毕竟是正经将门出身，自打知道皇帝用纾影缓解心疾以后，常常召他过去，话有安抚不说，还经常当面给纾影家里这样那样的赏赐，虽说肯定有想稳住谢家，利用治病的目的，但的确也是个和蔼的人。
自从纾影从雍州回来，这倒是太后第一次叫他。刘璟没有多想，伸手轻碰他颊肉：“今天上过药了吗？”
纾影嗯声：“早晨起来太医过来瞧了，说旧伤痊愈得很好，再过几日便不用上药了。”
他神情乖顺，刘璟忍不住逗他：“你今天要去寿康宫，谁陪朕批折子？”
纾影听他这样问，便真的认真去想，用匮乏的认知把脑海里的宫嫔都过了一遍，珍妃淑嫔娴美人……盘点完了才发现其中不妥，啊声道：“陛下决定……奴才不敢僭越。”
“朕想把你放在寝殿，哪儿也不许去。”
“陛下不想我去寿康宫吗？”纾影偏头看了看。
刘璟一笑而过：“去吧，告诉太后朕又打得你浑身是伤下不来床，让太后好好赏赐一下你父家。”
………
最终是朱六给皇帝伺候的笔墨。
年关政务一忙便到傍晚，青花盏里的龙井，因着夜凉添得更勤了。朱六劝歇时，刘璟突然叫他：“你跟了朕也有些年了罢。”
朱六不明上意，只有笑着应声：“承蒙陛下厚爱，没有陛下，哪里来的奴才。”
“嗯。”刘璟抬头打量他，“尚服所的司衣白氏，过了年中也要到出宫年纪，朕见过，门户虽小，却也是端正淳实的，必不会嫌你是宦官，赐婚给你，不算委屈。过了今年，你便出宫养老吧。”
朱六大惊失色，噗通跪下道：“陛下?!奴才哪里服侍得不周，请陛下重责，陛下别赶老奴走啊！”
“行了，”刘璟从四方椅里起身，“你在宫里伺候也大半辈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再老些，哪个姑娘还愿意跟着你。去吧去吧。”
打发了朱六，刘璟径直走回寝殿，玉斛正从里面出来，见人行礼解释道：“纾影大人提醒奴婢，昨晚陛下说枕头硬，奴婢方才给您换了一个。”
“纾影还没回来么？”
“没见着人，想是太后娘娘留着用晚膳吧。陛下要用膳么，奴婢去着人准备。”
还是冬末，天黑得极快。方才途径长廊，还是霞光满天，转眼望去，已经暝色幽暗。乍然而至的孤独感，像是无数个曾经经历的无眠夜晚洪涌而来，更是在决定遣走朱六以后破闸倾泄。
纾影不在，其实今日下午，他并不能专心。刘璟想起安国寺内，静心庙中，住持说他是先帝体内传下的至阳血脉反噬，因为纾影恰巧体质极阴，因此相近时才能缓解他的病症。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再想，刘璟走到殿外，桑榆残阳，暮色苍茫，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他：“今晨未及给太后请安。”
玉斛聪慧明意，向一旁耳语，有人长长地喊：“摆驾寿康宫——”

（十六）
寿康宫并没有想象中热闹的宴席。
雕栏玉砌，长窗清丽，宫人有条不紊地端着云盘垂首经过，进入殿内，太后因着听说皇帝要来，还未动玉筷。
皇帝行过礼，由宫女服侍着脱了披氅，听见太后道：“又忙到这么晚，本不必来看哀家。”
刘璟摆手称非也，眼神无形环视一圈没见着人，不想在太后面前表现出急切，只应付着用膳，问候。
“皇帝从甘泉宫一路过来，可听见些什么闲言碎语。”
刘璟一愣，笑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在母后面前嚼舌根了么？”
“不用对哀家嚼舌，皇帝昨日受万民拜礼，乘的是往年两倍的车骑，宫内宫外，早就传遍了。无人敢说给陛下听么？”
太后声带质问，但刘璟知道她是好心，只安抚道：“无妨，母后，朝臣这两年揣度后位人选还不够多么，朕带了谁，他们无从知晓，尽管猜去传去罢。”
“他们不知道，后宫嫔妃少没少人，哀家还不知道么！”太后见皇帝不甚在意，更是恼从中来，“皇帝心疾不稳，大可带纾影陪着随行，可是，带在百姓朝拜的御驾里？皇帝心中还有没有纲常礼制?!”
“若是旁人知道，虔心瞻仰祈拜的，拿他们烽火戏诸侯，别说民心溃散，社稷动荡，怕是要冒犯神明所赋，遭受天谴！”
皇帝见她生的真火，停下动作：“母后…所言过重了，不会有人知晓的。”刘璟其实有点被说懵了，他仔细回想，确认纾影从头到尾没露过半个头，回来时看见他上车的，也都是亲信里的左右手，才稍安了些心，“您宽心，是朕不妥，没有下次了。”
这番下来，太后也没心情用膳了，贴身侍婢上前伺候她漱口的空档，刘璟突然想到，太后叫纾影来，不会是问罪的吧，连忙状若无意添了句：“倒托母后提点，想起纾影在车里藏了那么久，诚惶诚恐地害怕，是怪朕贪图一时安逸逼人就范了。”
太后轻启檀口，掩面将清茶吐在白瓷瓶中，叹道：“哀家并非责怪你，皇帝怎能不知，哀家始终与皇帝是一条心的呢？你母妃临走托付，哀家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步步犯错……”
“人言可畏。皇帝日日把纾影留在甘泉宫，他们这些日子传的是陛下心疾愈重，就已有蠢蠢欲动，过些日子，岂非要传陛下同臣子乱情，昏庸蒙昧了！”
刘璟忍了两下，脾气上来：“母后可仔细有些话不能胡言。”他移目无言，半晌平声问：“纾影呢？”
“皇帝心疾难受，要把人日日放在甘泉宫，也有别的办法。哀家都是为着皇帝着想，你如何不懂呢？”
太后声色哽咽，转头阖上眉眼中的忧虑，刘璟见了，又心软道：“朕知晓母后都是为朕考虑。纾影在哪里？”
太后接过婢子给的鎏金手炉，用的还是王贵嫔生前送的暖炉套子，绣着两只喜鹊，衔枝啄食。她用指腹寸寸抚过，没有回答，轻抬眸看了眼身侧的婢子。
宫婢似有些怕，福了福身，断续说：“太后娘娘……赐纾影……净身伺候。”
刘璟不觉得自己听懂了这话的意思，蹙眉脱口：“什么？”
小宫婢似要哭出来，看了眼太后，低头道：“娘娘……准纾影…以内监身份…入侍甘泉，以肃清流言…永绝后患，现已在太医院了……”
太后见刘璟愣神，没什么反应，才接话道：“皇帝的病哀家知晓，只是不能再传得人心惶惶了。纾影日后再待在皇帝寝殿，便名正言顺，哀家会放出消息，安国寺祈福有灵，陛下心疾痊愈。至于谢家，哀家已经答应礼聘纾影的胞妹入宫为妃，这样的功劳，也算光耀门楣了。”
“……”
“……你说他在哪里？”

（十七）
资历浅些的太医院使焦头烂额地等在外面，他们只知道太后下了懿旨，并不能得知要行何事。
先是几个老御医进去，大半慌张出来，继而太医院又来了几批二、三等的侍卫，皆是寿康宫门前行走的。太后能调度的侍卫并不多，不过是平常拨去保护太后安危的，此时差不多已是全数，太医院的夜晚很久没有这么喧闹。
因此当这些年轻的太医看见皇帝额汗涔涔，狼狈赶来，更是吓得不轻，强自镇定伏地见礼，埋头不听不看不想。
刘璟这一路匆促，不等宦官迎上前为他启门，便径自推开重重隔扇门，撩袍跨过门阃，穿过外面的一圈回廊。
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沉着，明明踩在平坦的青石路，却眩晕如无主孤魂，仿佛想了太多，又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在每一场梦魇里，巨大的浪潮铺成一条血路，永恒的黑夜辗转流传，天上落下冰花片片，纾影被砸了好多血窟窿，他无法保护他。
梦境破碎是在内室见到人的一刻，纾影坐在角落的地上，身边是一方宽凳，垫了薄薄的一层毯子，做床太小，做椅子太大，也不知躺在上面是用来做什么，瑟瑟地散发出磨折的气息。
难怪纾影不肯坐。他一时竟这样想，转眼看去，屋内的太医颇为手足无措，旁边还跪着侍卫，脸上有血，身上也带了伤。
纾影的脸颊没有颜色，对视的瞬间，眼里由戒备转化为萧索，如一只猎豹口中求救的角鹿。
他不忍再看，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僵着未动，直到移目看到桌上呈着把锋利的弯刀，尖长刃薄，是削玉如泥的吹毛利刃。
刘璟很是冷漠，发出的声音也淡得像要散走：“你对宫里的侍卫动手了？怎么弄成这样？”
纾影在抖，眼里浮现出渺小的不解。陛下是在问他么？他昨日还逼着自己脸红心跳地叫他的小名，他今早让他撒谎，要跟太后说自己在陛下那里受了苦，才好叫太后怜惜一下他。
纾影更往墙角缩了缩：“陛下……”
刘璟心一落，斥责道：“怎么，你不愿意？”

纾影大惊失色，十分无措：“不是……”他又唤了声陛下，看见刘璟依然冷酷相向，竟然比刚才反抗的时候更怕，“我，…奴才只是以为……不是陛下的意思。”
寿康宫的人后脚赶来，被场景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回事？”
为首的沈太医颤颤巍巍回话：“纾影…不让臣等近身……”
刘璟淡淡扫去一眼，沈太医额头青紫，显然是刚被推搡磕撞过。“纾影，这是皇宫。”
“现在朕进来，你也要动手么。”
纾影面色惨白，眼泪惊惑地掉下来：“陛下要奴才做…做……”
“对，”刘璟的语气平平地，纾影刹然听出了一声放纵的嘲弄，他环着身子，像一团被扔掉的废纸，正被主人唾骂几声无用。“太后的意思，自然是朕的意思。你住在甘泉宫，口称奴才，这么久了，还是不懂。”
“不过那是刚才，”刘璟指着一屋子狼藉，将话狠绝掷去，“现在朕不需要一个有反骨的奴才了。放在身边，指不准哪天还要弑君了。可养不熟，你滚吧。”
内室未设许多炭火，尤为冷冽，纾影的心上戳了几把刀子，还是抹了一下泪，下意识辩解说：“不是……不是反骨……奴才只是以为不是陛下的意思……”
没有人敢接话。刘璟稍侧了身，寿康宫前来的人颔首回应，指挥着太医退下的退下，侍卫治伤的治伤，人渐散去。
等屋子空了，纾影好像也哭干了，眼神空洞洞的，见刘璟要走，摸墙站起来，露出膝盖渗的血，刘璟才发现他受伤了，却没问什么，转眼纾影跟过来，像只遭抛弃的小动物，被主人打伤了，还可怜巴巴地想回家。
“陛下……”
“给他找间屋子，明日天亮宫门一开，就送他出去。”刘璟吩咐完侍从，看见纾影绝望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为什么。纾影知道自己没有立场问这个问题，是他不自量力把甘泉的一点暖当做春天，是他错在先，可是……
他没动作，刘璟抬步间斟酌了下，“其实，并非全是朕的意思，”
纾影露出一点小心的希冀，却因为他还有后话，更加害怕。
“是太后的建议，你总是想着要逃，朕也便答应了。”见纾影默默垂下眼睫，摇头否认，他又道，“方才进来时却发现，如果你真的逃了，反而轻松。日子不短，到底是有些腻了。”
“知道你想走，到时给你封个地方闲官，也不算亏待你罢。”
刘璟扬起的手顿了顿，最终摸了把纾影的耳垂：“好了，去吧。”

（十九）惊梦
【纾影】
夜雨千丝万线地落下来。或许是出宫的马车并不妥帖，晃得人天旋地转。等到了宫门，御者问他回哪里，纾影更是难受，胃里一阵翻涌。
他不愿意再去夜鹤府上。他是夜府的客人，就像他是皇宫的客人一样。落难之时，纾影竟然找到了一点少年时小小的倨傲，只是如今这样清高看似意气风发，内里却破败得可怜不堪，摇摇欲坠。
不经想起和夜鹤共事的时候，原来他也是有过很强的自尊的。
是谁把他变成了一个落败者的模样？
纾影记得刘璟践阼的第二天晚上，他还在三皇子的王府善后。王府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看着人卸下几个屋子牌匾离开，自己欲去家庙里熄灭最后的烟火，却听见里面竟然还有人在说话。
他疑惑地进去，看见还穿着常服的刘璟，惊得无以复加。
带刘璟出宫的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柳泽，吞吐叫他师兄，说陛下以命要挟他逼不得已。
刘璟状态极差，根本无视纾影的到来。他掀翻面前的牌位和香炉，似乎由景生情，大发脾气：“皇兄为什么这样对我？！”
纾影怕他失控之中引火上身，赶紧走过去，用身体拦住他，跪请陛下息怒。
刘璟扶着案台，大口喘气，垂着眼睛，叫纾影看不清神色。
他之后无数个自上而下看刘璟的时刻，无数个承受他的怒火和发泄的时刻，都在想，陛下是不是不记得他曾经在王府的家庙里，抱着他哭过一晚，安静地睡在自己的怀里。
陛下大抵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他登基前几月，性情暴躁，滥用严刑，以宰相秦忌为首的一众朝臣押了三皇子生前的部下供他发泄治疾——是因为纾影自己告诉秦忌，我或许能缓解陛下的心病。
……
纾影也没有回谢府。
这个姓似乎陌生得已经不属于他，即便昨日御驾经过的时候，皇帝还在马车里问他是不是想家。
刘璟用腻了他的身体，又玩弄他的感情，他从年少有为到被贬为奴跌入谷底，是令谢家蒙羞的罪人，哪怕远去雍州，也从没想过再回去。
深夜的街道万籁俱寂，街边的摊铺草草铺上大布，未及整理，几个小玩意零落到地上。
正巧，竟然是纾影昨晚看见过的吊线烟花，他走过去欲近些瞧瞧，不料另一双手先一步捡起来。
纾影不出声地抬眼看去。
那人头顶戴着布帽，把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不记得我了吗？大人轻功上乘，跑得我好辛苦。”
纾影略略记起，这布帽之下没有头发，他是个和尚。安国寺外有人佯装除扫听墙角，他曾追人从东郊到西郊一路，因为天色渐暗，迫不得已折回。
“今日不用追啦，大人跟我来吧，我有一个好去处。”
—————
边写边发现我儿子真渣，希望下一更的刘璟视角能够为他挽回一点分数。
过半警告（可能不只一半） 后面没有虐了吧（我觉得）

（接上）
【刘璟】
从长春宫的波斯猫因为他的怜悯伤心被抛入湖中起，刘璟便不再是一个感性的人。
他披上刀枪不入的铠衣，铸起尖锐无眼的利刃，借着心疾放纵，喜怒无常，所有人都再不敢妄加揣测帝王的心思。
就像他宠爱珍妃，却从不动情。珍妃只是他平衡四方的工具。所以，他后知后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时感性，做出带着纾影去受万民朝拜这样危险的事情。
纾影虽然面上惶恐，小动作里却带着一点新奇的探索，就足够让他觉得可爱了。
刘璟的好心情持续到安国寺内和住持的交谈，他被理所当然的告知，自己体质极阳，纾影体质极阴，需取纾影骨血做药，否则心脉不稳，会短了寿命不说，也会波及后代。
刘璟突然有点庆幸纾影很乖，识趣地没有进来听他们的谈话。
不是什么大事，他对长命百岁也没有兴趣。只要他不下令，安国寺会替皇室保密，无人会擅作主张。
纾影离开的小插曲也很快就过了，他依旧带着纾影微服夜游，晚上依偎入睡。
直到太后叫走纾影，变故发生。
刚开始时，他为了让太后不牵连到纾影，故意说，纾影是被朕逼着藏在车里的，也很安分。
太后慢条斯理地给他压力，他原本不必过多在意，心里却生出一种异常地烦躁，甚至在后来鲜有地顶撞这位亡母故友说：不要胡言乱语。
太后告诉他，她很关心皇帝的心疾，如果纾影能缓解，那就让他当个小太监，永远栓在陛下身边。
他又惊又怒地从寿康宫赶去太医院，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安国寺效忠皇室，不会将他心疾短寿的秘辛公之于众，不代表不会禀告给皇权顶端的太后。她这次尚且只知晓纾影在身边可以缓和皇帝的心疾，便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残忍的裁决，下一次她知道，纾影微贱的性命可以换来君王的长寿呢？
刘璟终于知道，他刚才异常的烦躁来源于哪里。
纾影不该是施受的被方，他也不该因为可以躲藏在御驾的小小一角而欣喜满足，他更不可以是太后眼里无足轻重，随意宰割的宫奴。
他甚至要看朱六的眼色，太后随时召唤他，稍加赏赐，他就忘记所受苦楚感恩戴德，不管哪个臣子外人，都可以对刘璟说，还好，陛下的病有药可医，择日取了纾影的命便是了。
他知道，纾影也是曾经少小年纪，就在武将中崭露头角的人，是他把他带到如此境地。
纾影就像他年少时害死的那只猫。他无法保护那条藐小的生命，正如他现在无法保护纾影。
纾影应该离开他，去到属于他的地方。
太医院的侍卫对着墙角的众矢之的刀剑相向，团团围攻。
纾影明明那么强大，困于几十人的阵型中，却没有人有能力对他落实太后的命令。但他明明又那么脆弱，小小地缩在墙角，望着他的到来，发出幼鹿般依赖的求救。
比起刀枪和血光，纾影似乎在他说，腻烦他了，骂他反骨的时候，才是真的害怕。
真不懂事，竟然还问他，枕头换了没有。
他牵了他的手，冰冰凉凉的。甘泉宫一群蠢东西，大晚上的，没有宫女给他加衣服吗!?
谁会把一个失宠的奴才伺候得妥妥贴贴的？
他牵着纾影的手，差点就要忍不住，还好他的手冰冰凉凉，不会有人考虑他的感受，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寒热，刘璟才能一直理智下去。
他理所应当地告诉他，朕会赐给你镇国宝刀，朕会复你的职位。
在今后的几年，皇帝会不着痕迹地赋予他指挥调度的权力，替他规划深中隐厚的人脉，派他到边远的地方，立一些军功，积淀一些民心。
他会很乖。至于那时候的纾影还记不记得，他被自己所效忠的君主折辱过，珍爱过，抛弃过……
还记不记得曾经躺在皇帝的怀里告诉他，雍州很冷。
也无所谓。

好久没写了…容我慢慢找找我的文风

（二十）经年
皇帝安排的人顺理成章地把纾影带回以前的师门，玄岳门，承袭护军都尉一职，同时深造经略兵马，州郡部署之事，同年领兵南下巡检，归来位至将军。
武将上朝并不必如言官文士，忙碌时甚至于一月只有一回，除却例行奏报，刘璟说不上是疏远还是冷淡，对他既没有表面上对贤臣的爱护关怀，也从不曾召他在便殿议事，以至于群臣都拿捏不清，陛下对这位步步高升的谢将军究竟是宠爱还是排斥。
转眼已是第二年立春，北方边陲战事频频，纾影以谙熟雍州地势为由，自请领军平乱。北境蛮夷凶厉，刘璟一开始似乎并不认同，但纾影的确是最好的人选，这一去光阴如梭，纾影归京时，已然是白雪皑皑的冬天。
这次的功绩真正足以让纾影高官厚禄了，怎么说也是家国功臣，而归来之日，刘璟竟然称病不朝，只下令封赏，并未见他。
这次北上，柳泽身为副将辅佐，又是师门兄弟，已然同纾影建立了感情，回到玄岳门，不免同他嘟囔：“陛下这些年待师兄不好，朝堂里都在揣测，师兄功绩卓越，迟早会起不轨之心。”
纾影没放心上，“权财多了，难免有红眼之人，今日造这样的传言歪曲，怕是明日就要参我的罪了。”
大抵上辈子是个学算卦的，纾影一语成畿，次日朝上，果真有人以头抢地，呼到：“陛下有所不知！谢将军身在北境时，凶残暴戾，奸淫掳掠，分明已经捉到首领，却依然做尽屠城之事，连无辜的百姓也不放过！”
竟有人跟随附议：“我朝崇尚仁义慈悲，陛下封赏谢将军如此，岂非助长草菅人命之风！”
刘璟听笑了，扫了二人一眼，侧头问：“纾影作何解释？”
他听得又气又觉得好笑，说话没过脑子，话音没落就后悔了。
他刚刚叫，纾影。
刘璟已经两年多没叫过他的名字了。
大多时候，他都疏离的叫朝臣职务，或者“诸卿”，关系近些，就叫“爱卿”，从未当众叫过哪个人的名字。
简直是……刻在脑子里下意识的举动。
果然他刚说完，底下便有猜测圣意的面面相觑，自以为懂了圣意的众人，连连引经据典，述说蛮夷恶劣，谢将军无比正确，纷纷上前解围。
刘璟庆幸没人发现自己的尴尬，匆匆散了朝。
就好像，他装了两年的疏远，突然暴露了内心的亲昵，颇有些没有面子。
必须要说点什么讨回来。
两年来，顶多宣政殿议事相见，纾影再没来过后面的甘泉宫。
有了朝堂上的经过，纾影自然认为是皇帝怪罪他在北境时屠城的事情，又给他面子没有当着众人加深责问，才私下召见警告他。
他还没来得及紧张，进了殿内，隐约看见刘璟坐在主座的身影，就远远地在帘外跪下请罪。
刘璟隔着帘子，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脸，他想，自己召他来到底是在做什么！本来就是想告诉他，不要误会，叫你名字，并不是因为还把你当做那么亲密的关系，也不是想你挂念你，也不是在朝堂上故作偏爱你！
也不是……！他还没想完，就看见纾影跪的比等候侍奉的宫女还远，松了口气，又憋了口气。
是他多心，就算现在的纾影功成名就，也应该是恨他怕他，想要远离他的。
皇帝迟迟没有声音，纾影以为是在等他往下说，于是道：“臣自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实在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感动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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