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洞子 罗鸦酸 灯盏菜
覃炜明

暗洞子、罗鸦酸、灯盏菜，是吾乡三种野草。查“识花君”，“暗洞子”的学名应该叫“蓬蘽（读lei）”。如果不是因为写这篇文字，我估计包括我在内，老家人到死都不会知道“暗洞子”叫“蓬蘽”。很多野草野果，老一代只会叮嘱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没有人会考证它的名字怎么来。至于“罗鸦酸”，学名叫“醡浆草”，估计很多人孩提时候吃过。大家比较熟悉的可能是灯盏菜——虽然灯盏菜别名很多，但是吾乡叫灯盏菜，却是用了特别标准的名字。
回忆三种草木，总会想起几个儿时的伙伴。这几个伙伴，都是女孩子，而且估计她们都比我大一两岁。四妹，是保元四兄的女儿，她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父女两人，住在只有两间屋子的泥房里。四妹从小就病恹恹的，一副无所谓甚至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加上人长得矮小，甚至记得她那时候就有点驼背了。六妹，是二伯娘“岭脚佬”（见《活在吾乡•二伯娘那一串龙眼果》）的三女儿。我和六妹一起玩的时候，二伯爷也已经不在人世，我也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去的。而石姨是保宏七兄的女儿，保宏七兄是吃大茶藤死去的（见《大茶藤，断肠草》）。
现在想来，小时候，我为什么喜欢和这样几个女孩一起玩？难道是因为我小小年纪也失去了父亲，我们小小年纪就懂得同病相怜了吗？
不知道，我也一直没有去想。我倒是在印象中，我们几个，曾经一起玩捉迷藏，一起摘暗洞子，一起挖罗鸦酸，一起煮灯盏菜。
暗洞木（蓬蘽），现在乡下已经不太多见，我估计很多人也不会摘这样的野果了。百科介绍——蓬蘽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的落叶灌木，茎直立、具腺毛，叶互生，边缘锯齿，有叶柄……从头到尾，就是没有看见介绍蓬蘽叶上和茎部都长满了倒钩的刺。蓬蘽的果实也就是暗洞子极不容易采摘！经常可以看到，叫”崩头嘴”（地名）的地方，下边的牛路（专门让耕牛行走的路，由于常年累月行走，牛路经常要比人行的路低二三十公分）里边有一株长得特别茂盛的暗洞木，四月时节，暗洞木结出来的暗洞子，大的如拇指，小的像中指，红得非常鲜艳，像一颗一颗挂在绿叶里的珠子，特别诱人。暗洞子的味道更像现在的草莓，特别鲜特别甜。在路边，只要看到那里有一只暗洞子有了一点红影，将熟未熟，人们就会惊喜得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轻轻举手，扒开树叶树枝的刺，一手摘了，放进口里。但是因为”崩头嘴”的暗洞子大多数长牛路的里边，又在叶丛中，人手很难伸得到，所以那里的暗洞子就经常长到鲜红甚至有些微微透出紫色。毫无疑问，这是最好吃的暗洞子。
我们去摘这些暗洞子的时候，四妹总是第一个打头阵。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有点弱不禁风，甚至有些驼背，一下就跨过牛路，将自己瘦小的身体，闪进了树丛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她双手捧着发红发紫的暗洞子，而手背、指头和脸上都挂出了不少血痕。大家分吃她的暗洞子的时候，看看他一身的伤痕，真的有点于心不忍。四妹后来很早（估计是不到二十岁）就嫁了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嫁去了哪里？因为不久四兄保元也过身了，村子里好像再没有人知道四妹的情况了。
同病相怜。我们几个，也曾经一起去挖“罗鸦酸”。罗鸦酸学名叫醡浆草，有非常漂亮的花。我不知道村人为什么叫罗鸦酸。可能因为草是酸的，也可能因为乌鸦也喜欢吃这样的草吧？
网上介绍，醡浆草又叫酸咪咪，为醡浆草科植物醡浆草的全草，性味酸，寒。归肝经、肺经、膀胱经。醡浆草有清热利湿、凉血散瘀、消痈解毒的功效。可治疗泄泻、痢疾、黄疸、淋病、赤白带下、麻疥疮、痔疾、肛脱、跌打损伤、烫火伤等……可是我们那时候吃醡浆草、罗鸦酸，首先是喜欢吃罗鸦酸的根。罗鸦酸的根部像一个小萝卜，大的有手指一样，小的有筷子一样。现在想起来，这个样子更像乌鸦（我们老家叫乌鸦为罗鸦）的嘴巴，会不会因为这样我们叫罗鸦酸呢？罗鸦酸的根并不好吃，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一些脆脆的草根而已。不过那时候只要大人答应是可以吃的草木，我们都吃。但是我的几个伙伴，特别喜欢吃罗鸦酸的茎。罗鸦酸的茎，白色，洗干净了像一条一条断下来的米粉条，吃起来就味道十足。一把罗鸦酸人口，牙齿刚刚咬下来，一股酸酸的滋味，马上就直通到肚子、肠子。我从小到离开家乡，干活的时候，只要看到田边、路边有罗鸦酸，都会挖一把，洗了，连根带茎，一起吃下肚。
挖罗鸦酸的时候，还会挖灯盏菜。灯盏菜也长在路边、地边，一棵一棵，爬地而长，叶子像铜钱，更像油灯的灯盏。但是灯盏菜很苦，不能够生吃，只能够挖回家做凉茶。有时候，我们挖到了灯盏菜实在太多了，想换几个钱。我知道一个叫定波的人，喜欢买一些小伙伴捉回来的黄鳝泥鳅之类，就带了把一大把灯盏菜，去定波的屋里，说要卖给他。定波眯着眼（他是单眼，花名罗单），抓起一把灯盏菜说：这样的东西，满地都是，怎么能够换钱？他在灶头的火柴盒里，挖出一个五分的硬币，塞过来，大声吆喝：“走走走！”
十分无趣。我们玩无可玩，就干脆在巷口，用断砖砌了一个“灶”，上边架一个瓦片，烧起火来。六妹在家里拿出菜刀，切了灯盏菜，放到瓦片上“煮”了起来。自然，煮熟的灯盏菜，并不能够吃。不过玩够了，大家就心满意足，回家去。
现在，几十年过去，我和曾经一起玩炒灯盏菜的几个小伙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六妹不知道嫁去了哪里？石姨嫁在本村，我不了解她的情况，但是去年见面，她问起我孩子的情况，她居然还知道我的女儿读了博士……我不知道，石姨是不是记得我们儿时的那些旧事？
灯盏菜学名雷公根，另有别名崩大碗，在农村，灯盏菜是凉茶，一般人感觉自己身体不适，大多数会煲灯盏菜，把水喝了，大多数时候也就好了。吾乡有谚：灯盏菜，雷公根！阿妈发头晕，放只鸡蛋吃，咯洛（形容起来的动作）就起身。但据说，村子有女人怀孕，吃了灯盏菜，“血山崩”——孩子流产了。不过，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吃灯盏菜。有时候感觉身上“湿气”重了,家人会到菜市，买一些晒干了的灯盏菜，和青皮鸭蛋一起，老火煲一两小时，煲好了，在汤水加蜜糖，成灯盏菜蜜糖水，说是可以去湿润肺。而煲过灯盏菜的鸭蛋，剥皮以后，囫囵吞枣，很香!
有时候回老家，到周围农村看看，有饭店劏鸡，经常会用灯盏菜滚鸡杂鸡血，招徕顾客。这是一道特别有味的菜——微苦、稍涩、似甜、非甜，混合在鸡汤味里，让人吃出一种岁月的悠远和多多少少的五味杂陈。又，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做过副县长。据说他下乡吃饭的时候，总要点一道灯盏菜滚鸡红（鸡血）。确定吃饭的时候，他装出很随便的样子，说：不要复杂，随便一点就可以啦，“搞一碗灯盏菜、滚鸡红，就得了。”接待的人，把饭店的老板拉出一边：“杀鸡，不杀鸡哪来鸡杂鸡红？”老板高高兴兴，到地里捉鸡去了。
“随便一点，灯盏菜滚鸡红”——就成为朋友间吃饭时候经常谈论的笑话。
202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