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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则桐:张岱探稿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张岱探稿
张则桐
目录
绪论
第一章张岱家世、生平考探
第一节张元忭的生平、思想和学术13
第二节张汝霖行实辑考
第三节张岱家族其他人物考索
第四节张岱生平考略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
第一节从《四书遇》的纂述方式看张岱的思想渊源和
学术倾向76
第二节良史精神的传承一一略谈黄道周对张俗的影响
第三节张岱的晚明党争论平议…92
第四节《快园道古》编撰体例和文化精神 101
第五节《夜航船》的编撰特色和文化命运……108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 …116
第一节张岱的生活艺术观 116
第二节张岱的功名观…120
第三节张岱的生死观和价值观122
第四节从《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看张岱的遗民情绪…126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32
第一节张岱与晚明戏曲艺术
第二节张岱与晚明书画艺术144
第三节张岱与晚明园林艺术
第四节张岱与晚明若饮风气…164
第五节张岱的诗歌和诗学观…170
第六节“冰雪之气”:张岱的艺术精神论…176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8
第一节“真气”与“深情”:张岱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183
第二节晚明江南社会的风俗长卷:张岱的风俗记191
第三节张岱的山水园亭记…198
第四节张岱的史论、序跋……・207
第七章张岱散文的文化、艺术渊源及特色……217
第一节《世说新语》对张岱散文的影响…217
第二节张岱与徐渭22
第三节张岱与陈继儒…230
第四节王思任对张岱文艺思想和散文创作的影响
第五节《陶庵梦忆》的创作意识和文化寄托…245
第六节《西湖梦寻》的体例渊源和创作旨趣…252
第八章张岱散文与现当代散文261
第一节周作人与张岱261
第二节黄裳的张岱评论270
第三节张岱散文对当代散文的影响276
附录张岱年谱简编81
参考书目 ……291
后记

绪论
张岱(1597ー?),一名维城,字宗子,号陶庵、蝶庵等,山阴(今浙
江省绍兴市)人,明末清初的学者、文学家。张岱一生著述不辍,留
下了相当可观的著作。他的著作生前身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刊
刻,仅以稿本、抄本流传,其价值是逐渐被发现的。五四时期一批新
文学作家开始认识到张岱散文的巨大魅力,时至今日,张岱在中国
散文史上的地位已被充分认定。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张岱是古代散
文家中屈指可数的人物,黄裳先生称张岱为“绝代的散文家”,施蛰
存先生晚年在对唐宋八大家、桐城诸家及公安、竟陵的散文都表示
不满之后认为:“独有张宗子此二梦,还经得起我五十年读书的考
验。近日重读一过,还该击节称赏。”(《重读“二梦”》)白化文先生
说:“平生最爱读明末清初史学家兼散文家张宗子(岱)的《陶庵梦
忆《西湖梦寻》,窃以为张氏的散文实在是达到了晚明性灵”一派
文字的顶峰,虽与前此的公安、竟陵两派有传承关系,但其成就远在
两派任何大家之上。”(《异书入手意凄迷中华读书报》2001年9月
5日第7版)陈平原先生认为:“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而且,如果
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我估计他也能入选。”(《都市诗人的奇
情壮彩:张岱的为人和为文》)这些评价已足以使张岱不朽,何况张
岱的价值又不仅仅体现在散文成就上。
在张岱众多的著作当中,《西湖梦寻》是幸运的,于康熙丁西
(1717)以风嬉堂原刻本在广东刊印,并被《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光
绪年间收入《西湖集览》、《武林掌故丛编》等丛书。《古今义烈传》有
崇祯甲成(1634)刻本,这是张岱第一部著作,也是最早的刻本,亦有
抄本流传。最脍炙人口的《陶庵梦忆》有风嬉堂抄本,金忠淳刻《砚
云甲编》本,乾隆五十九年(1794)王文诰刻本,道光初王见大中箱
本,成丰年间粤雅堂丛书本。张岱的文集《琅嬛文集》至光绪丁丑
(187)オ刊刻。《史阙》有道光甲申(1824)刻本。《徐文长逸稿》亦
为张岱编辑。其他仅以稿本或抄本流传的有《陶庵对偶故事》、《四
书遇》、《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夜航船》、《快园道古》《琯朗乞巧
录》、《张子文秕》等。晚清民国尚存世的有《大易用》、《一卷冰雪文》
等。民国时期刊印了俞平伯点校的《陶庵梦忆》,朱剑芒将其收入
《美化文学丛书》,民国二十四年(1935)刘大杰点校了《琅嬛文集》,
收入《中国文学珍本丛书》刊印。民国时期,《陶庵梦忆》、《琅嬛文
集》最为流行,沈启无《近代散文钞》也收录了27篇张岱的文章。上
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张岱的著作一度沉寂,中华书局仅于
1959年刊印了《石匮书后集》。这四十年的学术界和读书界对张岱
相当陌生,张岱已淡出这一时代的记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
来,张岱的著作又引起读书界、出版界和学术界的关注。1981年上
海古籍出版社刊印了马兴荣点校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这是
新时期以来流行最广的本子。此后,浙江古籍出版社于1984、1986、
1987年分别整理出版了《四书遇》、《快园道古》、《夜航船》,使沉埋三
百多年的抄稿本与读者见面。岳麓书社1985年推出了新点校本
《琅嬛文集》。199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印夏成淳点校的《张岱诗文
集》,包括《张子诗秕》和《琅嬛文集》,至此,张岱的诗文作品已大致
完备。《续修四库全书》又收入《石匮书》、《石匮书后集》,这两部卷
帙浩繁的史书也成为学人习见之书,这些著作刊印后均受到读书界
和学术界的欢迎。近二三十年来,张岱已成为明清文学研究的一个
热点和读书界的一个话题。
关于张岱及其著作的评论研究与张岱著作的刊印传播紧密相
连。崇祯元年(1628)张岱编成第一部著作《古今义烈传》,请陈继
儒、刘荣嗣、刘光斗、祁彪佳为之作序,陈继儒是张岱祖父张汝霖的
挚友,幼年的张岱曾因联对敏捷而得到他的赞许,只不过在暮年写
序时已经忘却。陈继儒艺术评鉴的眼光是高明的,他抉出了张岱文
章的渊源:“其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
翠。”写人叙事,张岱深得《史论》、《世说新语》的神韵。而张岱的史
论又呈现另外一副风貌,陈继儒评云:“笔底赞语奇峭,风电云霆,龙
蛇虎豹,腕下变现,而隽冷然,飄渺孤鸿,天外嘹呖,是又《汉书》
《三国》诸赞中所绝不经见者也。”陈继儒又指出张岱奇峭的史论“酷
似其祖”,更得之于本人的“オ力天出,灵动活现”。陈继儒对张岱家
学渊源和个人资性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他凭自己高超的文艺赏鉴
力点明了张岱的学术、文章渊源及风格特色,颇有洞幽烛微之妙。
无独有偶,张岱的父执辈刘荣嗣也称赞《古今义烈传》“奇古灵隽,盖
统《腐史》、《世说》合而成一家言者”。可见张岱的文章是以《史记》
《世说新语》为根基的。刘光斗是张岱的朋友,曾任绍兴府推官,与
张俗有过频繁的交往,他说:“余尤异宗子貌恂恂,挹对温克,无卞激
之态,而持论讽谊,直以电光霍开魅界。”由此可见,在生活中,张岱
的神态举止是相当温和的,下笔为文却激切锐利,“从舌瓣作冷香沁
入脾腑”,“冷香”二字最能道出张岱文章的艺术精神。祁彪佳与张
岱的关系更为密切,在其罢官居家期间,朝夕过从,组织诗社,赏玩
戏曲园林,他的文艺鉴赏力也十分高超,他称费《古今义烈传》的文
章:“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
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论赞杂出,一字之评,笔怀
秋严,舌蓄霜断,出没其意中,忖度其言外,秦铜相照,纤悉不能躲
闪。”所谓点染,是指张岱写人物长于白描和细节刻画,而评论则公
允深刻,这都触到了张岱文章的主要特点。
明亡后,张岱避居快园,虽然生活困窘,亲自挑粪春米,却著述
不辍,他的绝大部分著作都是在晚年完成的。此时他深居简出,只
与绍兴少数的朋友有所往还,其中王雨谦、祁豸佳的气节、出处及爱
好均与张岱相似,他们与张岱结社吟诗,共同鉴赏书画,兴造园林,
因而相知甚深。王、祁二人是张岱文艺上的知音,他们最能理解张
岱的文心。因此,他们为张岱诗文作品所写的序言就不是泛泛而
言,而是有真理解、真欣赏。王雨谦《张宗子诗序》把张岱与司马迁
比较,认为张岱既有史才,又具诗才,从这个观点来看“《石匮》中未
尝无诗也”,正如《史记》可视作“无韵之《离骚》”,“试读其诗,则于今
昔之变,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此其诗又特一史也,而非失世之诗也”。
张岱明亡后的诗作蕴含着激楚悲怆的故国之思,王雨谦从中读出了
遗民心史。王雨谦把张岱的史著和诗歌联系起来,看到二者之间内
在的精神,可谓知音。王雨谦《琅嬛文集序》论析张岱文章成就主要
得之于家学渊源、科举失利和明清易代,三种合力使张岱肆力于文
章,“出其大力,为能登之重渊,而名诸日月”,王雨谦的这个论断比
较符合张岱的实际。王雨谦还说:“盖其为文不主一家,而别以成其
家,故既能醇乎其醇,亦复出奇尽变,所谓文中之鸟获,而后来之斗
构也。”指出张岱散文博采众长,自成面目,并将对后来的文章产生
深远的影响,现当代散文的发展历程验证了王雨谦预示的准确。祁
豸佳的《琅嬛文集序》则从越中地区文风演变和创作编选的角度分
析张岱文章的特色,也抓住了张岱文风的渊源,张岱的散文与明中
叶以来越中文风一脉相承。祁豸佳《西湖梦寻序》称《西湖梦寻》
书“使旧日之西湖于纸上活现”,点出该书精神所在。祁豸佳还对张
岱的文笔大加赞赏:“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道元之
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情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
有,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为西湖传神写
照,政在阿堵矣。”这既指出了张岱山水记的渊源所自,又以“空灵晶
映”四字标识《西湖梦寻》的艺术品质,极为精确简练。张岱的师友
在评论张岱时都对张岱的文章最为称赞,这与张岱在后代散文大家
的定位是一致的,可见张岱从年青时代就已显示长于文章的特色。
张岱师友论析问题的角度及结论对于我们今天研究张岱仍有重要
的借鉴意义。
张岱身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著作罕有刊刻,只以稿本、抄本的
形式在书肆和读书人中流传,乾隆后期至光绪年间他的几部著作才
陆续刊刻,此时,刊刻者及为其著作写序者对张岱已相当陌生,如道
光四年刊刻《史阙》的郑佶在跋文中说“岱之为人不可考”,或者据
《绍兴府志》、《山阴县志》略知梗概。因此清代中后期张岱著作序跋
文一般都是评论著作,这些作者均有较高的文艺鉴赏力,都给予张
岱著作很高的评价,因不能知人论世,所以影响了评论的深度。乾
隆时期《四库全书》把《西湖梦寻》收入存目,《四库全书总目》评论
说:“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
派。”这个判断只据《西湖梦寻》立论,张岱诗文创作的实际情况并不
如此。总的看来,张岱身后至民初这二百多年的时间有关张岱的评
论是沉寂的,清代肃杀的思想文化氛围使张岱的著作经历了漫长的
寒夜的蛰伏。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现在白话散文的开拓者在经历过学习西
方的随笔( essay)、美文之后,又回到中国的古典文学,在自己的民族
文学传统中找到了现代白话散文的源头,兴起了阅读、出版晚明小
品的热潮。在这样的背景下,张岱自然格外引人注意。周作人是当
时白话散文的领军人物,他对张岱最为关注,评论得最多、也最深
入,他指出:“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
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陶庵梦忆序》)他还认为张岱的
散文融合了晚明公安、竟陵散文的优长,因而成就更高,他自己的文
章也深受张岱的影响。关于这一重要问题,本书有专节论述。鲁迅
先生也非常熟悉张岱的著作,赞叹张岱的白描艺术,关注《琅文
集》的点校,并从张岱的晚明党争论中引出话题。
民国时期的作家、学者对《陶庵梦忆》的创作心态、创作主旨颇
有会心,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跋》即说:“作者家亡国破,披发入
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作者本旨如是而
已。而今观之,奇姿壮采,于字里行间俯拾即是,华秾物态,每练熟
还生以涩勒出之”,画匠文心两兼之矣。”他还说:“然彼虽放恣,而于
针芥之微莫不低徊体玩,…然则五十年警走之光阴里,彼真受用
得此一刻了,梦缘可羡,而入梦之心殆亦不可及。”对《陶庵梦忆》创
作心态的向往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情感
取向。《美化文学丛书》的编者朱剑芒在《陶庵梦忆考》中说:“至于
张岱的《陶庵梦忆》,系追记已往的盛会或胜迹,含有不少感喟,恰似
白发龟年,畅谈天宝”,决不是乐天派,更不是愤激派。他的自序上
既说持向佛前,一一忏悔”,我们就须认清“忏悔”二字是他写这部
《梦忆》的唯一主旨,所以,竟可名之为遗民文学中忏悔派的作品
后来曹雪芹的《红楼梦》,虽非遗民文学,而实在也属于这一派。”这
个观点影响甚大,对遗民文学的分类也为后来的研究者认同。林语
堂从文章学的角度认为语录体之文“中郎、宗子、圣叹、板桥冠之”
(《论语录体之用),这个问题周作人也谈过,林语堂作了发挥。郑
振锋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评论张岱说:“张岱字宗子,山阴人
有《琅嬛山馆集》。其所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诸作,殆为明末
散文坛最高的成就。像《金山夜戏》、《柳敬亭说书》,以及状虎丘的
夜月、西湖的莲灯,皆为空前的精绝的散文;我们若闻其声,若见其
形,其笔力的尖健,几透出纸背。柳宗元柳州山水诸记,只是静物的
写生;其写动的人物而翩翩若活,宗子当入第一流。”郑氏能从艺术
的角度欣赏张岱散文的高妙,并给予了相当的地位,今天看来,郑振
的评判是公允而恰切的。陈子展延续周作人对张岱的定位,认
为:“到了明清之际,张俗、李渔诸人的作品出来,算是融合了公安竟
陵两派的长处。”他称张岱“是自公安派竟陵派以来一个比较成功的
性灵派作家”,他还说:“倘若说“笔调就是性灵”,那末张宗子的文章
算是稍能发抒性灵的了。”(《公安竟陵与小品文》)

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张岱的著作及研究又淡出了读
书界和出版界,这是晚明小品在那一时段的共同命运。这个时期编
写的几部重要的文学史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游国恩等主编
《中国文学史》和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都延
续了周作人对张岱的评价和定位,使读者知道张岱是晚明小品的殿
军。八十年代初,思想文化界的氛围逐渐宽松,黄裳先生以其系列
书话打破坚冰,在读书界、学术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黄裳的张俗
评论关系到新时期张岱在读书界的传播和学术界的研究,本书亦有
专节评述。夏成淳是古典文学界较早从事张岱研究并且成绩卓著
的学者,夏氏的张岱研究包括两方面的业绩:一是张岱诗文作品的
点校、注解,先后出版了《张岱诗文集》(点校)、《张岱散文选集》(选
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校注)等。二是张岱生平、思想及散文
成就的评论,如《明末奇オ一张俗论》是国内第一部张岱研究专
著,该书对张岱文艺思想的论析和张岱小品散文特色的分析很见功
力,此外还著有《张岱》。胡益民著有《张岱研究》、《张岱评传》,二书
内容基本相同,作者对张岱著述情况了解较为完备,《张岱研究》下
篇之“著述考略”较有价值。胡著二书虽然也下力气考索张件家世
生平、交游,但仍然没有理清头绪,出现不少明显的讹误和武断的结
论。余德余作为绍兴本地学者,较早关注张岱研究。他和高学安在
绍兴鲁迅图书馆发现《快园道古》残抄本,并点校出版,此后撰写了
多篇张岱研究论文,2000年后相继出版《张岱家世》、《都市文人
张岱传》。到目前为止,张岱研究专著的情况大致如此。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迄今近三十年来,各类期刊发表了大量的研
究张岱的论文,按照时间顺序来看这些文章,可以发现越来越多的
学者关注张岱,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宽广,一些问题的探讨也越来越
深人。这些文章根据其内容可分为如下几类:一、关于张岱家世、生
平、别名、字号的考辨,如何冠彪《张岱別名、字号、籍贯及卒年考》
(《中华文史论丛》1986年第3辑)、蒋金德《张岱祖籍及其字号考略》
(《文献》1986年第3期)何冠彪《张岱别名、字号、籍贯新考》(台湾
《中国书目季刊》1989年第6期)、胡益民《张岱卒年及(明史纪事本
末》作者问题考辨》(《复且大学学报》社科版2004年第5期)、张则桐
《张岱(家传・张汝霖传》笺证:张汝霖事迹辑考》《中国典籍与文
化》2005年第1期)等。争议较大的是张岱的卒年问题,迄今仍无定
论。二、关于张岱著作的介绍、辑佚等,如丁红《张岱与く古今义烈
传)》(《浙江学刊》1996年第1期)、权儒学《张岱く快园道古》辑佚》
(《文献》1999年第2期)、张则桐《张岱和(夜航船〉》(《文史杂志》
2000年第1期)等。三、介绍并评论张岱生平、学术成就、文艺思想
和散文特色,如陈美林师《晚明爱国学者张岱》(《南京师大学报》
1986年第4期)、陈平原《都市诗人的奇情壮采:张岱的为人与为文》
《文史哲》2004年第5期)等。这类文章数量最多,不胜枚举,是古
代文学研究界关注的重心。四、探讨张岱散文与现当代散文的联
系,如周荷初《张岱与汪曾祺文学创作的文化意识和艺术品格比较
论》(《求索》2001年第4期)等。
2000年后,不少作者以张岱小品文研究作为硕士论文题目,如
马桂珍《名士与遗民双重人格的展示:论张岱的散文》(山东师范大
学2002年硕士论文)、张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晚明文学家张
岱论》(华东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潘虹燕《梦里犹知身是客:
张岱及其小品文研究》(四川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等。赵一静《张
岱的(〈四书)学与史学》(湖南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则涉及到张岱
的哲学、史学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些新编的文学史和明清诗文研究专
著及明清戏剧学著作都列专节评述张岱的散文特色、成就及戏剧美
学思想,如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郭预衡《中国散文史》、徐
朔方、孙秋克《明代文学史》、陈书录师《明代诗文的演变》、吴承学
《晚明小品研究》、尹恭宏《小品高潮与晚明文化:晚明七十三家小品
评论》、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赵山林《中国戏剧学通论》等。这
些著作中的有关张岱的评论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如陈书录师在
《明代诗文的演变》中把张岱的小品文置于明代诗文演变的历程中
来考察,认为:“而在他以“梦忆”、梦寻等形式创作的小品文中,之
所以虚中有实,幻中见真,进人以坚实为空灵”的审美境界,关键在
于他在现实与历史的闪回中有民族忧患和自适性灵等情绪的双重
表现。”
自黄裳有关张岱系列书话问世之后及张岱著作的相继出版,近
十年来张岱一直受到不同思想、学术背景的文化人的关注,张岱
已成为读书界的一个话题,主要以随笔、书话、网络评论等形式探讨
张岱的文化人格、精美散文等问题。近年来诸如茶人张岱、张岱的
《夜航船》等话题在网络非常流行。这样,在学术界之外,张岱的著
作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阅读和评论空间。读书界和网络关注张岱
的角度,与现实联系比较紧密,文章格式不受東缚,行文挥洒,这些
文章里面不乏见解独到、文采飞扬之作,与学术界的评论构成互补
互动的关系

台湾地区的张岱研究比大陆要早,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
代期间台湾相继印行《明纪史》、《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史阙》
等张岱著作,1977年台北文史哲出版社出版了黄桂兰的《张岱的生
平及其文学》,这应是最早介绍张岱的专书。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
以张岱作为硕士、博士论文选题的也逐渐多了起来,早期的如陈清
辉《张岱生平及其小品文研究》(高雄师范学院国文研究所硕士论
文,1981),九十年代则有蔡丽珍《从晚明世说体著作的流行论张岱
的(快园道古〉》(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1993)等。新
世纪以来,出现了徐世珍《张岱(《夜航船》研究》(政法大学中国文学
研究所硕土论文,2002),郭秉融《张岱及其散文研究》(台北市立面
范学院应用语言文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4),简瑞铨《张岱
遇》研究》(东吴大学博土论文,2007)、段正怡《张岱、李渔饮僎小品
之考察(元智大学硕士论文,2008)等,从这些硕、博士论文的题目
就可以看出台湾学界研究张岱的视野逐渐开阔,不再仅仅局限于其
文学成就,切人张岱研究的角度新颖而有深度。
张岱和《陶庵梦忆》也受到外国学者的关注。日本汉学家松枝
茂夫受到周作人的影响,从年青时代就喜爱《陶庵梦忆》,1956年他
将《陶庵梦忆》泽成日文,并加注解,译者严谨的态度使这个日文译
注本颇具学术含量,1976年岩波书店出版。意大利罗马大学学者焦
里阿诺・拜尔突乔里曾将《陶庵梦忆》译成意文。美国汉学家宇文
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为了被回忆》一
章对张岱《陶庵梦忆序》所表达的心态作了精彩的分析论述。美国
斯坦福大学菲利普・亚历山大・凯弗兰斯以《怀旧和晚明小品阅
读:张岱的(陶庵梦忆》》作为博士论文于1995年获得
博士学位。2007年,国际史学大家史景迁所写的张岱传记《回到龙
山:一个晚明人物的记忆》(在美国出版,该书对张岱的生平和生活
细节作了详实的描述。

通过上文的述评可以看到,张岱研究在新时期以来已经取得了
丰硕的成果,广度和深度上都有突破。张岱及其著作在学术界之外
还有一个广阔的读书界的评论空间,其文化生命力非常活跃。当
然,已有的张岱研究成果仍有许多不足,张岱研究的空间相当开阔,
笔者认为,今后应在如下几个领域努力开掘。
一是张岱著作的整理、出版。章培恒先生为胡益民《张岱研究》
所作的序言中说:“张岱则连诗文集也尚未全部重印,研究起来障碍
重重,要对他做较具体、全面的描述和较确切的评价也殊非易事。”
因此,他希望“能有一部整理较好、校印认真的张岱全集出版”。张
岱全集工程浩大,短期内难以完成,当前应对张岱已流行的著作如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及张岱的诗歌作品进行认真
的校刊、笺注。对那些还未整理的著作应着手点校,让更多的读者
能够读到。在时机成熟的条件下推出《张岱全集》,这需要学术机构
组织一批专家学者从事这项工作,作为张岱研究的基础工程应该引
起相关机构的注意。
二是张岱家世、生平和交游情况的考索。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通
过张岱的诗文来了解他的家世、生平和交游情况,远远达不到知人
论世的要求。必须广征晚明文献、绍兴地方文献及其他文献,仔细
考察张岱家世、生平、交游的具体情况,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对张岱作
深入的研究评论。虽然已有一些考索成果,存在的问题诸如粗疏
讹误仍然不少,这样不仅不能澄清问题,还会増加混乱
三是关于张岱哲学思想、史学著作的研究。目前这方面的研究
仍然非常薄弱,鲜有深入的专题研究。张岱的哲学思想、史学著作
是明末清初思想、史学的重要一环,在明清思想史、史学史领域有其
独特的价值,长期以来思想史、史学史界较少关注这个问题。而从
文学研究来说,加强张岱哲学思想、史学著作的专题研究是深入探
索张岱文艺思想、散文特色的重要基础
四是张岱文艺思想、散文特色的研究。这是古典文学界比较关
注的领域,研究成果较多,但这些文章不少是感兴式的、赏析性的,
缺乏整体观照的视野和深层次的问题意识。如何在现有成果的基
础上对张岱的文艺思想、散文特色进行整体考察,从较高的学理层
次切入对张岱散文的研探,应该是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努力的
方向。
五是张岱散文与现当代散文的联系。张岱散文真正引起关注
并产生影响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后,因此研究张岱就不能仅仅
局限于古代文学时段之内,要把明清散文与现当代散文打通,以古
今文学演变的眼光来审视、考察张岱散文在现当代的际遇和实际所
发生的影响,现在虽然已有学者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但还是很不够,
还有较大的研究空间供学者探索。
张岱是一位有趣而内涵丰厚的学者、文学家,他的散文能让许
多读者一见倾心,他的文化生命坚韧而活泼,当代人的文化生活和
精神世界里依然有他的身影。
张岱研究的领域相当宽广,涉及到明末清初思想、学术及文学
艺术的诸多问题。从某种意义来说,张岱研究刚刚起步,这是一个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刘光斗是张岱的朋友,曾任绍兴府推官,与张岱有过频繁的交往,他说:“余尤异宗子貌恂恂,挹对温克,无卞激之态,而持论讽谊,直以电光霍开魅界。”由此可见,在生活中,张岱的神态举止是相当温和的,下笔为文却激切锐利,“从舌瓣作冷香沁入脾腑”,“冷香”二字最能道出张岱文章的艺术精神。

——评:张岱外表英俊潇洒,性格温和恭敬,内心又叛逆犀利。十分符合贾宝玉的形象气质。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第一节张元忭的生平、思想和学术
张岱晚年在著作后喜署“蜀人张岱”或“古剑陶庵老人”,表明他
对家族传统的珍视,同时也提示读者他的家族源于四川绵竹。张岱
的始祖可以追溯到南宋的张浚、张栻父子。张浚(1097-1164),字
远德,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在南宋初年力主经营川陕以保东南,
建炎四年(1130),张浚集结川陕五路军队与金人会战于富平。绍兴
五年(1135)任尚书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秦桧执政,张浚被排斥于
外。绍兴三十ー年(1161)重被起用,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封为魏
国公,任枢密都督江淮兵马,出师北伐,在符离(今属安徽)被金军打
败・南宋朝廷不得不再与金国议和,张浚又被主和派排斥,不久異官
去世。张栻(1133-1180),字敬夫,号南轩,一字乐帝。与朱意、昌
祖谦并称“东南三贤”,与其师胡宏创立湖湘学派,他一生勤学,著述
宏富。在岳蔍书院等地聚徒讲学,影响深远。张栻力主抗金,反对
和议,他居官时间并不长,每到一地都勤政爱民,政绩卓然,受到百
姓的爱戴。张岱对这位先人非常敬仰,《四书遇》中征引了张栻的论
学语录,张栻的学问事功正是张岱所标举的“大经济,大学问”的典
范。张浚的六世孙张远遒于成淳元年(1268)任绍兴知府,于是全家
迁至绍兴,他就是张岱在绍兴的始祖。张远道(1222-1272),字辰
卿,历任贵州朝散大夫,出知绍兴知府,直节不阿,当时贾似道权倾
朝野,远遒未尝谒见。为政明察,关心民疾,修德自警,受到绍兴民
众的爱戴。其母曾氏为会稽人,致仕后因蜀道梗阻遂徙居山阴南
和里。
张远遒之后绍兴张氏家族的流衍情况,张元忭《先考内山府君
行状》述之甚详:
先世本蜀之绵竹人,宋威淳中名远道者为绍兴太守,有惠
政,卒而葬山阴,遂世为山阴人,居南和里。迁今常禧里则自先
大夫始也。太守公四传生福,以乡进士为温州学政。学政生仕
廉,当元末抱德而隐。高皇帝既定天下,以隐士征,不就,郡守
罗贤之辟为大宾。仕廉生原旭。旭生恭,少孤,育于舅氏陆,因
冒陆氏。恭生宗盛,虽从里闬为散官,而好古救行,有长者风,
乡人至今称陆如松翁云。弘治间,陆之子孙构夺其居,始白于
官,复故姓。宗盛生四子,季日诏,则先大父也。(《张阳和先生
不二斋文选》卷五)
至此,张浚至张天复的世系已基本清楚。明代中叶,张氏家族以科
举起家,成为绍兴的名门望族,张天复首开其端,张元忭取得隆庆辛
未科的状元,达到了科举业绩的顶峰。
张天复(1513-1574),字复享,号内山,是张远遒的十一代孙,
张岱的高祖,嘉靖丁未(1547)进士,授礼部主事,嘉靖三十五年
(1556)调任湖广提学副使,升云南按察司副使,佩桌司纂,平定武定
叛乱,与云南沐氏发生龃龉。沐氏以重金贿赂京官弹劾张天复。张
第一章张岱家世、生平考探·1
天复在家中被逮至云南对簿,由于其子张元忭的竭力周旋,才不致
身陷图,只受到革职的处分,这一事件充分暴露了封建官场的险
恶和黑暗。张天复颜具才千,他很想干一番事业,任职期间的表现
也很出色。经过这场劫难之后,他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发生了重
大的变化,张岱《家传》说
归则构别业于镜湖之肚,高梧深柳,日与所狎纵饮其中
命一小踞树颠,俟文恭舟至,辄肃衣冠待之。去即开门,轰饮
叫嚎如故也。辛未,文恭魅大廷,高祖益喜,召客啸咏豆觞,日
淋漓,遂病痺,六十ニ乃卒。(《琅嬛文集》卷四)
张天复在仕途所受打击太重,他以这样颓放的方式来放逐自己的政
治热情,表达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失望。张天复尽情饮酒,热衷修
造园林,开启了晚明绍兴私家造园的风气。祁彪佳《越中园亭记》
说:“越中园亭开创,自张内山先生始,然结构浑朴,犹有太古之遗
(《祁彪佳集》卷八
张天复有较好的文化艺术修养,博治工文,擅长书法,著有《皇
興考》十二卷,并修撰《山阴志》十二卷。《皇與考》为地理类书,《四
库全书总目》卷七二评此书云:“是书取闽本志略加润饰……其大意
在规明《一统志》之失。但贪列人物,依然挂一漏万,至若四至八到,
郡县沿革,皆略而不详,未为善本。”在他身上所体现的史学兴趣成
为张氏家族的文化传统,影响了几代人的学术取向。
张天复从年轻时就赏识徐渭的才华,他比徐渭年长七岁,徐渭
在《寿学使张公六十生朝序》中说:“学使公少负奇,有名诸生间蚤
甚。时余亦抱经晚起,得望公于藻芹,稍与之角艺场中。而公所收
门弟子,多至十百,皆足以弟子我者也。乃公则不以弟子而视我。”
(《徐文长逸稿》卷十五)张天复青年中举,自然引起许多土人的钦
慕,徐渭也执弟子礼和他交往。但张天复别具慧眼,不把徐渭看作
弟子,这对于徐渭来说,显然有知遇之恩。此后他们一直来往密切
在张天复家居时,徐渭是他府上的常客,张家的一些重要活动都少
不了徐渭参与,我们从徐渭的一些诗文中可以明显看到这一点。当
徐渭因杀妻下狱时,张天复不遗余力地筹划营救,竟至资志以殁,徐
渭在《祭张太仆文》中深情地说:“其拳拳于斯事之未了,而竟先以
住,意其心若放翁志宋土之复,已不得见而冀闻于家祭之告,一念与
不息而俱留也。”(《徐文长三集》卷二八)在徐渭看来,“乃知公之生
我为父母,其事虽在今日;而公之误知我而为鲍子也,乃在于曩时不
视我于弟子之时”(《寿学使张公六十生朝序》)。正是由于张天复非
常欣赏徐渭的个性和才华,尤其到了晚年,他更能理解徐渭郁闷
狂的心理。他オ会在徐渭最危险的时刻全力以赴,虽赍志以殁,仍
把未完的事交给儿子办理,这份情意确实难能可贵
张天复的学术趣味和广泛的艺术爱好对其后人均有影响,张岱
评论他说:“高祖之所未尽发者,未免亵越太甚。华繁者鲜其实,天
地不能常侈常费,而况于人乎?”对张天复颓放的生活提出了批评
相比之下,张岱在面对挫折和困顿时更有坚定的信念和持久的
切性。
张元忭(1538-1588),字子荩,号阳和,张元忭从青年时期就崇
尚气节,十七岁时杨继盛被斩,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撰文哭奠。为
了张天复的冤情一年之中在北京、绍兴、云南往返三次・三十多岁头
发尽白。隆庆五年(1571)中状元,官翰林修撰,左谕德,张元忭年轻
时曾与朱赓、罗万化同在龙山读书,而会试考官正是罗万化,张岱
《家传》这样描述他们相见的场面:
曾祖举礼闱,实出康洲先生门。填榜发覆,康洲见曾祖名,
乃大笑曰:“此余结发老友,今屈作门生,是大可笑事。”放榜后,
曾祖投门生刺,往见康洲。康洲日:“二十年好友以一日弃之
可乎?”因谢之。曾祖睇目熟视康洲,乃叹曰:“诚哉言也。虽
然,非罗康洲不肯,非我张阳和不敢。”遂座上座。
在这里罗万化、张元忭均洒脱大度,不拘俗礼,事实是不是这样呢?
第一章张岱家世、生平考探・17
明末大儒刘宗周充分肯定张元忭的人品节操,并说:“文恭与同郡罗
文懿为笔砚交。其后文懿为会试举主,文恭自追友谊如昔,亦不署
门生。文懿每憾之,文恭不顾。廷对系高中元读卷,后相见,亦不署
生,其矫矫自立如此。”(《明儒学案・师说》)这里所说的罗、张之
间关系与张岱所述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张岱对先辈情况的了解应该
不比刘宗周少,他在写《家传》时显然用了曲笔,主要是为尊者讳,揆
之人情,刘宗周所述更接近真实情况,罗万化之遗憾正衬托出张元
下的自尊自立的风格,强大的科举网络没有消磨掉他的真精神和真
性情。
张元忭为人严肃端谨,家居也规矩森严,张岱描述他主持家政
的情形说:“曾祖家居嘀嘀,待二子、二子妇及二异母弟、二弟媳动辄
以礼。黎明击铁板三下,家人集堂肃拜。大母辈额盥不及,则夜缠
头护,勿使勝。家人劳苦,见铁板则指曰:此铁心肝焉。'曾祖诞
日,大母辈衣文绣,稍饰珠玉。曾祖见,大怒,褥衣及珠玉,焚之阶
前。更布素,乃许进见。平居无事,夜必呼二子燃柱香静坐,夜分始
寝。”(《家传》)张元忭的古板、严厉和谨饬在这几个细节中充分体现
出来。
由于父亲与徐渭的密切关系,张元忭也非常赏识徐渭的才华
为营救徐渭出狱前后奔走,出力最多。徐渭对其活命之恩没齿不
忘,他在《畸谱》“纪恩”中就列“张氏父子(太仆殿撰)”。出狱之后,
徐渭一度到北京做张元忭的幕客。徐渭不拘礼法、狂做自纵的个性
自然引起张元忭的不满,并进而规动约東,二人水火不相容的性格
差异导致了关系的恶化。此事晚明文人多有记载,陶望龄《徐文长
传》云:“狱事之解,张宫谕元忭力最多,潤心德之,馆其舍旁,甚欢
好。然性纵诞,而所与处者颇引礼法,久之,心不乐,时大言:吾杀
人当死,颈一茹刀耳,今乃碎磔吾肉!'遂病发,弃归。”沈德符说:“馆
于同邑张阳和太史元忭家,一语稍不合,即大诟归。”(《万历野获
编》卷二三)这次与张元忭的龃龉对徐渭精神的刺激非常严重,此后
人就断绝了来往。直至万历十六年(1588)张元忭去世,徐渭白衣
入唁,抚棺恸哭,不出一语而去。对既是救命恩人又曾刺激自己心
灵的张元忭,徐渭心中充满了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只能以这
种怪异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哀悼。
张元忭青年时期与王畿交游,接受了良知之学,他说:“夫心本
无垢,何从而新,心本无污,何从而洗?盖无垢无污者,心之本体者
也。物交于外,欲动于中,能无垢无污乎?是故列圣之所为惓惓者,
惟惧其本体之有敝也。去其蔽而还其真,而学无余事矣。”(《寄冯纬
川》,《张阳和文选》卷一)在关于心本体的认识上,他与王守仁、王畿
脉相承。但在为学的途径上,张元忭与王畿的主张发生了分歧
他对龙溪和心斋一派“识得本体便是功夫”之说深为不满,认为:“本
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功夫也。识得本体,方可用功夫。”他要求
学者应“悟修并进,知礼兼持”(《寄罗近溪》,《张阳和文选》卷二)。
在阳明后学中,龙溪之学往往会引导学者“崇妙悟而略躬行”(《复邹
南皋》,《张阳和文选》卷二)。张元忭力图以亲身实践的功夫来补救
龙溪之学的空疏。张元忭力主调和朱陆,又言朱陆之学本同一源,
后人安以意见分门户,滋生异议,乃取朱子诗文,摘其与文成合旨
者,汇成一书曰《朱子摘编》,书出而纷纷异同之说可置弗辩已”(朱
赓《奉直大夫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阳和张公行状》,《朱文懿
公文集》卷十一)。他评论朱陆之学:“但象山之学,每于人情事变上
用工夫。则岂偏于高明者哉?晦翁之学,尝读其诗窥之,如所谓源
头活水,中流自在,无中含有,体用无间云者,则岂泥于事物者哉?”
(《又答田文学》,《张阳和文选》卷一)黄宗羲评论张元忭的学术说
先生之学,从龙溪得其绪论,故笃信阳明四有教法。龙溪
谈本体而讳言功夫,识得本体,便是功夫。先生不信,而谓“本
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功夫也”。尝辟龙溪,欲浑儒释而
之,以良知二字为范围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日:“吾以不
可学龙溪之可。”先生可谓善学者也。第主意只在善有善几,恶
有恶几,于此而慎察之,以为良知善必真好,恶必真恶,格不正
以归于正为格物,则其认良知都向发上。阳明独不日良知是未
发之中乎?察识善几、恶几是照也,非良知之本体也。朱子《答
第一章张岱家世、生平考探·19
吕子约》日:“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所论致知格物
以察识端倪为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功夫。”此即先
生之言良知也。朱子易箦,改《诚意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
此即先生之言格物也。先生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于朱子,
恐于本体终有所未明也。(《明儒学案》巻十五)
张元忭关心时政,他对万历初年的政局的评论,显示出清明的
理性和深远的见识。张居正是张元忭会试的座师,他们师生关系
并不融治,在行事的方式上相互凿枘。张居正秉政期间,大权独
揽,炙手可热,张元忭“不阿附,亦不抗忤”(朱国桢《涌幢小品》卷
七)。张岱《家传》说:
曾祖岁时旅进,一揖而已,更不私谒。尝语人日:“某门人
也。皂囊白简,以让他人。乃若丧请留,病请祷,某总死不
为也
朱国桢称赞这样对待座师“最为得体”(《涌幢小品》卷七)。在科举
时代,座师和门生往往结成政治联盟,而对权倾朝野的座师,能做
到不卑不亢,确实需要勇气和操守。张居正去世之后,朝廷官员群
起攻计,张居正的家人也受到迫害,张元忭认为:“江陵公平日自是
自私,倚信群小,结怨缙绅。致有今日之祸,固其自取。然至于籍
其家,辱其母,杀其子弟,则太甚矣。十年翊赞之劳,岂容尽泯,即
如筹边一事,十余年西北晏然,谁则主之,此其罪与功亦应少准,而
旦斩艾之若此,于国家之元气,得无少损乎?”(《答邹南皋》《张阳
和文选》卷二)既指出张居正由于“自是自私”的性格导致了悲惨的
结局,也充分肯定了张居正执政期间的巨大贡献,以公心评判张居
正的是非功过,此种见识超越流俗。早在张居正当权时,言官激烈
地弹劾他的夺情,张元忭就有不同的意见
老师自当国以来,可谓有敏断之才,沉几之智,其任事任
怨,亦人所难,使更虚其心,宏其量,以容纳善言,培养元气,则
昭代贤相,亦无以逾之。今主上方幼冲,所赖者一二大臣也。
而乃欲其节收大臣权势,夫权不在台阁,则必在官闲与宦官矣。
权归台阁,即有差缪,终去绳墨不远。万一主上尽疑辅臣,收其
权归之宫闱与宦官,则岂宗社之福哉!诚为宗社计,则今日论
事,须先虚我之心,婉词以规之,庶几于君相有补,若攻讦太过,
将来激成宁之祸,吾党乌得独辞其咎?明道之处荆公,固万
世法程也。(《寄傳慎所》,《张阳和文选》卷一)
张元忭长期家居,与张居正的关系比较疏远,不在朝局之中,他能以
清醒的理智和长远的眼光来考量时政。万历中后期的党争、天启年
间的阉党之祸和崇祯朝的上下离心都不幸被他言中,他对晚明政局
走向的把握是准确的,他站在国家社稷的立场来考虑问题而不掺杂
个人的私心与成见,这样的意见也就非常高明。晚明士人为了个人
或群体的利益而互相攻评,只顾眼前利益,没有长远的眼光,他们的
意气之争是促成晚明政治崩溃的主要因素。张元忭的政治观点代
表晩明越中士人的政治立场,也影响了张岱关于晚明党争的看法。
张元忭在隆、万年间以思想学术著称,他著述宏富,见于著录的
主要有《绍兴府志》、《会稽县志》、《云门志略》、《翰林诸书选粹》、《馆
阁漫录》、《志学录》、《读尚书考》、《读诗考》、《读史肤评》、《皇明大政
记》、《理学见闻录》、《不二斋稿》等。和乃父一样,他对史学情有独
钟,上述诸书大多可归入史部。对于地方史志的修撰,他提出三条
原则,一是要求编撰者“要之矢心天日,必不敢以一毫私意搀杂其
间”,二是“不徇迹而递心,必考衷而求是”(《万历绍兴府志序》《浙江
通志》卷二六四),三是体例不可太严,“苟有一德一艺者,皆可书也”
(《寄孙越峰论志书事二通》,《张阳和文选》卷二)。即以历史的真实
作为撰史的标准,这样的原则,既继承了史官文化的优良传统,又充
分注意到地方志的特殊性。邓以赞《张宫谕文集序》记述张元忭修
地方志的情形
宮論ヌ尝修郡邑二志,其人物传引以自专,或欲限于年所
官谕日:“莫信于耳目所睹闻,又以嫌自避而欲推之所不知何
人,自视得无薄乎?”于是概取而裁之,不以一语相借。(《邓文
洁公佚稿》卷三
这种勇于自任和注重当代史的精神都对张岱的明史编撰影响深
远。《山阴县志》、《绍兴府志》、《会稽县志》撰成以后,张天复、张
元忭被称赞为“谈、迁父子”,肯定了他们在修撰地方史志上的
贡献。
张元忭既有状元的显赫功名,又在思想学术领域顺多建树,他
是隆万年间声望较大的绍兴士人,他使张氏家族跻身绍兴望族之
列。并通过师友、姻亲等关系缔结了绍兴地方家族政治、文化网络。
他与朱赓是同科进士,相知甚深,朱赓《祭张阳和宫谕文》说:“盖自
弱冠至今,考德问业,无一日不相丽泽者三十余年,尝谓吾两人各以
性之所近自为韦弦,如五味相济,期于中和而止。而至其坚忍明决
断断乎可属大事者,则余心口相逊,自以为不及公。”(《朱文懿公文
集》卷十二)后又结为亲家,张元忭长子张汝霖娶朱赓的女儿。张元
忭与王畿的关系处于亦师亦友之间,张元忭次子张汝懋娶王畿的孙
女,这样的网络不断扩大,到了崇祯年间,绍兴的张氏、朱氏、祁氏、
商氏、陶氏等家族之间都有姻亲关系,他们既有政治上的共同立场
和利益,也有思想学术的交流探讨。
第二节张汝霖行实辑考
张岱祖父张次霖是晚明江南士林颇有影响的人物,与陈继儒、
陶奭龄、黄汝亨、王思任等名流过从甚密。他思想活跃,个性诙谐
喜爱文艺,带有鲜明的晚明时代特征。在家族之中,张岱受祖父的
影响最大,他的治学方法、价值取向、文艺思想及生活方式都有张汝
霖的痕迹。张岱《家传・张汝霖传)》记叙了张汝霖的生平事迹,由于
作者与传主的特殊关系,传中大多数事情只略具梗概,具体细节不
甚明了。笔者在晚明文人别集及其他史料中钩辑了一些关于张汝
霖的资料,现按时间先后顺序编排。通过对张汝霖生平事迹的考
述,我们不仅可以了解晚明江南士林风貌,更可深人地探讨张岱的
学术思想和文艺思想的渊源。
张汝霖,字肃之,号雨若,晚年号确园居士。约生于嘉靖四十年
(1561),卒于天启五年(1625)。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隆庆状元张
元忭长子,万历时大学士朱赓之婿。张汝霖幼年聪敏灵俊,喜欢和
徐渭开玩笑,徐渭因杀妻而被关押时,张汝霖曾到狱中看望,“见囊
盛所著械悬壁,戏曰:岂先生无弦琴耶?'文长笑:“此子齿牙何
利!"”(《刻徐文长佚书序》)徐渭在困顿寂寞之中忽然有这样一个后
生用无弦琴来调侃,无疑使他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亮色。张汝霖还发
现徐渭《阙篇》序言中把“怯里马赤”写成“怯里赤马”,足可见出他的
博览。张汝霖的博学和灵敏深得徐渭喜爱,被徐渭称作“是宁馨者
黠如黄鹞子”。张汝霖性格中的诙谐酒脱与徐渭的熏染不无关系。
张汝霖晚年带着忏悔的心情说:“(徐渭)尝欲以千秋之业进余,而余
这巡谢不敏。今东涂西抹三十年,竟成何事?胡不以此易彼哉?余
负文长矣。”(《刻徐文长佚书序)徐渭希望张汝霖专心著述,以他卓
荦的才华可以写出传世之作。由于各种原因张汝霖在著述上未能
有所建树,他的许多精力被牵扯到其他事情上去,这在很大程度上
与时代氛围有关。
《家传》云
幼好古学,博览群书,…试有司,辄不利,…淹蹇二十
年,益励精古学,不肯稍袭佔伴以冀诡遇
古学当指科举制艺之外的文史典籍和学问,《家传》后文说张汝霖教
子“惟读古书,不看时艺”,这说明张汝霖在制艺盛行的时代不为风
气所闭,知识视野十分开阔。张汝霖在读书治学时注重发挥知性主
体精神,充分表现了晚明越中学风的特色。《四书遇》引用四条张汝
第一章张岱家世、生平考探23
霖的解经语录,他解《孟子・尽心章》:“夫人之耳、目、口、鼻,幻身
也;心性,真身也。吾得其真而游其幻,则自有万劫不坏者在。独往
独来,一丝不挂,非立命而何?”以禅释儒的思路非常明显。他解《孟
子・顺受章》:“今人开口便说有命,诿天数而不修人事,不知人事尽
而不得,方可言命。”解《孟子・藐视章》:“古来真正英雄皆从战战兢
兢中来,彼游说之徒亦有能藐大人而逞其雄者,要只是侠气所使
耳。”又强调实际的修养工夫。这种思路与张元忭的以朱学的实际
工夫补救王学空疏的思想一脉相承。张岱的读书治学思路也深受
张汝霖的影响,《四书遇序》云:“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
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
张汝霖的科场际遇并不顺利,前后在龙光楼读书六年,“辍梯传
食”,备尝艰辛。他乡试中举的过程也充满戏剧性,《家传》对此有生
动的记叙
入闱日,未午即完牍。牍落一老教谕房。其所取牍,上大
主考九我李公。置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
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公简其牍,少七卷,问教谕。教谕
日:“七巻大不通,留作笑资耳。”公日:“亟取若笑资来。”公一
见,抚掌称大妙,洗卷更置丹铅。《易经》以大父拟元,龚三益次
之,其余添置高等。填榜,南例无冑子元者,遂首龚,抑置第六
公后语人日:“不以张肃之作元,此購心味己事也。”掲榜后,大
父往谒房师,房师门拒之曰:“子非我门人也,无溷我。”
李九我即李廷机,字尔张,九我是其别字,晋江(今属福建)人,万历
一年(1583)榜眼。李廷机是隆、万时的制艺名家,他衡文的眼光
自然不差。张汝霖的试卷被李廷机在落卷中搜出,既是他的幸运,
也可见他的文章确实不同流俗。同样一张考卷的命运在教谕和李
廷机手里竟然如此不同,这说明八股科举制度的评判体制存在着巨
大的缺陷,明清两代许多才华超逸的作家在科场历尽艰辛而终不能
博得功名,很大程度上是考官的学识水平远远赶不上他们,这是时
代的悲剧。
《家传》云
乙未,成进士,授清江令,调广昌,…(贞父)遂与大父定
交,称莫逆。
按乙末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清江、广昌明代分别是江西临江府、
建昌府的属县。黄汝亨(1558-1626),字贞父,号寓庸,仁和(今浙
江杭州)人,《浙江通志》巻一七八载《く仁和县志》之传记云:
脑后棱棱有奇骨,目如曙星。万历戌戌进士,授进贤知县。
邑多浮赋,汝亭上书台司立争之,宽其征催。又为建仓水次,民
不病输挽。暇则与诸生论文,搜别名胜,复竹林旧址,寻戴叔伦
栖隐处,筑栖贤院,为坛,自署坛石山长。奏最,以忌者左迁。
久之起南工部主事。升礼部郎中,视学江西,力持风格,竿邮屏
绝。学以片言定诸王孙之变,无敢哗者。进参议,备兵湖西,逾
年谢病归。结声南屏,题曰“寓林”,以著作自娱。持缣素碑版
请者望于道,每避客六桥之阴,轻舟软舆,踪迹继至,则启窗
笑。酒茗交行,挥如飞,人有得其片札者,时以为荣焉。
进贤属江西南昌府,黄汝亨在县令任上既表现了出色的处理实际事
务的才干,又不乏风雅的情怀。相同的仕宦生涯和文艺上的志趣相
投使张汝霖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的友情维系了一生,
并对后代有所影响。《奔云石》以简洁传神的文字描绘了黄汝享的
精神面貌。黄汝亨《答张肃之吉州寄书》诗云:
秋夜政怀人,书来倍怆神。江山天外想,诗酒梦中亲。世
态翻无定,交情老愈真。翔鸿元自适,不必慕雷陈。(《寓林诗
集》卷四)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按吉州为江西吉安府吉水县,此诗应作于张汝霖为令期间,诗中表
达了对友人的深切思念,莫道之情渗透于字里行间。在江西作县令

第一章张岱家世、生平考探
期间,张汝霖刊刻了袖珍本《世说新语》,黄汝亨《世说新语补袖珍小
序》云:
《世说》史家者流,而清辞玄致,似国秀林逸,风流独擅。自
刻披英,王何集胜,解文之士,莫不心赏。或苦帙重不便携
举,山阴张肃之鸣琴小暇,東而镌之,握不盈掌。而名流隽语
挟之怀袖,当夫闲房纵披,朋侪杂啸,即纵横可观,未专厥美。
而行路风尘,帷幕障面,左右眇欢,孤网自找,单车樸被,动相追
随。才一挑目而乐卫股刘穆然如对,方寸之间軍霏千古,不知
身之在远。斯编之刻,为功亦钜,岂徒云琅那之倩妆,临川之小
队已也。肃之作令,卓异江表,而操刀游艺,亦复有馀,则清谈
何妨于晋代乎?且为江左诸公一酒之矣。(《寓林集》卷三)
晚明文人钦慕魏晋风流,喜读《世说新语》。张汝霖把此书刻成袖珍
本,满足了文人们随身携带的愿望,促进了《世说新语》在士人中的
传播,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文化活动。张岱对魏晋风流有深刻的理
解,在诗文中标举“一往深情”,我们由此可以探索他散文的情感底
蕴。张岱的钟情于魏晋风流与张汝霖刊刻《世说新语》袖珍本不无
关系。黄汝亨的序刻于书首,他自称:“《世说新语》刻胜于写,笔不
胜刀如此。”在此期间张汝霖还刊刻了他父亲张元忭的文集,邹元标
《张阳和文选序》云:
清江今张肃之氏,抱其先官谕牍,过泣日:“此先大夫生平
心神所寄,然简帙烦重,愿更定以传,子与先大夫辱在心期,曷
无让?”…抑吾闻盛德之后,子孙率多贤者,如公之家嗣肃之
两令剧邑,以循良著,日惓惓于君父间,行将世传先生之学于未
艾也已。万历王寅孟秋月吉旦,吉水教侍生邹元标顿首拜撰。
按万历王寅为万历三十年(1602),张元忭是明代中期浙中王学的代
表人物,他的文集首刻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邓以赞为之作序。
张汝霖从首刻本中择其精要者汇为一册重新刊刻。此时张汝霖与
汤显祖也有来往,万历三十年请汤显祖替朱赓作文寿张位七十。万
历三十二年(1604),又托临川知县请汤显祖为朱赓作七十寿序,被
汤显祖婉言拒绝。
《家传》云:
满六載,考卓异第一,拟铨部。朱文懿公以石门祖方在
文选,力辞之,授兵部武选司主事。丙午,副山东。大父感李文
节以落卷见收,至围中,专以搜落卷为事。于落卷中得李延赏
者,文古崛,每篇字不满三百,多不作结语,排众议中之。解卷,
部讦,落职归。
按丙午为万历三十四年(1606),这一年七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51
陈洪绶
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有陈洪绶小传:
诸暨陈洪绶,字章侯。工于画,画独有奇气。崇祯间与北
平崔青蚓齐名,号“南陈北崔”。衣面垢賦不洗,惟笔墨精良。
日作大书一纸、书一纸,阅《汉书》ニ页,即不复阅作。午余饮
酒放豪,醉辄骂当事人。第闻刘蕺山先生语音,则缩颈咋舌却
步。而先生顾喜与语,谓:“章侯聊复饮乎?”先生既没,朝夕仰
礼遗像,题壁云:“但存君父心,得升先生堂。”自题生像云:“浪
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晚岁在田雄坐尝使
酒大骂,雄错锷而已。喜着僧服,称老莲,天下因称陈老莲云
张岱年轻时与陈洪绶过从甚密,张岱参与了陈洪绶一些重要的艺术
创作,如《水浒叶子》等,陈洪绶也为张岱《乔做衙》杂剧作序。张岱
的文艺思想也受到陈洪绶的影响,陈洪绶的《画论》阐述了他关于山
水画如何学习传统的问题
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法也。学元者失
之野,何也?不溯宋源也。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
格,则大成矣。眉公先生日:“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人之
疏”,非定论也。如大年、北苑、晋卿、龙眠、巨然、襄阳诸君子,亦
谓之密耶?此元人黄、王、倪、吴、高、赵之祖。古人祖述之法,无
不严谨。即如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小大李将军、营丘、伯驹
诸公,虽千门万户,千山万水,都有韵致。人自不死心观之学之
耳,孰谓宋不如元哉
张岱提出“以坚实为空灵”的文艺观点应该是与陈洪绶长期艺术交
流之后形成的,陈洪绶的《画论》可以视作“以坚实为空灵”的注脚
姚简叔
姚简叔,名允在,《石匮书后集》卷第六十:“姚允在,字简叔,会
稽人。姚氏世工图绘,而简叔笔下澹远,一洗画工习气。其摹仿古
人,见其临本,可以乱真。久住白下,四方赏鉴家得其片纸,如获拱
壁。而雪景奇妙,可匹关思。”张岱寓居南京时与姚简叔甚为相契,
周亮工《读画录》卷二云:“姚简叔允在,山阴人,常流寓秦淮。简叔
作画,一洗浙习,尽萃诸家之长而出以秀韵,然每见能令人静穆,不
似近人但以浮艳悦人耳目也。予从胡念约得其小册十二幅,皆自江
南入北地纪所见名胜,幅幅皆有意致,王贻上使君最爱其秦准
帧,…简叔在日,自矜其笔墨,不多为人作,常游予乡,久留雪苑。
予访之候氏昆季,不能得人。有持多金往山阴购之者,亦不能得其
一水一石。
吕吉士
吕吉士,名福生,绍兴人,明末加入复社。崇祯十一年(1638)秋
冬,张岱寓居南京,与吕吉士、姚简叔等过从甚密,一同游览燕子矶,
校猎牛首山,还去访问过阮大铖,此时吕吉士也可能寓居南京。吕
吉士与陈洪绶是诗学知己,陈洪绶《吕吉士诗序》云
吉士与余同年生,予长其十余日,常兄事余。余见其诗,有
脚头寻野趣”之语,直言有中郎气;又用哗字嫩,结语有“不妨
乌帽斜”甚弱,后宜去。此十年来,来往疏远,闻为诗日长。今
年饮酒湖上,读近作有似香山者,有似东坡者,老格淡韵,渐近
自然,戊午诸病尽去,吉士可谓信予极矣;然予今日之信吉士亦
极矣。余每于试獗后,辄多怨恨悲愁之语,不能如吉士旷观,与
余同饮同诗,无一怨恨悲愁之语,是知命人也。不以朝觐之荣
为卷眷,是有志千秋事业人也。(《宝纶堂集》卷一)
由此可见吕吉士学诗是从公安派人手,逐渐上湖到苏轼、白居
易,与张岱的学诗路径约略相似,他们的交流也应主要集中在诗
学领域。吕吉土于顺治二年(1645)以贡生资格出任高淳知县,
对于张岱来说,又是一位复社的友人出仕清廷,影响了他对晚明
清流的看法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53
袁于令
袁于令,以字行,原名晋,字韫玉,又字令昭,号凫人,又号箨庵,
吴江人。孟森先生《西楼记传奇考》对其生平、交游及《西楼记》本事
作了较为详细的考证(《心史丛刊》二集)。徐朔方先生《袁于令年谱
(1592-1674)》辨析了袁于令生平的几个细节问题,如袁于令生年
《西楼记》的创作时间(《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袁于令是
明末清初著名戏曲作家,以《西楼记》著称于世。入清曾任荆州知
府,后被劾罢官,晚年流寓杭州、南京、绍兴。崇祯三年(1630)袁于
令游越曾与祁彪佳晤谈,祁彪佳《远山堂诗集》有《赠袁凫公》诗:
君家笠泽滨,我家梅福墅,一水俨想望,暮云几延佇。古人
重意气,何必在晤语,每读君文章,辄以琅函贮。姓字有天香
翩落毫楷,畴昔之中夜,忽梦述离绪。晓闻剥啄声,君舟泊林
渚,相视但一笑,与君非暂处,君赠我瑶篇,字字朝霞举。我则
何所言,短歌对新爵。
张岱与袁于令的交往主要在袁于令罢官后流寓绍兴期间,袁于令崇
祯年间曾作《瑞玉》传奇,演周顺昌与五义士事,这是崇祯初年非常
流行的时事剧题材,张岱也曾改编过《冰山记》,演出的场面十分盛
大。张岱视袁于令为“曲学知己”,他的《与袁箨庵》就明末清初的传
奇风气提出批评,由此文可知袁于令入清后作《合浦珠》传奇。袁于
令康熙甲寅(1674)卒于绍兴,张岱作《为袁箨庵题旌停笔哭之》:
天生麟凤不易得,世上才人亦间出。余见鹿城袁萚庵,舌
吐三日不能含。《西楼》一剧传天下,四十年来无作者。前有
《西厢》后《还魂》,颜颃其间称弟昆。艳丽场中居一席,摩请生
前谬词客。更喜骑鶴解腰缠,何曾一箸费万钱?炉鞴狰狞群
鬼,燕公横财铸千筐。四方馈送集如云,依旧囊空无半文。及
召荆州为大守,除却弦歌无一有。轻视督邮如儿曹,五斗何为
肯折腰。吾绂不在吾舌在,載笔邀游无挂碍。为爱青山过若
耶,汲取名泉试雪芽。一片猪累安邑,编成《合浦》为绝笔。
文人慧业得生天,成佛应教灵运前。后来曲误谁能识,惟对春
风吊柳七。旅榇迟迟不肯行,岂向远方昐巨卿?欲慰孝子呱呱
泣,已享盛名八十ー。(《张子诗秕》卷三)
彭天锡
彭天锡,金坛人。阮大铖《彭天锡还溧阳止饮感赋》云:“长荡箱
螯近已肥,君归饮啄就渔矶。孤琴不住响红叶,双履有时登翠微。
鹅鸭几曾喧雪夜,犬羊何日息戎机。长安多少高轩客,未许寒山共
掩扉。”(《咏怀堂丙子诗》卷下)《咏怀堂辛已诗》卷上又有《同彭天
锡、损之阻风慈老矶感赋》云:“安能结屋同高隐,详为庄生注《马
蹄》。”同卷还有《危城中彭天锡世兄见访共住三月严解扁舟同下
陵感赋》二首,根据这些诗作可知彭天锡是明末隐居不仕的士人,与
阮大铖有世交。彭天锡精通戏曲艺术,经常寓居南京、杭州等地,尤
其擅长串戏并扮演丑角,张岱《彭天锡串戏》对此作了精彩的描绘
彭天锡“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
技不尽”(《陶庵梦忆》卷六)。崇祯七年(1634)十月,张岱携朱楚生
与彭天锡、陈洪绶等相聚于定香桥,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
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不系园》《陶庵梦
乙》卷四)。彭天锡是晚明擅长戏剧表演的士人的代表,他高超的演
技与他的文化修养密不可分。
李长祥
李长祥,字研斋,四川夔州府达州人,其生平事迹见全祖望《前
侍郎达州李公研斋行状《鳍埼亭集外编》卷九)。李长祥在鲁王监
国时任右佥都御史,鲁王浮海后,与张煌言、王翊电兵上虞东山,兵
败后被捕,先后居绍兴、杭州、南京,于南京娶才女“钟山秀才”,后游
历宣府、大同,晚年南下广东,病逝于韶州,有《天问阁集》。
李长祥才干卓荦,遭到清廷的疑忌,他与张岱交情深笃,二人当
有惺惺相惜之意。张岱于项王里鸡山营生圹,李长祥为之题辞。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55・
《石匮书》问世后,遭到不少人的指责,张岱在《与李砚翁》信中申明
立场,义正辞严,明史是他们共同关注的问题,李长祥撰《甲申廷臣
传》、《甲申宫人传》等文也对明朝覆亡发表了意见,其中不少观点与
张岱相同。他们的友谊实缘于史识的相近,故张岱称他为“史学知
查继佐
查继佐,字伊璜,号与斋,人称东山先生或敬修先生。鲁王监国
时期曾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绍兴失陷后一度参加浙东的抗清活动,
不久回到家乡从事明史著作《罪惟录》的编撰。康熙二年(1663)受
到庄廷《明史》案牵连下狱,后因友人救助获释。张岱与查继佐都
致力于明史修撰,他们之间也有过交流,张岱《读查伊璜(三说》》
诗云
高轩前岁过吾庐,得见异人读异书。博虎博龙力不暇,急
与之角有昌黎。古来作史有几个?字字皆拾龙门唾。自出手
眼惟君能,廿一史中参一座。皇明史宬一无留,草野收藏可汗
牛。老生得此全无用,助尔添修五凤楼。家传投来集若云,其
中清浊未能分。多君笔有秋霜气,一卷裁成冰雪文。古今史贵
人成,四传《春秋》辅以行。折简股勤招及余,他年留作楮先
生。(《张子诗秕》卷三)
据此诗,査继佐携其《三说》(《说造》、《说外》、《说难》)拜访张岱,此
时《石匮书》完稿。张岱非常赞赏查继佐的识力和文章,婉转拒绝
了査继佐提出的合作编撰的请求,同意借阅相关资料,并答应以后
为其校订史书
释澹归
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仁和金堡,字道隐。庚辰进士。知临
青州。绍兴上书国中不称臣,堡力争,被逐。历事西粤,有强谏声。
与袁彭年、李元胤、刘湘客、蒙正发等并称五虎”,幸臣骄将皆侧目
之。陷梧州狱,杖成清浪。未之成,桂林已失,乃为僧。更字澹归
自称清浪成卒。程式耜在桂林狱,堡时与往来,赋诗复和。式耜死
上书定南王,请收葬。会已葬,不果上,海内高其义。隐于韶州丹霞
山。康熙中三叛作,堡犹存,后终死平湖。”释澹归曾为张岱《西湖梦
寻》作序,与张登子交谊深厚。
汪然明
汪然明,名汝谦,歙县人。寓居西湖,家资豪富,其生平见钱谦
益《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汪然明仿包应登制作楼船名“不系
园”,其《不系园记》云
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研而为舟,四越
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ー。入门数武,堪贮百壶;次进
方丈,足布两席;曲藏斗室,可供卧吟;側掩壁橱,俾收醉墨。出
转为廊,廊升为台,台上张慢,花晨月夕,如乘彩霞而登碧落。
若遇惊蹴浪,欹树平桥则卸栏卷幔,犹然一蜻蜓艇耳。中置家
童二三擅红牙者,俾佐黄头以司茶酒。客来斯舟可以御风,可
以永夕,远追先辈之风流,近寓太平之清赏。陈眉公题日“不系

黄汝亨为作包括九忌十二宜的《不系园约》。不系园是天启、崇祯年
间西湖文人雅聚的绝佳场所,“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咏骈集,胜情
幽蔓,常在鸟声鸥背间,庶免花朝月タ之诮矣”(汪然明《随喜庵集
序》)。不少名流都在不系园留下足迹,汪然明可称为晚明西湖的风
流祭酒。张岱与汪然明有过直接的交往,崇祯七年(1634)十月曾借
住不系园。
周墨农
周墨农,字又新,与张岱、祁彪佳同时的绍兴士人。张岱通过他
与闵汶水订交,可见周墨农也精于茶道。祁彪佳《社集寄怀周又新
学博》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57
梧桐移晩阴,篱竹生淡翠。以兹物候新,怀人发幽思。夙
昔言神交,真味有默契。意气不足云,所重在寤寐。山水蓄潜
光,至人得其意。遥想声影间,知有奇文字。怀哉我友生,疏襟
而密致。读尽古今书,胸不留剩义。置君六子中,应刘失位次。
救时具热肠,诗文直其寄。声光走天下,独以知希贵。于我把
臂初,旷然若无际。风雨过山居,深情付一醉。迨我高阁成,惟
君最先至。赠我五七言,户牖烛宝气。更作仙山图,罡风吹碧
坠。供以旃檀香,不复落人世。每过君斋头,肝胆坐相对。谭
深惊俗耳,且复逑韵事。达士远襟期,丈夫乘运会。快矣驾天
风,鼓此乘云翅。乃以补衮才,聊作烹鲜试。从来语仕途,迫窄
寸趾内。所称一世雄,眼光出牛背。愿君敛其彩,愿君善其器。
勿为人所忌,忌者怨之媒,欣者厌之忏。欣与忌两忘,于以调逸
辔。我如瞽扪日,弋获无一二。赖君照素心,或日非过计。怀
哉我友生,燕越隔两地。胜友集如云,思君独不置。念君事四
方,方且展英异。敢以北山文,堕君南图志。出处各有道,鸥凫
与骐骤。
周墨农任职南京国子监,陈函辉《小寒山子集》中有《喜杨龙友
周又新至自白下》、《九日登雨花台时同杨龙友周又新诸兄》诗,可见
周墨农与杨龙友关系密迩。
闵汶水
汶水是歙县人,寓居南京。他烹茶重视水火,亲自动手制作
并用小酒杯饮茶,注重饮茶情调的营造,在明清之际茶界影响甚大。
王弘撰《山志》卷三《阅茶》云:“今之松萝茗有最佳者日闵茶,盖始于
闵汶水,今特依其法制之耳。汶水高蹈之士,董文敏亟称之云。”关
于茶,俞樾《茶香室丛钞》卷二一“闵茶”条说:“闵茶有二:一在九
华山。
在休宁。万历末,闵汶水所制,其子闵子长、闵际行继
之。既以得名,亦以获利,市于金陵桃叶渡边,名花乳斋,董文敏以
云脚闲勋颜其堂,陈眉公为作歌,详见国朝刘密《五石瓠》。余与皖
张岱探稿
南北人多相识,而未得一品闵茶,未知今尚有否也
濮仲谦
《江南通志》卷一七ー:“国朝濮澄,字仲谦,当涂人,有巧思,以
镂刻名世。”晚明的竹刻艺术,根据技法和风格的特色形成嘉定和金
陵两派,嘉定派以精雕细刻见长,金陵派则擅长浅刻,濮仲谦是金陵
派的创始人。他充分利用竹木根的自然形态,略加修饰即成为意境
高远的艺术品。濮仲谦在明末清初享有盛名,与螺钿名家江千里
制壶名家时大彬齐名。刘密《五石瓠》卷三《濮仲谦刻竹》云:“苏州
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
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板二双;又
或见其制牛乳潼酪筒一对,末矣。江千里钿漆酒器、方圆小合、笔
筒、鞋杯,花纹工细如发。并督童年人学之,前古未有之精也,岂滇
制所敢望。”宋琬《安雅堂未刻稿》卷二《竹罂草堂歌》题下有小注:
“嘐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描写濮仲谦说:“白
门濮生亦其亚,大朴不斫开新硼。虬须削尽见龙蜕,轮菌蟠屈鸱夷
形。匠心奇创古无有,区区荷锸羞刘伶。妙制流传真者少,何侯得
之为异宝。”钱谦益《贈濮老仲谦》诗云:“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
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
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君与余同王年。”
(《有学集》卷一)
曾鲸
曾鲸是晚明肖像画大家,创立“波臣画派”。姜绍书《无声诗史》
卷四其传云
曾鲸,字波臣,莆田人。流寓金陵。风神修整,仪观伟然。
所至卜筑以处,回廊曲室,位置潇洒。盘礴写照,如镜取影,妙
得神情。其傅色淹润,点晴生动,虽在槠素,昐睐顰笑,咄咄逼
真,虽周昉之貌赵郎,不是过也。若轩冕之英,岩壑之俊,房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59
之秀,方外之踪,一经传写,妍媸惟肖,然对面时精心体会,人我
都忘。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其独步艺林,倾
动選迩,非偶然也。年八十三终。
曾鲸长期流寓南京,与江浙士大夫往还。他在南京的寓所位于城
南,名“蔗园”。阮大铖《青溪访曾波臣征君偶成》
如何尘市里,一曲隐花蒲。野水静相照,人烟浑欲无。溪
禽掠红果,夜蛤吹青菰。但熟山厨酒,闲邻亦可呼。
染毫施法后,隐几独能闲。槌磬响秋雨,杖藜看晚山。放
神云鹤表,夷迹渚鸥间。偶从青溪步,逢君洗药还。(《咏怀堂
辛已诗》卷上)
又有《过曾波臣蔗园》
闲坐孤亭上,悠悠寒汐生。尽尘世虑,得遂逸人情。澹
古遥峰色,萧疏众木声。于焉托晨夕,真足睨公卿。
清言殊未已,暝色逐鸦来。竹屋一灯现,萝门片月开。野
桥烟闭柳,小坞雪抟梅。是际乘高兴,从君索酒杯。(《咏怀堂
辛已诗》卷下)
辛已为崇祯十四年(1641),这一年阮大铖多次拜访曾鲸。黄宗羲
《题张子游卷》记叙他与曾鲸的交往过程:“戊寅波臣来姚江,写先忠
端公像。辛已余至南京,寓鹫峰寺,与波臣之居相近。每至薄暮,波
臣过我寓中,邀往书室,余不能酒,黄花绿茗,杂以果饵,出其所蓄书
画古奇器观之。自后不相闻问。”(《吾悔集》卷二)鹫峰寺位于钞库
街南溪,曾鲸的”“蔗园”与它靠近。崇祯十四年黄宗羲寓居南京时
和曾鲸过往甚密。可见其时在阉党与清流之间,作为艺人的曾鲸起
到缓冲、联接的作用。
王锋
王铎,字觉斯,号痴庵,又号嵩樵,别号烟潭渔叟。孟津(今属河
南)人。天启王戌进士,授庶吉士、编修,荐升少詹事,充经筵讲官
擢礼部尚书。弘光朝任东阁大学士。后降清,官礼部尚书。王铎博
学好古,工诗文书画,书法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无声诗史》卷四称
他“赋性高爽,伟干修髯,尤精史学。行草书宗山阴父子,正书出自
钟元常,虽模范钟、王,亦能自放胸臆。所绘兰竹梅石,洒然有象外
意”。张岱曾与王锋讨论书画艺术,其《跋蓝田叔米家山》云
崇祯甲申,余在淮上,与王宗伯觉斯同至武林。舟中讲究
书画,见余所携筵为蓝田老所作“米家山”,重峦叠嶂。宗伯取
快刀新其上截,而以淡远山易之,更觉奇妙。因道米敷文居京,
心见北固诸山,与海门连巨,取其境为潇湘白云卷。盖谓得其
烟云灭没,便是米家神髓也。(《琅嬛文集》卷五
可见张岱关于米家山的认识受到王铎的启发。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王雨谦
王雨谦是张岱挚友,二人往还极为密切,张岱的诗文集稿本都
有王雨谦的评点。《乾隆绍兴府志》列入隐逸传,卷六二其传云:“王
雨谦,初名佐,后更今名,更字白岳。山阴人也。幼精敏工为博士家
言,更肆力古文,渔猎甚富,性倜傥好任侠,沉勇多力。明末海内大
乱,诸名士皆掉臂谈兵,雨谦亦受沈将军刀法,挥霍起舞,悉中程度。
倪元璐戒雨谦藏锋锷为万人敌,遂折节一意读书。崇祯癸西举于
乡,南都再破,雨谦跋涉入闽中,后潜身归家。国初网罗前代遗逸
雨谦同年生王三俊闻于津要,以监司聘,婉辞之。遂键户与女夫俞
公毂共辑《廉书》若干卷,年九十卒。案雨谦善画,规模董、巨,清远
脱俗,与王作霖辈为方外友,与蔡子佩辈为诗友,结同秋社,年八十
余犹能舞百二十斤大刀。
周懋穀
《乾隆绍兴府志》卷五四:“周懋穀,字戬伯,山阴人。天启辛西举
人。常集越中名流为旧雨堂文会,互相砥切。其后松陵创复社,亦
推懋为越士冠。壮年气雄盛,志期用世,每综辑政事得失,辨人物
之贤奸以及朝廷典故、边徴机宜,一一讨论而记录之,若指诸掌。数
上公车,诚不售,遂一意棲适,邃蒿满径,田庐芜废,处之晏如也。友
爱二弟,抚恤犹子,遇贫交请周恤者,辄倒箧为赠。晚年耳目神明不
衰,腕能细书,足犹强步,率年八十有八。”张岱与周懋穀交谊深笃,
《祭周戬伯文》作了生动的记述。
张文成
张文成,字盟仍,会稽人,乾隆《绍兴府志》列入文苑传,卷五四
其传云:“博学好古,王子与修《会稽县志》。文成夙负史才,人物
志,为文成草创,同学董钦德订定之。文成朴茂寡言,对人和煦,若
以非义相干,则侃侃不屈。所著有《呓集》、《呓二集》。
沈采
沈采,字素先。会稽人。名列《蕺山弟子籍》。张岱在《赠沈歌
叙序》冲说:“吾友沈素先弱不胜衣,见人呐呐似不能言者,及其临大
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三军所不能
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
市之惨耳。人琴俱亡。颇劳梦寐。”
徐沁
关于《曲波园传奇二种》(《香草吟》和《载花舲》)的作者,上个世
纪初从吴梅先生开始,几代学者都进行了辛勤的探索,其中邓长风
先生用力最勤,成绩最大,他的《香草吟)和く载花舲)的作者之再探
索》(《明清戏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442-453页)
文在综合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运用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康熙
癸亥刻本《山阴县志》所载的传记和王活《辋川诗抄》中有关资料解
决了诸如作者名字、籍贯、生卒年、生平事迹及交游等重要问题,据
他的探索,《香草吟》和《载花舲》的作者徐沁,字野公,号水浣,会稽
人,生卒年为1626-1683。余德余先生《越中曲派研究》(中国文联
出版社2000年版)着重考察了徐沁和张岱的交往,并根据张岱《快
读徐野公香草吟兼贺其公郎入泮》诗中“总之徐氏多异才,接武青藤
有家学”一句推断徐沁是徐渭的子孙后裔,并且当为玄孙辈。胡益
第二章张岱交游考论69
民先生《张岱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则径说徐沁是徐渭
之孙。徐沁与徐渭到底是什么关系?息耕堂抄本《徐文长佚草》为
我们考察这个问题及徐沁的生平提供了新的线索。
邓长风先生引录的《辋川诗抄》卷六《癸亥除タ哭山阴徐野公》
七绝十首第一首云:
贺家湖上老词人,乐府流传丽句新。一代风骚推狎主,青
藤高士是前身(近世词学,惟君为雅宗。君手录徐文长遗文甚
富,尝以相拟)。
根据王沄的自注,是因为徐沁辑录了很多徐渭的佚文,所以才拿徐
渭来比拟徐沁。这首诗所系的本事当指徐沁多年从事徐渭诗文佚
作的搜集,晚年编成《徐文长佚草》一事,邓先生在文中并未提及。
《徐文长佚草》由徐沁编辑,没有付印,只以抄本流传。《续修四库全
书》所收的《徐文长佚草》是据宁波天一阁博物馆藏清初息耕堂抄本
影印的。书前有张岱《再刻文长佚稿序》、郑梁《徐文长佚草序》、徐
汇《序》和陈勋《读徐文长集》。徐沁《序》文末署“野畦沁撰”,可知他
亦号“野畦”。邓长风先生对此提出质疑:“庄一拂《汇考》又云其“号
野畦”,不知何据。”徐沁《序》文题识是一个有力的证据。郑梁《徐文
长佚草序》云:
今年夏,与徐子野公同客柯城。野公者,文长之宗族也,而
平生又极慕其为人。…吾观野公之与文长,其遇同,其负奇
不屈同,其填词之爽脱流丽同,其诗文虽微有不同,然一则以才
豪,一则以情韵,而其为可传亦无不同,宜其流连爱墓不能已
已也
郑梁(1637-1713),字禹梅,号寒村,慈溪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
进士,曾为广东高州知府。康熙丁未(1667)三十ー岁时师事黄宗
羲,在黄门弟子中以文学著称,他的诗文编为《寒村诗文选》36卷。
这篇序收在《寒村诗文选》之《寒村五丁集》卷一,作于康熙庚申年
(1680),《寒村诗文选》之《五丁诗稿》卷二有诗云
题野公小影野公,文长族孙
二百年来两浙中,平倭讨逆并元功。最奇帷幄仍徐氏,大
袖科头一野翁。
这首诗也作于康熙庚申年,这里明确指出徐沁是徐渭的族孙,结合
序文所说的“文长之宗族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徐沁和徐渭是
同一宗族,徐沁属于徐渭的孙辈,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徐渭的嫡系子孙在清初已不存在,张岱《募造无主祠堂硫》云:“即如
近世之徐文长,胤嗣无存,韭麦罔荐。”徐渭应是无主祠堂奉祀的“高
人逸士”。宋琬《徐伯调岁星堂集序》说:“余少读山阴徐渭文而好
之,辄忾然想慕其为人。岁庚子,以左参政分守绍兴,过所谓青藤书
屋者,渭当时读书处也。低徊叹息,欲访其坟墓,而其子孙廖廖殆
尽,绍之父老亦无能知其处矣。”(《安雅堂文集》卷一)“庚子”是顺治
十七年(1660),此时在绍兴已找不到徐渭近支的后代。钱泳《履园
从话》云:“盖文长无后,有墓在木栅乡,将湮没矣,而陈氏昆仲为修
葺而祭扫之,又文长身后之遇也。”可见徐沁与徐渭虽属同宗,谱系
仍相当疏远。郑梁的序文和诗中都以徐渭来比拟徐沁,它们所涉及
的徐沁的生平事迹可与康熙癸亥刻本《山阴县志》的小传相互印证。
徐渭在明末清初声名显赫,对于文人来说,和徐渭并称是一种荣耀,
宋琬也拿徐渭来比拟徐伯调,他说:“百余年间,灰飞电逝,求其所为
卓然著书自成一家者,指未可一二伛,而风流文藻乃在于布衣之两
徐生,虽遭遇各有不同,而其文章之灼灼可传无疑也。”(《山阴徐伯
调岁星堂集序》,《安雅堂文集》卷一)
从《寒村诗文选》的编排可以看出,郑梁与徐沁的交往集中在康
熙庚申(1680),除上述一诗一文外,《息耕堂寿宴序》也作于这一年
这篇文章对徐沁的性情志趣和家庭生活作了生动的描绘,其文云
会稽徐野公先生,志于隐者也。家贫不得已而游,游又不
得已而至于三十余年,吾知其与孺人相聚之日少也。年来草堂
资具,先生归兴勃然,每与余道家居乐事,辄欣欣色动眉宇,吾
知自此以往其与孺人相聚之日又久也。一日执余手而言日
“吾妇去年年四十,里中戚友幸宠以文,然余愿得吾子一言以张
诸息耕堂也。”余谓寿文非古,年四十而寿以文益非古,先生好
读书,深明文章法度者,奈何亦欲为世俗之所为邪?先生曰:
固也,然吾所居息耕堂在若耶溪上,虽城市而饶有水竹之盛。
余好聚书,积卷已不下数万,今将归而与吾妻子徜徉其中,一坛
花影,十亩稻香,非得吾子之文张诸堂上,恐不足掩映其间也。
且也以吾昔之游而得以有斯堂也,以吾今之归而以乐斯堂也
吾妇实与有カ焉。荷得吾子之文归为吾妇诵之,俾知吾有友若
此,虽千秋万世后犹当有知吾夫妇两人隐居之乐者,其底乎不
以吾昔之游为怨而愈以吾今之归为乐乎?世俗颂祷之词,固不
敢以烦吾子也。”鸣呼!余以亲在,方图禄养,诚不得随先生偕
隐。然性懒多病,又微窥天下事势,窃思于芙蓉江上构屋数楹
周环植以花竹果蔬,种鱼养鸟,读书其中以自乐。而心织笔耕
方苦未有已时,闻先生归隐之言,盖慨然歆羡者久之。已又叹
近世士大夫贪于利禄而不知止者,往往累于妻子。而古来于陵
仲子、梁鸿、庞德公之流,高风逸韵,令人千载遐思者多由其妇
同志,虽至辟垆货春采药而不悔。今先生之孺人能佐先生以归
隐如此,此不足愧今之人而与古孟光等仿佛乎?诗人《形管》之
水,刘向《屏风》之图,余虽无能为役,然次第其言以为先生歌
《遂初》赋《归来》可也,因不辞而为之序。(《寒村五丁集》卷一)
从此文可以看出:一、徐沁向往隐居生活,喜爱读书,由于家贫不得
不长期出游作客,直到晚年才回到故乡。土人出游是清初非常普遍
的社会现象,教书和游幕成为他们主要的谋生手段。二、徐沁晚年
居住的草堂名“息耕堂”,抄本《徐文长佚草》每页的版心下部都有
“息耕堂”字样,可知此抄本是徐沁的原抄本。三、徐沁与夫人志趣
相投,伉価情深。徐夫人为息耕堂的建成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徐沁
特请郑梁撰文表彰夫人的美德。徐沁夫人生于明崇祯十二年
(1639),比徐沁小十三岁。
《徐文长佚草》编成于康熙庚申年(1680),郑梁《徐文长佚草序》
叙述编辑经过说:“尝慨商景哲所梓《文长三集》及张陶庵《逸稿》搜
罗弗备,乃为采辑其未传者。野店僧寮,世家故族,访求几遍。虽风
雨寒暑饥渴醉劳中闻之,必匍匋往抄而归。盖如是者三十年,最其
所得,长篇大章,单行只句,无虑数百余首,厘为十卷。”可见从顺治
七年(1650)徐沁就开始徐渭佚稿的搜集,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和努
力。徐沁把他搜集到的徐渭佚文悉数编入《徐文长佚草》,全书十
卷,其中各体诗三卷,各体文及杂著七卷。张岱序云
晋人云:“簸之扬之,糠秕在前;淘之汰之,沙砾在后。"”以余
观之,簸扬之始,糠秕虽去,岂无玉粒溷弃其中?淘汰之后,沙
砾虽存,亦有金银夹杂其内。知此则可以选文长之文矣。文长
之文,前有《三集》,司簸扬之任者则陶石篑、谢宛委,宛委漫作
芟徐,留七漏三。后有《逸稿》,操淘汏之权者则家大父、王谑
庵,谑庵狠加删削,在十去八。时余年オ十七,少不更事,因搜
罗之艰,方欲夸多斗靡,不肯轻弃。故谑庵序曰:“予有搏虎之
思,止录其神光威沉,欲严文长以爱文长,宗子有存羊之意,不
遗其皮毛齿角,欲仍文长以还文长。”此言深中余病。使当时用
谑庵之言并前三集句栉字,既事簸扬,复加淘汰,俾成全壁以
示后人,洵属美举。乃小子何知,悉取文长称觞谀墓之文,不分
妍丑,尽付劂剞,盖子初意实欲尽发文长之长而不知反揭文长
之短,事后思之,悔无及矣!今野公徐子复蹈前撤,广搜遗稿,
积聚盈笥,虽其求法购法辨法选法比余之潦草卤莽大相悬绝
但文长生平每于醉梦之余選才卖弄,伸笔直书,不加点窜,字虽
逼真,语多草率。野公须大出手眼,剪棘除茅,得合选三刻以作
全书,一藏文长之拙,践谑庵之言,一补小子之过,盖一举而三
善备之矣。敢以此语忠告野公。陶庵老人张岱撰。
徐沁晚年与张岱来往密切,对徐渭的崇敬是维系二人友谊的重要纽
带。张岱早年也曾收集《徐文长三集》之外的诗文编成《徐文长逸
稿》二十四卷,《徐文长佚草》在《徐文长三集》和《徐文长逸稿》的基
础上进一步搜辑遗文,至此,徐渭的诗文已基本完备。不过,张岱对
《徐文长佚草》并不看好,他晚年的观点接近王思任删而后存的
主张。
张岱和徐沁还合作编写了《有明于越三不朽名贤图赞》,张岱
《越人三不朽图赞原叙》说:“余少好纂述国朝典故,见吾越大老之立
德、立功、立言以三不朽垂世者,多有其人,追想仪容,不胜仰慕。遂
与野公徐子沿门祈请,恳其遗像,汇成一集,以寿枣梨,供之塾堂,朝
夕礼拜,开卷晤对。”诚挚的编纂态度与《徐文长佚草》正复相似。
徐沁还撰有《续苏长公外记》,施章《续苏长公外序》说:“王元
美自负子长、相如,客有以长公拟之者,笑而不答。晚乃摧心屈服
坐卧不释手,谓天下未能见公之全也,集《长公外记》十卷,捃拾殆
尽。今会稽徐野公好学博闻,又取元美所遗,散见于诸书及后儒所
语及者,为《续外记》十二卷。”(《施愚山集・文集》卷三)
王端淑
王端淑,字玉映,号映然子、卧云子,王思任之女,嫁归丁圣肇。
明末清初女诗人,有诗文集《吟红集》、《名媛诗纬》。明亡后,王端淑
夫妇从北京返回绍兴,居于徐渭的青藤书屋。张岱是王端淑夫妇的
朋友,他参加了由王端淑组织的绍兴遗民诗社“同秋社”。王端淑所
写的清初殉难的官员、义士的传记有些被张岱采择入《石匮书后
集》,如《金陵乞丐传》等。钱谦益《山阴王大家玉映以小影属题敬赋
今体十章奉赠玉映,故尚书季重之幼女也》赞云:
(-)季重才名噪若耶,缥囊有女闌芳华。汉家若采《东征
赋》,彤管先应号大家。
(三)越绝何人说扫眉,于今才子是西施。采莲溪畔如花
女,齐唱《吟红》绝妙词。《红》,玉映诗名也。
(四)《临河》残帖妙通神,放笔能开桃李春。传语山阴王逸
少,王家自有卫夫人。
(五)镜中金翠倩谁知?镂月裁云是画师。西子湖头貌西
子,才看点笔已迷离。
(六)薄妆堕訾步迟迟,怀古巡檐自咏诗。忽漫漏天风雨急
青藤旧绾哭天池。玉映居徐天池青藤书屋,有《青藤为风雨所找歌》
(七)过雨溪山泼墨浓,清琴徐拂半床风。那知浅绛轻绡
里,身在陶家画扇中。(《有学集》卷十ー)
黄媛介
黄媛介是明末清初著名女诗人,施闻章《黄氏皆令小传》云:
嘉兴黄氏媛介,字皆令,同郡杨世功妻也。先世有显者。
介性淑警,闻兄鼎读书声,欣然请学,多通文史。既许字世功
后,有大カ者艳其オ,将夺之。介日:“食贫,吾命也。”卒归杨。
椎髻亲井白,间作诗画,临小法书,笔意萧远,无儿女子态。
世功读书不成,遂劝之偕隐。
国初,随世功避兵播迁,所至有知者时饷遗。卞处士妻吴
岩子以诗名,假馆留数月,为文字交。尝栖山阴梅市,与诸大家
名姝静女唱酬,有越游诗。还家,湖上好事者传其笔墨,一时名
卿士大夫钱尚书牧斋、吴祭酒梅村皆称异之,名日起。世功用
是以布衣游公卿间,持书画片纸或易米数石。
介既垂老,伤世功无家人产,以游为生,黾勉同劳苦,叹日
要闻妇人之道,出必蔽面,言不出梱,得稍给粥,完稚弱婚
嫁,吾守数椽没齿矣。”会石吏部有女知书,自京邸书币强致为
女师。舟抵天津,一子德麟溺死,明年女本善又天,介遂无子,
薄甚,南归。过江宁,值佟夫人贤而文,留养疴于僻园,半岁卒。
遗诗千余篇,尝募人,自叙其“家道中落,生慕长茶。饥不
食邪蒿之菜,倦不息曲木之阴。天既俭我乾灵,不其顽质,借此
班管,用写幽怀。倘付诸蠹鼠,与腐草流电一瞬消沉,殊为恨
限”。词旨酸妍,读者悲之。(《施愚山集・文集》卷十七)
黄皆令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交谊甚笃,钱谦益非常同情黄皆
令的遭遇,其《赠黄皆令序》云:
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意
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湖
上之人,有目无睹,蝇鸣之诗,鸦涂之字,互相题拂,于皆令莫或
过而间焉。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冷突,古人赋
《士不遇》,女亦有焉,呼其悲矣。(《有学集》卷二十)
顺治十五年(1658),受到祁彪佳夫人商景兰的邀请,黄皆令自
杭州至绍兴,寓居寓山园,与商景兰母女唱和。商景兰作《赠塾师
黄媛介》诗云:“门锁蓬莱十载居,何期千里靓云裾。才华直接班姬
后,风雅平欺左氏余。八体临池争幼妇,千言作赋拟相如。今朝把
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祁彪佳集》附编《商夫人锦囊集》)高
度赞扬黄皆令的学问、书艺和诗才。张岱此时与黄皆令也有往还
其《赠黄皆令女校书》诗云:
从来福德逊东坡,王氏为妻朝云妾。王氏静敏略知书,朝
云初解《金刚》偶。未闻书画与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余见嘉
禾杨世功,齐眉淑女生阀阅。右军书法眉山文,诗则青莲画摩
诘。オ子佳人聚一身,词客画师本宿业。巾帼之间生异人,何
必须糜而冠帻?清照夫妻遭乱离,尔负我戴来古越。越中近日
盛女师,柳絮才高多咏雪。夫人刻韵共拈诗,障而避之口嗫。
管如叶公好画龙,真龙入室惟奔蹶。大巫既见小巫走,布鼓雷
门声自咽。炉峰境水富烟云,收拾胸中且作别。余独有言问世
功,如此福德作何答?惟有长斋绣佛前,聊复以斯消罪业。
(《张子诗秕》卷三)
张岱此诗与商景兰《赠塾师黄媛介》应作于同时,二诗均称黄皆令
为“女校书”,分别从女性和男性的立场赞赏黄皆令的才能,可以看
出清初江南塾师盛行情况和社会对塾师的态度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朱羲人
钮琇《觚剩》卷四《奇觚》云:“长兴朱羲人,好古之士也,筑一精
室,名“鸠柴,列于室者,酒筹、韵叶、茗椀、食箸,多取诸竹木自然之
质。其最异为瘿觚。觚之属凡十具:一日西母觞,合之则一巨桃,分
之二桃而殊形也;ー日醉绿天,形肖蕉;一日高士觚,形肖梧;其次日
古锦囊,日洞庭波,曰鉴湖冠,日鲸涛,日露珠明,曰一卷书。参差轮
菌,名肖其形,用以觞客,淘称奇器。其室名亦质而新。”张岱有《鸠
柴奇觚记序》记其事。高濂《遵生八笺》卷八游具有“瘿杯”:“取木之
瘿肖杯者,球磨成杯式,惟三种为最:桃杯、莲杯、芝杯。余所藏
杯,克肖其形。其外种类甚伙且奇,要之,适用无如三者。”施间章
《朱羲人白溪草阁》诗:“城东平野地,物外白鸥乡。径入梅花曲,家
传茗理长。瘿瓢多节目,弁岭接青苍。万事园居好,凭栏爱夕阳。”
(《施愚山集・诗集》卷三一)朱羲人在清初隐居不出,精通茗饮,爱
好收藏,与张岱志趣相投。
金乳生
金乳生是晚明绍兴一位喜爱花草的士人,他的园亭名“亦园”,祁
彪佳《越中园亭记》“亦园”条云:“在龙门桥,主人金乳生。植草花数百
本,多殊方异种,虽老圃不能辨识。四时斓嫚如绣,所居仅斗室。看花
人已屦满户外矣。”金乳生与祁彪佳有往还,他们都喜好园亭,《祁忠敏
公日记》之《居林适笔》(崇祯丙子,1636)二月二十六日记:“便道访金
乳生,玩所蓄花石,殊可人意。”月二十五日记:“微雨,至柯园,同刘
迅侯、金乳生至山,至午止祥兄邀去,予独在山垒石及半。”金乳生是
“枫社”社友,上海图书馆疲明代尺牍中有张岱寄给金乳生的一个短
札,全文如下
走访仁兄不遇,怅甚。旧年蒙许弟草花种,弟不敢多望,祈
分剪秋纱、雁来黄、老少年数本,长春开花在一二本,使弟阶前
秋色红黄烂然,皆出自尊赐也。临楮拳拳。弟张岱顿首(《上海
图书馆藏明代尺牍》第八册,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
版)
何紫翔
万历成午(1618),张岱师从王本吾学琴,何紫期是六位同学者
之一,张岱介绍学习结果说:“与兰、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
本吾之八九而微嫩,尔韬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迁。”(《绍兴琴派》《陶庵
梦忆》卷二)可见何紫翔琴技不俗,张岱《与何紫翔》曾专门与何紫翔
讨论弹琴的微妙之旨,提出“练熟还生之法”,这是张岱文艺思想的
核心。张岱把何紫翔引为艺术上的知音。毛奇龄《西河集》有《何紫
翔女弟子镏姬弹琴》及《何紫翔女弟子弹琴请赋》诗,由此可知人清
后何紫翔以教琴为业,已成为专业琴师
刘晖吉
《陶庵梦忆》中《刘晖吉女戏》一文描绘了刘晖吉家姬在演出《唐
明皇游月宫》时对舞台灯光、布景、道具的精彩设计,令人赞叹不已,
这样的舞台艺术代表晚明时代最先进的水平,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
没有被超越。其设计者刘晖吉敢于创新,张岱称赞他说:“刘晖吉奇
62·张探稿
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在中国戏剧史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
地。刘晖吉名光斗,《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二二:“刘光斗,字晖吉
明天启五年进士,官浙江绍兴府推官,多雪狱,时海寇刘香横海
上,巡抚知其能,檄光斗讨平之,摄会稽诸暨,海潮坏岸,筑石塘圩岸
卫之。擢御史,弹効不避权贵。”凌义渠《凌忠介公集》卷一有《留别
刘晖吉司理》:“衙庭峰影簇如簪,坐起行吟致尽酣。政入委蛇君较
得,梦成迁扰我何堪。耶溪恰好乘春泛,吉穴曾闻列炬探。独少清
机相接取,虚留双屐越江南。一往孤畸不自禁,驱驱碌碌负初心。
寻声未拟追良晤,托迹终能倚素襟。梵夹乍舒时避湿,苇帘低卷日
愁阴。对君讵免为清态,洗眼窗前照莫岑。”张岱与刘晖吉都喜好戏
曲艺术,他们的往还也以戏曲艺术为组带。《快园道古》卷十五记载
了一则他们观赏戏曲表演时的故事:
吡陵刘光斗为绍兴司李,陶庵小仆演魏珰剧,魏珰骂左光
斗则直呼其名。陶庵嘱之曰:“司李名光斗,汝但呼左沧屿,勿
呼光斗。”小仆惊持过甚,遇骂时,直呼:“刘光斗,你这小畜生!”
傍人错愕,司李笑日:“我得与忠臣同名,尔只管骂不妨。”
江道
张岱在《西湖梦寻》卷五《西溪》文末写道:“余友江道間有精舍
在西溪,招余同隐。余以鹿鹿风尘,未能赴之,至今犹有遗恨。”可见
江道是隐于西溪的士人。胡介《蝶庵先生传》云
先生讳浩,字道,蝶庵其横山结庐之名也。…庚午,游
郡西,顾其山水而乐之,遂诛茅架屋,携图书、妻子往居焉,题曰
“蝶庵”。时先生年未三十,又乡比士,先生竟不就试,人益嗟叹
为奇。横山当郡西四十里,横山之胜日“何家菁”,蝶庵又当菁
之胜,草木蒙茸,水石盘礴。先生行吟坐啸其中,常扃扉下帏,
抱影自适。所读书惟《金刚》、《维摩经》、《大慧语录》、司马迁
《史》、屈原《离骚》、李白、王维、陆务观诗,本朝则爱李龙湖、徐
文长、袁中郎所著述。(《旅堂文集》卷
江道是崇祯年间杭州读书社的主要成员,与黄宗羲过从甚密,《思
日录》云:“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
无尘琐纤毫之累。余与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则呼声沸水,至于
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明亡后江道間“乙西去为僧”,“初
先生参汉月藏公,名济斐,字月用;得度博山援公,名弘觉,字梦破,
称婕庵,从先生也”(《蝶庵先生传》)。江道的思想旨趣、文艺好
尚与张岱十分相投,他的出处选择对张岱晚年影响较大,张岱晩年
改号“蝶庵”与江道誾有很深的渊源,由此也可以看出张岱晚年思
想的变迁。
祁彪佳
祁彪佳(1602-1645),字幼文,虎子,又字弘吉,号世培,别号远
山主人,山阴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曾官兴化府推官、巡按苏
松诸府。崇祯八年(1635)因与首辅周延儒构隙被考核降俸,随即以
侍养母亲辞职回绍兴家居九年。弘光朝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江南。
乙西六月,杭州失守,投寓山园水池而死。《明史》卷二七五有传。
祁熊佳撰《行实》记祁彪佳家居情况:“乙亥,疏,得请归养。时先生
林居,奉母太夫人,朝夕色养。暇则究心性命之学,常焚香静坐,悟
万物一体之旨。于是虽家食,凡施济事,知无不为。”(《祁彪佳集》卷
十)张岱二叔张尔葆是祁彪佳姨夫,张尔葆之子张専(字介子)又是
祁彪佳的连襟,因此,张岱与祁彪佳既有姻亲关系,在志趣、文艺上
也十分相投。祁彪佳居家期间,与越中文士结“枫社”,《祁忠敏公日
记》记载了“枫社”的一些活动,主要集中在崇祯十年(1637),《山居
拙录》四月十三日:“同汪照邻至山,候枫社诸友,午间谢籍云、詹无
昝、赵孟迁、孟子塞、张毅孺、张亦寓、张子威、李受之、王士美、王尔
瞻、王伯含、季采二舅至,举酌于四负堂。”五月二十四日:“发棹,舟
中作《越中园亭记》,抵偏门,齐企之来晤,与之访张介子。顷之,张
宗子来促,遂赴其酌,枫社诸友已集于不二斋。宗子新构云林秘阁
诸友多晤谈于此。倪鸿宝最后至。饭后听宗子弹琴,优人鼓吹佐
之。”八月十五日:“午馀,邀枫社诸友张宗子、柳集玄、赵孟迁、王士
羹、董天孙、李受之、张毅孺、王伯含至,止祥兄亦至。是晚无月,以
华灯代之。”祁彪佳、张岱是枫社的盟主,他们定期在祁彪佳的四负
堂和张岱的云林秘阁集会,在一次社集中,张岱请社中诸友为他家
所藏“木犹龙”赋诗作铭,祁彪佳有诗题为《从张宗子斋头见木犹龙,
周又新先生所题也。合社友赋之,宗子亦有作,用大苏木假山诗韵。
予读之而喜,踵其和作歌》,由此可以看出枫社活动的情形。除了诗
酒唱和,观赏戏剧演出,游览并讨论园亭也是枫社文人的重要活动,
祁彪佳的日记里有关这方面的记述甚多。崇祯十四年(1641),张岱
还参与了祁彪佳组织的赈灾活动,共议查禁私贩。祁彪佳此年日记
《小求录》正月二十二记
晤张宗子,阅其所著《杞人筹越大概》、《禁越贩议社仓》,其
中筹策井然,《杞人》日:“行之数載,可使学校兴,仓廪实,漕运
通,流寇止。”诚非虚言也。连日有以赈策见示者,皆无此款要。
崇祯十五年(1642),祁彪佳复出,张岱此时在准安清江浦二叔张尔
葆署中,祁彪佳北上途中与张岱相聚于淮安。《祁忠敏公日记・王
午日历润十ー月初七日记:“张宗子别,以《金汤十二策》示余。”张
岱把自己对现实的对策给祁彪佳看,希望通过祁彪佳付诸实施,救
时之心拳拳可见。
祁豸佳
祁豸佳,字止祥,周亮工《读画录》卷一有他的小传:“祁止祥豸
佳,山阴人。行五,世培中丞之从兄,予同门文载之胞兄也。丁卯举
于乡,数人春明不得志,常自为新剧,按红牙,教诸童子。或自度曲,
或令客度曲,自倚洞箫和之,借以抒其愤郁。甲午冬,送予北上,过
金陵,留予家一月,至维扬始返。舟中为予作山水花卉四十叶,又别
为数小页,留一诗别余。曹顾庵曰:止祥书不在董文敏右,画则入
判、关之室,诗文填词皆有致。能歌能弈,能图章,以至弈钱、蹴之
戏,无不各尽其致。以名孝廉隐于梅市,盖异人也。”张岱与祁氏兄
弟关系密切,祁止祥是他一生掌友。张俗称祁豸佳为”“曲学知己”
其实不止于此,二人在诗文、书画领域也有交流,祁豸佳的书法得到
董其昌的传授,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云:“董先生游杭州,住湖上
历数月,豸佳出其门,董教以抽锋运腕法,故祁字乍见之逼肖玄宰,
较许季履稍觉骀荡,然味浅力薄,细看大相径庭。盖董从诸家融化
众法而后成,祁则专守一家,所以含蕴处少。”宋琬《祁止祥书帖后》
称:“人但知君绘事之妙,而不知其兼长绝艺如此。”可见祁豸佳书画
均负时名。祁豸佳曾为张岱《西湖梦寻》、《琅嬛文集》作序,其《西湖
梦寻序》云:“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道元之博奥,
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情丽,有王季重之恢谐,无所不有,其
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为西湖传神写照,政在
阿堵矣。”
祁熊佳
祁熊佳,字文载,祁豸佳胞弟。庚辰进士,曾任南平知县,兵科
给事中。明亡后与兄豸佳皆隐居不出,“当事币聘,皆却之。性嗜
禅,日与老衲蒲团相对,谈世外烟霞,间呼伶人奏丝竹,亲执管和之。
其轨撤大约相同,而豸佳工书善画,往往呵冻流汗以应,熊佳杜门枯
坐而已”(《乾隆绍兴府志》卷五四)。祁熊佳“削发批缁,坐破蒲团,
十有余载,而参叩精猛,丛林释子皆奉佛门龙象”(《祭祁文载文》)。
张岱晚年与其谈禅甚契。
具德和尚
作为张岱禅学知己的“具和尚”即“具德和尚”,《西湖梦寻》卷二
《灵隐寺》云:“具和尚为余族弟”,吴伟业《灵隐具德和尚塔铭》云:
“谨按师讳弘礼,号具德,生于绍兴山阴之张氏,世称著姓,明降庆辛
未状元阳和先生元忭,其族也。”(《吴梅村全集》卷五一)关于具和尚
的生卒年,吴文云:“世寿六十七,僧腊四十三,丁末十月二十九日
也。”按丁未为康熙六年(1667),具和尚当生于明万历二十九年
(1601),天启五年(1625)受戒出家。张岱《灵隐寺》文云:“丁西岁余
住候之因问大殿何时可成,和尚对以:・明年六月,为弟六十
法子万人,人馈十金,可得十万,则吾事济知。”逾三年而大殿、方丈
俱落成焉。余作诗以记其盛。”按丁西为顺治十四年(1657),次年为
戊成(1658),具和尚六十,则其当生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而
张件《张子诗秕》卷之三有《具德和尚灵隐寺落成刚值初度作诗寿
之》,《灵隐寺》文后也引此诗,标题稍有不同。此诗作于顺治十七年
(1660),据此具和尚应生于万历二十九年。综合上述推断,具和尚
生年当定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为宜,张岱文中记载或有差错。吴
文记具德和尚得道始末
从祖父徙会城,好与黄冠者游,有紫阳洞苏道者,教以息养
方,颇本于天台《小止观》。《止观》为智者大师所修,梵僧谓其
与《首楞严》相合,今大师拜经石俱在。师因读是经而发正信,
遂投普陀宝花庵静长老,下发出家。…三峰汉月藏禅师,则
其所从记蒴,授以临济一宗者也。
又记其行迹交游
于是师归隐云门山中。御史大夫念台刘公为方外交,请师
出世于会稽之广孝寺。久之,居杭之安隐、显宁,已而去之江
北。其开期天长则庆云、高邮则地藏、维扬则天宁,而杭之佛
日、灵隐、径山,又还自江北主焉者也。先后十座道场,惟天宁
灵隐为大。
记具德和尚修复灵隐寺:
灵隐能起ニ百年之废,大殿火,重新之,费以亿万计,王公
大人施者坌集,殿材之长与其围,产大山深谷中,非人カ所致,
若有天龙鬼神相之以毕出。
其评价具德和尚之法力:
最师之生平,有奋迅之カ,有沤和之智,有真实了义,有无
碍才,故能上以承当佛祖,下以调伏诸方,而锻炼学人,尤推
为莫及。 师之讲求宗旨,分条析理,而未尝落言诠,入窠
臼,得诸性相平等,虽有千差万别,总归一源,故能破除心意识
以超脱生死,不可谓之知解也。师愿カ广大,摄受经营,能以无
著心应一切物,视飞楼涌殿,食轮万指,与夫草舍单丁,了无以
异,功德克就,展去之,不可谓之有为也。若师者天所以指柱末
法,为道而生者也。
具德和尚与江浙土人交游广泛,归庄《书与佛偈跋》中记:“乙已中
,游踪偶憩武塘,寓云慈寺,灵隐具和尚适至,彼此各以诗句酬酢
其上堂法语,曾未之知也。”(《归庄集》卷四)乙已为康熙四年
1665),由此可知具德和尚有较高的文学修养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
第一节从《四书遇》的纂述方式看张岱的
思想渊源和学术倾向
张岱是明清之际的思想文化大家,他著述宏富,涉及明末清初
学术文艺的各个领域,史学和文学成就尤其突出。《四书遇》是张岱
阅读《四书》的札记,原书系抄稿本,藏于浙江图书馆,在沉埋了三百
多年之后,198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朱宏达点校的排印本
这使我们在史学和文学著述之外又读到了张岱带有经学意味的读
书笔记。全书不分卷,章节按照朱熹《四书集注》的顺序。它的内容
主要由两个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张岱征引的宋明理学家语录及历史
资料,另一部分是张岱本人对《四书》经文的阐发。
《四书遇》是一部读书笔记,非作于一时一地,张岱《四书遇序》
云:“余遭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独于此书,收
之箧底,不遗只字。”可见明亡前已基本成书。而书中的一些具体内
容表明入清后又有所增补修订,前后约三十年。与《石匮书》一样
《四书遇》是张岱苦心经营的著作。《四书遇》的书名取自《庄子・齐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77
物论》:“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
是旦暮遇之也。”晚明文人研读《庄子》的兴趣非常浓厚,十分神往
旦暮遇之”的思想境界。谭元春把他阅读《庄子》的札记名为《遇
庄》,他说:“名日《遇庄》,道路间或一遇也,不敢以为堂室在此。然
嵇中散云:‘此书那得须注?'真是名言,不可注或可遇耳。庄子亦
云:‘有能通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则庄子末尝不许人遇矣。”(《与
含弟五人书》,《谭元春集》卷二七)《四书遇》书名显然受到谭元春
《遇庄》的影响。
关于《四书遇》的写作情况,张岱在序中说
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
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余过,其意义忽然有省。
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
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
书有悟,取而出之,名日《四书遇》。
张岱读书治学的思路主要得自祖父的教导,摆脱权威的東缚,实
依傍,自我做主,突出了知性主体精神。阳明心学借鉴了禅宗
维方法,以良知为本体,其内部蕴涵着自然主义和精神自由的倾向。
在王阳明身后,王畿和王艮进一步发展了这种精神,引发了晚明文
艺思潮。二王强调学贵自得,自得之学在学术领域演变为理性思
维,突显知性主体精神。读经不读传注也成为一时风气,陈第认为
这样的日的是“欲思而得之,不敢以先入之见锢灵府耳”(《一斋集・
尚书疏衍自序》)。张岱的家族与王学渊源甚深,曾祖张元忭早年接
受了龙溪之学,后来又提出以工夫补救其空疏,是浙中王学的一位
代表人物。张家与王畿还有姻亲关系,张元忭次子张汝懋娶王緩的
孙女。张岱祖父张汝霖思想通脱,与陶石篑兄弟交往密切,又和陈
继儒、王思任、黄汝享等过从甚密。在南京刑部任上与焦竑接触较
多,与陈第也有往还,著有《易经因指》等。我们今天虽不及见到张
汝霖的有关著述,但从他的行事交游可以看出晚明越中学风对他影
响甚深。在家庭之中,张岱接受祖父的影响最大,治学方法直接继
承了祖父的衣钵。张岱阐发《论语・愤悱章》说:“不愤不启”,夫子
惓惓教人,只要人自得,随根付与。”《孟子・自得章》他引用王龙溪
的语录:“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求自得而已。”
在《四书遇》中,张岱征引的材料包括先秦诸子百家、各类史籍
佛教经典、宋明理学家的语录等,其中晚明学者的语录数量最多,涉
及到当时泰州、浙中、江右、东林、載山等各个派别。面对纷繁复杂
的思想流派,张岱自出手眼进行取舍,不迷信权威,不专主一家,突
出了知性主体的作用。从《四书遇》的具体内容来看,张岱的思想基
本上是在晚明王学的格局之内,他征引次数较多的是如下几家:张
(46)、杨起元(35)、徐子卿(25)、李费(18)、王守仁(11)、顾宪成
(10)、艾南英(10)、王畿(9)、黄汝亨(9)、周汝登(8)。在这十人中
徐子卿的生平尚无从考证,其他九位都是明代中后期著名的学者
思想家或文人。张,字世调,华亭人。万历甲辰(1604)进土,由庶
吉士历迁少詹事,上疏言事,诋斥权阉,受到魏忠贤陷害。张鼐是陶
望龄的弟子,其《为陶世兄题吼山石宕图兼怀吾师石篑先生》诗云:
“忆余此地久盘桓,曾向师门学问禅。探来玉洞书仍在,礼罢莲灯漏
未残。”(《宝日堂初集》卷三一)他的学术思路基本上属于越中龙溪
派,儒释会通,以禅释儒。《宝日堂初集》卷十八《菽言》系统阐述
了他的哲学思想。卷二六、二七为《山中读书印》,是读《论语》、《孟
子》的心得,卷二九为《大学讲章》,张岱对这三卷的内容多所征引
在政治上,张鼐的用世意识非常强烈,他多次上疏条陈对辽东形势
的看法。经世思想和晚明心学在张鼐身上都有鲜明的体现,张岱的
思想与此一脉相承。自崇祯年间开始,思想界和学术界批评晚明王
学的焦点集中于李贽,顾炎武、王夫之等著名学者都发表了激烈的
言辞。在这样的背景下,张岱仍然较多地征引李贽的《四书评》,对
卓吾之学独有会心,他的思想脉络与当时的学术趋势并不一致。
从《四书遇》的有关内容还可看出,张岱对心斋一派思想也有深
契。心斋的重要思想一是“准南格物”,他解释“格字之义”
格如格式之格,即絮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
方,浆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
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物矣,故日物格。吾身对下
上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便见
絜度格字之义。(《明儒学案》卷三二)
这里的格物包含着王艮“尊身立本”的观念,张岱在《大学・絜矩章》
中释“絜矩”与王艮的“格物”非常接近,他说
絜有广狭,而矩无加损。就如一条木尺,起造广厦大殿,其
木尺不加长也。故絜矩者,不难在絜,难在矩。须要星星不差
すす不式,是一条准尺,方オ得。“絜矩”“矩”字与经文“格
物”“格”字,正相照应,持一准矩,便是物物之格式也。
这显然是在接受了心斋的“格物”说之后所得出的理解。王艮的另
重要思想是他强调的”百姓日用之道”:“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
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为失。”(《明儒学案》卷
)这就把圣贤之道落实到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最能反映泰州
学派平民化的倾向。李贽对此观点又作了发挥:“穿衣吃仮,即是人
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
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
不相同者。”(《答邓石阳》,《焚书》卷一)张岱对此也有深刻的理解,
他说:“凡为仁者,只在布帛、菽粟、饮食、日用之间,原不必好高鹜
远。”张岱对世俗社会的关注,对百工技艺的重视,对平凡人物的赞
赏,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思想根源。他的文艺思想也深受这个观点的
影响,认为“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
久愈新,愈淡愈远”(《答袁箨庵》)。
早在嘉隆年间,张元忭已经意识到龙溪之学的空疏,提出以程
朱之学的工夫来补救。万历以降,王学末流空谈心性的弊端日趋严
重,顾宪成、高攀龙的东林学派和刘宗周的載山学派从不同的方向
来矫正王学的空疏学风。在《四书遇》中,张岱也发挥了曾祖的思
想。他闻发《中庸・大哉章》说:“世为陆象山者,则曰“我尊德性
为朱晦庵者,则曰我道问学”。昔有兄弟两分其遗赀,诸凡桌椅之
属,悉中裂而半破之。虽日无不均之叹,两不适于用矣,岂不惜載!”
这里表达了一种意见,即朱陆原本一家,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分离
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张岱年轻时在制艺上下过工夫,对朱熹的
《四书集注》十分谙熟。《四书遇》涉及朱注达54处之多,其中赞同
朱注有16处,其他38处或对朱注进行批驳,或与朱注比较,提出新
解,如朱熹对《论语・文献章》的断句是:“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
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张岱根据《礼运》这样断句:“夏礼
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或发朱注之
微,如张岱释《论语・无邪章》说:“诗歌之道,宣郁导滞,是节宣人情
第一事。盖人情若水,若无所疏瀹之则怀山襄陵,无所不至。思无
邪”者,惟《诗》三百,故·思无邪”也。感发惩创犹落一层事。”可见张
俗对程朱之学在学理的层面态度比较公允,以自己的知性精神进行
评判取舍,这是他“自得”之学的具体展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
书遇》是对《四书集注》的回应。
以禅释儒是《四书遇》解读四书的主要方式,正如马一浮先生在
稿本《四书遇》后的跋语云:“明人说经,大似禅家举公案,张宗子亦
同此血脉。卷中时有隽语,虽未必得旨,亦自可喜;胜于碎义逃难、
味同嚼蜡者多矣。”在书中,张岱时常用禅宗空无观来诠释儒家经
义,这是自王守仁释良知以来晚明王学的一贯思路,在本体论中各
家都与禅宗思想契合。张岱阐发《论语・屡空章》说:“道如覆盂,本
空无有,以示射者,或举诸物,或言无有,即言无有,未尝不中,然多
却一射,不若明了本空者,默然无言。但既料得无有,一发覆便是,
故圣门近回者,赐也。”《孟子・王霸章》他说:“或问所存者神”,日
情识不生,如空如水。问所过者化”,曰:雁度长空,影落寒水;雁留
无迹,水无留影。”张岱还以禅宗开悟后学的方式与儒家经义会通,
他释《论语・缊袍章》说:“此即佛家破执之说。盖一执,则非独未得
者不能进,即已得者亦块磊不化之物也。”除此之外,张岱还往往借
相关经义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禅悟,也就是马一浮先生所说的
卷中时有隽语,虽未必得旨,亦自可喜”。他由孟子“失其本心”而
感概道
欲海无边,尘心难扫;汗颜顷刻,顽钝终身。填七尺于羶
淫,耗须眉于营算。宅群有宅,田外有田。好利亦复兢名,身荣
ヌ祈子富。学试回头一看,党得身外俱闲;世短意长,不知埋没
了多少血肉男子。孟子“失其本心”ー叹,真能使行路、乞人
齐痛哭。
这里对尘世的反省和超越,是张岱在复杂的人生经历基础上深刻的
的禅悟体验,发人警醒。
在《四书遇序》冲,张岱强调阅读时的言语当下之悟和外物感发
之悟,他说:“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
近遇之也。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
进,盖真有以遇之也。古人精思静悟,钻研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
灼露,其机神摄合,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从他所举的例子来看,这
个读书思索的过程契合中国传统艺术的思维方式。张岱自幼资质
灵敏,爱好文艺,精通古琴、戏曲、书画、茶艺、古玩、园亭等诸多技
艺,可以和这些领域的第一流专家对话。中国传统艺术强调“外师
造化,中得心源”,注重自然环境和社会实践对艺术家心灵的感发触
动。张岱对此有着深刻的理解,《四书遇》的思维特色契合中国艺术
思维,得之于他全面而精深的艺术修养。
在对四书经文“朗通白文数十余过”的言语当下之悟中,张岱主
要以文学家的敏锐直觉来领会体悟四书文字背后古代圣贤的性情
和心理,使被理学家尊为神圣的经典平易可感,充满人间情味。张
岱十分重视四书经文中虚词的传情作用,试看以下各例
《论语》中“之”字、“斯”字、“是”字,最当着眼,如“是知也”
“是丘也”,俱急切指认。一是不可当下埋没了这点真灵明:一
是不可当前蹉过了这个真面目。
古人著书叙事,多于复一句处传神。此际冲漠意思,非言
能传,故只须在“子闻之”,“谓门弟子”七个字上着想。
四“也”字,圣人呼名,多少珍重,多少爱惜!
两言“何加”,见圣贤惓惓为民之意。“庶矣”一叹,有低回
留连之意,单作悲感语,便是一纸万重。
“如之何,如之何”,乃心与ロ自相商量之词。
圣人即
借此三字唤醒,煞是婆心。”
“忧之如何”,不作歇后语,竟作心口相商,自恨自悼景象,
绝为“忧”字描神。
“宁尔也”,玩一“尔”字,恍若有蔼然同室之意。
这种解经方式显然也受到杨起元的影响,张岱称费他说:“读杨复所
之书,而后知复所之超悟也。复所有《四书评》数卷,不下注脚,不立
训诂,只以白文内数虚字、闲字、无着落字,翻出妙理。”(《石匮书》卷
二O-)通过这种解读方式,张岱还能独出新意,发前人所未发。
论语・见圣章》经文有前后两“子曰”,朱注疑后“子日”为衍文,张
岱却认为:“记者于中间复下・子曰”二字,便把当日俯思仰吸光景画
出,真传神手也。经书中如此妙处不少,都被俗儒抹倒。”对那些匍
匐于经典之下从而也使经典失去生命力的儒家学者给予尖锐的批
评。李贽反对权威,特立独行,他在评论《孟子》时对它的文学性大
加赞赏,不各笔墨来点出。万时华指出:“今之君子知《诗》为经,不
知《诗》之为诗,一蔵也。”(《诗经偶笺自引》,《溉园二集一》)批判了
理学家把古代经典异化为伦理教条的倾向。张岱在本质上是一个
文人,他擅长用生花妙笔摹写物象,抒写情怀,同时他也善于通过文
字来捕捉作者的心理神态。
用《易》理闻发四书义理也是《四书遇》纂述的重要方式。张岱
治《易》有家学渊源,而清初遗民治《易》也成一时风气,他把《易》看
成一部用世之书,其《大易用序》说:“余少读《易》,为制科所蛊惑者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83
半世矣。今年已六十有六,复究心《易》理,始知天下之用,成备于
《易》。”这是清初遗民《易》学的共同倾向,顾炎武就认为:“《诗》
《书》、执《礼》之文,无一而非《易》也。下而至于《春秋》二百四十
年之行事,秦、汉以下史书百代存亡之迹,有一不该于《易》者乎?
(《与友人论易书一《亭林文集》卷三)张岱还从变化运动、相互转化
来理解《易》理的运用,他认为:“故《易》之为用,不可以不变,而又不
可以不普变。”《四书遇》中以《易》理闻释四书义理又可分为两种类
型:一类直接以卦象来阐发经义,如《论语・时习章》:“《论语》首章
《乾》内卦,三龙皆备。“时习”,终日乾乾',惕龙也。朋来”,见龙
在田”,德施普也。・不知不愠’,不见是而无闷”,潜龙也。”《论语
如愚章》云:“圣人赞颜子,只ー《复》卦。“如愚”,是“休复之“下
仁”;“休’者,意见锋芒一齐休却。足发”,是“敦复”之“自考”;“敦
有笃实光辉意。”另一类运用变化运动、相互转化的《易》理解说经文
大义。他释《论语・时习章》之“习”云:“凡学问最怕拘板,必有活动
自得处,方能上达。曾子所谓传不习乎”亦惧此病。习”之独见于
《坎》《兑》。《坎》与泽皆水也,故日:水哉!水哉!'曰:“逝者如斯
夫,不舍昼夜。”君子于是取・习焉。”从这个观点出发,张岱特别强
调学者治学时“变动”的重要性:“君子进德修业,全在能动能变,此
风雷之所以为益也。不修不讲,不徙不改,全然不动不变,则益在
何处?”
《四书遇》还有一个突出的纂述方式是通过历史事件、人物或文
化背景来解说、印证四书经文。在《四书遇》中,《尚书》、《左传》、《史
记》、《孔子世家》及其它各代正史是张岱经常征引的文献,如《论
语・身正章》云:“唐使杨绾为政,郭汾阳闻之,方盛筵晏客,遂撤座
间声伎十分之四。・不令而行,此是一证。”《孟子・平陆章》云:“当
时宋神宗行新法何等言切,鲜于侁上不害法,中不废亲,下不伤民,
人以为难。”明代的史事也时有出现,如《论语・正名章》云:“古来乱
伦灭纪之朝,必大肆杀戮,以箝服人心,故单举刑罚不中”来说。如
我明靖难朝,只为不正不顺,蔓抄赤族,不知杀害多少生灵!”张岱解
《益子・王迹章》说:“六经惟礼乐居间位。天开于人,羲始画《易》
皇易帝,《书》首唐虞;帝降而王,《诗》首商颂;王分而伯,《春秋》始乎
隐。此四经之传,皆与五德之运,代为终始,以递明王迹者也。故
《诗》于《春秋》体异,而用则同。”他继承了王阳明、李卓吾的观点,闻
发了“六经皆史”的思想,这是清初浙东学派的学术宗旨。
《四书遇》的成书经历了三十余年,跨越明清两代。在此期间,
晚明朝廷的阉党之祸、士人党争的积习难返、黎民百姓在战火中的
呻吟、天崩地解的明清易代都给张岱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他青年
时期就以“志在补天”自许,后虽功名蹭蹬不得伸展,他又专事著述,
补天之志贯穿在他的著作之中。在《四书遇》中,许多议论都是针对
当时思想政治的现状而发,渗透着作者的忧患意识和经世思想,从
而表现出强烈的实学倾向。张岱对士人的批判尤其尖锐犀利,他释
《论语・矜群章》说:“世道之祸,莫大于争与党,然势必借君子之名,
方能高自标榜,故夫子揭出“君子'二字,为立异同者药石。”这是对
晚明党争的深沉感慨。张岱以史家的眼光来评判晚明的党争,对东
林也不曲宥,他解《论语・为政章》云:
“周”与“比”不在量之广狭,而在情之公私。情公,即一人
相信,亦周;情私,即到处倾盖,亦比。以普爱众人、专呢一人分
“周”、“比”者,误。
以感情、动机的公私作为衡量君子、小人的尺度,此种议论超越流
俗,锋芒闪耀。晚明执政的士人正因私念横胸,才使天下事溃败而
不可为。由此,张岱把矛头指向学术:“吾儒大而无用,只为倚门傍
户,体既不真,用亦不实。”指出宋明的儒学导致了政治的失败。他
还批判了晚明的学风,《论语・行己章》云:“说个行己,便不得舍却
四方,空谈性命,故知尼山相士,定取其实实有益于国家。”对以死殉
国的土人,张岱也不留情面:“事之不成,以臣头以殉,直一鼠首耳,
何益于国家社稷?”张岱强调士人要做笃实的学问,他解《论语・耻
躬章》云:“做天下事须实,实要手持,足行,耳听,目视,是个滞货
岂如口之想到便说,一说便丢耶?”他注重土人仁民济物的胸怀:
范文正公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此政其才力弘殺处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85・
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天下之乐为乐,其担荷何重?“先天下之优
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担荷何远?使世间士子无此胸襟,
则读书种子先绝矣,更寻何人仔肩字宙?
张岱对士人的节操也有深刻的体会,他说:““节'如树木之有节,英雄
奸贼两俱碍手走不过处,奸雄一夺取,便为莽、操;英雄能不夺,便是
伊、周。须要临时始见,局外慷慨算不得。”这是经历易代之变日睹了
众多士人在死生之际的选择之后得出的结论。在社会政治层面,张岱
具有鲜明的民本思想。他认为:“治国,犹种树也。欲荣其上,必溉其
下;下枯而上则焦矣!君上而民下,只一树也。”他称赞孟子“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是“此等议论超越千古,非孟子不能发”。对
晚明“好货好色”的社会风气,张岱的态度也比较公允,认为是教化百
姓的一种方式,他说:“鹤鸣而子和,目与而心成。声色,亦化民所不废
也,而本在焉,故曰“末”,不得尽说坏声色。”
作为一部读书札记,撰写的时间较长,中间又经历了明清易代,
《四书遇》的内容比较驳杂,甚至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它经常越出经
学的范围,因而不能算是纯粹的解经著作。但驳杂并不等于毫无统
绪,其内在理路非常分明。从上面对《四书遇》的具体分析中,我们
可以看出,晚明王学风气及思想、明清之际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对
张岱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两个思路和主旨然不同的学派在
张岱的身上达到了调和统一,张岱吸收了晚明“自得”之学的要义
以边缘化的思想学术立场来统摄明清之际复杂动荡的思想格局,高
扬知性主体精神,从而表达了一种伸展个性与经世致用相互融合相
互补充的文化精神。他的思想和学术构成清初主流思想文化之外
的独特格局,标志着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向现代文化转变的趋势。
第二节良史精神的传承
略谈黄道周对张岱的影响
张岱把修撰明史作为自己的名山之业,史学知己更有非同寻常
的分量。他说:“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李研斋为史学知己。”(《(祭
周戬伯文》)黄石斋即黄道周,李研斋即李长祥。在学术上黄道周以
易学和理学著称,而张岱却称黄道周为“史学知己”,表明二人在修
史志趣、史学观点上有深层次的契合,明清之际,能让张岱心折的史
家屈指可数,这足以说明黄道周的史学造诣也非常精深。黄道周与
张岱的交游情况,他对张岱修撰明史有哪些重要的影响,这些问题
都值得仔细考察。
黄道周,字幼玄,一字螭若,号石斋,漳浦铜山(今福建东山)人,
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十二年(1639)上疏弹劾杨嗣昌、陈新甲
等并在平台与崇祯皇帝争论而遭廷杖,遣戌广西。乙西(1645)南都
破亡后拥立唐王朱聿键,与郑芝龙不和,十二月在婺源战败被俘,押
解至南京从容就义。黄道周在崇祯朝以敢于犯颜直谏和学问宏博
著称,明史》称:“道周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
(《明史》卷二五五)其道德、理学与刘宗周齐名,文艺、学术与倪元璐
齐名,并称“倪黄”,他们是同科进士,二人交往非常密切。
崇祯五年(1632)黄道周因上《易象疏》被削籍为民,这年二月
出都南还,据洪思《黄子年谱》:“然子自出都以来,自春祖秋,亦随
意放浪山水,东南奥区,十尽七八,日:何图杖履,遂包斗牛之
美?”这年秋天,他的门生为他在大涤山建造书院,“大涤山者,当
余杭之西,宋人所营洞霄宫者也,旧祀李伯纪、朱元晦二先生。至
是,更加启辟,子于是为文以记之”(洪思《黄子年谱》)。崇祯十
年(1638)冬,黄道周又至大涤山书院,“陈卧子、曹木上诸友,日奉
杖履。将行,又为诸友絷维三日。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持边信
相示,竦然警听,末忍绝帆胥江,长至后十日乃发”(洪思《黄子年
谱》)。崇祯十五年(1642)黄道周受廷杖后戌楚辰州,南下途中又
经过大涤山书院,这次讲学探讨的问题最为集中深入,江浙一带来
听讲的学生也最多。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张岱和倪元璐属越中士人群体,崇祯十年(1637)前后祁彪佳
倪元璐相继家居,他们在绍兴兴造园亭、征歌度曲,还组织了诗
社一枫社。祁彪佳、张岱是枫社的盟主,他们的私家园林寓山园
梅花书屋是枫社的主要活动场所。倪元璐是枫社的社友,张岱与他
往还极为密切。张岱与黄道周的交游应该是通过倪元璐的中介。
张岱家族在杭州有别业,经常寓居西湖,他曾在大涤书院听过黄道
周的讲学,并有过交流探讨。根据张岱的生平行迹,崇祯五年在大
涤书院听石斋讲学的可能性最大,而崇祯十ー年、十五年石斋讲学
大涤时张岱寓居南京,崇祯十五年他们在南京也应该有过接触,因
为这一年石帝三过南都,张岱也在此居留甚久。
甲申福王监国时,黄道周被任命为吏部侍郎、礼部尚书。黄
道周自漳浦到南都后,见马、阮当道,朝政败坏,于是自请祭祀禹
陵。甲申冬至杭州大涤山,乙西春至绍兴,“子于二月疏请奉敕
祭禹陵。比抵会稽,致斋七日。夏四月庚申至禹庙行礼,复疏乞
休”(洪思《黄子年谱》)。他带着被放逐的心态来到绍兴,与越中
士人往还,“时左都御史刘宗周去国,道周祀陵,留连绍兴弥月
谒宗周,固却不见,日:“际此乱朝,岂大臣徜徉山水之日?”道
周闻之,即行”(邵廷采《东南纪事》卷三)。《乙西五月十三日自
兰亭归别诸友》云
幽揽看将遍,飞音不可方。挂冠应便挂,防患岂须防。冷
暖看鱼,浮沉信马僵。许多难料事,合付与沧桑
昔日高咏处,今日草青齐。勿复愁今日,重翻昔日题。海
国龙蛇窟,山坳桃李溪。应知羚羊角,即是骇鸡犀。(《黄三
文集》卷四四)
甲申、乙西之际,正是天崩地解,国势蜩螗的时候,黄道周的心头笼
罩着沉重的忧患。此时张岱正处在《石匮书》写作最紧张的状态
黄道周祭告禹陵居留绍兴期间,张岱与他也有往还,黄道周游宛委
山时曾至天瓦庵,此处是张岱读书的地方。他们交流的话题自然
集中于明史的撰写和危如累卵的国运,黄道周还为《石匮书》写了
序言。对于张岱来说,这次与黄道周的交流最为重要,石斋对《石
匮书》、《石匮书后集》的撰写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张岱的学术渊源、学术趋向与黄道周并不一致,二人的性格、生
活态度也大相径庭。张岱《黄道周金声列传》说:“道周强忍敢言,以
圣贤自命,淡泊廉静,不事鲜好。初为文谲辩似子,继乃闳肆,矫绝
近代,天下成以为山斗。”(《石匮书后集》卷三七)传末张岱这样评价
黄道周:“黄石斋,正人也,而近于迁。…本不知兵,以书生而践戎
马之场,可望其有成乎?若夫一往孤忠,行将与天子争胜,石斋固优
为之。”以史家的立场指出黄道周的不足,可作一家之言。在史传
里,张岱评论同时代的人,可以看到是恪守“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
善”(《礼记・曲礼上》)的标准的。
张岱是非常尊重黄道周的,他们在为学宗旨、学术兴趣等方面
还有相当广阔的可以沟通的领域,一些重要的学术问题也引起他们
共同关注。黄道周是启、祯年间著名学者,他的学问博洽渊深,黄道
周青少年时期的兴趣集中于诗文,擅长骚赋的写作。琴艺精湛,游
心山水。张岱年轻时的兴趣、爱好与石斋颜为相似。黄道周非常重
视文艺对学术的作用,他认为:“如不于文艺一途指出是圣贤晤对
滴滴还源,如此波澜,何所底极?……文艺、讲解正是两泽相丽处。”
(《榕坛问业》卷一)这就造成黄道周的学术性格中有较强的文艺成
分。张岱的学术性格与黄道周也十分接近,石斋的学术、文艺对张
岱是有启发的。
作为学者,黄道周特别重视学者的知性主体精神,他说:“吾人
只此一段精魂,上天下地,无有定期,温故便知千岁,知新便损益自
代,切勿为时师故纸,蔽此精光。”(《明儒学案》卷五五)这与张俗从
祖父张汝霖那里接受的治学思想的精神一致,张岱对此也应有所沾
溉。对于学者,黄道周认为要防范轻浮和怠惰,他作《矫轻警惰文》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89
来论述这个问题:“夫器识者,生人之輜重;光阴者,造化之神髓,各
百镇而不存,偶一肆而遂坠,故夫静者所以安身也,敬者所以利用
也,利用安身所以崇德也,不静乃轻,不敬乃惰,轻与躁临,惰为做
根,两者相持,去神提形,乃为儡人。”(《黄漳浦文集》卷二八)轻浮息
隋的结果是主体精神的缺失,张岱于明亡后勤奋著书,从容面对生
活的困顿,正是黄道周的治学精神的体现。
黄道周精于《易》学,而对张岱来说,《易》学是其家学,在与黄道
周、倪元璐等师友的交流请益之中,他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易》学观
他认为:“夫《易》者,圣人用世之书也。”(《大易用序》,《琅嬛文集》卷
)而以《易》指导行事的关键是要“善变”:“善变者乘几构会,得之
足以成大功;不善变者背理伤道,失之足以致大祸。”黄道周阐发
《易》之精义说:“其大要以推明天地本于自然,其大者百世可知,其
小者千岁日至,其烦者更仆难数,其简者一言可尽,要以不悖于
《诗》、《春秋》而止。”(《易象正序例》,《黄漳浦文集》卷二九)从中可
以看出黄道周、张岱观点内在的联系
朱、陆异同,是明末清初的一个学术公案,所有的学者都无法回
避这个问题,黄道周也曾在大涤书院详细辨析。晚明的思想界出现
以程朱之工夫补救陆王之空疏的趋势,黄道周的思想也应该在这个
语境下来理解。崇祯十五年,黄道周在大涤书院讲学:“又两日,诸
友先后间至,剖析鹅、鹿异义,稍稍与子静开,涤诸友亦欣然无异
渐复泛滥《易》、《诗》、《书》、《礼》、《乐》新故异同之致,不能不与元晦
抵牾,然而元晦醇邃矣!由子静之言,简确直捷,可以省诸探索之
苦,然而弊也易;由仆之言静观微悟,可以开物成务,然而弊也支:由
元晦之言拾级循墙,可至堂室,高者不造顶无归,深者不眩崖惊坠,
由其道百世无弊,则必元晦也。”(《大涤书院三记》,《黄漳浦文集》
爸二四)由此可见,石斋之学,介于陆、朱之间,他更为倾慕朱子学。
蔡世远对黄道周的思想作了这样的评价:“论学宗旨于程朱,精微
未能洞彻,要非可以博杂讥之。”(《黄道周传》,《二希堂文集》卷八)
也就是说,黄道周的思想比较接近程朱,但又自成体系。张岱接受
心帝、龙溪之学,又受到曾祖张元忭思想的影响,主张调和朱、陆,
他说:“世为陆象山者,则曰我尊德性”;为朱晦庵者,则日“我道问
学”。昔有兄弟两分其遗资,诸凡桌椅之属,悉中裂而半破之,虽日
无不均之収,两不适于用矣,岂不惜哉!”(《四书遇》在他看来,尊
德性与道问学必须结合起来,才成为完整的学问,并发挥应有的作
用。在朱、陆异同的问题上,黄道周与张岱之间有着较大的交流讨
论的空间。
张岱以修撰明史自任,在他与黄道周的交流中,讨论最多的自
然是明史的编撰。黄道周有修史的经历,中进土后入翰林院,“天启
四年甲子,年四十,初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国史实录”(洪思《黄子年
谱》),参与编撰《神宗实录》。书成后上呈崇祯皇帝,受到崇祯的褒
奖,黄道周多首诗中提及此事,如《恩泽诗八章》、《实录礼宴诗四
章》。作为一位学者,黄道周也非常重视史学,他的史学观对张岱影
响甚深,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传统史学的实录精神。黄道周通过编撰《神宗实录》对中国传
统史学的实录精神有深刻的理解,在《在词林既九载,以(实录〉成,
得迁宫允,犹未谢恩,值旧辅钱龙锡非罪下狱,四顾廷臣无复言者,
中夜草疏,排众叫岡,并作小诗小别内子六章》自述心志:“半生未
带媚人草,六籍难开无字碑。”(《黄漳浦文集》卷四五)这种精神在
他身上转化为行事的原则和勇气,疏救钱龙锡就是在这种精神感
召下的行动。黄道周与张岱交流时,必然强调实录精神在修撰史
书中的重要性,张岱把它作为著史的生命,他编撰《石匮书》时,“事
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石
贵书自序》,《琅嬛文集》卷一),坚守实录精神,以信史自任。他还
不为时论所囿,不畏非议,对晚明党争发表了不同流俗的看法,这
也是实录精神的具体体现
重视史学的经世功用。庄起俦《漳浦黄先生年谱》记:“先生谈
经之余,屡屡劝人读史。尝于历代史中,自汉迄宋取十二人,人自为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91
传,二传为卷。每卷各以行事相比,曰《懿畜前编》。其编,则首诸葛
侯,而终邺侯,是可以窥先生微意之所存也。又取明兴以来,杨文贞
而下,得二十四人,所附见者若干人,日《懿畜后编》。二编皆综厥大
家,或略或详,非复史臣之所能到矣。”由此可以看出,黄道周评价历
史人物,着眼于事功,编撰史书具有经世致用的意义。张岱论人崇
尚“大经济、大节义、大学问”,与石斋一脉相承
《易》学与明史演变。黄道周《易》学造诣精微,著有《三易洞
》、《易象正》等,他把《易经》象数用于推验历史和现实,“《诗》与
《春秋》递为《爻》、《象》、《电》、《蒙》而下,两《济》而上,二千ー百二十
五年之治乱燎若观火”(黄宗羲《朱康流先生墓志铭》,见《黄宗羲南
雷杂著真迹》)。崇祯五年上疏说:“臣自幼学《易》,以天道为准。上
下载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乱,百不失一。陸下御极之元年,正当
《师》之上九,其爻云:“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贤才
不遽得,惩小人不易绝,盖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
(《明史》卷二五五)以《师》卦上九来说明崇祯初年的朝政局势,暗示
温体仁的入阁掌权对国家的危害。黄景昉《黄道周志传》又说:“忽
燕都三月十九变闻,自洪武戊申迨崇祯甲申,二百七十五年,从
《河》、《洛》之数为稼穑末际,同历西周,公于《現》、《象》二书已预言,
其云:“同历西周者,将有望于周之东也。”(《明季南略》卷二八)由
《易》之象数推演出明朝的衰亡和中兴。张岱受到黄道周的《易》学
学风的影响,把《易》的象数、易理贯穿于对历史的总体把握和对历
史的解释。
关于明史的整体思考,密切关注南明史。除了修《神宗实录》
黄道周《懿畜后编》为杨士奇、李贤、彭时、商辂、王整、梁储、解缙、薜
瑄、岳正、王、马文升、刘大夏、夏原吉、于谦、王守仁、罗学古、项荩
臣、韩水熙、胡永清、李立卿、黄福、王翱、梁材、倪岳、杨守陈、吴宽、
陈选、昌楠、舒芬29人作传,这些人物对明朝的政局、文化有重大的
影响,从中可以看出黄道周对明史的整体脉络的梳理。黄道周还及
寸撰写南明史事,《兴元纪略》、《兴元纪略二》、《三事纪略》记福王监
国始末,阮大铖杀周钟及妖僧、伪太子、童妃三案,这三篇文章当作
于弘光朝解体后不久,黄道周自觉履行史官的职责,发扬传统的良
史精神。他修撰《神宗实录》的经验和对明史的整体思考,他对南明
史事的关注,都会给张岱写作《石匮书》不少借鉴和启示。这在张岱
的身上和《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冲都有鲜明的体现。
第三节张岱的晚明党争论平议
士人党争是晚明政治的突出特色,许多重大的政治事件都可
以找到党争背景,这是研究、修撰明代历史的学者无法回避的问
题。张岱积三十年之力撰成《石匮书》,记事始于明代开国,止于天
启朝;后又编撰了《石匮书后集》,专记崇祯朝及南明史事,构成了
完整的明代纪传体通史。作为一位卓越的史学家,张岱对晚明党
争有自己系统的观点。由于清代文字狱的严酷,《石匮书》、《石匮
书后集》一直是稿本,流布不广。现在二书均收入《续修四库全
书》,方便了学者的研读。在这两部书没有广泛流播之前,人们只
能从《与李砚翁》一文来觇知张岱关于晚明党争的观点,并由此引
发争论。本节拟以《石匮书》、《石匮书后集》作为文献基础来深入
地探讨张岱晚明党争论的具体内容及其政治文化背景
张岱在《与李砚翁》中论东林党说
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
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
党败,则为元祐之党碑。风波水火,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朋党
之祸,与国家相为始终。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
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俫者亦有君子。此其间线索甚清,门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93
户甚遡,作史者一味模棚,不为分别,则是魏收集秽,陈寿报仇,
到错乱,其书可烧也。(《琅嬛文集》卷三
李砚翁当指李长祥,字研斋,达州人,著有《天问阁集》,他是张岱的
史学知己,二人关于晚明党争的观点有许多相同之处。在这封信里
张岱把晚明党争的祸害全部加在东林士人的头上,这是有失公允
的。周作人《关于命运》清许善长《碧声吟馆谈尘》卷四论八股和
党社的祸害后说:“明季士大夫结党以讲道学,结社以作八股,举世
推重,却不知其于国家有何用处,如许氏说则其为害反是很大。明
张岱的意见与许氏同。”接着引用了上文所引的《与李砚翁》中的
段。知堂此文发表后受到上海文艺界人士的駁斥,他所引的《与李
砚翁》也受到挑剔,他又作《关于命运之二》引邵廷采《思复堂集》中
的《张岱传》、张岱《自为墓志铭》和《硯云甲编》本《陶庵梦忆》第二则
来证明张岱不是“没有心肝的人”,而是有民族气节的志士。鲁迅先
生《“题未定”草》(九)在引用了与知堂同样的文字之后说
然而他的严责东林,是因为东林党中也有小人,古今来无
纯一不杂的君子群,于是凡有党社,必为自谓中立者所不满,就
大体而言,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他就置之不论了。或者还更
加一转云:东林虽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东林者虽多小人,然
亦有正士,于是好像两面都有好有坏,并无不同,但因东林世称
君子,故有小人即可丑,反东林者本为小人,故有士人则可嘉,
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
倘说:东林中虽亦有小人,然多数为君子,反东林者有正士,而
大抵是小人。那么,斤量就不相同了。
这段文字就(与李砚翁》展开,剖析得非常犀利,自有其深刻的现实
意义。由于鲁迅文章的巨大影响,同时也给读者留下张岱的历史观
不无偏激的印象,甚至“反助小人张目”。知堂的两篇文章分别发表
论战的气氛非常明显,这与当时的政治斗争、文艺界的争论息息相
关。周氏兄弟均博览群书,但《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可能未曾经
眼,况且他们的主旨不在全面评论张岱,而是通过他关于东林的观
点引发对现实政治和文艺路线的批评。《与李砚翁》一文是张岱反
驳“此书虽确,恨不拥戴东林,恐不合时宣”的说法,情绪激烈,措词
未免存有意气。从学术的角度来看,仅仅从这篇文章来论断张俗的
晚明党争论,并不能说明问题的真相。只有把它和《石匮书》、《石匮
书后集》的相关论述结合起来才能得出切实的结论。
张岱非常重视党争对晚明政治的影响,《石匮书》卷一八二为
《门户列传》,卷一九六为《逆党列传》,在纪传体的体例中运用纪事
本末体来记述评论这个复杂的历史现象,显示了独特的眼光和不凡
的史识。张岱掌握了大量的史料,又亲身感受了天启、崇祯两朝朋
党之祸的惨烈及明亡后的余波,他清晰地勾勒了晚明党争发生、发
展的轨迹,对每一阶段的特点都作了简明生动的叙述。正文之前的
总论和之后的评论系统地阐述了张岱关于晚明党争的观点,除此之
外,《石匮书》、《石匮书后集》有关这方面的议论也散见于具体人物、
事件之后,它们是对总论的补充和引申,仔细考察,张岱的晚明党争
论主要包括以下几个要点
首先,党争的起源。晚明党争与明代中后期的讲学风气密不可
分,《儒林列传总论》说:
自道学与门户,界限不明,而天下无道学矣。我明之道学,
以东林而盛,亦以东林而衰。顾端文真道学也,后之附端文者,
则真门户,非道学也。盖道学之号至姚江而始振,然姚江之弟
子,尽多伪学,此即以假道学而开门户之渐。东林之号,至端文
而始成,然端文之弟子,更多伪人,此又以真门户而窃道学之
名。于是攻真门户者,借道学为之抵挡;攻假道学者,借东林为
之掩饰。玄黄水火,自万历丙午以来,龙战六十余年,河北赋与
朝廷朋党共乱天下,道学之为害可胜道哉。(《石匮书》卷二O
这就把由讲学演变成党争的线索清晰地揭示出来,东林党之名即源
于顾宪成在东林书院的讲学,代表在野的不满时政的士人群体,他
们以清议的形式来批评时政、结纳同志,正如《明史》所说:“故其讲
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
(《明史》卷二三-)后来宣党汤宾尹、昆党顾天峻也仿效东林,讲学
成了他们聚集党徒的手段。《明史》在顾宪成等传后评论说:“宪成
诸人,清节姱修,为士林标准。虽未尝激扬标榜,列・君宗”、“顾
俊之目,而负物望者引以为重,猎时誉者资以梯荣,附丽游扬,薰
莸猥杂,岂讲学初心实然哉?”(《明史》卷二三一)
其次,党争的危害。张岱沉痛地指出:“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瓯
无缺之天下,平心论之,实实葬送于朋党诸君子之手,如举觥而爵,
气饮干,不剩其滴。则诸君子之手,亦云辣矣。”(《石匮书》巻一八
二)张岱尤其强调党之祸是明朝灭亡的关键,他说:“冯铨欲掀翻
逆案,而投诚闯贼;阮大铖欲报复东林,而迎立弘光。大明天下
败涂地。则是明天下之亡,犹亡于魏党也,魏党之祸,岂不烈哉?”
(《石匮书》卷一九六)又说:“嗟乎!我明天下不亡之崇祯,而实亡之
天启;不失之流贼,而实失之忠贤。”(《石匮书后集》卷六一)作为一
位身历明清易代的史学家,张岱特别关注明亡后党争的余波,并深
致感慨。在李自成和多尔衮相继进入北京之后,一些清流领袖随之
投诚,张岱反复强调这样的结局:“及后东林余孽,投诚闯贼,犹曰我
东林人也,以图大用。更有反身事仇,如项煜、光时享、周钟辈,终以
门户线索,致杀其身,朋党为祸之烈,不愈出愈奇也哉!”(《石匮书》
卷一八二)他沉痛地指出南明小朝廷的党争结局:“昔日之南人,以
逆党了之;而今日之东林,又以顺党了之矣。三生冤业,两败俱伤
朋党之祸,始于通州,终于安庆。”(《石匮书》卷一八二)站在儒家政
治伦理的立场,张岱非常痛恨这些士人的变节和投机,并进而部弃
他们所标榜的“清流”“东林”之类的称号。阉党之祸的发生,是被
东林压制的齐、楚、浙党士人投靠魏忠贤以求报复的结果,这固然由
于这些士人人格卑污而甘于向阉人俯首称臣,而东林土人的成见和
意气也是促成阉党之祸的重要因素,谢国桢先生《明清之际党社运
动考》谈到天启初年的朝政时说:“我们最可惜的是东林的壁垒森
严,党见太深,凡是不合东林之旨的人,都斥为异党。”张岱对顾宪
成、高禁龙、赵南星等东林名士及杨涟、左光斗等义士是充分肯定
的,他认为:“诸君子皆砥砺廉隅,维持风教,既不无过激过矫,然滥
觞之始,犹清流也。惟是声色既广,臭味莫辦,间有匪人,滥厕其中
而后来纳垢藏污,如九方皋之相马,马失而驽,失而,愈失而愈
非其初矣。”(《石匮书》卷一八二)显然,张岱是从党争现象的本身来
考量其危害性,他指出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朋党诸君子,推其私心,只要官做。要官做,则又千计千
方,装点其不要官做,故别其路曰门户,集其人日线索,传其术
日衣钵,美其号日声气,窃其名日道学。非门户之人,廉者不
廉,介者不介;是门户之人,贪者不贪,酷者不酷,奸者不奸,恶
者不恶。以盗跖而一入门户,即是伯夷;以卢杞而一入门户,即
为周召。入其门户者,同心推戴;未入其门户者,着意招俫,无
论诈伪小人,尽入其绦笼;即正人君子,亦间堕其云雾,如醉如
痴,着魔着呓。(《石匮书》卷一八二
东林由起初的清流议政转变为党同伐异的门户习气及党争中士人
的心态被张岱描绘得惟妙惟肖。《总论》总结说:“平心论之,东林假
仗名义,类有正人;南党依附冰山,实多群小,此是公论。”(《石匮书》
卷一八二)这是对于晚明党争的比较公允的判断。
第三,宽宥阉党。天启朝依附魏忠贤的士人不可数计,张岱认
为这主要是当时的政治形势造成的,《逆党列传总论》云:“魏忠贤一
手障天,以泰山压卵之势,逆之者辄糜。人当其时,一由正道,则死
辱随之。智士达人,如欲苟全性命,虽刚介之性,亦不得不出于委
蛇,而况彼伊阿龌龊者乎?”(《石匮书》卷一九六)张岱甚至举了崇祯
帝在信邸时也曾上疏称颂魏忠贤的例子:“时当丙寅,魏珰政盛,余
犹记先帝在信邸时,亦称颂上公,疏凡三上,倘以此疏置之逆案,则
先帝亦应在颂美之列。”他指出:“故余谓人至不幸,生而为此时之
人,不可概责其入党。但当于入党之中,取而分别其甚与不甚。”
(《石匮书》卷一九六)这在崇祯初年惩治阉党时不失为一条高明的
策略,可以缓和矛盾,稳定政局,界限过严,企图一网打尽,只能激发
更大的冲突。作为史家的张岱的具体做法是:“故余于逆案之中,条
分缕析,在十去七,亦犹之以六等定罪之意,昭雪之不得,犹思末减
末减不得,尚欲原情。盖余欲于三宥之中,勉存厚道,实不欲八议之
外,妄用深文也。”(《石匮书》巻一九六)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张岱关于晚明党争的观点基本是公允
的,并具较强的实践性。从《与李视翁》一文可以知道,《石匮书》成
书之后,就有人指出不拥戴东林的问题,张岱对这种仍带有门户习
气的论调十分反感,在这封信中为自己辩抑。作为一位学者,张岱
不从流俗,不畏压力,坚持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这是难能可贵的。张
岱的晚明党争论与他的家族渊源、地域政治背景和他的学术精神有
着密切的关系,下面我们试对此进行探索。
东林与浙党相争起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沈一贯入内阁为大
学士,蒋平阶《东林始末》云:“一贯既入相,以オ自许,不为人下。宪
成既谪归,讲学于东林,故杨时书院也;孙不杨、邹元标、赵南星之
流,蹇谔自负,与政府每相持。附一贯者科道亦有人,而先成讲学天
下趋之;一贯持权求胜,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此东林浙党所自始
也。其后更相倾轧,垂五十年。”万历二十九年(1601)沈一贯又援引
朱赓入阁,万历三十四年(1606)沈一贯被弹劾致仕,宋赓为首辅,万
历三十五年(1607)沈一贯学生李廷机入阁,“三十六年五月,礼部主
事郑振先劾辅臣朱赓、李廷机大罪十有二,指一贯、赓、廷机为过去,
现在、未来三身,布置接受,从风而靡”(《东林始末》)。可见当时朱
赓是被目为浙党的。《明史》卷二百十九本传云:“赓醇谨无大过,与
沈一贯同乡相比,昵给事中陈治则、姚文蔚等,以故蒙诟病云。”陈治
则、姚文蔚都是浙党的干将。朱赓虽处党局之中,对党争心怀隐忧,
《四库全书总目》之《《朱文懿文集)提要》云:
唯是时东林声气,倾动一时,赓独借汉、唐、宋朋党之害以
立论。谓汉之党皆君子,而小人之害。其势在小人,故使卓
操之徒得以假手而国移于强臣。唐之党,君子、小人互相攻击,
其勢两盛而卒两败。故使朱全忠得以窃入而国移于盗贼。宋
之党皆以德行文章标表一时,其势在君子,而芟除太过,不能使
其身安于朝廷之上。故使吕蔡诸人得以藉口而国移于邻敌。
党愈重则害愈深、变愈大。其言切中时病,厥后明社既屋,乃信
赓言。其深识早见,有非顾、叶诸人所及者。
朱赓的政治眼光是深远的,见解也很高明,他的意见代表越中士人
的共同看法。只是他的性格、能力无法掌握当时的局面,只能依违
其间。朱赓担任首辅时的政治处境非常艰难,王思任对此作了生动
的描绘:“是时天子倦于動,倭房交讧,矿税四出,南北分门,省台窃
柄,议论稠浊,阙廷之间,几成哄市。公一身处上闷下狂,左牵右掣,
同堂水火,觌面山川之际,计无所施,惟有坚持国是,断断无他,以告
苍天已尔。乃新进骄人,风裁自冒,高其趾而锐其喙,相与侵公、弱
公、险公、秽公,甚至笑骂而含血喷公,且欲甘心于公。公具谓吾有
大事,姑与之为婴儿,谨谢其药石我者。上既厌薄群器,一切不省
举军国机宜,喘息将绝,如线之明,赖公结其天牖,自大章累奏而外
常有密揭上温室,其事秘,人莫知也。”(《王季重十种・朱文懿公文
集序》)陈子龙辩析了朱赓与沈一贯、沈鲤的关系:“至四明之告老
也,公代为之请,欲以全其德。归德之同罢也,公力为之留,欲以竟
其用。盖公于四明直谅之友,于归德同心之交也。”(《太保朱文懿公
奏议序》,《安雅堂稿》卷二)他认为:“盖大臣之道有二易,有一难。
得君行政,言无不从,中外坦著,上下信悦,一易也。强直遂志,以义
自守,主于易退,务洁其名,二易也。牖巷上隔,阡陌下分,逊肤委
蛇,应暌初九,一难也。公盖为其难者。"”(同上)朱赓是张岱的曾外
祖父,张岱的祖父张汝霖是朱赓的女婿,并且是李廷机的门生。在
家庭之中,张岱思想受其祖父影响最大。由此,我们就可以看出张
岱晚明党争论的渊源所自了,他对党争之祸的认识与朱赓的见解
脉相承。
由于地域因素和政治背景,张岱祖、父辈与浙党士人来往密切
黄汝亨是张岱祖父张汝霖的莫逆之交,并且是张岱二叔张尔葆的老
师,张岱与他也有接触。黄汝亨享在政治上投诚于陈治则。韩敬是宣
党领袖汤宾尹的学生,他的科场案在晚明颇有影响,一度成为党争
的焦点。张尔葆与韩敬交好,并在京师组织“噱社”。张岱自己与阮
大铖也有较深的交往。崇祯戊寅(1638),到南京参加乡试的东林子
弟和复社名土发布《留都防乱公揭》,把阮大铖赶到城外的牛首山。
这年的冬天,张岱到南京入山访阮圆海,这在当时要冒着被清议唾
的危险。阮大铖《咏怀堂戊寅诗》卷下有《张宗子吕吉士姚简叔嵇
仲举入山相访》诗记其事,诗云:
岩壑苍然处,身心入此深。感君历烟路,相访至钟林。错
树倦停策,遥峰寒待琴。清宵陈茗粥,聊见古人心。
亦有同心侣,遥遥见薜萝。其人即冰雪,相向在星河。我
法尊龙性,时情忌凤歌。何如黄叶下,灯影照维摩。
圆海处此凄凉狼狈之境,忽然有友人不畏时议而入山相访,心中的
感激欣喜之情跃然纸上。张岱《琅嬛文集》稿本也有《阮圆海祖堂留
宿》诗
牛首同天姥,生平梦寐深。山穷忽见寺,路断复穿林。得
意难为画,移情何必琴。高贤一榻在,鸡泰故人心。
剧谈中夜渴,滄茗试松萝。泉汲虎跑井,书雠豕渡河。无
生释子话,敦杀郑人歌(原注:时圆海被谤山居,故为解嘲)。边
警终萦虑,尊前费揣摩。
此诗显然是步阮大铖诗韵而作,宾主剧谈中夜,相得之情如画。在
这个事件中,张岱显然站在圆海一边,同情他的遭遇,此时的阮大铖
还没有弘光朝的那些劣迹。虽然如此,在史书中张岱对阮大铖毫不
留情面,评论说:“大铖在先帝时,每思辨雪逆党,蓄毒未发;至北变
后,遂若出柙之虎,咆哮无忌。及用间既成,超擢内院;国门一示,扫
地尽矣!鸣呼!操、莽、温、懿犹知修饰边幅;大铖一败至此,与彼偷
牛剧贼,抑又何异哉!”(《石匮书后集》卷四八)其实维系张岱与阮大
铖之间友谊的组带是戏曲艺术,二人都是戏曲艺术的行家里手,张
岱这次仔细观看了阮大铖的家优表演,对之赞不绝口
张岱身边一些以正直或才干著称的人物也都与东林及复社保
持距离,甚至和复社发生政治斗争。刘宗周“持躬刚正,忧国如家,
不染植党争雄之习”(《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二)。他从思想学术的
角度来评价东林:“东林云者,先臣宪成倡道其乡,以淑四方之学者
也,何至被以党名?且攻东林可,党昆、宣不可。宪成,学朱子者也。
世日尚奇,朱子以平;世日尚圆,朱子以方。合方与平,和之至也。
夫王守仁之言良知也,无善无恶,其弊也为佛、老,顽钝而无耻;顾宪
成之学朱子也,善善恶恶,其弊也为申、韩,惨刻而不情。”(邵延采
《明儒刘子蕺山先生传K思复堂文集》卷一)这是从学术的角度推演
的非常深刻的结论,对张岱的观点有所启发。王思任也是受到东林
攻击的人,自称“不曾投刺于东林魏党,乞食墦间,沽名井上”(《脚板
赞》《文饭小品》卷一)。祁彪佳与张岱交谊深厚,经常聚在一起论文
谈艺,当然也要谈论当时的政治。崇祯末年,祁彪佳参与了攻击吴
昌时、周延儒的政治斗争,并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吴昌时、周
延儒代表南方复社的立场,张岱对此应该非常了解,这些因素必然
影响张岱对东林的看法。
张岱早年虽参加科举考试,但未入仕,始终是布衣学者的身份,
这就使他没有直接进入当时复杂的政局之中,能以自由的心态来评
判明代历史,正如他称:“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
忌讳。”(《石匮书自序》)他受祖父张汝霖的影响,读书治学强调自出
手眼,不迷信权威,充分发挥知性主体精神。他深受史官文化传统
和浙东史学精神的熏染,在修撰《石匮书》的过程中努力实践实录原
则。他称自己“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虽然这如鲁迅先生
所说“在事实上不可得”,但还是表达了作者力求客观公正的主观愿
望。在写作中,张岱“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
有未核,宁阙勿书”,以史学家的责任感和文化良知来维护历史的
真实。
综上所述,张岱所处的政治背景和社会环境对他的政治观念有
所影响,但在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来考察评论晚明党争时,他还是遵
循了实录精神,力求站在客观的立场给以公正的评价。他的晚明党
争论基本上是公允的,对党争之祸的析论尤其深刻。我们在他激烈
的言辞里可以看到历史的深处
第四节《快园道古》的编撰体例和文化精神
张岱的大多数著作生前都没有刊行,身后刊行者只有《西湖梦
寻》《琅嬛文集》等少数几种,象《四书遇》、《夜航船》一样,长期以来
留心张岱著述的读者仅从《自为墓志铭》中所列著述名单知道《快园
道古》书名,而无缘一睹其貌。在现代的学者和作家当中,周作人以
博览著称,尤其喜爱笔记杂抄,他非常留心乡邦文献,收集了一些稀
见的刊本,其中有山阴昌善报《六红诗话》,此书卷三录有《快园道
古》九则,1945年周作人写《东昌坊的故事》时据此抄录了与东昌坊
有关的一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绍兴市鲁迅图书馆发现了
《快园道古》的清抄本,其中有张岱《快园道古小序》,还夹有会稽董
金鉴作于光绪戊申(1908)的《快园道古序》,这是一个乾隆年间或稍
后的抄本。抄本共有四册,每册五卷,绍兴市鲁迅图书馆发现的抄
本仅有一、三册,即卷一至卷五,卷十二至卷十五。高学安、余德余
先生对这两册抄本进行标点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了
排印本,这部沉埋了三百多年的著作终于向读者露出了半面。《快
园道古》是张岱晚年编撰的一部饶有趣味的著作,它仿照《世说新
语》的体例,包括盛德、学问、经济、言语、夙慧、机变、志节、识见、品
藻、任诞、偶隽、小慧、隐逸、戏谑、笑谈、志怪、鬼神、纰漏、诡谲、博物
二十部,部各一卷,共二十卷。
《快园道古》排印本出版之后,引起了学术界对《快园道古》散佚
部分的关注,周作人《东昌坊的故事》文中所提及的内容成为重要的
线索,权儒学先生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快园道古》的辑佚工作,周作
人所藏吕善报《六红诗话》后捐归国家图书馆,权儒学先生在此书中
发现了熊懋奖《闻闻录》剽窃《快园道古》的线索。《六红诗话》卷
说:“岱(张岱)著述最夥,而付梓者寥寥,《快园道古》亦其一也。余
意是书報转传抄,应不止一本,必吾越游幕之士携入行箧,偶以示
熊,熊因其未梓,遂大胆窃之,并易其名,盗憎主人,实可笑也。”在
揭露了《闻闻录》剽窃《快园道古》的手段与方法之后据《闻闻录》对
《快园道古》进行辑佚,增加了机变、志节、识见、品藻、任诞、偶隽、
志怪、鬼神、纰漏、诡谲、博物十ー部273条内容,较残本《快园道
古》増加了二万四千余字,虽然还有近四分之一的条目下落不明
已经大大丰富了残本《快园道古》的内容,由残本和权儒学辑佚的
条目已大致可以看出《快园道古》的全貌,我们据此也可对它进行
初步的探讨
张岱《快园道古小序》说:“张子僦居快园,暑月日晡,乘凉石桥
与儿辈放言,多及先世旧事,命儿辈退即书之,岁久成帙。因为分
门,凡二十类,总名之日《快园道古》。”从序文可知,他是受到陶奭龄
《小柴桑喃喃录》的影响才编撰《快园道古》的。《小柴桑喃喃录》上
下两卷,收随笔三百八十四则,成书于崇祯乙亥(1635),系陶奭龄晚
年之作。书前自序说:“《小柴桑喃喃录》者,柴桑老人录所以训子姓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03
之言也。既以老而休居,日与子姓聚语,凡身所经尝,与夫耳目所闻
见,及阅古而有获者,即拈以相示。即相示已,随而录之,故语无伦
次,重复郑重,喃喃老人之言,故曰《喃喃录》也。”据此,《小柴桑喃喃
录》是陶奭龄教训子孙的格言汇集,书中所谈以做人为主,也有不少
谈佛的片断,旁及明代的文学、政治、人物等。周作人评价是书说:
“阅历既多,忧深思远,而文笔朴实,令人想起《颜氏家训》来,每展卷
不胜感叹。”(《读(小柴桑喃喃录)》,《周作人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
年版)这部书一般都是从正面提出自己的看法和主张,如
吾辈治家,于凡五谷果茹之类,皆须自为料理,至于下人偷
窃自不能免,但不至太甚则可矣。慈湖先生曰,先君尝步至蔬
画,谓园丁日,吾蔬毎为人盗取,何计防之。园丁日,须拼一分
与盗者乃可。先君欣然顾某日,此园丁吾师也,作家者亦宜知
此意。(《小柴桑喃喃录》卷上)
又如作家感慨晚明的士风:
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既共命为近
为疏为腐。于是一入仕途,则相师相仿,以求入乎俗而已,如相
率饮狂泉,亦可悲矣!(《小柴桑喃喃录》卷下)
张岱对《小柴桑喃喃录》的这种写法并不以为然,他说:“盖老人喃喃
喜谈往事,如陶石梁先生所记《喃喃录》者,无非盛德之事与盛德之
言,绝不及嘻笑怒骂,殊觉厌人。后生小子见者如端冕而听古乐,则
唯恐卧去。”他注意到板起面孔正襟危坐而训诚后生未必能有好的
效果,他作了这样的比较:“则是世之听庄严法语而过耳即厌者,孰
若其听诙谐谑笑而刺心不忘?”因此,他的训诚方式也相应地变化,
余盖欲于诙谐笑之中窃取其庄言法语之意,而使后生小子听之
者忘倦也”。这样,《快园道古》就形成了与《小柴桑喃喃录》不同的
面貌:“人理既精,仍通嘻笑;谈笑微中,不禁诙谐。”张岱的这种观念
与李渔填词“重机趣”的思想有相通之处,李渔非常厌恶传奇中的道
学气,他强调
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岩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
板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怒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
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阳明登坛讲学
反复辩说“良知”ニ字,一愚人讯之日:“请间“良知”这件东西
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日:“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
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词,则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无
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闲情偶寄・词曲部》)
受到晚明文艺思潮的浸润,张岱和李渔都在寻找“有趣”的表达方
式,张岱的散文,李渔的小说、戏曲,对传统的突破、创造都可以在这
里找到根源,正如周作人把张岱的散文称为中国的新俳文:“他的目
的是写正经文章,但是结果很有点俳谐;你当他作俳谐文去看,然而
内容还是正经的,而且又夹着悲哀。”(《再谈俳文》
在编撰体例上,《快园道古》显示出张岱的苦心经营,《小柴桑喃
喃录》缀辑陶奭龄的经历见闻、读书体会,属于松散的笔记体。《快
园道古》则仿照《世说新语》的体例,按内容的性质分为盛德、学问等
二十部,部各一卷,在有些部中,又分若干细类,如“小慧部”就包括
“诗谑”、“巧言”、“酒令”、“确对”、“灯谜”、“拆字”、“讲书”、“巧补言
后”八类。书中主要记述有明一代士人的言行、轶事,其中江南地区
苏州、绍兴两地士人所占比例最大。这样的内容和体例说明张岱不
仅仅将《快园道古》作为训诚子弟之书,更贯穿史家的意识,可以这
样说,《快园道古》既可以看作是一部明代士林史,也可以看作是
部晩明江南土风的写真。张岱的家族是绍兴望族,他从小接受到良
好的文化艺术教育,对晚明士林名流的风采耳濡目染。家庭背景和
社会环境培育了他追慕魏晋名士的情怀,《快园道古》的编撰体例是
他名士情怀的具体表现
张岱崇尚士人需具“大智慧、大经济、大学问”,《快园道古》之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05
盛德”、“学问”、“经济”就是此观念的展开,张岱从正面记述了一些
品德高尚、学问渊博、处事干练的士人的事迹,从而为子弟和读者树
立典范。在“经济”部中,张岱记述自己协助张登子发放赈饥粮票的
策略:
登子母董太君捐米七百石,赈饥越中。故套:凡赈米之家
强者攫之去,妇女老弱都无颗粒。陶庵刻一票,令里总报定各
坊饥户,躬至其家看验。上贫者给米粟若干,次贫者递减。分
城中为十区,日查一区,次日赍票领米,十日俱通,其赈米粒粒
曾果饥民之腹。
此条后又载张岱平息张介子奴变的事件,从中可以看出张岱确实具
有处理繁难事务、应付突发事件的才干,而时代却没有给他一个施
展的舞台,我们不难体会到张岱内心的寂寞和失落。他认为:“昔人
理乱丝,取刀断之日:乱者须斩!此不过一时苟且应急之言,问其头
绪,则未之有得也。古人处事,如入荆棘丛中,掉臂能出,则非具大
经济者不能也。”这就要求既能应付繁剧事务,又能理出头绪,游刃
有余。
《快园道古》贯穿着谐谐之风,张岱认为:“吾想月タ花朝,良朋
好友,茶酒相对,一味庄言,有何趣?”谐谑是晚明江南士风的突出特
征,当时许多士人都以谐谑著称,如王思任号“谴庵”,还曾作《谑庵
悔谑》。张岱的二叔张葆生在京师与漏仲容、韩敬等人组成“噱社”
专以调侃戏谑为立社宗旨。这些人表面看来通脱自由,睥睨一切,
极正经严肃的事情都可以被他们拿去调侃一番。但在这潇洒的外
表下,其实是对社会、世态的愤慨,对自己抑郁无聊的苦闷的发泄。
张岱能够深刻地领会谐谑士风深层的苦闷和焦灼,他自己又何尝不
如此?在《快园道古》中,固然有一些纯属笑谈的内容,而更多的是
在诙谐之中有几分严肃和沉重,如“笑谈部”几条关于易代之际土人
言行的记载
钱位坤降闯贼不用,托周钟引拔,得援助教。钟与语有授
官消息,便向人日:“我明日此时便非凡人了。”京师人为作《不
106
凡人传》。
钱牧斋往天坛朝豫王归,过孔庙,便不下轿,日:“自今以
后,吾与孔夫子没相干矣!”叱驺从径过
又如卷八识见部一则
漏仲容曰:“吾辈老年读书作文字,与少年不同。少年读
书,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处,一过辄了。老年如
以指头掐字,掐得一个只是一个,拍得不着时,只是白地。少年
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现成好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剧入
纸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恶心呕吐,此手拢入龇出之,出亦无多,
总是渣秽。”此深于读书之言,恐浅人不解。
漏仲容是制艺名家,这段话凝聚了他一生读书作文的经验,张岱深
解个中之味,在《噱社》中也加以引录,足见张岱的重视和称赏。
《快园道古》的内容和体例呈现出鲜明的尊崇智慧的思想,其
夙慧”“机变”、“识见”、“小慧”四部都是对士林智慧的描述,大至
经国大事,细至酒令灯谜,张岱用较大的篇幅不避琐碎地来罗列材
料,由此可见他是多么珍视智慧的火花。他在“小慧部”卷首说:“后
世酒令、灯谜、拆白道字、怪幻百出,意味深长,偶记一二,灵巧绝伦。
虽知星星爝火,不足与日月争光,而若当阴翳晦冥,腐草流萤,掩映
其际,亦自灼灼可人,断难泯灭矣!”珍视智慧,珍视创造力,说到底
是尊重知性主体,这正是张岱思想的核心。晚明是一个崇智的时
代,也是一个创造力十分充沛的时代,当时出现了许多智书,以冯梦
龙的《智囊》最著名。张岱深受时代风气的熏染,他从祖父张汝霖那
里接受了发挥知性主体能动性的学术思想,他常用“思致文理”一词
来表达对独立性、创造性的肯定,他在“夙慧部”卷首说:“昔孔文举
聪明绝世,而陈韪嘲之日:“小时了了,长未必佳。”向以为陈韪一时
族妒之言,今乃阅世既久,而知斯言之未始不确也。”只有经历人世
沧桑,人生磨难才能有此深刻的体会,他编辑“夙慧部”的目的是
“盖少年智慧亦似电光石火,政不可据以为常也。”
《快园道古》还辑录了晚明名士的格言,他认为这些格言都有真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07
知灼见,并不是隔靴搔痒,因而可以在生活中躬行实践。在“言语
部”中,陈继儒、陶奭龄的格言辑录较多,陶奭龄的格言多从《小柴桑
喃喃录》转录,如上文所引治家格言。陈继儒是晚明的山人名士,他
的清言小品广泛流播,张岱祖父张汝霖与陈继儒交谊深笃,陈继儒
是张岱极为崇敬的人物,张岱也极为服膺眉公的格言,并努力付诸
实践。如下面两则:
陈眉公日:"“后生辈胸中落意气”两字,则交游定不得力
落“骚雅”二字,则读书定不深心
陈眉公日:“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张岱也记录了他的两句格言,也深有意味
陶庵曰:“世乱之后,世间人品心术历历皆见,如五伦之内
无不露出真情,无不现出真面。余谓此是上天降下一块大试
金石。”
陶庵曰:“世界鼎革,譬如过年清销账目,余见积善与积不
善之家俱有奇报,而目前造孽之人受报尤速者。此是年近岁
逼,赊取年货,一到除夜都销算,不能久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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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对明清易代这样一个社会大变局的深刻的认识,在“天崩地解”
的时代巨变前,潜藏在人性中的许多成份都充分表现出来,从这个
意义来说,乱世真是检验人心人品的“大试金石”,张岱历尽沧海横
流的波劫,痛定思痛才有此伤心之悟。
综上所述,《快园道古》一书兼具智性和诗性,幽默的笑声,沉执
的泪水,深情的感悟,坚韧的企盼,凝铸成独特的体例和文字,编撰
这本书期间,正是张岱生活异常艰难,而创造力异常充沛的阶段,张
岱犹如山谷间的一株老梅,虽寒雨如织,犹然满树新花,幽香沁人。
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一位经历世变和人生磨难的智者仍然不失赤
子之心,仍然用热力去温暖冰冷的世界。《快园道古》表现了张岱晚
年的文化情怀,对于理解张岱的思想和明清之际的思想文化,都有
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五节《夜航船》的编撰特色和文化命运
《夜航船》是张岱编撰的一部包罗万象的类书,成书后只有极少
数抄本流传,许多读者都从《琅嬛文集》中读到非常精彩的《夜航船
序》,却无从寻觅《夜航船》原书。直到1987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推出
了由刘耀林据宁波天一阁藏抄本整理、校注的《夜航船》,张岱这部
著作才得以广泛流传,深受读者的欢迎,此时距它的成书已经三百
多年了。《夜航船》的命运折射出厚重的文化命题。
从编撰体例和具体内容来看,《夜航船》主要有如下特点:体例严
密,堪称小型百科全书。《夜航船》共分天文、地理、人物、考古、伦类、
选举、政事、文学、礼乐、兵刑、日用、宝玩、容貌、九流、外国、植物、四
灵、荒唐、物理、方术二十部,每部一卷。部下分类,如天文部下有象
纬、日月、星及春、夏、秋、冬、历律等十四类。《夜航船》全书共计一百
十一类。类下是与此相关的具体条目,如象纬类下有“九天”、“二十
八宿”等十七条。全书共有四千多个条目,其内容多取自古代各类典
籍,也有一些直接采自明代的史事和传闻,它们都经过张岱精心剪裁、
编撰。这样的体例划分既吸收了前代类书的分类标准,也注意到晚明
时代社会生活的一些特点,囊括了自然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从内
容来看,《夜航船》确实是一部小型百科全书。
考镜源流,体现纵贯的格局。《夜航船》中的绝大多数内容都与
中国的历史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凡是涉及到历史演变的内容,如
典章制度、地理沿革、朝代更迭、文艺形式的变迁等内容,《夜航船》
般都会以最简洁的篇幅勾勒出历史发展的脉络,给读者一个整体
的印象。这类条目的篇幅相对于其他条目要长得多,它与《夜航船》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09・
的部类划分紧密联系,构成了《夜航船》既博涉又纵贯的知识格局。
如《选举部・制科》“试士沿革”一条,简要介绍了历代考试内容、形
式、制度等,可以看作是一部科举史的提纲。又如《日用部・饮食》
“茶”条
成汤作茶,黄帝食百草,得茶解毒。晋王蒙、齐王肃始习茗
茶(三代以下炙著茶或煮奠)。钱超、赵菖为茶会。唐陆羽始著《茶
经》,创茶具,茶始盛行。唐常衮,德宗时人,刺建州,始茶蒸焙
研膏。宋郑可闻别银丝为水牙,始去龙脑香。唐茶品,阳羡为
上,唐末北苑始出。南唐始率县民采茶,北苑造膏茶腊面,又京
铤最佳。宋太宗始制龙风模,即北苑时造团茶,以别庶饮,用茶
碾,今炒制用茶芽废团。王涯始献茶,因命涯榷茶。唐回纥始
入朝市茶。宋太祖始禁私茶,太宗始官场贴射,徐改行交引。
宋始称绝品茶日斗,次亚斗。始制贡茶,列粗细纲。
从茶饮的起源,到饮茶方式、风气的变迁及茶业贸易的发展都作了
明晰的交待,是一部微型的茶史。尤其突出了由研膏到团茶再到芽
茶的演变,这是茶史的主线。这些条目体现了《夜航船》知识的密集
度和文化的厚重感。
尊崇智慧,贯穿经世致用思想。晚明是一个崇智的时代,《政事
部》之经济、烛奸、识断三类着力表彰那些见识不凡、处事果断的干
练之才,而文学部的诸类则体现了对广博学问的仰慕,经济与学问
构成《夜航船》对士人理想品格的两个基本标准。《夜航船》还以大
量的篇幅叙述日常生活的智慧,“日用”、“宝玩”、“物理”、“方术”诸
部的内容都贴近日常生活,有些条目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
“物理”部的内容涉及日常养生、疾病防治、衣服的洗涤和收藏、烹调
技巧、家具保养、果品贮藏等,可以说是晚明时代的日常生活大全。
这里所记载的方法有一些在今天看来并不科学,但大多数都是生活
经验的总结,有些方法到现在仍具有实用价值。这些都是民间智慧
的结晶。不仅如此,《夜航船》还把动物的一些保护习性也看作一种
智慧,《四灵部・飞禽》特设“禽智”条,尊崇并珍视智慧,是《夜航船》
110
的突出特色。
幽默诙谐,具有笔记小说的可读性。作为一部百科知识型的类
书,《夜航船》并不板滞,它显然不是专供读者查阅典故。全书充满
幽默诙谐的趣味,散发出江南水乡的灵秀之气,实有很强的可读性,
《夜航船》的许多条目都可看作简洁生动的笔记小说。这些条目大
多从《世说新语》、《太平广记》等书采撷而来,也有一些直接取材于
当时的传闻。张岱往往在严肃的题目下选取轻松、幽默的条目,足
可发人一粲。如《伦类部・夫妇》本是古代人伦的重要内容,这一类
里却有不少有关妒妇的内容,如“四畏堂”、“加公九锡”等。又如《礼
乐部・丧事》在介绍了古代的丧礼、丧仪之外,也穿插了一些旷达的
条目,如“土馒头”、“长眠”等,沉痛之中出以轻松酒脱,表达了一种
洞彻生命而又不失温情的智慧。《伦类部・夫妇》中的“名分定矣”
就是一篇出色的笔记小说
嘉靖己丑,瑞州孝廉刘文光、廖選同上公车,皆下第,欲归
廖倩媒买妾,拉刘同往选择,相中一女,下定订期。其女问日
“二位相公何者聘妾?”廖暹戏指刘曰:“是这刘相公要你。”刘亦
大笑,女乃对刘肃拜而进。次日备礼往娶,女见仪状大骇,日
“刘君娶我,何以帖出廖某?”媒告以实,女变色日:“作妾虽然微
贱,亦关夫妻父子之道,岂可轻指他人以为戏,我已拜刘,名分
定矣!”父母婉转再四,誓死不从,廖追悔无及,劝刘纳之。刘力
不继,约以下科。后刘正室逝世,要女为正。
这篇笔记小说塑造了一位动人的弱女子形象,文字之中渗透着张作
的同情和赞许,其文化精神与《二十四桥风月》、《扬州瘦马》是一致
的。张岱通过女子的神态和语言,非常有层次地把一位弱女子谨
慎、自尊的心理世界表现出来。
张岱六十九岁(1665)撰写的《自为墓志铭》罗列了自己的著作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11
自录,其中没有《夜航船》,可见《夜航船》的成书在此之后。这样一
部内容丰富的类书在短期内是不可能完成的,它需要长期的资料储
备和编辑整理。张岱的孙子张礼在康熙丁西(五十六年,1717)刻
《西湖梦寻・凡例》说到张岱的著述情况:“先王父生平素多撰述,所
著如《陶庵文集》、《石全书》以及《夜航船》、《快园道古》诸本,皆探
奇抉奥,成一家言。以卷帙繁多,未能授梓。”可见《夜航船》成书后
未能刊印,以稿本藏于家
《夜航船》的编纂形式明显受到晚明类书编写影响。陈继儒是
张岱非常敬仰的前辈,他在名声远扬之后,“又能延招吴越间穷儒老
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部分族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撮成
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
传》丁集下)。这种编撰行为包含有商业因素,但此类书籍的流行说
明它们迎合当时知识阶层的需要,对于那些腹笥贫乏的读书人来说
确实具有较强的实用价值。张岱的祖父张汝霖曾计划编辑大型类
书《的山》,以声韵排系事类,与《永乐大典》相似,因内容浩繁而未能
成书。张岱的朋友王雨谦编撰有《廉书》,也是一部类书,张俗曾为
之作序,并写信与王雨谦讨论类书的编写原则。张岱的著作中,《古
今义烈传》、《四书遇》、《快园道古》等也都采用类书的编撰方式。因
此,张岱对类书编写非常熟悉,并有一些独到的见解。他说:“书囊
无底,世间书怎读得尽?只要读书之人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
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
(《廉书小序琅嬛文集》卷一)这是对编纂类书过程的精辟概括,突
出了编纂者的见识和才情。他认为王雨谦的《廉书》材料太多,必须
“割爱”,即大力删削,他提出这样的原则:“夫割爱之法,必旷观于未
有《廉书》之前,更置身于既有《廉书》之外。”(《与王白岳》《琅嬛文
集》卷三)这就要求编纂者给自己的著作以鲜明的定位,编纂的体例
和材料的选取都以突出其特色为目的。《夜航船》的内容和体例都
体现了张岱的编纂原则。
《夜航船》的书名反映了张岱对这部书的文化定位,航船是江南
水乡夜间航行搭载行客和货物的船只,陶宗仪说:“凡篱师于城阜市
112
镇人烟凑集去处,招聚客旅装载夜行者谓之夜航船。太平之时,在
处有之。然古乐府有《夜航船曲》,皮日休诗有“明朝有物充君信,携
酒三瓶寄夜航’之句,则此名亦古矣。”(《南村辍耕录》卷十ー)夜航
船与江南民众的生活有着干丝万缕的联系,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
它已凝聚成能够代表水乡特色的文化形态。晚明时代,江南地区经
济繁荣,文化发达,夜航船自然“在处有之”。张岱经常乘坐夜航船
出游,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只小小的航船所包蕴的文化内涵。缓慢
的旅程之中,乘客间的谈论必不可少,知识的优势可以转化成支配
空间的权力,在这样的规则之下,会有“且待小僧伸伸脚”的故事发
生。夜航船是一个特殊的时空,可以容纳三教九流的人物,这就决
定了夜航船中所谈论的内容广博而不深入,职是之故,晚明时期夜
航船又成为某一类人的称呼,朱国桢说:“有以夜航船呼人者,谓其
中群坐诸人,偶语纷纷,以比浅学之破碎摘裂,足供谈笑耳。”(《涌幢
小品》卷四)这样的解释精辟地指出夜航船中知识的特色。张岱以
《夜航船》为书名,也含有此意,他说:“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
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这里虽然有调侃的意
味,却也明确地点出这部书的文化定位: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世
俗倾向,同时,也展现了一种文化活力。
当然,张岱编纂这样一部内容丰富的小百科全书并不仅仅是作
为夜航船中的谈资,他还有更为深沉的目的和期待。事实上,他对
夜航船中炫露才学、卖弄知识的风气并不看好,他哂笑那些“只办口
头数十个名氏”的博学才子是“两脚书橱”,这样的知识在张岱看来
“无益于文理考校”,只能供人口舌之争。“文理”一词在张岱文章中
经常出现,在《夜航船序》中,张岱既说“学问文理”,又说“文理考
校”,从上下语境来看,“文理”应指知识的线索和系统。以“文理”为
标准张岱提出这样的主张:“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
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
老、臧彀、徐夫人之类是也。”这实际上是注重知识的系统性和完整
性,与“破碎摘裂”的浅学不可同日而语。《夜航船》书中的部类的刘
分,许多条目的探源析流都显示着张岱的努力方向,尊崇智慧和幽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13
默诙谐也可以看作贯穿《夜航船》全书的“文理”,既吸收了世俗社会
的精华,也汲取晚明时代精神,从而构成了《夜航船》独特的风貌和
品格,完成了对夜航船中“破碎摘裂,足供谈笑”的知识的超越。
张岱对于《夜航船》的读者有明确的预设,他在序中说:“余因想
吾越,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
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
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余姚的平民阶层都有
定的文化知识,这在当时已领先于其他地区,但张岱对他们以《性
理》、《纲鉴》为基础的知识结构是不满意的。他编纂的《夜航船》显
然针对这个问题,力图使普通民众有比较合理的知识结构和一些实
用的技能,并通过知识的接受熏育成一种见识和素质,这是张岱较
高的文化期待。另一方面,张岱的这部书也是为一般的读书人而编
纂的,《夜航船序》中所引的“且待小僧伸伸脚”的故事清楚地说明了
这个问题。对于晩明许多读书人来说,弄不清澹台灭明和尧舜是一
个人还是两个人自然有些夸张,而他们知识的贫乏却是事实。我们
应注意这样一个情况,明末清初正是八股文选本盛行的时期,许多
想走捷径的士子终日只会背诵体会选本里的文章,甚至连四书五经
的原文都不读,遑论其他典籍?张岱虽然年轻时也参加科举,但他
对八股科举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他对那些沉溺于科举仕途的士子
的知识水平深为痛心,《夜航船》为他们建构全面的知识系统,并进
而提升思想素质和生活情趣提供了较好的读本。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社会出现
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种种转变似乎都酝酿一场巨大的社会转型
的到来。在程朱理学的系统里,只有少数知识精英才有可能体认天
理。而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和心斋、龙溪之学的流行,圣人之道与
天理不再神圣和遥远,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道”和李贽“穿衣吃
饭即是人伦物理”的主张使这一派学者热衷于向民间社会讲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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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圣贤之道,这种倾向被现代学者称为“世俗儒家伦理”。江南地区
活跃的商品流通促使市镇大量涌现,靠技能谋生的市民群体越来越
庞大。而此时刊书业的发达为市民阶层接受基本的文化教育提供
了技术基础,大量的士人投入通俗读物的搜集、编写和刊印,这类通
俗读物包括善书、清言、日用类书、小说、戏曲等,涉及到百姓日常生
活的各个方面。从作者和书商的角度来说,这类书的刊印自然包含
商业动机,而其广泛流通对提高普通百姓的思想素质和文化水平可
以发挥巨大的作用。晚明江南地区的平民都受过若干年文化
的教育,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基础,通俗读物的普及使整个社会
出文化下移的趋势,这对于传统社会朝近现代转型至关重要。这个
文化下移的趋势是对王学左派学者儒家世俗伦理的积极回应,二者
共同营造了社会转型的契机。在这个过程中,编撰通俗读物的文人
担当了把精英文化扩散到平民社会的中介。
张岱的思想与心斋、龙溪之学渊源甚深,李贽也是他极为景仰
的前辈,心斋的“百姓日用之道”及龙溪的儒释融合构成他思想的基
本脉络。同时,他又深受晚明江南社会风气和越中士风的熏染。在
他身上,既有洒脱飄逸的名士风度,也有贴近日常生活、关注大众人
生的平民情怀。经历了明清易代的洗礼之后,张岱也由鲜衣骏马的
贵族变成亲自担粪灌园的贫民,他的平民思想进一步加强。难能可
贵的是张岱在艰苦的物质生活中著述不辍,我们可以认为:《夜航
船》的编纂是晚明世俗儒家伦理和文化下移趋势的延续,它的部类
划分、条目选择都在在表现了张岱的苦心。从《夜航船序》可以看
出,张岱是在充分了解明清之际越中平民的教育状况及一般读书人
的知识结构之后才着手编写这部书的,它有明确的文化定位和读者
预设。张岱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和兴趣来从事这项工作。可以设想,
如果他的思路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展开,平民阶层的知识水平将大大
提高,一般士子的知识结构也有所改善。
但是《夜航船》成书之后并没有广泛传播,从而发挥张岱预期的
效果,它在故纸堆里沉埋了三百多年。经历了“天崩地解”的易代之
变后,清初诸儒痛定思痛,把明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于儒释混融的空
第三章张岱的思想和学术探论·15
疏学风,并且把批判的焦点集中在李贵身上,顾炎武、王夫之都曾在
文章中激烈地抨击李贽,黄宗羲《明儒学案》也未载李贽。清初诸儒
强调学术的经世致用的功能,并采取通经学古的学术路径。这样的
学风造就了清初学者宽广的学术领域和精深的学术造诣,而清初学
术也显示出堂庑阔大,厚重扎实的风格,与晚明学术的博杂、浮浅相
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清初诸儒批判晩明学风及李贽时,也同时
切断了儒家伦理向民间扩散的进程,理学体系又回复到纯粹的精英
阶层。他们关注的焦点是政治,博古通经的学术路径也使流行于晚
明社会的通俗实用的读物在主流文化圈内没有生存的空间,它们只
能处于极为边缘的状态。因此,清初主流学者一方面创造了清学的
辉煌,另一方面也阻断了晚明开始的传统社会近现代转型的文化进
程。张岱游离于清初主流学术文艺之外,他坚持自己的思想学术立
场,继续从事知识普及事业,这种行为所表明的文化精神与他的散
文的文化品格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夜航船》注定是寂寞的、冷
落的,如空谷足音,三百多年后才有回响。《夜航船》的命运折射出
中国传统文化自身向近现代转变过程中所面临的紧张和困境,可以
引发后人的深思与感慨。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第四章
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
第一节张岱的生活艺术观
张岱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人,他的文学造诣、史学成就堪称大
家,而涵咏其中的人格魅力和价值观念也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蕴,足
资后人研探和深思。以1645年为界,张岱的人生格局展现出截然
不同的两种状态:前一阶段家境优裕,读书著述的同时有很大一部
分时间投入填词唱曲、友朋清聚、游览山水、兴造园亭等活动之中
给人一种“浪子”的形象;后一阶段家国沦亡,亲自春米挑龚,备尝生
活的艰辛,在这样的条件下仍然著述不辍,完成了多部著作。“天崩
地解”的时代使生活其间的人必须作出种种艰难的选择,张俗的人
生取向是他对时代的回应,贯穿着他的价值观念,这是我们理解张
俗其人其文的重要视角。
明代中期以降,由于皇帝的息政和荒淫,开国时期严苛的国家
机器已经失去了权威性,举国上下追求物欲享受,经济发达的东南
地区尤为突出。这时期的土大夫的生活态度呈现出两种倾向:既纵
情于声色之中,又追求高雅的艺术趣味,于是征歌度曲、兴造园亭
赏玩书画古董成为一时风尚。张岱祖父张汝霖的生活作风就典型
地表现出晚明的时代特征,父叔辈踵事增华,更显奢靡。张谷被这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17・
种氛围所熏染浸润,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对早年生活作了精彩的描
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
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
虐,书蠹诗魔。”(《琅嬛文集》卷五)这段文字在自我批判之中不无自
负与怀恋,种种爱好正是晚明社会士人生活的缩影。面对喧嚣汹涌
的物欲潮流,张岱没有泪没其中而迷失自我,而是在享受之中追求
艺术情韵,凸显主体精神,也就是他标举的“思致文理”。他称赞骆
氏兄弟主持的枫桥杨神庙迎台阁“一以思致文理为之”(《杨神庙台
阁》),而陶壊严助庙正月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载盘岭,以童崽扮故
事,无甚文理,以多为胜”(《严助庙》),《夜航船序》强调学问要有益
于“文理考校”,都是对主体精神的肯定。张岱善于在现实生活中营
造雅致的情韵,一出戏曲的演出,一间书房的布置,一盏花灯的设
计,一种茶食的制作,都能翻新出奇,高雅别致,渗透着张岱的灵心
巧思,表现他的“思致文理”。张岱还善于在繁华热闹之中发现空灵
澹远的韵致,他把西湖比作声色俱丽的曲中名妓,在粗俗平庸的“世
间措大”眼里,它只是歌舞绮筵的花月之场;而对于静深灵敏的文
人,它则具有独特的性情和风味。因此,“深情领略,是在解人”,世
界需要解人的慧眼和灵心。
张岱42岁写的《祭秦一生文》可以代表他早年的生活态度和价
值观念,他说
世间有绝无益于世界,绝无益于人身,而卒为世界人身所
断不可少者,在天为月,在人为眉,在飞植则为草本花,为燕鹂
蜂蝶之属。若月之无关于天之生杀之数,眉之无关于人之视听
之官,草花燕蝶无关于人之衣食之类,其无益于世界人身也明
甚。而试思有花朝而无月夕,有美目而无灿眉,有蚕桑而无花
鸟,犹之乎不成其为世界,不成其为面庞也。(《琅文集》卷
六)
在这里,张岱认为,人的生活不能完全是有功利目的的物质世界,而
应该在此之外,还有一个充满生机和审美意义的艺术世界。如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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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这个世界,人的生活就会枯燥乏味,毫无情趣。张岱反复强调艺
术世界对人的重要性,正是他早年生活的总结和升华。在这篇文章
中,张岱嘲讽那些不知山水声伎为何物的名利之客,也对那些面对
山水声伎而顽钝不解的粗豪鲁莽者不置恕词,他称赞秦一生“以局
外之人,闲情冷眼,领略其趣味,必酣足而归”。这为“解人”作了
个有力的注脚,作为“解人”,要深入生活之中,有丰富的实践;又要
出乎其外,对生活进行观察思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略生活的艺
术韵味。这是一种将人生艺术化的生活观念,朱光潜先生说:“人生
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
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他还
说:“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
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
化。”(《谈美》)张岱是一位造诣精深的生活艺术家,人生艺术化的观
念贯穿了他的一生。他的晚年虽然在贫困窘迫的物质生活中,我们
仍能从他的诗文中感受到新鲜的艺术情趣,《陶庵梦忆》是张岱艺术
化人生的结晶。下面对张岱的饮食观作一探讨
讲究饮食是晚明江南士风的非常突出的表现,这个时期江南士
人的饮食已达到十分精致的程度,饮食行为之中体现出鲜明的时代
精神和深厚的文化内涵,饮酒、吃饭不仅仅是满足生理需要的物质
行为,更是一种审美色彩浓厚的精神享受。张岱的祖父张汝霖曾和
杭州的包应登、黄汝亨组织“饮食社”,探究饮食之道,并写了一本饮
食专著《響史》,他们的饮食观受到前辈高濂的影响,高濂从道家养
生的立场认为:“人于日用养生,务尚淡薄,勿令生我者害我,俾五味
得为五内贼,是得养生之道矣。”(《遵生八笺・饮僎服食笺》)在食物
的烹调制作上,《饔史》“多取《遵生八笺》,犹不失椒姜葱深,用大官炮
法”(《老饕集序》,《琅嬛文集》卷一)。晚明士风和家庭环境把张岱
熏育成为美食家,他爱吃,会吃,还能说出吃的门道和品位,他自称
“自是老饕,遂为诸物董狐。”他对祖父《響史》所载烹调方法不以为
然,重新加以搜辑订正,改名为《老饕集》。《響史》和《老饕集》均已
散,而张岱写的《老饕集序》收在《琅嬛文集》中,张岱在这篇文章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19
里阐述了他的饮食观,主要有下面几个内容。
讲究饮食是人生活的基本需要,张岱说:“语云:“三代仕宦,着
衣吃饭。'世虽概论平民,要之帝王家法亦不能外也。”平民和贵族在
讲究饮食这一点并无阶层的差异,这是人的基本需要。与此形成鲜
明对比,“宋末道学盛行,不欲以口腹累性命,此道置之不讲,民间遂
有东坡茶撮泡肉之诮”,这里隐含着对宋儒所提倡的“穷天理,灭人
欲”的批评。明中叶自王艮始,重视人的感性需求,并将其提高到
“尊身立本”的高度,张岱观点与泰州学派一脉相承。
重视食品的本味。张岱在《老饕集序》反复申说:“食之本味”
正味”,对“煎熬燔炙”和多加佐料的烹制方法深为不满,他认为
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
字,已得饮食之微。至熟食则概之“失任不食”,蔬食则概之“不
时不食”。四言者,食经也,亦即养生论也。
张岱的饮食观显然源自儒家经典,熟食要烹调得宜,保持其原味,而
吃蔬菜要按其生长的季节,这样既能得食物鲜美的味道,又达到养
生保健的效果。张岱的这个观点颇合现在绿色饮食的理念。张岱
还说:“后来解事,止有东坡。《老饕赋》与《猪肉颂》,清馋领略,口口
流涎。但知有“熟’之一字,则思过半矣。”食物的本味主要体现为
淡”与“鮮”“淡”与“鲜”是张岱评价食物的最重要的标准。除了道
家饮食观影响之外,张岱求淡求鲜的饮食观更多源自晚明文艺的主
流风气和审美风尚,因而更具艺术情趣。
张岱喜食方物,他对各种食物的特性有深入的了解,每年春末
天镜园的破塘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
尤可名言,但有惭愧”(《天镜园》,《陶庵梦忆》卷三)。破塘笋的魅力
就在于它的鲜嫩。李渔把竹笋列为“蔬食中第一品”,就因为其最能
体现鲜美的品质。品山堂鱼宕中的小菱“嫩如莲实,香似建兰,无味
可匹”(《品山堂鱼宕》,《陶庵梦忆》卷七)。张岱还说:“食品不加盐
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
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蝙。掀其壳,膏腻堆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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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蟹会》,《陶庵梦忆》卷八
河蟹的本味之中兼具五味,十月里吃它,也是取其鲜美。无独有偶,
李渔也对河蟹情有独钟,自称有蟹癖,他说:“蟹之鲜而肥,甘而腻,
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
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墓有其裨也,不亦难平?凡
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
食。”(《闲情偶寄・饮僎部》)真可谓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
张岱深谙美食之道,自己动手制作美食。他描绘自制的乳路:
“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
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箱膩,吹气胜兰,沁
人肺腑,自是天供。”(《乳略》,《陶庵梦忆》卷四)其色、香、味俱佳。
他收藏桔子保持新鲜也有高招:“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
收之。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換之。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撷
者。”(《樊江陈氏桔》,《陶庵梦忆》卷五)他还和友人兄弟立蟹会:“期
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
略。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
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仮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蟹
会》)“蟹会”以食蟹为中心,程序的安排,辅菜的搭配,水果、蔬菜、酒
水的选择,都经过主人精心的设计,视觉清新味道鲜脆,达到了很高
的艺术品位
第二节张岱的功名观
明清两代的文人,无不和科举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张岱的
高、曾、祖三代在科举上有着辉煌的业绩。父叔辈或淹蹇科场,或别
走他途,科举之路都没有走通。最具悲剧色彩的是他的父亲张耀
芳,“十四补邑弟子,遂精举子业”,此后却功名蹭蹬,“独沉埋于帖括
中四十余年”而乡试不售,直到五十三岁オ以贡生选官作罢。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21
张岱是张氏家族的长孙,童年时期就表现出过人的聪慧和敏
捷,长辈们对他寄予了厚望。他少年时期就热衷于科举功名,十六
岁时到南镇祈梦写道:“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析祷心坚,故举头
以抢地。”张岱的青年时期正值万历末年和天启年间,此时朝廷内部
党争惨烈,满洲正在东北崛起,不断在边界挑起争端,整个国家内忧
外患,摇摇欲坠。面对风雨如晦的时局,张岱“志在补天”,功名之念
里包含着勇于任事的热情和担荷天下的胸怀。张岱有出色的处理
繁难事务的才能,祁彪佳的日记里多次提及。和明清两代许多著名
的作家一样,张岱在乡试中失败了,其具体情况则不得而知。王雨
谦是张岱同乡好友,对张岱的情况应该非常熟悉,他在《琅嬛文集
序》中说:“陶庵自束发为文,发藻儒林,以彼其才,使其立取一名,身
都显要,自当复命造物,爽爽不作。而以才大莫器,有识者成为裂眦
问天,而陶庵怡然听之,遂潜名成《石匮》一书,上与左史等鼎。”《石
匮书》的写作始于崇祯元年(1628),张岱32岁,从王雨谦的记述来
看,张岱自写作《石匮书》时就不以功名为念,在此之前的科举失利
使他对人生之路作了新的选择。祁彪佳《居林适笔》(崇祯九年日
记)七月二十五日记:“张宗子以格不人试走札相告,为致一字于李
映碧公祖。”这年张岱40岁,他仍然参加乡试,只是所作文章的格式
不符合考试的要求,这里可能有游戏的成分
晚明的社会文化环境使一些文人不再视科举为唯一的人生目
标,而是转向自己喜爱的学术文艺。陈继儒29岁弃科举而经营山
人事业,获得巨大的成功。陆云龙屡困场屋之后“绝弃功名,专心著
述,秉营刻书,既以谋生,又以寄慨”(《翠娱阁近言》)。又如谈迁,黄
宗羲《谈孺木墓表》说他:“初为诸生,不屑场屋之僻固狭陋,而好观
古今之治乱,其尤所注心者,在明朝之典故。”(《南雷文案》卷八)徐
宏祖“奇情郁然,玄对山水”(钱谦益《徐霞客传》,《初学集》卷七一)
年轻时候就弃科举而远游。张岱也属于这一类型。
摆脱了科举功名的東缚,在修撰明代纪传体通史的过程中,张
俗对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的本质有深刻的认识,他认为:“有人于
此,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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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肚肠不得不腐。”(《石匮书・科目志》)非常形
象地指出了八股取士对士人个性的压抑和東缚,触及到它的主要弊
端。这种制度的设立原是朱元璋牢笼羁縻知识分子为其所用的手
段,但从晚明的现实来看,张岱认为:“则高皇帝之误人尤小,其所以
自误则甚大矣。嗟嗟!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也。”
(同上)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八股取士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与朱元璋的初
心正复相反。张岱理想的士人应该有“大经济、大学问”,而不是显赫
的功名,他曾就功业与功名的关系作了非常公允的分析,他说:“甲第
科名,至艳事也。黄榜一出,深山穷谷无不传其姓氏,而身殁之后,除
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则鲜有传于身后者矣,树立其可缓哉?韩昌黎
而后并不闻有衮,以此知人贵自立,甲第科名可艳而不可恃也。”(《会
稽县志凡例》)这个观点在科举时代既契合当时社会的风气,又有所突
破,强调自立,直到今天仍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张岱的一生正是以自
己的学术文艺达到了自立,成为明清之际的思想文化大家。
明亡后张岱的生活非常困窘,他的儿子们热衷于参加清朝的科
举,张岱并不支持,除了他的遗民身份外,主要源于他对于八股取土
的清醒认识和功业功名的公允态度,他动儿子们:“不若且归来,父
子得聚首。絜瓶往灌畦,捕鱼编竹笱。四儿肯努力,储粟自盈缶。
酌酒满匏尊,进为老人寿。温饱得一年,一生亦不负。”(《甲午儿辈
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此时全家的温饱问题非常严峻地摆在他的
面前,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劳作而求得衣食温饱,这是“自立”的基础
因此,他在诗中说:“煮字岂能饱?拉枝自到枯。”(《甲午次儿下第归
首其-)次儿落第,他写诗云:“尔或思争气,予原不动心。”(《甲
午次儿下第归二首》其二)抚慰之中把自己的立场鲜明地表现出来。
第三节张岱的生死观和价值观
清兵入关,尤其是南明福王政府和绍兴鲁王监国政府相继沦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23
亡,东南地区的士大夫面临着生死的考验。有了这样的背景,生死
一度成为士人的主流话语,他们的体验是深刻而沉重的。在战乱兵
燹之中,张岱发出了自己关于生死的声音。其实早在崇祯五年
(1632),张岱作《祭义伶文》,已经表达一种新鲜的生死观和价值观
他说
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则人祈其速死,既死则人庆
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开未死,越之人喜之
赞之,既死,越之人叹之惜之,又有旧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
暝目于地下矣。(《琅嬛文集》卷六)
夏汝开只是一位戏曲演员,张岱却拿名公巨卿与之比较,说明一个
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的身份地位,而在于他的才能技艺和社会对他的
评价。这个思想突破了传统的等级观念,赋予生死以全新的意义,
突出了人的主体价值
张岱从青年时代就崇尚节义,崇祯元年(1628)编成《古今义烈
传》一书,“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得四百余人,系以论赞”,用
以表彰忠义。明亡后,他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正如他自己所说:
“世乱之后,世间人品心术历历皆见,如五伦之内无不露出真情,无
不现出真面。余谓此是上天降下一块大试金石。”(《快园道古》卷
四)乙西(1645)六月,清军攻入杭州,理学宗师刘宗周绝食死,他的
学生,与张岱交谊甚笃的祁彪佳自沉于寓山水池。王思任给马土英
写了一封正义凛然的几百年后还令绍兴人自豪的信,绍兴城破后也
绝食而亡。鲁王监国政权崩溃前后,张岱目睹了越中忠义之士的鲜
血,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对生与死的拷问成为他后半生解
不开的情结。
对于张岱来说,在道义上应该和那些忠义之士ー样以死明志,
这个念头时时横亘在他心中,《梦忆序》云:“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
止,披发入山,賊驢为野人。……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
未成,尚视息人世。”《张子诗秕》卷三有《和挽歌辞三首》,应该是张
岱的“自挽诗”,诗中感叹:“我死备千辛,世界全不觉。千秋万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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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遂无荣辱?但恨《石匮书》,此身修不足。”意识到自已著述的价
值,张岱于国破家亡之际作出了理性的选择,他挑着几担残书,避乱
入山,著述不辍。他的生死在那个刀光血影的时代可能并不重要,
几百年后他的著作引起了后人的注意,历史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
选择是高明的。《石匮书・义人列传》这样说:
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
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
死,而更欲出于不能死之上。千磨万难,备受熟尝。十五年后
之程婴,更难于十五年前之公孙杵白;至正二十六年后之谢枋
得,更难于至正十九前之文天祥也。
在这里,张岱发扬了司马迁的生死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
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作为生死选择的
标准,这样的选择必然造成道义上的遗憾,生死问题使张岱后半生
的心理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在忍受饥寒的同时还要承受道义上的自
我责难,所以直到八十一岁时还在感喟:“忠孝两亏,仰愧俯作。聚
铁如山,铸一大错。”(《蝶庵题像》)“千磨万难,备受熟尝”,道出了张
岱后半生所经受的生存困境。他的这种生死观,与他早年在《祭秦
一生文》中所表达的价值观是一脉相承的,强调人要有所作为,人生
要有益于世界,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自强不息的精神
勤奋著书是张岱的价值观念在生活实践中的具体表现,从27
岁编成《徐文长逸稿》开始,他手中的笔一直没有停止,去世之前还
在为《越人三不朽图赞》的刊印忙碌。张岱的著述涉及史学、经学、
文学、类书等各个领域,几乎包括了明清之际文艺学术的所有领域,
其中史学和文学的成就尤其突出。他以宏富的著述树立了明末清
初思想文化大家的地位。
《石匮书》的写作在张岱的生命中具有重要的意义,《石匮书自
序》云:“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
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明清易代之际《石匮书》成
了他生存下来的巨大动力。他编撰《石匮书》的原因是:“第见有明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25・
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识,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
妄之世界。”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创作时“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
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一种坚定的文化使命感
支持他从事《石匮书》的编撰,这部书的创作过程正是那个天崩地解
的时代的缩影。《石匮书》成书于顺治甲午(1654),张岱58岁,这是
他物质生活最困顿的一年,也是他创作活动十分旺盛的时期。
张岱深受浙东学术文化的影响,他的著作之中贯穿着强烈的实
学思想。他一生都倾心于史学著述,浙东史学的精神在他身上有鲜
明的体现。他也研究经学,把性命之学与史学紧密地结合起来,《四
书遇》是这方面的典型。张岱晚年的著作更加贴近日常生活,表现
出近俗倾向。《夜航船》是一部小型百科全书,内容包罗万象,作者
的用意是给那些手工艺人、小商販等平民百姓提供一部全面的中国
传统文化知识读本,全书分二十大部,文笔简洁生动,许多条目都可
视为笔记小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越人三不朽图赞》分立德、立
功、立言撷取有明一代浙江的杰出人物,图像之下配以论赞,是具有
启蒙作用的地方历史教科书。《琯朗乞巧录》载古今哲人智士排难
解纷及奸人吊诡以至于灯谜拆字,作者希望“倘得邀惠慧星,启我愚
蒙,稍窥万一,以济时艰”,用世之意拳拳可见。其他如《合采牌》
《陶庵肘后方》、《桃源历》等虽已不见原书,但仍可看出它们贴近日
常生活切于实用的特色。因此,张岱以著述自任,并非空谈性命,他
的目的在于经世致用,后期的著作贴近日常生活,基本上没有廊庙
气息,表现出朴素的平民风格,在众多的遗民著述中具有鲜明的特
色和文化品格。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在后半生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张岱继承了司马迁“发愤著书”的
精神,孜孜花,笔耕不辍。他认为:“诗文一道,非经折挫,其宝色
不酣。”(《石书》卷二O二)《读陆放翁(剑南集)》云:“诗人遭乱称
作手,杜老天宝剑门走。”(《张子诗秕》卷三)他时时有一种紧迫感,
当他避兵西白山中,“风雨凄然,午炊不继”(《和贫土七首序》),他仍
然“残书手一卷,埋头自钻研”(《和贫士七首》其二),这时他想到的
是“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和述酒》)。八十二岁他写诗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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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钱饯穷鬼,酒蜡文心。”(《成午除タ》)贫困在他的后半生逐影
随形地伴着他,而他的文心始终充满生机,活泼自在。坚定的文化
责任感和强烈的用世之心支撑他创造了辉煌的思想文化业绩。当
我们考察张岱的人生轨迹时,他的勤奋著书的精神既使我们充满敬
仰,又给予我们许多启示。
晚明是一个躁动的时代,中国传统社会内部出现了转型期的
些特点,这在江南城市尤为明显。一类特殊的士人群体一一市井文
人也应运而生,张岱是其中颇为典型的一位。他们的人生取向和价
值观念根植于晚明市井社会,又遥接士文化的传统,雅俗文化在更
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得到整合重塑。对于张岱来说,“天崩地解”的明
清易代使他面对士人传统的生存困境,在生死出处之中作出选择
张岱以边缘化的人生取向表达了士文化传统和晚明市民文化精神
优势整合的价值观念,给传统语境注入新鲜的内容。强调个性独立
和关注社会人生是张岱价值观念的核心内容,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
正是顺着这个思路展开的。在这个意义上,张岱的价值观念是中国
土人思想变迁的重要一环
第四节从《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看
张岱的遗民情绪
在张岱的诗作中,《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是一组浓烈悲怆的哀
歌,凝聚着张岱的遗民血泪,其小序及诗云:
王于一未得亲见先帝也,见之于杨太常之琴。余未得亲见
杨太常之琴也,见之于王于ー之诗。则是杨太常之琴尚有先
帝,而王于一之诗尚有杨太常琴中之先帝。此际人心,先帝可
以不死,而琴其可不弹?诗其可不作哉?呼嗟乎琴!吁嗟
乎琴
邮诗今日见,恍在泣弓时,慘澹柴桑句,苍凉易水丝。夜长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27
梦不破,灰冷气难吹。江上青峰在,曲终何所之?
(其ニ)振落谁还顾?犹同陌上尘,泪枯桑苧老,肠断汩罗
臣。长乐钟何在?冬青树不春。胸中有猿咽,指下泣秋旻。
(其三)正乐千秋事,依然是太常。虎头归异城,马革志疆
场。疏越酬尧舜,芒鞋见帝王。莫言曾击磬,入有师襄。
(其四)变徴须臾候,知音有定评。金人长下泪,野老暗吞
。驥病徒存志,鸡荒不敢鸣。闻音皆屏息,此际见精诚。
(其五)笑余何能尔,弹琴亦有年。渐离空抱筑,靖节愧多
弦。至性谁能易?孤情不受怜。静思心手际,何必更参禅。
其六)楚骚无限痛,字字泣明君。白首难归土,黄河不渡
。七弦那可尽,两耳讵堪闻?岁月非畴昔,科头对日。
(其七)中原何处是?到面尽腥风。石马嘶荒塚,铜驼泣故
星辰沧濞北,风雨大江东。默识无多语,深情老素桐
(其八)ー听思君操,填然杂鼓。臣心留塞北,妻梦到辽
西。种橘江干邈,采薇山路低。有如青塚草,不肯变贞姜。
(《张子诗秕》卷四)
王于一即王猷定(1598-1662),于ー为其字,号轸石,南昌人。少时
倜傥,不事生产。人清后流寓淮扬,客死杭州。死后周亮工为刻其
诗文集《四照堂集》。王猷定在顺治及康熙初年以擅长古文著称,亦
有诗名。张岱和诗的原诗即《听杨太常弹琴诗并序》:
蜀人杨怀玉先生,名正经,前太常也,善弹琴,余耳熟其名
十五年。乙未三月予有事淮上,先生在焉。或日僧也,问故,
视口僵而不言。予闻之凄然,日:“嗟乎,吾听琴矣!”淮有张子
尔常,任使士,贫而来四方之客。所居之城为昔年屯兵地,兵
去,瓦土崩叠,牛羊之粪盈欹屋中,过客例不入。张子编芦为
室,偕虞山与居,太常主之,三人晨タ弦歌不辍,虽日践蝓之
塞,恬如也。予生平不妄听人弹琴,独于先生有神契,未易诘其
所以然。一日拟造张子庐听琴,中道而返,维时三月十九日也
退游湖寺,越日见先生,先生布衲芒,揖予坐。自叙其先世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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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阳宣慰使司,代有战功。及自为将,值已已之变,从思石提兵
入卫,克复上谷、栾城诸地,气落须眉间。予讶曰:“先生太常
也,胡然将军哉?”先生蹙然,改容有间,复言其受知先皇帝之
故,及召见便殷,审定郊庙诸乐章律,先帝谓过于师襄云。日
昃,客有请赐琴出观,趣先生奏者。先生抚视,泪萦睫,环四
座,皆屏息。乃端坐,援琴而鼓三曲,悲风动人。王子曰:“止。”
无多言,遂别。与友人程嘉弟宁步于河北之野,憩柳下,三叹而
作此诗,嗟夫太常!
昨游胡不乐?恸彻普天时。忽漫行东郭,哀哉听苦丝。庭
空一鸟下,曲罢野风吹。宁复筹身世,人间何所之。
(其ニ)七十僧行脚,居然老太常。自称杨业后,醉卧几沙
场。百战防山海,三餐侍帝王。闻声不敢赞,天语过师襄。
(其三)野哭排阖,终朝祝圣君。青尝独立,白眼望高
。大地声口吼,幽潭咽不闻。此中人少解,鸦噪乱斜瞟。
(其四)楚骚终古怨,拟议即俱非。蕤铁湮埋久,黄钟甲拆
微。元穹听邈漠,残梦到依稀。十載钟期绝,相逢有布衣。
《四照堂诗集》卷二
王猷定又有《听琴诗引》云:
羁淮六十日无事,仅得听杨太常弹琴。全家人报绝粮,客
日:“子能无遄归乎?”不听,作听琴诗。诗成自歌而自哀焉。仆
以为患。客又日:“声诗虽乐,不急之务也。”仆若解余意者,住
应之日:“未应是乐,吾见之纯是愁苦。”嗟乎!仆知予哉。顾彼
所谓愁音安在?吾知之矣。舟过泾上,以语鹪林子。鹪林子
曰:“天下事类如此。”索诗置袖间,漏三下,狂雨如注,傍皇绕室
行,家人不解所谓。旦出手评示余,余日:“无端之愁,又及于
子,不重余仆之惑也耶?”鹪林子曰:“然,此穷天毕地而无可告
者也。昔晋师旷鼓清角而飞廊瓦,破俎豆,天应若此,今何时
哉?吾与子姑悬此愁,以俟终古。”于是命仆理舟楫,戒行李,鼓
枻而去。(《四照堂文集》卷十ニ)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29
杨正经是崇祯皇帝的宫廷琴师,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有他的
小传:
西阳杨正经,通音律,善鼓琴,代父为宣慰史。崇祯二年入
援立功,山海关宣栾诸城既复,正经上《铙歌》十曲,上嘉其声词
雄丽,使定郊庙乐章。尝奏琴便殿,为太古声,称为过于师襄。
官以太常,赐之琴二。甲申之变,正经抱赐琴亡匿淮阴,作为
《西方》、《风木》二操,寄思君亲,吴楚遗士,闻而悲之。先是,上
有御琴名期凤,转徙兵火中,有济南李氏,购之以归。正经岁逢
先帝忌日,輒从淮泗至李氏,拂拭御琴,设玉座,拜奠如礼。会
南海屈大均亦至,请正经鼓琴,正经奉御琴不敢弹。乃陈赐琴,
伏拜鼓一再行,叙写家国破亡之故,变徴哀怆,林叶陡落,惊风
飕飕,听者皆泣下。正经时为僧,布衲芒屬,逾月别去,大均为
作《御琴记》。(《思复堂集》卷三)
古琴是中华高雅文化的象征,崇祯皇帝喜爱琴艺,经宫廷琴师杨正
经传授,会弹三十多曲,尤喜《汉宫秋》。崇祯皇帝自殉国在古代
帝王中并不多见,他给遗民留下了悲壮惨烈的形象,凡与他有关系
的事物最能引发遗民的故国之思,赐琴、御琴和杨太常在清初都有
明确的象征意义。清初淮扬地区的遗民比较密集,这里是南北遗民
的交流中心。杨正经的琴声拨动了许多遗民志士的心弦,在遗民之
间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屈大钩作有《御琴记》,写他在济南听杨正经
弹琴
臣大均于是留济南逾月,会正经至,握手若平生好。正经
奉御琴不敢弹,乃陈赐琴鼓一再行,叙写家破国亡之故,变声凄
惨,林叶陡落,惊风飕麗,曲未终,听者皆泣下,正经时为僧,布
衲芒属,与臣大均遁荒之迹略同,酒甜悲歌相和,彻夜彷徨,因
为《御琴歌》以记之,其词别载于集中。(《翁山文钞》卷二)
他还写了一首长诗《烈皇帝御琴歌》,悲歌淋漓,把对故国的眷恋和
哀思的感情推到高潮。康熙王寅(1662),由屈大均、陈恭尹、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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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梁佩兰等人组成的西园诗社的一次社集,即以《崇祯皇帝御琴
歌》为题赋诗,陈子升诗前序云:
道人屈大均自山东回,言济南李攀龙之后其家藏百琴,中
琴名翔凤,乃烈皇帝所常弹者。甲申三月,七弦无故自断,遂
兆国变。中官私携此琴,流迁于此。又朱秀才尊曾言有杨正
经者,善琴,烈皇帝召见,官以太常,赐以一琴。自国变后,结声
与琴借隐。作《西方》、《风木》二操,怀思先帝,其人今尚存云。
壬寅中秋,二三同志集于西郊,闻道人之言,并述杨太常之事
成敬嘘感慨,谓宜作歌以识之。臣陈子升含毫稽首长歌先成。
(《清诗记事初编》卷二)
王猷定寓居扬州,杨太常的琴声引发了王献定家国身世之悲。三月
十九日是崇祯皇帝自縊煤山的祭日,每一位心怀故国的遗民都会黯
然神伤。在这一天,杨太常和他的赐琴更具有非同寻常的象征意
义,王猷定诗第一首写自己听到琴后的沉痛悲感,忘记了自己身在
何处。第二首写杨太常的身世经历,突出他曾受到崇祯帝的赞赏。
第三首写杨太常亡国后心中的巨痛无处排遣,只能面对斜阳下群鸦
的聒噪。第四首写杨太常的琴声犹如《离骚》,终古怨恨,知音已绝
只有象作者这样的遗民才能领会其中的悲怨。王猷定此诗沉痛低
徊,无限苍凉激楚的家国之思流淌于文字之中。
张岱《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小序指出了他作和诗的缘由,王献
定的诗歌回荡着杨太常的琴音,而杨太常的琴弦倾诉着对崇祯皇帝
和他所代表的明王朝的凭吊和思念,“此际人心,先帝可以不死,而
琴其可不弹?诗其可不作哉?”王献定的诗歌和杨太常的琴音把张
岱的情感带入悲怆激楚的体验,一发不可收拾。第一首写自己读到
王猷定诗后的感受,“惨澹柴桑句,苍凉易水丝”分别就诗与琴的情
感物质来说。二、三、四首写杨太常饱含家国之痛的琴声和他的身
世经历。五、六、七、八首自抒怀抱,“至性谁能易?孤情不受怜”写
自己的节操,“岁月非畴昔,科头对日曛”以傲然的姿态面对已改变
的世界,“石马嘶荒塚,铜驼泣故宫”写出易代之际的沧桑之叹,“有
自和守的思不
典改很吊
岱在易代之后的泰离之悲、追怀故国、坚守气节的遗民心志表露无
遗,和王猷定的诗一样,张岱的和诗也是一唱三叹,低徊流连。
清初浙东地区士人的抗清意识非常强烈,杨宾《祁突喜李兼汝
合传》记述了顺治十年前后的情形:“当是时,煌言与郑成功虽自南
都败还,而桂王尚在滇。浙东名士,皆水田衣,荷叶中,或氈帽,缀玉
瓶,若密结于旁,曳朱履,競以气节相尚,无所顾忌。"”(《杨大瓢先生
杂文残稿》)明亡后张岱僦居绍兴快园,忍受物质生活的艰辛,埋头
著书,除了与绍兴的少数朋友往还之外,他与外界的接触并不多,与
那些活跃的四方奔走的遗民相比,在遗民世界里张岱也算是比较特
殊的,他基本上淡出了当时遗民的主流群体,在某种程度上处于边
缘状态。他的遗民生涯的冷寂和他前半生的豪华热闹不啻天壤之
别。已如前述,杨太常和御琴、赐琴在遗民世界中极易引发浓烈的
故国之思,我们从张岱《和太常弹琴诗十首》可以看到,杨太常的琴
音所拨动的张岱遗民心曲是多么强烈,他胸中所蕴藏的黍离之悲、
沧桑之感是多么沉痛,他没有象王猷定、屈大钩那样痛哭悲歌,结社
吟诗,只是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自语,这样一种守望的态度更需要定
力、耐力和韧性。清初的遗民世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群体,存在着
多种多样的生存状态和价值取向。张岱后半生含冰咀雪的生活铸
就了他独特的遗民人格,体现出诚挚的爱国情操与坚韧的斗争精
神,是士文化的优良传统与越中文化精神的有机结合。
第四章张岱的文化人格探析·131
如青塚草,不肯变贞萋”,表白了心向故国的节操。张岱这现存的八
首和诗的诗意并不隐晦曲折,所用的典故也很常见,直抒胸臆,把张
岱在易代之后的泰离之悲、追怀故国、坚守气节的遗民心志表露无
遗,和王猷定的诗一样,张岱的和诗也是一唱三叹,低徊流连。
清初浙东地区士人的抗清意识非常强烈,杨宾《祁奕喜李兼汝
合传》记述了顺治十年前后的情形:“当是时,煌言与郑成功虽自南
都败还,而桂王尚在滇。浙东名士,皆水田衣,荷叶中,或氈帽,缀玉
瓶,若密结于旁,曳朱履,競以气节相尚,无所顾忌。”(《杨大瓢先生
杂文残稿》)明亡后张岱僦居绍兴快园,忍受物质生活的艰辛,埋头
著书,除了与绍兴的少数朋友往还之外,他与外界的接触并不多,与
那些活跃的四方奔走的遗民相比,在遗民世界里张谷也算是比较特
殊的,他基本上淡出了当时遗民的主流群体,在某种程度上处于边
缘状态。他的遗民生涯的冷寂和他前半生的豪华热闹不啻天壤之
别。已如前述,杨太常和御琴、赐琴在遗民世界中极易引发浓烈的
故国之思,我们从张岱《和太常弹琴诗十首》可以看到,杨太常的琴
音所拨动的张岱遗民心曲是多么强烈,他胸中所蕴藏的黍离之悲、
沧桑之感是多么沉痛,他没有象王猷定、屈大钩那样痛哭悲歌,结社
吟诗,只是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自语,这样一种守望的态度更需要定
力、耐力和韧性。清初的遗民世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群体,存在着
多种多样的生存状态和价值取向。张岱后半生含冰咀雪的生活铸
就了他独特的遗民人格,体现出诚挚的爱国情操与坚韧的斗争精
神,是士文化的优良传统与越中文化精神的有机结合。
第五章
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
张岱文艺思想
第一节张岱与晚明戏曲艺术
张岱是以散文和史学著称的作家学者,在《陶庵梦忆》中,近二
十篇作品谈论戏曲艺术,涉及到晚明戏曲艺术的各个方面,它们不
仅是描写生动、清新隽水的美文,还具有重要的戏曲史料价值。从
这些文章可以看出,张岱精通戏曲艺术,在剧本编写、唱腔鉴赏、表
演和舞台指导诸方面造诣深湛;他与当时的曲坛名流过从甚密,参
与了很多戏曲活动,并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主张。这与他的文艺思想
和散文艺术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全面而深入地探索张岱与晚明
戏曲艺术的关系,对于戏曲史和文学史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
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这一年袁宏道游越,于败纸烟
煤之中发现了徐渭。次年,汤显祖写成《牡丹亭》,掀开了传奇发展
最辉煌的一页。此后,晚明曲坛流派纷呈,百花斗艳,中国戏曲史上
继元代初期之后第二个黄金发展阶段出现了。在晚明的曲坛,临川
派注重文采,吴江派严于格律,而以徐渭及其弟子为主体的越中曲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33
派也以本色泼辣的个性自成面目。斯时由于江南繁华地区享乐风
气的盛行,听戏品戏已成为文人诗酒风流的重要内容,也是市井乡
村中平民百姓的主要娱乐形式。很多士人积极从事戏曲剧本的写
作、音律的审定、唱腔和表演的鉴赏,其中一些家资富豪的士大夫还
组织家庭戏班,以严谨认真的态度教戏排戏,从而提高了戏曲艺术
的整体水平。与创作和表演高潮相适应,晚明时期探讨戏曲理论的
风气也呈燎原之势,许多文人都有戏曲理论专著,涉及到戏曲艺术
的各个领域,其广度与深度都是前所未有的,王骥德《曲律》就是这
方面的代表著作。可以说,张岱成长的时代是一个戏曲艺术最为繁
盛而且文人全方位介入的时代。
明代中期以降,中国东南沿海城市商品经济繁荣,市民文化蓬
勃发展,一些重大的节日都有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当时出现了所
谓扬州清明、西湖七月半、虎丘中秋等富有特色的市民节日活动,演
戏唱曲是其中的重要项目。张岱的家乡绍兴是晚明戏曲的渊薮,这
里涌现了徐渭、王骥德、祁彪佳、孟称舜等一大批优秀的戏曲作家和
戏曲理论家,形成了越中曲派。市井乡村演戏之风浓郁,普通市民
百姓对戏曲艺术热情异常,我们在鲁迅的《社戏》中仍然可以看到这
种风气的延续。张岱早年足迹主要集中在扬州、南京、苏州、杭州等
大都市,这些城市的戏曲演出活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张岱的家族具有良好的文化传统,高、曾祖与徐渭交谊深厚,祖
父张汝霖深受晚明士风的影响,思想开放通脱,与当时文艺界名流
和江浙望族过从甚密。万历年间开始讲究声伎,蓄养戏班。父亲张
耀芳屡困场屋,母亲陶宜人出资修建园亭,教习小溪,使其解除郁
闷。张家先后办了可餐、武陵、梯仙、吴郡、苏小小、茂苑等班,其中
如王畹生、夏汝开都是当时著名的演员。“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技
艺亦愈出愈奇”,家庭之中听戏品戏的气氛十分浓厚。
张岱资质灵敏,富有才情,在时代风气、地方民俗和家庭氛围的
熏染之下,他从少年时代就喜爱戏曲艺术,在他的周围,有一群跟他
声气相投的朋友,他们共同听戏品戏,相互磋商,这就使张岱的戏曲
艺术水平不断提高。在这些朋友中,比较突出的是祁彪佳,在《祁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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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公日记》中,有关看戏的记载非常详细。祁彪佳作有传奇《玉节
记》,还写了两部戏曲理论著作,即《远山堂曲品》和《远山堂剧品》,
著录了六百七十七种剧曲,在戏曲史上具有重要的文献和理论意
义。另一位与张岱交谊深厚的祁豸佳,也精通戏曲,“常自为新剧,
按红牙,教诸童子。或自度曲,或令客度曲,自倚洞箫和之,借以抒
其愤郁”(周亮工《读画录》卷一),作有《眉头眼角》、《玉犀记》二剧。
其他如祁熊佳、张亦寓、周戬伯、张噩仍等也都多才多艺,擅长戏曲。
明亡之前张岱广泛而深入地参与了形式不同的戏曲活动,主要
包括与曲坛名流的交游,观看并鉴赏戏剧演出,创作和改编剧本,他
对晚明戏曲艺术的各个领域都非常熟谙,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鲜
明的理论主张。由这些方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张岱精深的戏曲
艺术造诣和晚明戏曲艺术繁盛的情形
除了家乡一班声气相投的朋友,张岱与晚明曲坛名流有着广泛
的接触和交流。他十分赞赏阮大饿的戏曲才能,崇祯十ー年(1638)
冬张岱于南京城外祖堂山访阮大铖,并观看了他的家优表演。这
年七月吴应箕、陈贞慧、黄宗羲等复社文人起草并发布了《留都防乱
公揭》,阮大铖为清议所不容,避居于南京城外。张岱此时入山访
阮,显然要冒着为清议唾骂的风险。他同情阮大铖的处境,但他更
感兴趣的还是阮大铖家优的表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以《西楼记》
著称的戏曲作家袁于伶晚年寓居绍兴,张岱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
谊,他在《为袁箨庵题旌停笔哭之》一诗中盛赞:“《西楼》一剧传天
下,四十年来无作者。前有《西厢》后《还魂》,颉颃其间称弟昆。”名
噪江南的表演艺术家彭天锡曾多次到张岱府上串戏。此外,张岱还
经常与众多的讲究声伎拥有家庭戏班的士大夫交流切磋。广泛地
交游使张岱眼界开阔,深入全面地了解晚明的曲坛风气。
张岱喜爱民间文艺和群众活动,经常到街头乡村观赏戏曲演
出,有时也参与指导。他拥有自己的家优,也时常去赏鉴其他私家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35
戏班的表演。观赏戏曲演出已成为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天启
年(1623)元宵,张岱带着一些戏曲艺人到严助庙观看社戏。崇祯二
年(1629)中秋后一日深夜,张岱在寂静的金山寺大殿盛张灯火,“唱
韩韩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金山夜戏》,《陶庵梦忆》卷一),这突
然而至的戏曲演出使山僧在欣赏之余莫名其妙。崇祯七年(1634)
闰中秋,张岱于載山亭“演剧十余出,妙入情理,拥观者千人,无蚊虻
声,四鼓方散”(《间中秋》,《陶庵梦忆》卷七)。敏锐的艺术领悟力和
丰富的艺术实践使他精于赏鉴,他的家伶马小卿说:“主人精赏鉴,
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僮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因此,张
岱自负地说:“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余不至,虽夜分不开台
也。"(以上见《过剑门》,《陶庵梦亿》卷七)由此就可以看出他在当时
歌妓中的声望和影响
张岱的戏曲创作,《远山堂剧品》著录了《乔坐衙》杂剧,北曲
折,今佚。该剧是张岱科举失利之后抒愤之作,取材于《水浒传》第
ビ十四回,借李逵的形象讽刺晚明昏聩的官场。祁彪佳把此剧列入
逸品,称赞说:“文心之灵转不必言,至于选韵谐音,又何以累黍弄
丸,巧妙若是也!慧业文人,オー游戏词场,便堪夺王、关之席。”
(《远山堂剧品》)崇祯初年,以东林与党斗争为题材的传奇作品很
多,《冰山记》与《不丈夫》最早出,这些作品在艺术上都不算成功之
作。祁彪佳非常重视时事剧,《远山堂曲品》著录这个题材的作品达
四十多种。张岱崇尚节义,对这个题材表现了很大的热情。他在
《冰山记》中说:“魏珰败,好事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
仍名《冰山》。”可见张岱是在众多剧本的基础上,根据史实进行改
编,他力求再现历史。从张岱介绍的剧情看,这个剧本包含杨涟上
疏、鸩杀裕妃、杖杀万燝、范元白等情节,而高潮部分则是颜佩韦等
五人击杀缇骑。改编本的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观者达数万人,
演至高潮部分,“人声喧拥,汹汹崩屋,有跳且舞者,大井旅店,勾摄
珰魂,抚掌颜狂,楹柱几折”(《古今义烈传序》)。崇祯二年(1629)
秋,张岱携此剧到兖州为父亲祝寿,守道刘半舫指出:“此剧已十得
八九,惜不及内操菊宴及通灵犀与囊收数事耳。”张岱于席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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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词督小候强记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増入七出,如半舫言”。张
岱敏捷卓越的创作才能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虽然我们今天
已看不到张岱改编的《冰山记》,但从张岱介绍的情况来看此剧力求
全面真实地反映阉党乱政始末,不免拖沓冗长,而没有注重艺术上
的剪裁。李玉的《清忠谱》就注意到这个问题,情节紧湊集中,因而
成为同类题材之中的成功之作。
张岱于剧本创作、音律唱腔、舞台演出诸方面都深得三昧,在晚
明浓厚的探讨戏曲理论风气影响之下,张岱也形成了自己的理论观
点。他的戏曲理论主要集中在《答袁箨庵》一文中,这是针对袁于伶
《合浦珠》传奇而发的。在这篇文章里,张岱对晚明“怪幻”的传奇风
气十分不满,认为这是“只求闹热,不论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
(《琅嬛文集》卷三)。他明确地指出:“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
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强调戏曲内容要贴
近人的日常生活,只有扎根在深厚的生活土壤里的艺术才能有长远
的生命力,那些脱离生活一味追求“怪幻”的戏曲作品只能昙花一
现,他强调:“莫言颦笑寻常事,绘出前人真性情。”(《赠命戬季》,《张
子诗秕》卷三)张岱真正把握了艺术与生活的辩证关系,这个观点直
到现在还对后人的艺术创作有所启示,它明显受到徐渭“本色”说的
影响,也是越中曲派作家一贯的主张。在《答袁箨庵》中,张岱还分
析了作家的创作过程:“总之,兄作《西楼》,正是文章入妙处,过此则
便思游戏三昧,信手拈来,自亦不觉其熟滑耳。”这与汤显祖的“临川
四梦”一样:“汤海若初作《紫钗》,尚多痕迹。及作《还魂》,灵奇高
妙,已到极处。《蚁梦》、《邯郸》,比之前剧,更能脱化一番。学问较
前更进,而词学反为削色。盖《紫钗》则不及,而二梦”则太过。”张
岱论文谈艺,标举“冰雪之气”,强调要“练熟还生”,这是他文艺思想
的核心。他对《西楼记》及“临川四梦”的分析便贯串了这个思想,艺
术创作中这种浓淡深浅的把握需要艺术家人格脱俗和心灵虚静,这
点显然又是徐渭“妙悟”说的发展。他称赞鲜云小伶的唱腔:“老
腔既改白字改,谁能练熟更还生?出口字字能丢下,不配笙箫配弦
索。”(《祁奕运鮮云小伶歌》,《张子诗秕》卷三)前戬季的演唱:“生涩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37
써香在齿牙,江左善讴可有二?悠扬非竹复非丝,穿度微茫俱见
之。”(《赠俞戬季》)以“练熟还生”、“生涩”作为评赏的标准,是张岱
文艺思想的具体反映。此外,从对《冰山记》的改编中,也可以看出
张岱重视戏曲艺术感发人心的现实教化功能。
张岱有关戏曲艺术的诗文生动活泼,它们不仅是脍炙人口的
美文”,还是重要的戏曲史料。张岱以富有个性的眼光来审视晚明
曲坛,从而使他笔下的记载具有独特的史料价值,有一些材料是其
他晚明戏曲史料所不载的,因而弥足珍贵。具体说来,张岱主要从
三个方面来反映晚明曲坛的状况。
第一,生动地描绘了群众戏曲演出的盛大场面。一般的戏曲史
料很少涉及乡村的戏曲演出,张岱却对此津津乐道。在他的笔下,
乡村社戏演出都非常认真,寻找演员时,“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
用”,装扮时“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化妆后,“先期扮演,非
百ロ叫绝又不用”,因此,“四方来观者数万人”(以上见《杨神庙台
阁》,《陶庵梦忆》卷四)。同样,绍兴城中为祷雨扮《水浒》,分头四
出,找遍城郭乡村甚至邻府州县,演员形貌要和小说写得一样,最后
“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及时雨》,《陶庵梦忆》卷七)。严助庙
元宵节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
唱《伯喈》、《荆钗》,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
场重做”(《严助庙》,《陶庵梦忆》卷四)。主人的认真、观众的挑别和
热情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反映,使我们感受到戏曲艺术的生命永远
在民间,中国古代戏曲发展的历史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他描绘绍
兴城中的目莲戏演出
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
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四围女台百什座。
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坛蹬臼、跳
138·张探稿
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祇、牛头马面、鬼
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镀、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
一似吴道子《地狱变相》,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
皆鬼色。戏中套数,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万余人
齐声呐喊,熊太守谓是海寇卒至,惊起,差衙官侦问,余叔自往
复之,乃安。(《目连戏》,《陶庵梦忆》卷六
目莲戏从北宋时期就在中元节搬演,并穿插武技,《东京梦华录》已
有记载。晚明继承这种风气并有所发展,这段文字使我们了解了晚
明目莲戏的演出情况:杂技表演与戏剧情节融为一体,舞台的背景
和道具非常生动,徽州已有专业戏班从事这项表演
第二,形象地记载了晚明家庭戏班所达到的艺术水平。张岱父
祖辈与当时一些私家班主过从甚密,他本人也曾教习优伶,他对江
南一带的家庭戏班情况非常熟悉。私家戏班不以营利为目的,主要
用于主人的自娱和待客,因而在艺术上十分讲究,主人的兴趣和主
张往往就是其家优演出的突出特色。对于演员的培养,朱云崃“未
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
专为戏也”(《朱云崃女戏》,《陶庵梦忆》卷二),演员有了乐器和音律
的基础再来学习演唱,就会得心应手,这是对演员素质的较高要求。
阮大铖的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他们所演的剧本“又皆主
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其中的“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
目”,都包含主人的匠心经营,甚至舞台道具,如《燕子笺》之飞燕、舞
象、波斯进宝,“纸札装東,无不尽情刻画”,由于每一个环节都刻意
求工,“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
色”(以上见《阮圆海戏》,《陶庵梦忆》卷八)。张岱记载刘晖吉家女
戏表演唐明皇游月宫
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魃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慢
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
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
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39・
(《刘晖吉女戏》,《陶庵梦忆》卷五)
中国戏曲注重舞台的写意性,不以真实表现生活情景取胜。而这个
表演的绝妙之处在于舞台背景和道具的设计,力求形象地渲染月宫
仙境,在晚明达到了最高水平,标志着中国戏曲舞台艺术的一大进
步。这种效果的产生,源于主人的“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

第三,反映了晚明戏曲演员表演的情况。明代戏班一般为男性
伶工,女性演员多为曲中勾栏人物。张岱以充满激情的文字描绘彭
天锡的高超演技,并进而分析其原因:“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
山l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可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
耳。”(《彭天锡串戏》,《陶庵梦忆》卷六)指出了戏外工夫的重要性。
调腔戏演员朱楚生“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并且“多坐驰,一往深
情,摇飏无主”,她的表演“讲究关节,妙入情理”。(以上见《朱楚
生》,《陶庵梦忆》卷五)朱楚生敏感多情,能够体验角色的感情,演出
时能进入角色。她正是潘之恒所推崇的“能痴者而后能情,能情者
而后能写其情”(《鸾啸小品》卷三)的那类演员。张岱指出:“南曲
中,妓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过剑门》)这反映了当时曲中妓
女一身兼善数种角色的风尚。

由于精通多种艺术,张岱对中国传统艺术的思维方式有着深刻
的体会,他特别强调外界因素对文艺创作的感发和不同艺术门类之
间的贯通,他说:“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孙大娘舞金
笔法大进,盖真有以遇之也。”(《四书遇序》)他把闵老子茶与由
王月生相提并论:“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见及此?犹言书法在
江声,闻者喷饭满其几。”(《曲中妓王月生》,《张子诗秕》卷三)张岱
是以散文著称的作家,他自觉地把其他门类艺术的观念和表现手法
融入散文创作之中,使其富有艺术情韵,形成了独具面目的个性和
140
风貌。戏曲艺术是张岱精通的诸多艺术门类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楚
地了解的一种,它的观念和表现手法必然会渗透到其散文之中。
戏刷观照的文化视角
徐渭为戏台写的榜联云:“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作戏逢场
原属人生本色。”(《徐文长佚草》卷七)这是伴随着戏曲艺术的繁盛
晚明文人对其社会意义的普遍认识,在人生如戏的感喟和体认之中
流露出他们敏锐的时代感受。江南城市的繁荣奢糜与整个国家的
内忧外患、礼教的崩溃与享乐主义声浪的高涨、士人的责任感与自
我价值的失落,晚明文人放浪形骸的外表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焦灼
躁动。忧患与享乐、严肃与戏谑矛盾地融汇在一起,他们经历并体
验着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人生境遇,人生的戏剧感就在这个时候凸显
出来,舞台与人生的距离更加贴近。虞淳熙为袁宏道《解脱集》所作
的序中说:“大地,一梨园也,日生,日旦,日外,日末,曰丑,日净。古
今,六词客也。”袁宏道也有“天地一排场,谁分旦与丑”(《湖上别,同
方子公赋》,《袁宏道集笺校》卷九)的诗句,晚明文人通过各种方式
把这种感受传达出来。袁宏道《游高粱桥记》有这样一段描写:“趺
坐古根上,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
以为戏具。堤上游人,见三人枯坐树下若痴禅者,皆相视以为笑。
而余等亦窃谓彼筵中人,喧嚣祭诟,山情水意,了不相属,于乐何有
也。”(《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七)两种不同的戏剧视角反映了文化品
位的差异。王思任的游记散文也长于采用戏剧观照的视角,描绘社
会众生的情态,如《游满井记》,只以简练的文字介绍了满井的位置
和形状,大量的笔墨是用来描绘游客,最后以“予与张友买酌苇盖之
下,看尽把戏乃还”(《文饭小品》卷三)收束全文,诙谐之中包含着无
奈的喟叹。
由于经历了“天崩地解”的明清易代和家业抛零的身世巨变,人
生的戏剧感在张俗心中更为突出,也更为沉痛。他的一些描写民俗
活动和山水风光的散文继承了王思任散文戏剧观照的视角,大地山
河是天然的舞台,芸芸众生就在这个大舞台上搬演着人世的悲欢沉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41
浮,舞台意识在张岱的散文中以一种潜在的方式存在。在《湖心亭
看雪》中,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搭成大舞台,一点湖心亭是小舞台,对
座饮酒的客人,烧酒炉的童子、看雪的作者和舟子就在这大小舞台
上演出。因为有了舞台的底色,人的行迹才如雪泥鸿爪般孤独渺
远,又似雕塑一样在无亘的时空中定格。这种舞台意识之中包含了
张多少难以言说的情怀和感悟!《西湖七月半》全篇的艺术构思
表现为以西湖七月半看月为关目,以西湖的山光水色为舞台,形形
色色的游客在这个舞台上敷演了一场富有文化意味的社会风情剧。
文章的前半部分,张岱以“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
之人”(《陶庵梦忆》巻七)领起下文,以共时性的空间转移作为行文
的线索,五类按照作者所分的看月之人依次登场。在这里,张岱充
分发挥戏曲舞台空间虚拟性的特点,一个大舞台被切割成若干小舞
台,通过五个特写镜头的组合来摹写七月半看月的诸色人等。文章
的后半部分则以时间延历为线索,二鼓以前的热闹喧阗与其后的清
凉雅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岱通过传神的场面描写来突出各自的
文化品位。《扬州清明》、《西湖香市》、《虎丘中秋夜》等有与《西湖七
月半》相同的戏曲构思,他的《岱志》、《海志》在描写山水奇观的同时
也描绘社会众生游览进香的情景,山水成了天然的大舞台。周作人
说:“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
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陶庵梦忆序》)指出了这类文章的特色。
张岱散文这种戏剧观照的视角不仅深刻地表达了人生如戏的
感慨,而且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蕴,表现了作者独特的文化精神。在
《西湖七月半》中,张岱不仅细致入微地观察游湖的各色人等,还以
敏锐的感受去捕捉他们微妙的心理。高人雅士与市井俗人可以同
在西湖看月,对于张岱来说,看月与看人同样重要。那些张岱引为
同类的雅士既可以“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又可以在俗客散后
“舣舟靠岸”,此时“月色如镜新暦,山复整妆,湖复面”,他们能够
在山水的怀抱中一畅风雅之韵。在这里,自然山水与社会众生、个
体生命与群体活动处于一种和谐的状态,张岱的文人情怀始终没有
离开市民群体。戏剧观照的视角其实就是张岱以审美的艺术眼光
142
来观赏晚明市民社会的民俗活动,中国传统士文化与晚明市民文化
得到了自然的融和。这是一种在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孕育的具有现
代品格的文化精神。张岱散文的魅力正在于此
戏曲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
戏曲是综合艺术,主要通过人物的动作、语言和戏剧冲突来塑
造人物形象。在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中,张岱往往就用这种方法来
刻画人物,成功地把舞台效果移植到散文中来,描绘了一些栩栩如
生的人物形象。为了表现王思任“摘伏发好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
用事”,《王谑庵先生传》生动详细地描写了王思任与大太监那隆
周旋的过程:
中书程守训奏请开矿,与大珰那隆同出京,意欲开采,从当
涂起难先生。守训逗留瓜州,而赚珰先至,且勒地方官行属吏
礼,一邑骚动。先生曰:“无患。”驰至池黄,以绯袍投刺称春生,
珰怒诃,谓县官不素服。先生曰:“非也,俗礼吊则服素,公此来
庆也,故不服素而服绯。”珰意稍解,复诘曰:“今刺称眷何也?”
先生曰:“我固安阳状元婿也,与公有瓜葛。”珰大笑,亦起更绯
揖先生坐上座,设饮极欢,因言及横山,先生曰:“横山为高皇帝
鼎湖龙首,樵苏且不敢,敢问开采乎?必须题请下部议方可。”
珰曰:“如此利害,我竟入微矣。”先生耳语曰:“公无轻言入徽
也。人大无状,思甘心于公左右者甚众,我为公多备劲卒,以
护公行。”珰大惊日:“吾原不肯来,皆守训赚我。”先生曰:“徽人
恨守训切骨,思磔其肉,而以骨饲狗,渠是以观望瓜州,而赚公
先入虎穴。”珰日:“公言是,我即回京,以公言复命矣。”当涂、徽
州得以安堵如故,皆先生一谑之力也。(《琅嬛文集》卷四)
在这段文字中,作者通过突出人物的服饰、神态、语言、动作来揭示
矛盾冲突的紧张和化解,谑庵的庄谐杂出,邢隆的懵懂,历历如在眼
前,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
除此之外,张岱还把戏曲舞台运用背景和道具来烘托环境、刻
画人物的方法滲透到散文之中。在《西湖七月半》中,主要表现为善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43・
于营造氛围。前半部分在介绍五类看月之人时,张岱主要通过对船
只、服饰、娱乐方式等方面的描写来显示人物的身份和心态。后半
部分则以作者主观上山光水色的变化来营造氛围,从而突出两种集
体行为文化品位的差异。《金山竞渡》中写龙船:“龙头上ー人足倒
竖,战数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陶庵梦忆》巻五)
也用了这种方法。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作为一位艺术大师,张
岱自然浑融地把戏曲艺术的表现手法滲透到散文写作之中,开拓了
散文的表达空间。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鲜明的节奏感
节奏的张弛相间,是戏曲艺术的重要特色,从情节冲突到曲词
对白都贯穿着鲜明的节奏。张岱注重散文的节奏感,他的民俗散文
尤为突出。这些文章一般都由整饬的句式组成,这就在整体上造成
了均匀的节奏。而在文章内部张岱通过句式结构和句子长短的变
化来改变节奏,从而形成张弛相间的效果。《西湖七月半》全篇以四
字句为主,前半部分在介绍第四类“不舟不车,不衫不帻”这些属于
舞台上的丑角时,张岱用“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
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来摹写他们的神态特征,文字
之中充满了轻松调侃的意味,而长短错落的句式所形成的节奏正与
之相应,这就在整饬之中有了变化。后半部分写热闹的场面:“止见
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排叠句式表现了节奏的急促
热烈。而当俗客散尽,“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主谓句式
之间层次非常紧密,节奏也平缓轻快,反映了作者情绪的澄清怡悦
他写扬州清明:“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凡,斗鸡蹴;茂林清
越;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
林,蹲者蛰蛰。"”(《扬州清明》,《陶庵梦忆》卷五)这里三个层次句子
结构各不相同,节奏由平缓而热烈,与描写的对象一致。而他笔下
的西湖香市则是:“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多泽,不
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飲笙之聒帐;鼎光
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
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西湖香市》,《陶庵梦忆》
卷七)对比句式的排叠使节奏极为奔放热烈,读者从中可以感受到
市民文化对高雅文化的强烈冲击,张岱以传神之笔扪摸到时代的脉
博。其散文的节奏感源于对古典戏曲剧本“剧诗”特性的深切把握。
把戏曲艺术的观念、表现方法以及节奏等渗透入散文创作之
中,张岱开拓了散文的表达空间和表现手法,许多复杂的人生感受
和时代内容在他的散文中得到了准确而深刻的描绘,一种具有现代
品格的文化精神被他的文字淋滴尽致地传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
他的散文超越了传统散文的格局,散发着现代文化气息,深远而长
久地影响了现当代白话散文的创作。戏曲艺术对张岱的散文创作
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第二节张岱与晚明书画艺术
晚明时代的书画艺术十分繁盛,董其昌的松江画派和他提出的
山水画南北宗论影响尤其深远。张岱成长于浓厚的艺术氛围之中,
他的家族与晚明的书画名流有着广泛的交游,他自己也有一群书画
界的友人,同时张岱也曾用心学习研讨过书画艺术。晚明时代书画
艺术理论探讨的风气非常浓厚,张岱的文艺思想受到书画艺术理论
的巨大影响,他的一些重要的观点都可以在书画艺术理论中找到
源头。
晚明时代的画坛和书坛呈现出群星辉映、流派纷呈的恢宏气
象。在绘画领域,徐渭的大写意花卉开辟了新的境界,描物象不
求形似,纯用纵横恣肆的水墨挥酒生命的激情。由于袁宏道等人的
宣扬,徐渭成为晚明文人的人格典范,他的诗文书画对晚明的文学
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董其昌、陈继儒开创的松江画派占据晚明
山水画坛的主流,他们提出的山水画南北宗论系统而深刻地总结了
文人画的理论问题,董氏标举王维一一米家父子一元四家的绘画
传统,米家父子和元四家在董氏的绘画谱系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代
表了文人山水正宗,也就是董其昌反复强调的“士气”。南宗山水画
论对画家的人格、山水画的艺术风格,创作特色均有深入的阐述,充
分表现了董其昌“以淡为宗”的艺术思想,这与公安、竟陵派文学美
学思想殊途同归。人物画在晚明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陈洪绶代表
了晚明人物画的最高成就,他深受民间艺术的影响,以夸张甚至变
形的人物造型形成了“高古奇骇”的艺术风格,与崔子忠并称“南陈
北崔”。曾鲸是晚明最负盛名的专业肖像画家,他吸收西洋画的
些技法,创造了“墨骨法”,注重立体感,使肖像更趋真实。他开创的
新画风在明末清初影响很大,有一批追随者,形成了“波臣派”,曾鲸
也因此路身文人士大夫之列。由于刻书业的发达,晚明时代的版画
艺术也迎来了黄金时期,涌现出建安、金陵、新安、武林等地域性版
画流派。陈洪绶是当时著名的版画家,他为《西厢记》所作的木版插
图是中国版画艺术的精品。相对于南宗山水而言,人物画和版画中
的世俗气息非常浓厚。
明代是帖学大盛的时代,明人书法重意态,尤其中期之后,草书
艺术繁兴。徐渭、黄道周、倪元路、王锋都以狂草著称,在如暴风骤
雨的笔墨挥酒之中宣泻作者内在的生命律动,他们内心的苦闷、躁
动只有狂草这种充分张扬个性的艺术形式才能表达。同时,晚明时
代对书法理论的探讨也非常深入,关于笔法、墨法、艺术创作过程、
艺术风格诸问题都有精辟的论述。书画艺术融合的问题也在理论
上被强调,书画融合在元代的书画理论中开始提出,晚明的书画艺
术家已经自觉地进行艺术实践和理论总结,董其昌也把书画融合作
为南宗文人画的一个标志,他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
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
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董其昌画论辑要》)这对晚
明及后代的文艺思想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张岱家族自高祖以来的几代人都爱好文艺,与当时的文艺界名
流有着广泛的交流。徐渭与张岱高、曾、祖三代交谊深厚,张岱在青
年时代有浓郁的“徐渭情结”,他自觉地继承并发展了徐渭的文化人
格和文艺思想,并对徐渭的书画艺术有深刻的见解,他在《跋徐青藤
小品画》中说:“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
法奇崛略同。…余亦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
书。”(《琅嬛文集》卷五)指出徐渭书画融合浑然一体的艺术特色,抓
住了徐渭的书画艺术以老辣恣肆的笔墨来写意传神的特质。在家
族之中,祖父张汝霖对张岱的影响最大。张汝霖交游广泛,陈继儒
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幼年的张岱以其灵敏的天资得到陈眉公的赞
许,陈继儒还为他的第一部著作《古今义烈传》作序。张岱的一生都
或隐或显地受到眉公的影响,从而与松江画派形成了深厚的渊源
陈继儒与董其昌被认为是松江画派的领袖,他的艺术思想和艺术理
论与董其昌是一致的。因此,张岱对董其昌的书画艺术理论沾溉甚
深,他在诗文中多次引用《画旨》中的一些议论。同时张岱对属于松
江画派“画中九友”之一的李流芳的山水画作也十分赞赏,尤其是李
流芳的题跋文字,张岱认为:“题跋数语,澹远灵隽,字字皆香。凡看
其画,一种学问文章之气,在东坡当求之笔墨之间,在长蘅当求之笔
墨之外。至其学步云林,更妙在郊寒、岛瘦。”(《石匮书后集》卷六
十)张岱的叔父张尔葆也是一位颇有造请的画家,他在河南守城之
隙还能泼墨为友人作画,“重峦叠嶂,笔墨安详,意气生动”。张岱
称赞说:“故此画皴法如毛倒竖,棱棱砺砺,笔墨间夹有剑戟之气。”
《题仲叔画》,《琅嬛文集》卷五)陈洪绶是张岱的挚友,张岱诗文中
有多处关于陈老莲的记述,陈洪绶曾作水浒牌四十八人像,张岱为
之作赞,他评论陈洪绶的水浒人物画说:“古貌、古服、古兜整,古铠
、古器械,章候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
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苹芊,积于笔墨
间也。”(《水浒牌》,《陶庵梦忆》卷六)准确地把握了陈洪绶人物画
创作的精神实质。张岱与曾鲸也有交往,崇祯七年(1634)他与曾
鲸、陈洪绶、彭天锡等艺人在杭州定香桥举行了一次精彩的各展技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47
艺的聚会,这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高层次的艺术交流。崇祯十ー
年(1638)张岱到南京与曾鲸也曾接触,他的《柳麻子说书》诗云:
向年潦倒在秦淮,亲见名公集白下。仲谦竹器叔远犀,波臣写照
简叔画。”这里提到的“简叔”指民间画师姚允在,他也是张岱的莫
逆之交,张岱强调他的画“笔下澹远,一洗画工习气”(《石匮书后
集》卷六十)是用松江画派的标准来作品评的。
与张俗有密切关系的上述画家同时也都有高超的书法造诣,如
陈继儒书法在苏、米之间,李流芳则规摹东坡,陈洪绶书法遒逸。除
此之外,张岱的友人中擅长书法的还有黄道周、倪元璐、王铎,这三
位都是以草书著称的名家。黄道周的书法颇具魏晋风格,质朴而沉
,草书多取横斜势,似斜反正。倪元璐的书法体态纵横欹侧,跌宕
奇逸,不落窠日,草书多取纵势。王铎的草书苍郁雄畅,笔酣墨厚。
从上面的考察可以看出,张岱与晚明时代第一流的书画名家都
有甚深的渊源或亲密的交往,他自己也曾在书画艺术上下过工夫。
在这种氛围中耳満目染,他的书画艺术修养不断提高,其鉴赏品评
的眼光也迎然高出流俗。从一些题跋文字来看,他对书画艺术的品
评鉴赏非常熟悉。他也很重视书画艺术,《石匮书》和《石匮书后集》
专辟《妙艺列传》,为卓有成就的书画艺术家立传。张岱是否作过
画,现在不得而知,目前尚未发现他有画作流传。从现存的手迹来
看,他的书法用笔沉着痛快,结体清秀紧凑,章法绵密,与黄道周、倪
元璐书风相近,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和学养。
晩明的书画艺术风气代表了那个个性解放时代的艺术觉醒,书
画理论则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在晚明的总结和新变,代表了当时对
艺术美学的深入探讨,应该说它站在了时代的前沿。张岱是一位具
有深刻而丰富的美学思想的文学艺术家,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美学思
想具有集晚明时代大成的性质。仔细考察可以发现,张岱的文艺思
想受到晩明书画风气和理论尤其是松江画派的巨大影响,没有书画
°148
艺术背景,我们就不能真正理解张岱文艺思想的要义所在。具体说
来,晚明书画风气对张岱文艺观念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
方面。
首先,张岱继承了书画艺术传统中人品与书品、画品相统一的
观点,强调艺术家必须摆脱功名富贵的東缚,心境才能澄澈,胸襟才
能高远,作品的境界才能超越尘俗。他有诗云:“苟不忘利禄,赋诗
焉得工”(《和贫士七首》之六,《张子诗秕》卷二)。他追求一种狂者
心胸,但如果艺术家“其胸次不净,总一般不得“狂”(《四书遇》)。
在创作时,他崇尚“解衣盘礴”的状态,此词出自《庄子・田子方》,描
写宋史作画时的状态,张岱在诗文中经常引用,“解衣”就是脱去束
缚,彻底解放之意;“盘礴”即是意气轩昂,旁若无人之意,只有在这
样的状态之下才能创作出精妙的作品。张岱还认为:“天下之有意
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
(《跋遽庵五帖》,《琅嬛文集》卷五)也就是说,艺术家的艺术成就,取
决于“天工”与“人力”的和谐,张岱说
世人一技一艺皆有登峰造极之理,至人必以全力注之。及
其通神入化,必待天工,又不全藉人力。盖使人着力不得,不着
カ不得,服之习之,使自得之,故日“游”也。若夫妙艺诸君子
皆以书画得名,极其造诣,断断非浅衷薄质之人所能几。及于
是知艺与道合,人与天通,诸君子虽艺乎而实进乎艺矣。(《石
匮书》卷二O九)
“天工”与“人力”是指艺术家的禀赋、悟性和勤奋专一的精神,对于
艺术家来说,当技艺达到一定水平时,艺术成就的高低取决于他的
禀赋、悟性。只有把技艺融化在艺术家的性情和修养之中,才能达
到纯任自然的创作状态。这就不仅仅是艺术创作问题,实际上已上
升到哲学境界。张岱通过书画艺术道出了艺术家的根源性问题。
其次,张岱对中国书画艺术重视外物感发触动的思维方式有深
刻的体会和理解,他称之为“遇”:“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
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近遇之也。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
149
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进,盖真有以遇之也。古人精思静悟,钻研
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灼露,其机神摄合,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
(《四书遇序》)张岱的治学思路、文艺鉴赏和创作均受到这种艺术思
维的影响,他善于沟通不同艺术门类,发现它们共通的艺术境界,他
以闵汶水的好茶来比王月生狷洁幽闲的意态:“但以佳茗比佳人,自
古何人见及此?犹言书法在江声,闻者喷饭满其几。”(《曲中妓王月
生》)他还说:“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
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
尽也。”(《彭天锡串戏》)在文学创作中,张岱自觉地把各种艺术门类
的表现手法渗透到散文艺术之中,我们在他的散文之中可以看到戏
曲艺术、书画艺术的痕迹,画眼戏韵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是解读
张岱的散文艺术的一把钥匙。
复次,作为一位对语言艺术和书画艺术都有精深造诣的艺
术家,在诗画一律已成为艺术信条的环境下,张岱敏锐地发现了
两种艺术表现形式的差异,敢于向传统和权威挑战,表现了理论
家的勇气和创新精神,张岱的诗画界限论集中在《与包严介》
文,他说:
弟独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因摩诘一身兼此二妙,故连合
言之。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
必不妙。如李青莲《静夜思》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
何可画?王摩诘《山路》诗:“蓝田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尚可入
画;“山路原无雨,空翠湿入衣”,则如何入画?又《香积寺》诗: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声、危石、日色、青松皆可描暮
而“咽”字、“冷”字,则决难画出。故诗以空灵オ为妙诗,可以入
画之诗,尚是眼中金银層也。画如小李将军,楼台殿阁,界画写
摩,细入毫发,自不若元人之画,点染依稀,烟云灭没,反得奇
趣。由此观之,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
训手之为不可及也。(《琅嫌文集》卷
这里关于画的论述,基本上是董其昌“南北宗论”的观点,无论是诗
10U
与画,都以空灵为妙,如果强行要二者联在一起,必然失之板实。
张岱对诗画差异性的认识也受到了董其昌的影响。董其昌既看到
了绘画和诗歌在精神意境上的内在联系,也注意到二者之间的差
异,他从深厚的艺术实践中意识到绘画在处理时间的流动性和听
觉、嗅觉及触觉时显得无能为力。张岱在董其昌的基础上对绘画
和诗歌两种艺术之间的差异作了透辟的论析。这段文字涉及到诗
与画的界限、不同的美学原则及艺术的时空辩证观等问题,与菜辛
《拉奥孔》的思考角度是一致的。
最后是艺术创作论。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说:“太史公其得
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荀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练
之手,出以生涩。”这段话虽然称赞司马迁的文章,其实是张岱的夫
子自道。自唐代以来,“生涩”一词更为广泛地应用于书画批评之
中。在明人对文人画的认识和界定中,“生”是一个重要的品格
“生”和“熟”相对,而常与“拙”并称,顾凝远《画引》专辟“论生拙”
章,探讨这个问题,他说:“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
烂熟圆熟则自有別,若圆熟则又不能生也。”之所以要取于生与拙
乃在于“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拙则无作气,故雅,所
谓雅人深致也”。顾氏所标举的“生拙”乃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风
格。要达到这种风格,艺术家必须要把技巧的锤炼和品格的修养有
效地协调起来,而一个画家最终的品位是由他的人格涵养决定的
童其昌认为:“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
画须熟外熟。”(《董其昌画论辑要》)也就是在具体的艺术锤炼过程
中,要经过由生而熟、练熟还生两个阶段,尤其是练熟还生,使作品
经过技巧的陶洗之后呈现出一种情趣和韵味,是决定一个画家艺术
品位的关键。“涩”与“滑”相对,最初是指书法上的涩笔之法,即中
锋用笔所达到的“屋漏痕,锥画沙”的效果。唐人韩方明说:“夫执笔
在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故轻则须沉,便则须涩,谓藏锋也。不涩
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也,太流则便成浮滑,浮滑则俗矣。”涩笔使线
条有力度和内涵,最能体现中国书法的艺术精神。而明人所强调的
作画上练熟还生的重要途径,就是注重线条,用书法中的涩笔作画
8
151-177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51・
这样,“生”与“涩”就自然地融合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晚明
画坛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练熟还生”是艺术家经过技巧的淘洗
之后性情和品位的流露,张岱于弹琴唱曲、文学创作中体认这种境
界,由书画艺术的理论范畴发展为他的艺术精神,他的“冰雪之气”
的内涵与董其昌的“以淡为宗”一脉相承。徐复观先生指出:“完全
成熟以后的文学艺术,是直接从作者的人格、性情中流露出来的
文学艺术的纯化与深化的程度,决定于作者的人格、性情的纯化与
深化的程度。"(《中国艺术精神》)张岱的“冰雪之气”的精神内涵正
复如此。
张香的文艺成就主要体现于他的散文创作,深厚的书画艺术修
养不仅建构了张岱文艺思想的基本命题,还影响了他观赏山水、风
俗和人物的视角和品位,进而形成了独特的散文创作观念。
松江画派的山水画风影响了张岱观赏山水景物的眼光,并进而
使他的写景文字呈现萧疏淡远的情韵。张岱《火德祠》诗云:“中郎
评看湖,登高不如下。千顷一湖光,缩为杯子大。余爱眼界宽,大地
收隙罅。瓮牖与窗棂,到眼皆图画。渐入亦渐佳,长康食甘蔗。数
笔倪云林,居然胜荆夏。刻画非不工,淡远长声价。余爱道土庐,宁
受中郎骂。”(《西湖梦寻》巻五)中国古代的山水画,都是从高处远处
取景,张岱深受山水画的熏染,在观赏山水景物时通过高远的视角
来达到山水画的效果,张岱以“淡远”作为自然山水景观的理想境
界,显然是松江画派的理论主张。张岱的山水小品色调清淡,以黑
白二色为主,萧疏淡远,具有山水画的意境和情韵。他写间中秋夜
蕺山夜景:“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
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尖而已,米家山
雪景仿佛见之。”(《间中秋》)这一段文字先写近景,再写远景,层次
非常清晰,明亮的月光下白云缭绕群山之间的景色宛然目前,这样
的文字可以入画。米、米友仁父子山水画被称为“云山墨戏”,主
152
要描墓大自然中烟云掩映的平远山景,草草用笔,以侧笔横卧的“米
点”来表现远山从树的艺术形象。《湖心亭看雪》描写西湖雪景:“雾
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性长提一痕,湖心亭
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陶庵梦亿》卷三)这段文
字一直受到后人称道,认为它写出了西湖雪景的精神,从而成为描
写西湖的经典文字。在这里,张岱没有以舟中的视角来描写西湖雪
景,而是设置了一个从高处和远处来观照西湖的视角,整幅画面被
白茫茫的大雪所充溢,在这样的底色里用墨笔勾勒出长堤的一痕,
湖心亭的一点,扁舟的一芥,舟中人的两三粒,量词的尖新突出了画
面的重心和精神,这样的画面依然是米家山雪景的神韵。可以说
如果作者不是长期涵咏于米家山水画的意境之中,这简净的神来之
笔就不会奔走腕下。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张岱还以风俗画的眼光观照晚明江南社会的岁时节俗、社会习
尚,并用他的生花之笔进行精彩的描绘。他在《扬州清明》的结尾
说:“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然彼皆团簇
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
矣。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
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由此可见,他是把江南城市市民的节俗娛
乐活动当作风俗画来看的。《清明上河图》以长卷的形式展现北宋
都城汴梁繁华的城市风景,寄寓作者的故国之思。张岱风俗小品的
精神寄托也遥接《清明上河图》。如果说他的写景文字,寥数笔
充满写意韵味,那么他描绘晚明江南的社会风俗则是浓墨重彩,属
于工笔细描,他也根据市民娱乐场面的具体情况采取相应的描写方
法,从而在读者面前呈现“横披”或“手卷”的效果,如《扬州清明》,市
民活动的范围较广,正如作者所说:“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
平山堂一带,靓装藻野,服缛川”,下文就对手卷的内容作了具体描
绘,他用一组排比句式描写铺展开来的热闹场面:“长塘丰草,走与
放鹰;高阜平网,斗鸡蹴踟;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
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在这样的大场面
中,张岱也注重细节描绘,他写傍晚游人入城时,“婢媵倦归,山花斜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文艺思想・153・
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这一传神之笔使整个画面都动了起来
端阳节瓜州竞渡的龙船在张岱的笔下也具有了人的性情和神态:
“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
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撞钲挝鼓,取其节;艄后列
军器一架,取其锷:龙头上一人足倒竖,鼓其上,取其危;龙尾挂
小儿,取其险。”(《金山竞渡》)这只龙船充满了力量和激情,在读者
眼前呼之欲出,这正是张岱梦寐难忘的晚明时代精神的折射。张岱
还善于对一些特殊的社会现象进行生动的描绘,具有现代影视艺术
的韵味,如《扬州瘦马》把从黎明至中午一个男人选妾的过程写得有
声有色。以风俗画的眼光来观照和描写晚明江南城镇岁时节俗和
社会风情,提高了晚明社会风俗的审美品位,开拓了风俗记这种文
体的美学境界。
张岱的人物小品深受人物画的影响,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张岱
既追求写意传神,又主张工笔写真,以达到“酷肖其人”的效果。与
他过从甚密的画家姚允在,仿苏汉臣人物画能够与原本“一笔不
失”,这也是张岱文字上追求的境界,他在《史阙序》中说:“苏子瞻灯
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摸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
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苏轼壁上摸影的例子涉及到中国画的
个重要原理,即影能传神,把立体的事物化为平面的形象,这与西方
绘画在平面上追求立体效果有着根本的差异,张岱把这个绘画原理
运用到写人叙事上,他认为:“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
등,则全史为之活现。”即要选择最有表现力的事情和语言,这些事
情和语言具有丰富的暗示性,正如一个人物投在壁上的影子。张件
称赞司马迁的传记说:“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荷袭
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练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
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
(《石匮书自序》)这里全用书画创作术语来描述人物传记的创作过
程。首先,在创作心态上要“元意得之”,即摆脱各种東缚和限制,以
自由的精神从事写作,也就是张岱经常所说的“解衣盘礴”的境界,
他在《跋谑庵五帖》也表达了这个观点:“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
154·.张岱探稿
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琅嬛文集》卷
五)其次,选择最具表现力的事件和语言,所谓“银钩铁勒,简练之
手,出以生涩”,指传记的语言要简洁、生动、有力,充满暗示性。此
外,文末的论赞要简单明快,画龙点睛。张岱写人物外貌,寥寥数笔
即能勾勒出人物的形貌神态,如黄汝亨:“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
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奔云石》,《陶庵梦忆》卷一)
柳敬亭:“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柳
敬亭说书》,《陶庵梦忆》卷五)张岱也往往以精炼的文字概述一个人
的性情技艺,然后再浓墨重彩地进行渲染,他写堂弟张夢,由于母亲
的溺爱“养成一躁暴警拗之性”(《五异人传》,《琅嬛文集》卷四),下
文以多个事例对“躁暴鳖拗”作了说明,这样就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
象,既轮廓分明,又血肉丰满。写王思任“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
皆谑,矢口放言,略无忘惮”(《五谑庵先生传》),紧接着张岱就叙述
了王思任调侃蔡敬夫的情节,谑庵声口宛然如在眼前。不仅如此,
张岱的有些传记在整体构思上也符合画理,如《鲁云谷传》,开篇先
描绘鲁云谷住所清雅精致的环境,然后对鲁云谷深于茶理、医术高
超、性极好洁、精通乐器四个方面的オ艺进行白描,接着叙述鲁云谷
的交游及去世时情况,文末的论赞说:“云谷居心高旷,凡炎凉势利,
举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
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琅嬛文集》卷四)画龙点睛,揭示了鲁
云谷高旷不俗的精神品格,这样先背景描绘,再涩笔勾勒和工笔细
描,最后画龙点睛,构成一幅完整的人物画的格局。
晚明小品散文是晚明文人艺术化生活的文学再现,它以缘情适
趣的思想取向和活泼自由的文体颜覆了“文以载道”的古文传统
张岱自觉地开拓小品散文的表现空间和艺术品位,他把书画艺术的
创作形式、创作方法融入散文之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张岱的散
文创作表明,散文是一种表现空间丰富的文体,它需要作者具备深
厚的艺术实践经验和深刻的散文美学思想,这对后代的散文创作具
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55
第三节张岱与晚明园林艺术
明代中后期以来,江南土绅热衷于兴造园林,中国古代文士园林
的艺术水平也远超前代,达到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高峰。张岱的家族
有兴造园林的传统,他从青年时代就参与园事,长期的赏鉴、设计、交
流熏育了张岱深湛的园林艺术造诣。他的诗文也经常涉及到园林艺
术,园林艺术修养、园林美学思想是张岱文艺思想的一个重要侧面。
中国文人园林肇始于六朝,唐、宋、元三朝随着书画、诗文等艺
术的发展与成熟,园林艺术的水平也不断提高。文人园林集建筑、
山水、花木于一体,通过三者的巧妙组合营造富有诗情画意的环境
是文人生活、读书、游乐的场所。作为一门综合艺术,园林与诗文
书画、音乐、戏曲等关系非常密切。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园林虽以
实物表现,也有“写心”的功能,即园林是其主人人格精神、文化修
养、审美趣味的反映。
明代中期以降,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十分繁荣,社会风气也发生
了巨大的变化,富庶的江南土细注重日常生活的精致和艺术化,这
需要对衣食住行的诸多细节予以考究,造园应该是其中最为重要的
环节。晚明时期,造园之风在江南士林极为盛行,许多文人乐此不
疲,甚至把修造园林看得比仕途经济还重要,祁彪佳就是其中的典
型,他称自己有“开园之痴癖”。加之董其昌南宗山水画风的流行,
昆曲传奇的繁荣,中国古典园林艺术也出现了发展中的黄金阶段
陈从周先生认为:“明代之园林,与当时之文学、艺术、戏曲,同一思
想感情,而以不同形式出现之。"”(《说园(三)》)
绍兴山明水秀,具有得天独厚的修造园林的自然条件,晚明时
156
期,城中及城郊遍布文人园林,祁彪佳《越中园亭记》对此作了详细
的描述。张岱的家族与修造园亭渊源甚深,其高祖张天复仕途失意
后寄情于山水园亭,在绍兴开启了修造私家园林的风气。祁彪佳
说:“越中园亭开创,自张内山先生始,然结构浑横,犹有太古之遗
今则回廊曲榭,遍于山阴道上矣。”(《越中园亭记》)张岱曾祖张元忭
是著名学者,在住宅旁建“不二帝”作为讲学的场所,城南“南华山
房”则用来游览休息,《越中园亭记》记“南华山房”说:“宫谕张文恭
构此为游息地,中有'遂初堂”、“观涛阁”。”张元忭性格谨饬,不务浮
华,“南华山房”的特点在于“古朴本色”。张氏家族兴造园林风气的
真正盛行是从张岱的祖父张汝霖开始的,张汝霖个性通脱,与江南
士林名流范允临、邹迪光、黄汝亨、包应登、陈继儒等密相过从,深受
造园之风的影响,他曾开九里山,建有“表胜庵”、“天镜园”、“确园”
等园林,“天镜园”被推为越中园林之冠。张汝霖的园林在前代基础
上踵事增华,结构复杂,如天镜园:“远山人座,奇石当门,为堂为亭,
为台为沼,每转一境界,辄自有丘壑,斗胜簇奇,游人往往迷所入。”
《越中园亭记》)这已具备大型园林的规模。园林建筑及装饰不再
朴素简单,张岱记园说:“大父在日,园极华缛。”(《确园》,《陶庵梦
》卷一)晚明江南土人追求繁华、崇尚富丽精工的风气在张汝霖身
上充分展现出来。张岱的父亲张尔弢久困场屋,于是把一肚子的抑
郁牢骚寄托于修造园亭和演习戏曲上面。张尔弢城中有“苍霞谷”
城南有“众香园”。张岱的叔父也热衷于造园,如二叔张尔葆的“万
玉山房”,“为构各极宏敞,更兼精丽”,五叔张五泄的“献花阁”:“石壁
棱峙,下汇为小池,飞栈曲桥,逶迤穿渡,为亭为台,如簇花叠锦,想
金谷”当年,不过尔尔。”(以上见《越中园亭记》)都以精致缛丽胜。
张岱家族四代人的园林风格浓缩了明中期以降百余年间绍兴私家
园林发展变迁的历史。
越中士人造园风气和家庭中的造园传统使张岱从青年时代就
第五章晚明文学、ど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57
留心园亭,深谙造园之法。张岱的艺术修养比较全面,在书画、戏
曲、古琴、诗文诸领域都是行家里手,他能驰骋于多种艺术门类,融
会贯通。在家庭中,张岱受到祖父张汝霖的影响最大。张汝霖交游
广泛,张岱通过祖父的影响可以游览、观赏江南著名的私家园林,如
黄汝享在杭州南屏的“寓林”。范允临的园林在苏州天平山下,《涌
幢小品》卷二十一记云:“吴中有天平山,山石林立,皆剑拔,甚锐而
匀,真奇观也。学宪范长白得之,曲折筑园奇巧,夫妻时游其间。”邹
迪光在无锡惠山下建有“愚公谷”,张岱对愚公谷的修造大为赞赏。
宁波、绍兴、杭州及扬州、南京、镇江诸地都留下张岱游览鉴赏名园
的足迹,广泛地考察开阔了张岱的眼界,为他的园林艺术造请莫定
了深厚的基础。
张岱还与绍兴的友人就园林修造展开了深入的讨论和交流,祁
彪佳于崇祯八年(1635)离职归里,这年冬天开始修造“寓山园”,次
年夏天竣工,在此期间他与张岱朝タ往还,一起去观赏绍兴私家园
林,通过书信商讨寓山园建造的一些细节问题,如《祁忠敏公日记》
之《己卯弃录》三月初一日有“又以八求楼”之式询之张宗子”。“八
求楼”是“寓山园”的藏书楼,祁彪佳的父亲祁承爍是晩明著名藏书
家,祁彪佳显然十分重视藏书楼的设计,专门向张岱咨询。寓山园
建成后,祁彪佳还请张岱题额、题诗,祁彪佳视张岱为园亭知己,张
岱胞弟张平子、堂弟张介子、友人祁豸佳、金乳生、王雨谦、马異情
范与兰、鲁云谷等都精通园理,他们与张岱之间也有密切的交流。
张岱还自出手眼对旧有的园亭进行改造,他更新了张元忭的
不二斋”,建成“云林秘阁”,祁彪佳评论说:“宗子古,擅诗文,多
蓄奇书玩具,皆极精好,洵惟懒瓒清秘,足以拟之。”(《越中园亭记》)
张岱建“云林秘阁”应在崇祯十年(1637)春季,《祁忠敏公日记》之
《山居拙录(丁丑)五月二十四日记云:“枫社诸友已集于不二斋,宗
子新构云林秘阁,诸友多晤谈于此。”张岱详细地描绘“云林秘阁”的
布置:“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
纱橱,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
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
158・张岱探稿
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
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
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裹西府,渐作绿暗。余坐卧其
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迁清”,又以・云林秘阁”名之。”
(《梅花书屋》,《陶庵梦忆》卷二)最后,可以来看一下张岱为自己设
计的家园
陶庵梦有夙因,常梦至一石厂,峰窅岩復,前有急満河溪,水
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
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箓文,梦中读之,似能通其棘
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醒后伫思,欲得一胜地仿佛为之。郊
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砺,上多筠篁,偃伏园内。余欲造厂,堂东
西向,前后轩之,后磲一石坪,植黄山松数棵,奇石峡之。堂前
树婆罗二,资其清樾。左附虚室,坐对山麓,磴磴齿齿,划裂如
试剑,匾日“一丘”。右踞厂阁三间,前临大沼,秋水明瑟,深柳
读书,匾日“一壑”。缘山以北,精含小房,绌屈蜿蜓,有古木,有
层崖,有小润,有幽篁,节节有致。山尽有佳穴,造生圹,俟陶庵
蜕,碑曰“鸣呼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圹左有空地亩许,架
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大沼阔十亩许,沼外
小河三四折,可纳舟入沼。河两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
梅、以梨、以枣,构菊围之。山顶可亭。山之西酃,有腴田二十
亩,可秫可杭。门临大河,小楼翼之,可看炉峰、敬亭诸山。楼
下门之,區曰“琅福地”。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
木,可坐、可风、可月。
我们知道,张岱晚年已经一贫如洗,僦居快园,温饱都成问题,遑论
园林?这里描述的,既是他生活读书的地方,又是他的终老之地,因
而,琅嬛福地对于张岱来说具有不寻常的意义,是他的精神栖息地,
这个地方完全按照张岱的园林思想设计出来,古幽雅,自然天成。
艰苦的生活没有消磨张岱对于生活的情趣,他的执着,他的幽默,他
的坚切的精神,都使后代的读者感叹不已。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59
在浓厚的造园风气的熏染下,经过广泛的游览鉴赏、深入的交
流探讨和长期的造园实践,张岱成为园林设计、鉴赏的行家里手,可
以和这个领域的第一流专家对话。张岱还精通戏曲、书画、诗文等
他的园林美学思想就是建立在自己的园林艺术实践和深厚的艺术
修养的基础之上,主要包括下面几个内容。
珍视园林设计者的艺术构思和创新精神。张岱把园林作为
种艺术形式,因而,在建构园林时,主人的情趣和匠心最为重要。镇
江于园的假山非常精妙,张岱评论说:“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
于石,娠于石之乎,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
(《陶庵梦忆》卷五)这里用了尖新的比喻,以新生命的产生过程来说
明材料、工匠、主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材料和工匠都是附属于主人
的,没有主人的匠心独运,就不可能产生风格奇特的假山。“琢磨搜
别”与张岱在别处所说的“思致文理”的涵义是相通的都指带有个
性色彩的灵巧构思。包应登西湖上的南北二园“两地皆石薮,积牒
磊坷,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包
所》)。北园八卦房“精思巧构,大类迷楼”。张岱赞赏包应登在穷
奢极欲之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创造,钦慕其“索性繁华到底”的气
。在艺术实践中,张岱重视知性主体精神的发挥,他的园林设计
思想也贯穿了这一精神。
二是强调园林天然的意趣,反对过分的人工雕琢。计成提出了
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园治》卷ー一)的原则,是对中国传统园
林思想的总结。构园时,除了通过人工种植的花木、开凿的池沼、礞
造的假山营造自然山水的意趣外,还要善于利用园林所在的地形特
点和周边景物,因地制宜,巧于借景,将人工巧妙地融于自然之中
张岱称赞愚公谷:“暻石为垣,编柴为户,堂不层不,树不配不行。”
(《愚公谷》,《陶庵梦忆》卷七)以朴野自然见长。祁彪佳岳父在西施
山构“质园”,《越中园亭记》记云:“土城山,相传为越王教西施、郑旦
160
歌舞处,俗呼为“西施山”。出都泗门,平田中小阜隆起,一水回环,
四山拱揖,外父大司马构园其上,搜别奇石,有如云如浪者,因以“云
根”、響浪”名之,中有具美斋”、清映轩”、“与闲阁”、“响臊亭”,层
折逶迤,居然大雅。”张岱对此园的设计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西施山
原为平旷之地,而“后之造园者,见山脚有石,加意搜别,未免伤筋动
骨,遂露出一片顽皮,是则好事者之过也。”张岱还提出了自己的设
计方案:“余欲辇土,仍铺石上,使为平台,不失当年故态,而悉出其
匾额门帖,止留“商山'二字。是犹西子蒙不洁,用水涤之,必洗尽其
脂粉膏膩,而西子之本来面日皎然自出矣。”(以上见《西施山书舍
记》,《琅嬛文集》卷二)以人工恢复西施山的原貌,这是非常高明的
见解。
三是崇尚淡远的风格。园林是综合艺术,它与中国其他艺术
样,在有限的空间里包蕴无限的宇宙生机,应该具有诗意和画韵。
晚明的园林受到中国传统诗论和董其昌山水画南北宗论的影响较
深,淡远的风格正是公安派的诗文和松江画派的山水画崇尚的境
界。园林通过亭台、假山、池沼、花木的组合创造意境,张岱称赞筠
芝亭的特色:“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
事亦尽。"(《筠芝亭》,《陶庵梦忆》卷ー)筠芝亭的位置、建筑样式与
龙山自然融合,并且在亭上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赏自然风景,所以
筠芝亭因其简单、因其丰富的蕴含而高妙。筠芝亭松峡下的巘花阁,
“层岸古木,高出林皋,秋有红叶。坡下支壑回渴,石拇棱棱,与水相
距。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张五泄在这里展示
自己的园林知识,“台之、亭之、廊之、機道之,照面楼之側,又堂之
阁之、梅花缠折旋之”,繁密的建筑使之板实有余,空灵不足,“意反
局,若石窟书砚”。(以上见《巘花阁》,《陶庵梦忆》卷八)张岱认为:
“竹石间意,在以淡远取之。”(《山艇子》,《陶庵梦忆》卷七)以山水田
的意境作为构园的标准,表现了张岱的园林美学思想。从西湖火德
祠道士精舍“北眺西冷,湖中胜概,尽作盆池小景。南北两峰如研山
在案;明圣二湖如水盂在几。窗棂门棵,凡见湖者,皆为一幅图画。
小则斗方,长则单条,阔则横披,纵则手卷,移步换影”(《火德庙》,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61
《西湖梦寻》卷五)。火德祠道土精舍构建之妙即在于充分发挥借最
的功能。张岱还举了一个例子:“仪真汪园,辇石费至四五万,其所
最加意者,为飞来’一峰,阴翳泥泞,供人睡骂。”汪园飞来峰结构繁
复,板实而乏灵动之势,张岱提出自己的见解:“余见其弃地下一白
石,高一丈,阔二丈而痴,痴妙;一黑石,阔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
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万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以上见
《于园》)二石的颜色、形状都形成强烈的对比,在此基础上张岱还赋
于二石以人的性情,一痴一瘦,二石并立,简约而有张力,显示出张
岱卓越的眼光和造型设计能力。陈从周先生称赞张岱的品评说
“痴妙,瘦妙,张岱以痴”字、瘦”字品石,盖寓情在石。”(《续说园》)
四是对园林题辞的重视。在中国古典园林中,题辞占有非常重
要的位置。题辞的形式主要有隔额、对联等,园林的意境需要题辞
才能点出,题辞与园林建筑相互依存,相得益彰。但为园林题辞并
易事,陈从周先生认为:“题辞必须流连光景,细心揣摩,谓之·寻
景”。”(《续说园)寓山园建成后,祁彪佳为其中四十九处景致题名
并请张岱也来题咏,张岱专门写信探讨题名的问题;他说:“造园亭
之难,难于结构,更难于命名。盖命名俗则不佳,文又不妙,名园诸
景,自辋川之外,无与并美。”"(《与祁世培》,《琅嬛文集》卷三)他接着
指出萧土玮春浮园十四景题名与王思任的绝句题咏并不见佳,而西
湖湖心亭的联匾更是俗气,可见他对园林题辞的讲究和挑别,园林
题辞应该雅致、含蓄、凝炼。晚明时期的园林题辞还有一种倾向:凡
有古迹的园林的题辞一定要与历史人物联系起来,以显示造园者的
学问和风雅,西施山就是这样,张岱深为不满:
區额如”响履廊”、“脂粉塘”之类,门帖如“沼吴伯越”、“锦
帆苎罗”等语,将西施、范大夫句句配合,字字粘搭,见者无不哕
噫欲呕。我西子绝代佳人,如此刻画,真村庄农妇之不若矣
(《西施山书舍记》)
在张岱看来,西施山的造园者刻意要与西施的典故联系起来,反而
显得俗气和小家子气。范允临的园林种桃的润边名“桃源”,种梅的
・162张岱探稿
山坡名“孤山”,竹林则名“小兰亭”,张岱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
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
家,不必寄人篱下也。”(《范长白》,《陶庵梦忆》卷五)风景的命名无
需一定要和古人、古迹联系オ显风雅,过分的讲究只会让人觉得酸
腐,《范长白》文末提出苏州的缙绅把月亮称为“少焉”,其实也是张
岱对范允临的调侃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晚明是中国古代园林艺术最为繁盛的时代,江南士人多有泉石
之辨,热衷于兴造园林,社会上出现了职业园林设计家,如计成、张
涟父子等。同时对园林艺术进行系统理论总结的著作如《园治》
《闲情偶寄》等也相继问世。张岱虽无专门的论园著作,但从上文的
论述不难看出他与晚明造园艺术的紧密联系,他的园林美学思想涉
及到晚明造园艺术的重要命题,可以和这个领域的第一流专家对
话。如在构园的关键因素上,计成认为“三分匠,七分主人”的谚语
还不能说明构园的实质,他提出“第园筑之主,犹须什九,而用匠什
ー”(《园治》卷一)的原则,进一步突出了主人设计的重要性,计成所
说的主人,不是园林的拥有者,而是“能主之人也”,即园林的设计
者。张岱的基本精神与计成是一致的,只不过他所说的“主人”就是
园林的拥有者,在他的文章里,园林的设计者和拥有者是合而为
的。李渔嘲笑当时亦步亦趋仿造名园的风气,他认为:“一花一石,
位置得宣,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奚俟察言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哉?”
他的园林与他的小说、戏曲作品一样个性鲜明,“使经其地入其室
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オ,饶别致”(以上见《闲情偶寄
居室部》)。在这方面,张岱可以说是他的知音。计成在《园治》提出
园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园治・园说》)的命题,指出园林的最
高境界是简朴自然,为达到这个目的,造园者要“巧于因借,精在体
宜”(《园治・兴造论》)。这一理念贯穿于张岱对园林的评论之中。
李渔也崇尚自然之美,对借景有深刻的体会,他说:“开窗莫妙于借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63
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味。”(《闲情偶寄・居室部》他所设计
的“湖舫”和“尺幅窗”都充分发挥窗户借景的功能,他的思想与张岱
有许多共通之处。
园林是综合艺术,与书画、戏曲、诗文等关系尤为密切,晚明的
园林名家都精通书画,晚明画坛的主流画风是董其昌、陈继儒倡导
的南宗山水画,当时的园林设计也受到南宗山水的影响,如张涟以
土石造平远山景,董其昌、陈继儒称赞他是“知夫画脉者也”(《张南
垣传》,《吴梅村全集》卷五二)。张岱的园林美学思想是他在书画
戏曲、诗文诸领域的造诣相互证发的结果。张岱对松江画派的美学
精神濡染甚深,他崇尚淡远的园林风格正渊源于董其昌、陈继儒的
画学宗旨。中国古典戏曲艺术非常讲究虚与实的关系,张岱关于园
林“板实”与“空灵”的认识和他的戏曲实践不无关系,这个思想也渗
透到他的诗文主张中,他批评曹学佺的文章“填塞堆砌,块而不灵”
张溥也“食生不化”(《石匮书》卷二○ニ)。他认为“诗以空灵才为妙
诗,可以入画之诗,尚是金银屑也。…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
中邱壑,反不若匠心训手之为不可及也”(《与包严介》)。因而张岱
的园林美学思想既有其相对独立性,又与他的书画、戏曲、诗文理论
相互融合,相互诠释,共同构建了张岱的文艺美学观念。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继春秋战国、魏晋六朝之后第三个思想活跃
大放异彩的时代。阳明心学最初犹如星星之火,经过心斋、龙溪的
传递,渐成燎原之势,李卓吾振臂一呼,他的“童心说”点燃了晚明文
艺界的熊熊烈火。文坛的公安、竟陵,画坛的松江画派,曲坛的临
派都领一时风骚,徐渭、袁宏道、董其昌、汤显祖等人是传递火炬的
领军人物,晚明的园林艺术也受到晚明文艺启蒙思想的浸染,其设
计理念具有鲜明的时代印痕。张岱的园林美学思想也与晚明文艺
思潮血脉相连。晚明文艺思潮的核心内容是张扬主体精神,崇尚艺
术创新。张岱对园林设计者“文理思致”的珍视和赞赏从一个侧面
回应了晚明文艺思潮的主流精神。
综上所述,张岱的园林美学思想深刻而丰富,从园林的设计和
鉴赏来说,其内在精神与计成《园治》非常一致,代表晚明园林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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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最高成就。另一方面,张岱的园林美学思想的核心是张扬主体精
神,崇尚自然淡远,这也是晚明文艺思潮的要义所在,贯穿于他的文
艺思想中。可以说,张岱的园林美学思想是他的艺术精神在园林艺
术领域的具体展开,是其文艺思想的重要内容。
第四节张岱与晚明茗饮风气
明代茗饮以芽茶取代团茶,以冲瀹取代煎烹,这是中国饮史
上的巨大变革,推动了炒青工艺的发展和著饮形式的艺术化。晚明
时期,著饮风气大盛,沈德符说:“饮茶精洁无过于近年,讲究既备,
烹油有时,且采焙俱用芽柯,无碾造之劳,而真味毕现,盖始于本朝
然在宋已有之,特以散片为下等,故缙绅皆不贵之耳。”(《万历野获
编补遗》卷二)松萝茶是晩明茶苑的一枝奇葩,它的崛起和盛行体现
了晚明制茶工艺的精湛与著饮文化内涵的丰富。
松萝是安徽休宁北部的一座小山,毗邻歙县。松萝茶的出现
清乾隆《歙县志》载:“松萝,休山也,明隆庆间休僧大方住此,制作精
妙。”据此,僧人大方于隆庆年间(1567~1572)在松萝山结庵制茶,
松萝茶的流行应在此之后。冯时可《茶谱》说:“茶全贵采造,苏州茶
饮遍天下,专以采造胜耳。徽都向无茶,近出松萝,最为时尚。是茶
始比丘大方・大方居虎丘最久,得采造法。其后于徽之松萝结庵,采
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忽翔涌。人因称松萝,实非松萝所
出也。”这说明松萝茶以制作工艺精良取胜,僧人大方在虎丘学会了
制茶工艺,到松萝山焙制山茶,从而使松萝茶名扬天下。松萝茶属
炒青绿茶,主要有采摘、炒焙两道工序。关于采摘,闻龙《茶笺》说
“茶初摘时,须拣去枝梗老叶,惟取嫩叶。又须去尖与柄,恐其易焦,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65
此松萝法也。”采摘时对嫩叶的精细处理,是为了炒制时色泽一致
谢肇浙《五杂俎》卷十三说:“予尝过松萝,遇一制茶僧,询其法,曰
茶之香,原不甚相远,惟焙之者火候极难调耳。茶叶尖者太嫩,而
帯多老。至火候匀时,尖者已焦,而蒂尚未熟。二者杂之,茶安得
佳?”制松萝者,每叶皆剪去其尖蒂,但留中段,故茶皆一色。”炒制是
炒青绿茶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龙膺《蒙史》对松萝茶炒焙的记载最为
详实:“松萝茶出休宁松萝山,僧大方所创造。予理新安时,入松萝
亲见之,为书茶僧卷。其制法:用铛磨擦光浄,以干松枝为薪,炊热
候微炙手,将嫩茶一握置铛中,札札有声,急手炒匀,出之箕上。箕
用细篾为之,薄推箕内,用扇掮冷。略加揉援,再略炒,另入文火铛
焙干,色如翡翠。”这道工艺的关键是炒锅预热,快炒速冷,文火焙
干,代表晚明时期炒青绿茶最精湛的工艺
万历中期,松萝茶已与芥茶、龙井等名茶齐名,名声甚至要超过
它们,许次野《茶疏》说:“若歙之松萝、吴之虎丘、钱塘之龙井,香气
浓郁,并可雁行,与芥颉顽。”袁宏道《龙井》说:“近日微人有送松萝
茶者,味在龙井之上,天池之下。”(《袁宏道集笺校》卷十)此文作于
万历二十五年(1597),说明此时松萝的品质已超过龙井。松萝茶在
晚明时期极为流行,而真正产于松萝山上的并不多,当时皖南徽州
府与宁国府属县所产茶叶均称松萝茶,并且名目繁多,有胜金、嫩
曼、仙芝、来泉、先春、运合、华英等,这些其实都是以松萝茶的工艺
制作的本地茶叶。“松萝”在晚明逐渐成为一种制茶工艺的代称,并
很快在产茶区推广,如《武夷山志》载:“崇安殷令招黄山僧以松萝法
制建茶,真堪并驾,人甚珍之,时有“武夷松萝”之目。”张岱也以松萝
茶工艺来制作绍兴日铸茶:“遂募歙人入日铸,法、掐法、挪法、 r>  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陶庵梦忆》卷三)
万历末年,“闵茶”的出现,进一步提高了松萝茶的知名度。王
弘撰《山志》卷三云:“今之松萝茗有最佳者曰・闵茶”,盖始于闵汶
水,今特依其法制之耳。汶水高蹈之士,董文敏亟称之云。”所谓“闵
茶”,即闵汶水在明末所制的茶,属于松萝茶的一个品种。俞樾《茶
香室从钞》卷二十一说:“闵茶有二:一在九华山。
在休宁
166
万历末,闵汶水所制,其子闵子长、闵际行继之。既以得名,亦以获
利,市于金陵桃叶渡边,名花乳斋”,董文敏以云脚闲勋”颜其堂,
陈眉公为作歌,详见国朝刘銮《五石瓠》。余与皖南北人多相识,而
未得一品闵茶,未知今尚有否也。”
周亮工《闽茶曲》(之五)云:“歙客秦淮盛自夸,罗囊珍重过仙
霞。不知薛老全苏意,造作兰香诮闵家。”其下小字注云:“歙人闵汶
水居桃叶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见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
极烹饮态。正如德山担青龙钞,高自矜许而已,不足异也。秣陵好
事者常诮闽无茶,谓闻客得闵茶成制为罗囊佩而嗅之,以代旃檀。
实则闽不重汶水也。闽客游秣陵者宋比玉、洪仲韦辈类依附吴儿,
强作解事,贱家鸡而贵野鹜,宜为其所诮欤!三山薛老亦秦淮汶水
也,薛常言汶水假他味逼作兰香,竟使茶之本色尽失。汶水而在,闻
此亦当色沮。薛常住屴,自为剪焙,遂欲驾汶水上。余谓茶难以香
名,况以兰尽?但以兰香定茶,思见也,颇以薛老论为善。”(《赖古堂
集》卷十一)此诗及注提供了关于“闵茶”的一些重要信息。其一,闵
汶水通过特殊的工艺使松萝茶有兰花香气,受到时人的喜爱。其制
茶的具体方法已不得而知,应该有熏花的工艺。其二,闵汶水注重
冲茶的水质和火候,亲自动手制作,并用小酒杯饮茶。闵汶水饮茶
的方式与现代闽南、潮汕一带喝功夫茶比较接近,更具观赏性。其
,周亮工赞同福州薛老的意见,对“闵茶”颇不以为然,却不得不承
认闵汶水在明清之际茶界影响之大。
“闵茶”的盛行与阅汶水的人格魅力也有极大的关系。据周亮
工的诗及注,闵汶水是歙县人,寓居南京,在桃叶渡卖茶。闵汶水自
称“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余年”(《琅嬛文集》卷一)。他与张岱交流
是在崇祯十一年(1638),据此,他当生于隆庆二年(1568)。闵汶水
人品不俗,在张岱笔下,他性情真率,颇有魏晋名士风度。桃叶渡毗
邻江南贡院和秦淮青楼,明末清初不少土林名流都曾到桃叶渡闵老
子处茗饮,如董其昌、陈继儒等。阮大铖也有《过闵汶水著饮》诗:
“茗隐从知岁月深,幽人斗室即孤岑。微言亦预真长理,小酌聊澄谢
客心。静泛青瓷流乳雪,晴敲白石沸潮音。对君殊觉壶觞俗,别有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67
清机转竹林。”(《咏怀堂诗外集》甲部)诗中盛赞闵汶水高雅不俗的
名士风度。桃叶渡对秦淮佳丽也很有吸引力,陈继儒《杨幽妍别传》
写杨幽妍与张圣清定情后拒绝接客,被假母锁在楼中,杨幽妍通过
闵汶水与张圣清联系。另一佳丽王月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
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吸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
家会”(《陶庵梦忆》卷八)。由此可见,桃叶渡阅老子处是这些歌伎
在强颜卖笑之余享受自由、真情的场所。在晚明的秦淮河畔,桃叶
渡口闵老子的茶室如同闵茶一样,幽兰清香,朴素宁静,对于那些终
日浸泡在声色之中的名士佳丽,这个地方实为一剂清凉散。旧院的
绚烂与桃叶渡的平淡是相互依存的,它们维系着一种平衡。
张岱的家族自高祖张天复起就兴造园亭,讲究生活品位,他的
祖父与陈继儒、黄汝亨、包应登、邹迪光、范允临等名流过从甚密,这
个群体的生活状况可以代表晚明江南地区士人生活的精致程度。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张岱,讲究茗饮并不奇怪,张岱深受陈
继情的影响,不仅是一般的爱好茶艺,而且有精深的造诣,乃至可以
和晚明第一流的茶人对话。张岱自称:“昔人水辦淄、渑,侈为异事。
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可见张岱对水有一种天赋的敏感
能够清晰地分辦出水的品质,他在绍兴发现了“禊泉”。禊泉的水味
“磷磷有主角”,水色“如秋月箱空,嘿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
石,淡淡欲散”。品质与惠山泉相伯仲。张岱还介绍了辩认禊泉的
方法:“取水入口,第挢舌舐腭,过频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
泉。”(以上见《禊泉》,《陶庵梦忆》卷三)禊泉被发现后名声日隆,以
至于太守要封锁起来供私人饮用。禊泉所在的斑竹庵的僧人不堪
富人家奴的纷扰,往泉眼投污秽,使其水不能饮用。
张岱与闵汶水的交游颇有传奇色彩,他在文章中作了精彩的描
述,那是当世茶艺的顶尖人物在不动声色之中较量技艺。张岱与闵
汶水的交往是在崇祯十一年(1638),这一年九月张岱到南京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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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就去拜访闵老子,冬天归浙时闵老子、王月生送他至燕子矶。张
岱十分赞赏闵汶水的茶技,其《闵汶水茶》诗云:“十载茶淫徒苦刻
说向余人人不识。床头一卷陆羽《经》,彼用彼法多差忒。今来白下
得异人,汶水老子称水厄。烧鼎烹天尚取渣,劈开混沌寻香色。唆山
咀土嚼细霞,不信古人信胸臆。细细钻研七十年,草木有身藏不得。
茶性孤危取者难,如行栈道耐其仄。刚柔燥湿必身亲,下气随之敢
喘息?到得当炉啜一瓯,多少深心与大力。余知领略复贪饕,常恐
人天灭福德。痛痒说与过来人,老子开不敢匿。逃形空谷已有
年,谁知此客能作赋?”(《张子诗秕》卷三)在张岱看来,闵汶水高超
的茶技是他刻苦钻研、不迷信古人而自出胸臆的结果,张岱能够在
一瓯清茗里体会到主人的创造精神,怪不得闵汶水把他看作知音。
在《曲中妓王月生》一诗中,张岱以网汶水的佳著比王月生这个佳
人,他描绘闵茶说:“今来著战得异人,桃叶渡口闵老子。钻研水火
七十年,嚼碎虚空辨渣滓。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舌
间幽沁味同谁?甘酸都尽橄榄髓。”(《张子诗秕》卷三)张岱之所以
如此推重闵汶水,源于他们对茶的相同的理解和制作。张岱慨叹
“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
张岱应该非常熟悉松萝茶的工艺,他说:“盖做茶之法:俟风日
清美,茶须旋采:抽筋摘叶,急不待时;武火系青,文火炒熟。穷日之
力,多则半斤,少则四两。一锅一小锡罐盛之,煮水尝试,其香味
样,则合成一瓶;如一锅焦臭,则不可換和;倘杂一片,则全瓮败坏
矣。瑞草雪芽,其托胎具在于此。”这里涉及到采摘、炒制、储藏,这
些工序都为了突出茶叶鲜、嫩、纯的品质。受到闵汶水的影响,张岱
还特别注重熏花;他对朋友说:“且吾兄家多建兰、茉藜,香气蒸,
纂人茶瓶,则素瓷静递,间发花香。”晚明时期,绍兴名茶日铸已失去
光彩,张岱认为:“且以做茶日铸,全靠本山之人,是犹三家村子,使
之治山珍海错,烹任燔炙,一无是处。"”(以上见《与胡季望》,《琅嬛文
集》卷三)说明传统日铸的制茶工艺与松萝茶制法相比,已显得简陋
粗糙。因此,张岱以松萝茶工艺来制作日铸茶:“遂募歙人人日铸,
构法、掐法、揶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茶制好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69
后,接着选水:“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气太浓
郁。”然后薰花并控制火候:“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
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
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以上见《兰雪茶》)张岱把他制作出来的色香味俱佳的著茶称为“兰
雪茶”,四五年后风行越中,甚至使松萝也改称兰雪,清初兰雪茶依
然盛行,张岱也颇以此自负。命运跟张岱开了一个玩笑,顺治七年
(1650),张岱已一贫如洗,他在市场见到兰雪茶,却无力购买,只能
嗅嗅茶香,因作《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记此事,诗中云:
“余经丧乱余,断饮已四祀。庚寅三月间,不图复见此。瀹水辨枪
旗,色香一何似。盈斤索千钱,囊涩止空纸。转展更躇,攘臂走阶
址。意殊不能割,嗅之而已矣。嗟余家已亡,虽生亦如死。”这真是
一个让人感慨系之的文化细节。清初刘源长《茶史》说:“日铸茶
名兰雪茶,言其香如兰,色白如雪也。”兰雪茶与闵茶颇为相似
自唐以来,茗饮与修禅、诗歌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宋代文人比较
注重饮茶时的心态和感觉,这能直接引向诗意和禅境。晚明时代,
著饮已成为文人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茗饮风气与当时的文艺思潮
也密切相关。张岱在茶艺上的精湛造请对他的文艺思想的形成具
有重要的意义,也可以说,张岱茶艺是他文艺思想的一个重要侧面。
从上文的论述可以看出,在晚明崛起的松萝茶以采摘的精细、
炒制工艺的严格讲究最大程度保持了茶叶的绿色和香味,代表晚明
时期绿茶最成熟的工艺,它的流行也反映当时文人追求生鲜的品饮
风尚,这与文学艺术领域崇尚自然淡远的审美风尚是息息相通的。
张岱在文艺创作上特別强调“生鲜之气”,或称“生气”,一切文艺活
动“皆藉此一口生气”(《与何紫期》,《琅嬛文集》卷三)。他标举的
“生气”可以在晚明书画艺术领域找到直接的源头,对于张岱来说,
松萝茶的制造工艺是促使他体认“生鲜之气”这个观念的重要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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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前代文人一样,晚明文人称赏生涩而有余甘的茶味。钟惺的
嗜茶在晚明土林是出了名的,钱谦益《戏题徐元叹所藏钟伯敬茶讯
诗卷》说:“钟生品诗如品茶,龙团月片百不爱,但爱幽香余涩留齿
牙。徐郎嗜茶又嗜钟生诗,微吟短咏爬痒处,恰是卢仝饮到搜肠破
闷时。"”(《初学集》卷九)钱谦益看到了钟惺饮茶与竟陵派“深幽孤
峭”诗风的内在联系。张岱的文艺思想与竟陵派也有相当的渊源,
在艺术表现上,张岱非常崇尚“生涩”的风格,这在前节已有所论述,
除了书画艺术的影响之外,张岱的“生涩”也得力于他对茶性茶味的
深刻了解。文艺作品犹如一瓯清茶,简约的形式之中包含丰富的内
涵和余韵。从张岱的诗文可以看出他钟情于明澈、纯净、素淡的茶
色,即他描绘的“色似梨花透窗纸”,“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
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在艺术层面,这样的茶汤色泽与作为张艺
术精神的“冰雪之气”有着内在的关联,也可以说二者是同质而异
态,“冰雪之气”的体认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由调制茶色而来的灵感。
张岱的茶艺造诣也深刻地影响到他的散文创作。以“生鲜之
气”贯穿于创作之中,“简炼之手,出以生涩”,他的散文,文字清奇,
形式短隽,同时又包蕴深厚,耐人咀嚼,读张岱的散文,犹如饮他制
作的兰雪茶,其色莹澈,其香沁人,其味幽长。张岱有意地把鲜明可
感的茶的色、香、味移入文学的创造之中,他的散文在整体上呈现清
澈的艺术品性。
第五节张岱的诗歌和诗学观
张岱从年轻时就致力于诗歌创作,他对晚明越中诗风和公安
竟陵派诗风濡染甚深,在《琅嬛诗集序》中,他自述曾先后学习过徐
文长、袁中郎和钟、谭诗,最后形成了自己的面目。他的诗歌确实可
以看出上述三家影响的痕迹,张岱与晚明诗坛有着甚深的关联,面
对百派横流的晚明诗坛和博大深邃的诗学传统,张岱以卓荦的主体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71
精神、宽阔的史家胸怀和沉痛深挚的身世经历凝聚成独具面目的诗
歌作品和诗学观,是他文艺成就的重要内容。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冰雪之气”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与晚明文艺思潮在张岱生命
中的交融,它象花儿一样向张岱生活和艺术创造的各个方向绽放。
在张岱精通的众多的文艺门类中,散文的成就最为突出,他是中国
古代屈指可数的散文大家。由于“冰雪之气”的灌注,张岱的散文珠
圆玉润,呈现“清澈”的艺术品格,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下面对
张岱散文“清澈”的艺术品格路作申说。
首先是感情的纯净。“冰雪之气”要求主体完全脱去俗累,心灵
自由舒展,张岱以这种心胸去体验人生的欢乐和悲哀,去触摸社会
风情和自然山水的脉搏,从而形成了“一往深情”的情感底蕴。“
往深情”是张岱在诗文中经常使用的词汇,他对这个词有自己独特
的领会。从情感方式来看,张岱非常接近以桓伊为代表的魏晋名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
181
士,即对美的一种敏锐的感受和深刻的体验。而时代和身世的巨变
使他晚年的审美胸怀又接近陶渊明,在平淡之中感受并体会朴素之
美。因此,张岱笔下无论是喧热闹的民俗风情,还是寂具孤绝的西
湖雪景;无论是性格奇异的市井艺人,还是一杯清茶、一件古玩,都
凝聚着他深切的情感体验,跳动着不能自已的“一往深情”。张岱的
散文,是一颗饱经忧患而不失童真的赤子之心的真诚表白,是真正
的性情文字。张岱深刻的欢乐和悲哀体验通过文字震撼了后世读
者的心灵,使他们荡气回肠,歌哭无端。在这个意义上,张岱散文以
其纯净、深厚、真挚的感情积淀开启了读者情感的间门,在一种共通
的感受之下涤荡读者的灵魂。
其次是见解的通达。张岱具备晚明时代比较全面的常识,这在
《夜航船》冲可以看出。他对晚明政治、佛教、女性、日常生活都发表
了接近现代精神的见解,散发着长久的文化热力。他的散文所表达
的见解都基于普通的常识和人情物理,经过知性的考量,从而显出
平实、清明的理性。周作人曾说现代散文的思想之美主要表现为:
“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浄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和成功的
种人生观,以此言志,言志固佳,以此载道,载道亦复何碍。"(《杂
拌儿之二序》)张岱散文已经具有一些现代散文思想之美的特征,周
作人之所以对张俗独有会心,根源也在于此。
复次,善于运用洗练而传神的白描。“冰雪之气”是一段纯任自
然活泼自由的生机,在这种精神灌注之下,张岱的笔锋也不事雕绘,
自然酒脱地呈现自己的本来面目。他的散文以简炼的文笔、形象生
动的白描来描蔡物象,抒写心曲,这一点在他的人物传记和民俗散
文中尤其突出。张谷写民俗风情,善于抓住其关键环节极力泼墨渲
染,营造出热烈的气氛和蓬勃的生机,从而引发读者的兴趣和向往。
他写晚明绍兴村社祷雨扮《水浒》戏的情况:
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
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部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
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而行,观
182
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及时雨》)
鲁迅先生称赞这段文字说:“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
雅兴呢?”道出了这一类文字的特色和魅力。张岱的写景文字,寥寥
数语就能勾勒出山水园亭的精神,意境高远,余韵悠长。如《金山夜
戏》、《湖心亭看雪》等。
最后,简练生涩的语言。张岱自觉地把语录体和尺牍笔记的语
言熔于一炉,形成自己鲜明的个性,他的散文语言明白凝炼富有诗
意,清新活泼时杂诙谐,它们准确而传神地描绘山水人物的性情面
貌,传达人生的复杂境遇,即使在三百年后依然鲜活跳跃,在中国古
代散文中是一个开拓性的创造。
陈寅恪先生在《论再生缘》中说过:“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
之文学。”张岱散文的艺术成就非常典型地说明了这一点。正是由
于张岱活泼自由的思想和边缘化的写作状态,他才能毫无拘束地抒
写情怀,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和白话文言经过天オ的熔铸,锻造成中
国散文史上晶莹剔透的经典。
第六章
张岱散文的题材
和艺术成就
第一节“真气”与“深情”:张岱的人物
传记和人物小品
张岱被后人誉为“绝代的散文家”,他突破了中国古典散文传统
的思想意趣和表现方法,开拓了散文的艺术空间。郭预衡先生说:
“张岱的散文,各体兼备,尤其长于人物传记。”这是符合张岱散文创
作实际的评价。这里所说的人物传记,是指区别于历史传记的文学
传记,除了以传为名的文章之外,墓志铭、祭文也包括在内。除此之
外,在《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中,还有一些简短的描写人物的片
断,如《柳敬亭说书》、《王月生》等,其实是人物传记的一种变形,这
类文章我们称为人物小品。张岱的散文中有五十篇左右的人物传
记和人物小品,这些作品通过对明清之际各色人物的生动描绘寄托
了张岱的审美理想和文化追求
关于人物品评,张岱说:“人无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
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见《祁止祥癖》,《陶庵梦忆》卷四和
《五异人传》)他对这段议论非常得意,诗文中多次提到。他的人物
184
传记和人物小品正是这一观念的展开和落实。这段议论偏激之中
包含深刻,在表象和内容的矛盾之中抉别人性的本来面目,它是在
晚明文艺思潮影响之下产生的。李贽“童心说”是晚明文艺启蒙思
潮的理论基石,袁宏道的“性灵说”代表这股思潮的高峰。他从“真
情”和“真趣”两个方面来诠释“性灵”,“真”是他追求的主要目标
他在《叙小修诗》冲认为袁中道的诗“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
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袁宏道集笺校》卷四)。袁宏道
还把这个“以疵求真”的文艺批评扩展到人物品评,他说:“弟谓世人
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土。如和靖之梅,元章之石,使有一物
易其所好,便不成家。”(《与潘景升书》,《袁宏道集笺校》卷五五)他
还分析异人和常人的不同:“余尝论古人,如东方曼情、阮步兵、白香
山、苏子瞻辈,皆实实知道,而画苑书法,下至薄技能之入妙者,若其
资非近道,技与神卒不相遇。夫画如吴如顾,书如王如旭辈,岂可以
技能之士目哉?夫世人之耳目手足同也,心神同也,皆同故其技不
相远,则其远而不可以人力至者,其耳目手足心神,必有大异于人者
矣,是以谓之异人也。…而一种豪爽隽快及技能入妙之士,神与
道遇者。”(《纪梦为心光书册》,《袁宏道集笺校》卷四一)随着公安派
主盟文坛,这个观念被晚明文人广泛接受,形成以疵病为真为美的
风气,张大复认为:“非世人之贵病也,病则奇,奇则至,至则传。”
(《病》,《梅花草堂笔谈》卷三)对张岱思想影响甚大的张说:“凡论
人品者,不能求其至,而第论其真不真。其真则雅也,其不真则俗
也。"(《与友人辩雅俗书》,《宝日堂初集》巻六)张岱的人物品评与此
脉相承,推崇“真气”,实质上是对高雅人品的认同。
在肯定人的“真气”的基础上,张岱更注重“深情”的开掘。他
说:“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解。"”(《五异人传》)在这里,“真
气”已被“深情”所包容。“一往深情”是张岱诗文中经常出现的词
汇,对它的钟爱透露了张岱审美理想的深层内容,即以自由舒展的
心胸来接受和体验人生的哀乐,它是某一类人的禀赋和素质,往往
通过对某种艺术和技艺的执着爱好和精深把握来体现。把“深情”
作为品评人物的落脚点,具有鲜明的审美和艺术倾向,这与史传着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85
眼于事功的叙评是截然不同的。它使张岱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
呈现独特的艺术风貌。
张岱关于人物传记的观点与他的人物评价标准血脉相连,他强
调传记要真实地表现人物的性情个性,要写出人物的“本面真面笑
啼之半面”(《家传》),要“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张子说铃序》),
达到”酷肖其人”的效果。对人物的把握,张岱认为:“言其瑜则未必
传,言其瑕则的的乎可传也”,在他看来,“然则瑕也者,正其所以为
玉也”(以上见《家传附传》)。因而,浓墨重彩描写人物的“疵”和
”,正是为了凸显“真气”和“深情”。他称赞司马迁的传记说:“太
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荀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
勒,简练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晴
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也。”(《石匮书自序)以书画艺术术
语来描述传记的创作过程和艺术效果,强调创作之际的兴会感发,
所谓的“无意为之”乃是作者与传主的心灵深层契合,传主在作者的
笔端踽踽欲动。而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张岱又强调严谨与创新,
标举“生涩”的艺术韵味。他特别推崇这样一种艺术效果:“得一语
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史阙序》)这其
实就是中国写意画中“写影传神”的手法,即抓住人物最主要的特征
进行描绘而不及其余
从史传分化出来的中国古代传记文学,一直以帝王将相、名
巨卿等政治人物作为描写重心。这种格局延续了很长时间,其间虽
有少数作品涉及普通人物,但作者的用意不在传主。晚明是中国历
史上一个特殊时期,整个社会呈现趋新尚奇、焦灼躁动的风气,传统
的价值观念受到质疑,文学艺术中的古典形态受到冲击,传记文学
也发生了一些巨大的变化。传主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一方面,一些
个性鲜明而坎懔落魄的文人逐渐被作家重视,袁宏道《徐文长传》就
是一篇开风气之先的文学传记。另一方面,活跃在城市的商人、市
186
井艺人、娟妓和普通市民都走到了作家的笔下,在真实生动的描写
之中揭示社会众生的悲欢离合和人性的光怪陆离,这与同时期小
说、戏曲所表现的内容是一致的。明清易代使清初文人的心灵受到
强烈震撼,他们以种种奇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兴亡之感、故国之思。
此时的传记文学多描写奇人奇事,呈现出传奇化的倾向,张潮编选
的《虞初新志》就是这种风尚的典型代表。
张岱是沐浴着晚明文艺启蒙思潮成长起来的,他的文学创作主
要集中于清初,即他完成《石匮书》之后的时间。作为一位史学家他
对历史传记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他的文学传记和历史传记在写
法上不乏相通之处。但在审视和切入人物的角度上,张岱的文学传
记表现出与他的历史传记不同的倾向。可以说,张岱的传记小品是
他的人物品评的具体而生动的展开,他把自己的价值观念、生活情
趣和人生感慨非常投入地渗透到笔下的人物形象之中,在诗意的描
绘之中寄寓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精神。张岱的传记涉及人物较多,按
照他们与作者的关系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张岱的族人和亲戚,
类是他的士人师友,一类是他的市井艺人朋友,包括一些女性。张
岱笔下的人物,虽有几位晚明时期的名人,但以名不见经传的普通
人为主体。尤其是多才多艺的底层文人和技艺高超的市井艺人最
有特色。
张岱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通过对人物独特个性即“疵”和
“癖”的传神描写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那些使他会然于心、惺惺相
惜的感动汨泪流淌在他的笔下,在这个时候,世间的功业、道德都不
在张岱的视野之内,只有那种略带惆怅的一往深情跃然纸上。对于
他的长辈,张岱没有丝毫为尊者讳的观念,从人的角度写出他们生
活中最真实的面目。他的曾祖张元忭是隆庆朝状元,著名的理学
家,张岱《家传》以调侃的笔调描绘曾祖在日常生活中拘于礼法,有
时不近情理,如:“曾祖诞日,大母辈衣文绣,稍饰珠玉。曾祖见,大
怒,衣及珠玉,焚之阶前。更布素,乃许进见。”《五异人传》描写
“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于土
木,伯凝之癖于书史”,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87
印象。
晚明是一个大厦将崩、充满矛盾的时代,张岱笔下的士人也展
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他写王思任的谐遽:
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
掸。川黔总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闲住在家,思
以帷幄屈先生,檄先生至。至之日,宴先生于滕王阁。时日落
霞生,先生谓公日:“王勃《滕王阁序》,不意今日乃复应之。”公
问故,先生笑日:“落霞与孤齐飞,今日正当落霞;而年兄眇
目,孤鹜齐飞殆为年兄道也。”公面赭及颈。先生知其意,模被
即行。
邹迪光、包应登生活豪奢,耽于园亭声色。陈洪绶使酒嚎嚣,祁豸佳
珍爱男童阿宝,这都从不同侧面描绘了晚明士风。张岱为落魄文人
所写的传记寄寓了沉痛的人生感慨,这些人物冰雪聪明、多才多艺
个性鲜明、却又怀才不遇,沉沦社会底层。明亡后他们以遗民的身
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这正是张岱身世经历的缩影。他称赞余若水
“义卫志,智卫身,托农之弃迹,下可见故主,无辱先人,若余若水
足矣”(《余若水先生传》,《琅嬛文集》卷四),这同时也是表露自己的
遗民心迹。《祭秦一生文》作于崇祯戊寅(1638),张岱称赞秦一生
“以局外之人,闲情冷眼,领路其趣味,必酣足而归”,这种生活品位
与名利中人或粗豪鲁莽者不可同日而语。张岱在这里表达了艺术
化生存的生活理想,他前半生的繁华绮丽正是这一思路的具体展
开。在《公祭张亦寓文》中说:“盖亦寓具用世大才,生不逢辰,贫病
相寻,赍志以老。其胸中真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巨鱼失水、老骥伏
枥之悲。”(《琅嬛文集》卷六)与其说这段话是评论张亦寓,勿宁说是
张岱的夫子自道。《自为墓志铭》更是一篇奇文,张岱淋漓尽致地描
述了自己的七不可解,此七不可解,关键是如下两条:“上陪玉皇大
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
四;…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
矣,不可解六。”虽然有自我调侃的意味,但也揭示了伴随着社会的
°188
转型一种新的文化人格的出现和在评价时的困惑,与袁中道《李温
陵传》对李贽人格的分析有异曲同工之妙。张岱所追求的,是人格
的平等和生活的艺术化。
张岱非常赞赏晚明的手工艺品所达到的艺术品位,认为它们
盖技也而进平道矣”(《吴中绝技》,《陶庵梦忆》卷一)。而那些身怀
绝技的市井艺人也可以“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诸工》,《陶庵梦
忆》卷五)这就突破了传统的土人优越感。张岱广泛地和市井艺人
交往,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文化人格。张岱笔下这些艺人高
超的技艺源于他们全身心的投入,正如戏曲演员朱楚生那样:“性命
于戏,下全力为之”(《朱楚生》),民间画师姚简叔作画时“眼光透入
重纸,据梧精思,面无人色”(《姚简叙画》)。这些艺人的精神世界是
自由而且自信的,世俗的功利、外界的得失全然不能进入他们的心
胸。竹雕艺人濮仲谦“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
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濮仲谦雕刻》,《陶庵梦忆》卷
)。柳敬亭说书时“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
人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柳敬亭说书》)。张
岱所描绘的艺人的精神境界与《庄子》中的佝偻老人、宋画史有相通
之处,这类人原本应该隐逸于山林,现在却活跃于繁华的都市,文化
人格的转移表明一种新的文化形态的产生。正如张岱称赏鲁云谷:
“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而有山林
意。”(《鲁云谷传》)这段话源于陈继儒的韵语,张岱把它落实于以鲁
云谷为代表的市井艺人。这种生活情趣包含着生命的舒展和自适,
在这里,中国传统士文化与晚明市民文化在人生层面得到了融合,
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孕育出新的文化形态的胚芽,闪耀着现代文
化的曙光。这种文化形态,正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在批判八
股科举对知识分子人格和精神的擢残、经历一番礼乐兵农理想的探
索而最终失败之后所发现的知识分子的人生之路,第五十五回“述
往思来”的四客流淌着张岱笔下市井艺人的文化血脉,只不过因更
近现实而显得平和温厚。张岱与吴敬梓思想的内在理路并不
致,但在疏离正统社会,追求人格尊严和生活情趣上不期而遇,殊途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89
同归。
晚明时期又流行“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
张岱对此非常不满,认为”此语殊为未确”,他关注她们的生活和命
运,始终在人格上以平等的态度来对待她们。《祭义伶文》记述了这
样一件事
汝未死前,以弱妹质余四十金。汝死后,余念汝,旧所逋俱
不间,仍备粮糈,买舟航,送汝母与汝弟若妹归故乡,使汝妹适
良人,汝知耶?不知耶?(《琅嬛文集》卷六)
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也充分体现了张岱对女性的态度。他写南
京秦准名妓王月生:“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做霜,不喜与俗子
交接。”(《王月生》
张岱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继承了中国传记文学的优良传统,
陈继儒称赞他说:“其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赡之中,佐以临
川,孤韵苍翠。”由此可以看出他深得《史记》、《世说新语》的精髓。
同时,张岱还自觉地借鉴明清之际小说、戏曲及书法、绘画等艺术门
类的表现手法,拓宽了传记文学的艺术表现空间。在此基础上张岱
努力创造新的意境,他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表现出鲜明的写意性
质。作者抓住对象的精神实质进行勾勒点染,笔墨之中渗透着浓烈
的感情,流淌着浓郁的诗意。在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中,他对人物
的把握是艺术式的、速写式的、顿悟式的。具体说来,这种写意性质
主要表现在:
首先,风神潇酒的白描。张岱善于用整饬凝炼的诗化语言抓住
人物的本质特征进行勾勒,从而显得简洁干净,诗意浓郁。这源于
他对笔下人物才艺性情的深刻把握,笔端凝聚着深厚的感情。他写
柳敏亭的外貌:“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悠悠忽忽,土木形
骸。"(《柳敬亭说书)恬淡洁浄,一往情深。写黄寓庸的神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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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
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奴,杂沓于前,未尝
少错。”(《奔云石》)写彭天锡的演技
天锡多扮丑浄,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
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ロ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封之恶
不如是之甚也。皱眉低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
机,阴森可畏。(《彭天锡串戏》)
这段文字反复渲染,酣畅淋漓。这些白描,犹如水墨画中的逸笔草
草,或浓或淡,或恣肆或简约,充分表现了张岱的感情,也产生了巨
大的艺术魅力
其次,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通过细节来表现人物的性格是中
国传记文学的优良传统,《史记》尤为突出。张岱继承了这一传统
又吸收了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的表现手法,从而使他传记中的
些细节描写生动有趣,充满生活气息,同时又摇曳多姿,耐人回味。
王思任“谐谑”的个性主要通过滕王阁调侃蔡敬夫和与太监那隆的
周旋表现出来。他写张瑞阳与楚王府公人为査取报生文书而讨价
还价
来人日:“果得原文,为加倍之。”瑞阳方小遗,寒颤作摇头
状。来人日:“如再嫌少,当满二十千数。”瑞阳私喜,四顾,乃附
来人耳日:“莫高言,明早赍银某处,付尔原案。”来人谢去。
(《五异人传》)
这些片断已经接近于现代的白话散文,正如周作人所指出的:“此诸
写法前人所无。不间古今雅俗,收入笔下,悉听驱使,这倒是与现代
白话文相似。”(《再谈俳文》)这种效果正是张岱称赞柳敬亭说书所
达到的“闲中着色,细微至此”。细节刻画在明清之际受到一些作家
的重视,黄宗義说:“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今人见此遂以为小
说家伎俩。不观《晋书》、《南北史》列传,每写一二无关系之事,使其
人精神生动,此颊上三毫也。”(《论文管见》,《南雷文定三.集》卷三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91
张岱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的细节就不是“一二无关系之事”,有时
是全篇的重心所在。在这一点,张岱也突破了传记的传统规范,以
自己的人物品评统驭笔墨。
此外,雅俗相融的语言。张岱的散文始终有把文言与口语融为
一体的倾向,这在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之中尤为突出。他的白描语
言凝练、形象,多用整饬的句式,具有很强的抒情意味。人物的对话
往往以当时的口语稍加提炼而成,这就既保持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又富有艺术韵味。如张紫渊说:“渠何曾得罪于我?我恨绍兴武举
张全叔与我作难,阿兄为我痛杖此人,使全叔知武举也是我张紫渊
打得的。”(《五异人传》)这完全是生活中的语言,也最能反映张紫渊
的刚戾执拗。细节描写也更多地以口语白话揉入文言之中,简练干
净而具有小说、戏曲意味。这种语言创造的文学史意义是十分深远
的,显示出古典散文向现代散文的自觉变迁
张岱的人物传记和人物小品贯串着洞察人生底蕴的清明理智
舒展心灵的自由酒脱和面对困窘的调侃谐谑,从而调和成一种闪烁
着智慧之光的生命艺术。它们以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独特的艺术表
现传达了他的审美理想和文化精神,透露出现代文化的气息,对现
当代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郁达夫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首倡新
传记文学,他认为:“新的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
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他的美点,自然应当写
出,但他的缺点与特点,因为要传述一个活泼泼的而且整个的人,尤
其不可不书。”(《什么是传记文学》)鲁迅先生小说、散文里的白描艺
术可以看到张岱人物传记的痕迹。在当代,一些沐浴了五四新文化
的作家在新时期写人记事的散文深受张岱人物传记的影响。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遗民心史与诗史观
张岱以史家自任,他深刻地领会了自杜甫以来的诗史传统,元
其是在经历了明清易代之后,他说:“诗人遭乱称作手,杜老天宝剑
门走。”社甫亲历安史之乱的战火,用朴素的纪事诗记录了那个动乱
的时代里百姓的哀吟,他的系列诗歌构成了生动感人的历史画卷,
被后人尊为“诗史”。国势衰微、风雨如晦的时代不能缺少象杜少陵
那样的“作手”,在张岱看来,陆放翁的《剑南集》与老杜诗歌的精神
是一脉相承的:“笔意苍茫伯仲间,有其博洽无其厚。哀泉注壑声咽
通,宝刀出土光尚涩。二帝欲归不得归,如魔如呓说不出。”(以上见
《读陆放翁(剑南集)》,《张子诗秕》卷三)陆游的诗歌反映了时代的
主题,张岱在诗史观的视野下看到了少陵诗和放翁诗的内在联系。
张岱的诗歌创作实践了他的诗史观,他的挚友王雨谦在《张宗
子诗叙》中比较张岱和司马迁的异同,并说:“试读其诗,则于今昔之
变,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此其诗又特一史也,而非失世之诗也。”指出
明亡后张岱诗歌的黍离之悲、故国之思、可以看作一部遗民心史。
张岱现存的诗歌大多作于明亡后,少部分作于明亡前。在明亡前的
作品里,有一些诗社集会的分题之作,如《素瓷传静夜》、《枫落吴江
冷》等,也有一些反映晚明社会的篇章,如《寓山士女游春曲》、《丙子
岁大疫祁世培施药救济记之》等。《阅汶水茶》、《曲中妓王月生》
《柳麻子说书》等诗则以描写晚明江南社会风俗为主,也具有诗史的
品质。如《柳麻子说书》
向年潦倒在秦淮,亲见名公集白下。仲谦竹器叔远犀,波
臣写照简叔画。昆白弦子士元灯,张卯串戏杂彭大。及见泰州
柳先生,诸公诸技皆可罢。先生古貌伟衣冠,舌底噜鸣兼叱咤。
劈开混沌取须眉,嚼碎虚空寻笑骂。张华应对建章官,万户千
门无一差。详人所略略人详,笑有真笑怕真怕。勾勒《水浒》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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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时庵咋指贯中赫。夏起层冰冬起雷,天雨血兮鬼哭夜。
先生满腹是文情,刻画雕镂夺造化。眼前活立太史公,口内龙
门如水泻
这首诗不仅生动地描绘了柳敬亭高超的说书艺术,也叙述了晚明时
期各种工艺名家云集南京的情况。
明亡后有些诗歌如《孝陵磨剑歌》、《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等抒
写无限沉痛的遗民心事,悲怆凄楚。张岱晚年的诗歌,以质朴文字
备写遗民生活的艰辛,在清初蔚为大观的遗民诗作中,能像张岱这
样平实真切地叙写遗民日常生活的诗歌并不多见。在《种鱼》、《看
蚕》、《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仲儿分爨》、《春米》、《担》
等诗中,没有慷慨雄豪之气,张岱用朴实无华的白描叙述自己生活
的困顿、窘迫和心情的沉痛、辛酸、尴尬,他把自己的生活和心态毫
无保留地写进诗里,使读者能够感受到他的生活处境的艰辛和心灵
的律动。如《看蚕》
看蚕古正事,要有桑食之。园桑八九树,老充无旁枝。下
叶仅数筐,树头摩无遗。大妇空奔走,小妇立而嘻。邻桑正累
累,无钱敢与咨。剜肉而割股,那可救其饥?余乃嘿然笑,是岂
人所为?敷嗷十余口,蚤晚正断炊。人饥蚕又,辗转在庭除。
学间与经济,到此何所施!人饥尚有菜,蚕饿不食葵。男女但
林立,老父徒撚髭。仓皇不可说,反变为笑。苦至无声泪,此笑
真足悲。(《张子诗秕》卷二)
这样的诗歌达到了张岱所推崇的“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张子
说铃序》,《琅嬛文集》卷一)。唯其真与近,オ能感人至人,才能具备
诗史”的特质
二、《昌谷集解》晚明越中诗风
在唐代诗人中,李贺的魅力是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后代的畸人
奇土对他独有会心。《四库全书总目》巻一五○评云:“贺之为诗,冥
心孤诣,往往出笔墨蹊径之外,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严羽所谓诗有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73
別趣,非关于理”者,以品贺诗,最得其似。”明代嘉、隆年间,正当王
世贞主盟文坛推崇盛唐诗歌之时,徐渭以一山阴老布衣不为时风笼
罩,他选择了李贺作为自己的诗学典范,并对李贺诗歌作了评论。
此后对《昌谷集》的注解成为晚明越中诗学关注的焦点。在徐渭之
后,董懋策、曾益都评论、注解过《昌谷集》。徐渭奇诡纵恣的诗风渊
源于长吉,李贺诗歌的意象特征和创作思想成为徐渭文艺美学思想
的基础。在审美情趣上,徐渭追求一种奇警锐利、突兀生涩的效果
所谓“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是也,所谓“细腻中有老剌,老刺中有
娇丽,且复间出新鲜”(《与钟天毓书》,《徐文长佚草》卷四)是也。晚
明越中文人的审美趋向都受到徐渭的深刻影响。《昌谷集》被晚明
越中诗学界奉为主桌,是研探晚明越中诗学的关组。陈衍认为:“前
清诗学,道光以来,一大关捩,略别两派:一派为清苍幽峭,

派生涩奥衍,自急就章、鼓吹词、饶歌十八曲,以下逮韩愈、孟郊、樊
宗师、卢全、李贺、黄庭坚、薛季宣、谢翱、杨维桢、倪元璐、黄道周之
伦,皆所取法,语必惊人,字忌习见。”(《石遗室诗话》卷三)张岱深受
晚明越中文艺风气的濡染,对李贺的诗歌也下过工夫。据《祁忠敏
公日记・山居拙录》九月十日记:“得张宗子书,示以所注李长吉
诗。”《山居拙录》是崇祯丁丑年(1637)日记,可见是年张岱曾注解李
贺诗,即《昌谷集解》一书,此书已佚,其序言收入《琅嬛文集》,藉此
可以看出张岱对长吉诗歌的见解。在这篇序言里,张岱总结了南宋
以来注解长吉诗歌诸家的特点,他肯定宋代刘辰翁、吴正子二家对
李贺诗歌的注解,代表两种注解方式:“刘须溪以不解解之,所谓吴
质懒态,月露无情,此深解长吉者也。吴西泉亦以不解解之,每一诗
下,第笺注其字义出处,而随人之所造以自解,此亦深解长吉者也。
有此二人,而余可不复置解矣。”吴正子采用的是汉儒注经的方法,
注重字句的笺释。而刘辰翁则以诗解诗,以评点者的诗心去领会作
者的创作意旨。张岱看到了这两种泾渭分明的解诗方式的内在联
系,他以药物治病来作比喻解诗:“故徐青藤、董日铸,用劫药者也;
吴西泉,用官料药者也;刘须溪,则不用药者。”药不同,其效果也不
一样,他说:“夫药亦有数等,庸医杀人,着手即死者无问矣。乃有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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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锋劫剂,活人什三,杀人什七者;有以大方脉、官料药,堂堂正正而
手到病除者;乃有草泽医人,名不出于里,而以丹方草头药起人于死
者;乃有不用刀主,不用针贬,而第吸其夜半沆瀣之气,而使其自愈
者。”而张岱以“一日草泽医人”自居,其目的“非解病也,解药也”。
即“解解长吉者也”。徐渭和董懋策以己意诠解《昌谷集》,虽多精识
独见,同时也不乏粗疏牵强之处,张岱针对徐、董注中的缺陷作了补
救。在《昌谷集》的评注中,独辟蹊径,具有不可或缺的学理价值。
陶庵与和陶诗
张岱以“陶庵”为号是在国破家亡,避迹深山从事著述的时候,
此时陶渊明之于张岱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身世的沧桑巨变使张岱
的诗歌艺术境界发生了质的飞跃。丙戌(1645)秋冬之际张岱在嵊
县西白山中避乱,“风雨凄然,午炊不继”,他先后写了《和贫士七
首》、《和述酒》《和有会而作》、《和挽歌辞三首》等和陶诗,张岱对陶
渊明的这几首诗确有会心之处。陶渊明的《咏贫士七首》、《述酒》
《有会两作》均作于晋宋禅代之际,是对朝代更替及由此给士人带来
的进退出处选择的回应。张岱的《咏贫士七首》、《和述酒》、《和有会
两作》的创作背景与陶诗相似,张岱用和陶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
立场和节操。据黄裳先生藏张岱手稿本《琅嬛文集》之《和述酒》
诗云:
空山堆落叶,夜壑声不闻。攀条临绝巘,人过荆莽分。行到
悬崖下,位立看飞云。生前一杯酒,未必到荒坟。中夜常厘泪,
伏枕听司晨。愤惋从中出,意气不得驯。天宇仅家阔,谁能容
吾身。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手勒大明字,悲凄思故君,易
水声变徴,断琴奏南薰。竹简书日月,石鼓发奇文。王通抱空
策,默塞老河汾。灌圃南山下,愿言解世纷。得与豺虎近,自来
鱼鸟亲。若说陶弘景,拟我非其伦。
陶渊明之《述酒》写刘裕废晋恭帝并将其毒杀事,词句隐晦,甚难索
解。张岱则直抒胸臆,略无忌惮,此诗意旨颇为显豁,张岱的遗民心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75
事历历可见。《和挽歌辞》其三云
西山月淡淡,刻水风萧萧。白衣冠送者,弃我于荒郊。山
林甚杳冥,北邨在蕉尧。翳然茂松柏,孝子自攀条。身虽死泉
下,心犹念本朝。目睹两京失,中兴事若何。匈奴尚未灭,魂亦
不归家。凄凄《蒿里曲》,何如《易水歌》?魂今欲何之,应来庙
坞阿
这里的遗民情绪更为浓烈,反满复明的心志溢于言表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陶渊明的人格和诗歌融入了张岱的生
活,张岱晚年的诗作真正贴近陶诗的艺术境界。张岱还著有《评东
坡和陶诗》,并附补和二十四首,其《和陶诗》か引云:“子瞻喜彭泽
诗,必欲和尽乃已,不知《荣木》几篇何以尚遗什之二。今余山居无
事,借题追和,已尽其数。子瞻云:古人无追和古人者,追和古人自
子由始。乃今五百年后,又有追和古人者为之拾遗补阙,子瞻见之,
得不掀髯一笑乎?”由此可见张岱曾潜心赏评陶诗和苏轼的和陶诗。
他晚年的诗风真正接近陶渊明,洗尽铅华,诚挚朴素,在平淡的文字
中蕴含着悲欣交集的人生体验,如《种鱼》、《看蚕》、《春米》、《担粪》
等,只是大多数文学史著作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如《担粪》
生平所不能,着棋与担粪。棋故绝不为,类岂人可进?孔
门有樊迟,学圃发其问。即以伸尼为,圃事岂不紊?余昔爱芬
芳,敦彝设藩溷。近日理园蔬,大为所困。忆昔文輸林,思以
秽舟遁。追者遥迹之,炉香数里喷。仲子既灌园,香臭岂敢论?
窗下南瓜荣,堂前茄树。天气稍干封,粪须旦晚运。婢仆无
人,担龚固其分。偶呼稚子来,儿女复相逊。扛扶力不加,进
限还退寸。老人犹喜饭,焉敢不自奋?余闻野老言,先农有遗
训。日久粪自香,为农复何恨?
这首诗里可以看到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丙辰岁
八月中于下選田舍获》等诗的情调。既承认生活的艰辛,又在劳作
中体会到欣慰,这种平实而明朗的人生态度从陶渊明到张岱一脉相
176
承。张岱晚年诗艺更为精深纯熟,将古代诗歌传统和个人的人生经
历、人生体验融合起来,他学习陶诗,既有艺术表现上的相似,更在
人格精神上遥相呼应,真正达到“诗中有人”,这些诗代表张岱诗歌
的最高成就,在清初诗坛也可占有一席之地。
第六节“冰雪之气”:张岱的艺术精神论
张岱把根据自己的标准所选的诗文称为《一卷冰雪文》,他明确
地指出:“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一卷冰雪文后序》,《琅嬛文
集》卷一)这样命名,是因为张岱对“冰雪”有深刻而独特的理解和体
验,他认为:“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
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一卷冰雪
文序》,《琅嬛文集》卷一)这是他取“冰雪之气”作为衡文鹄的的内在
依据。在张岱看来,“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而诗“则筋节脉络,四肢
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一卷
冰雪文后序》)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冰雪之气”是张岱括出的用来
标识作品艺术品格的精神实体,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艺术精神。仔
细考察可以发现,“冰雪之气”具有既丰赡蕴藉又层次严密的内涵,
是张岱的主体精神在艺术上的投射。由于张岱自觉地把这种艺术
精神灌注到他的创作中去,他的散文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貌,成为
中国散文百花园的一朵奇葩。具体地说,张岱的“冰雪之气”主要有
四个层面的内涵。
第一,在哲学层面,“冰雪之气”是由现实的冰雪抽象引申的精
神实体。抽象引申的基础,就在于“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
即在把“冰雪之气”作为生命本源这个意义上来发挥它的意蕴,张岱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77
这样来阐释“冰雪之气”
若吾之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
雪也;遇烦燥则风日,而清静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
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
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一卷冰雪文序》)
值得注意的是张岱在这里用“夜气”来解释“冰雪”,这就把“冰雪”和
晚明哲学思潮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夜气”见于《孟子・告子上》: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且昼之
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
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主张性善说,他所标举的“夜气”,就是在
夜间人的本性之善显露之时,而在白昼则被外界物欲遮蔽。明代中
后期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夜气”作为一个哲学理念成为学者经常
探讨的公案,张岱对“夜气”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在《四书遇》中这样
解释:
问夜气。日:项万纯初访余僧察,闲说向夜,留不能去。时
春雪生寒,僮仆静默,因诵王摩诘语:深巷寒犬,吠声若豹,村
墟夜春,复与疏钟相间。真当日事也。久之,两声暂歇,宾主嗒
然,茗冷灯残,形骸忽废,故知善言未发者无过孟子
张岱用春夜宾主闲坐的真切感受来说明“夜气”的内涵,这是一种脱
去世俗诸累,生命本来面目因而显现的状态,也就是张岱在后文进
步阐明的“至夜气乃沉沉熟睡之时,做不得主,全是靠天的”。在
这个意义上,张岱的“夜气”和徐渭的“本色”、李贽的“童心”一脉相
承,指向同一个精神实体,即一段纯任自然活泼自由的生机。“冰雪
之气”的哲学内核也在于此,是张岱接受徐渭、李贽的影响和个人体
验证悟的凝聚。从张岱关于“冰雪之气”的阐释可以看出,“冰雪”与
“风日”构成两种相反相成的人生境界,对应雅俗不同的文化品位。
晚明文人多把“冰雪之气”作为高雅品质的根源,如卫泳于崇祯十六
年(1643)编辑成《古文小品冰雪携》,叶襄在序言中说:“寒气之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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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冰为雪。…人而不俗者,得乎冰雪之气者也。荀文而得乎冰雪
之气,亦岂俗文也哉?”张岱编选《一卷冰雪文》,也本乎此义。
第二,在人格层面,“冰雪”是一种清刚孤介、坚贞自守的人格典
范。张岱说
世间肉汁易冻,而坚不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
也;刿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虽尘埃满盎,
而冰之所结止一水晶映,而尘垢皆无所着,则其劲气之肃也。
这里用冰的不受纤尘、清刚晶映来比喻人格之美。张岱还倾慕元末
画家王冕超然出尘的人格,这也由冰雪生发出来
王元章携妻孥隐九里山,种梅千树,题其居日“梅花书屋”。
春时,梅子结实卖钱,每一树若干钱,以纸裹识之。逐日支用
则记曰食梅几树。大雪,赤足上炉峰,四顾大呼日:“天地间合
成白玉,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快园道古》卷十三)
《龙山观雪》诗也写道:“一当大雪时,炉峰石上憩。四望遂狂呼,世
界白玉砌。急足走高网,凌空欲飞去。”(《张子诗秕》卷二)正因如
此,张岱笔下的“冰雪”及其相关的意象都从不同侧面传达了他内心
深处的人格理想。一篇《湖心亭看雪》以天オ之笔描绘西湖雪景的
苍凉和纯净,简洁的文字之中渗透出遗世独立的孤独和忧郁,从某
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张岱“冰雪”人格的象征,正如王雨谦所评“爱风
雪自当具耐寒骨力”(康熙刊本《西湖梦寻》卷三《湖心亭小记》眉
批)。他偏爱在寒雨中寂寞开放的老梅,“濯濯见孤棱,反得雨之力”
(《雨梅》,《张子诗秕》卷二),同样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冰雪”人格。
张岱认为,这种理想的人格源于学者心胸纯净,不为世俗社会熏染
和物欲遮敝。否则,“其胸次不净,总一般不得・狂”(《四书遇》),也
就是他诗中说的“苟不忘利禄,赋诗焉得工”(《和贫士七首》其六)。
因而,“冰雪之气”的人格内涵与其哲学内涵紧密相关,张岱的人格
理想是从他的哲学体认开拓出来的。
第三,在艺术创作层面,“冰雪之气”是一种生鲜灵动的艺术灵
第五章晚明文学、艺术风气与张岱文艺思想・179
感。张岱对艺术有一种共通的体验,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明月、山
水、清茶、佳人、好戏、书画都是相通的,它们有相同的艺术情韵。在
艺术实践中,张岱强调要“练熟还生”,他说
夫生,非涩勒离歧、遗忘断续之谓也。古人弹琴,吟揉绰
注,得手应心。其间勾留之巧,穿度之奇,呼应之灵,顿挫之妙,
真有非指非弦、非勾非别,一种生鲜之气,人不及知,己不及觉
者。非十分纯熟,十分淘洗,十分脱化,必不能到此地步。盖此
练熟还生之法,自弹琴拨阮、蹴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
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ロ生气。(《与何紫翔》)
这里的“生鲜之气”,正是“冰雪之气”从哲学层面、人格层面落实到
艺术层面的面貌,它贯串于艺术创作过程之中,也就是张岱所说的
“思致文理”。在作品中,呈现为灵隽、淡远、生涩的韵致。它所产生
的艺术效果是一种冰沁奇警如冷水浇背的艺术感受。张岱灵敏聪
慧,爱好文艺,几乎涉猎了晚明时代所有艺术门类,他是许多领域的
行家里手,可以跟艺坛的顶尖人物对话。多方面的艺术修养使张岱
能够自如地出入不同的艺术门类,使之相互渗透,打成一片,形成共
通的艺术精神。前面几节已详细探讨了晚明时期戏曲艺术、书画艺
术、园林艺术、茗饮风气与张岱文艺观念建构的关系,现在我们再来
考察一下张岱的古琴艺术修养。晚明时期的琴曲,小品的数量较
多,艺术加工也较多。比较流行的琴曲有《平沙落雁》、《渔樵问答》
《释谈章》、《良宵引》、《长门怨》、《醉渔唱晚》、《关山月》、《秋风词》
等。这个时期文人学琴之风盛行,琴谱大量刊行。古琴艺术形成众
多流派,如浙派、虞山派、广陵派等。受晚明文社的影响,学习古琴
的文人也组织琴社,如常熟严澄的“琴川社”,张岱也倡议成立了“丝
社”。张岱师承浙派琴艺,浙派“填词合曲,好作蘼曼新声”,是古琴
艺术中的声乐派。张岱二十岁开始学琴,他记述自己的学琴历程
说:“王本吾指法圆静,微带油腔。余得其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
之,遂称合作。”(《绍兴琴派》,《陶庵梦忆》卷二)从丝弦的调理中体
会到技巧与艺术的关系,“生鲜之气”就是张岱在弹琴实践中体认的
180
艺术境界,成为“冰雪之气”艺术内涵的核心内容。
第四,在艺术鉴赏层面,“冰雪之气”需要鉴赏者敏锐的艺术直
觉和宏通的艺术视野。张岱强调
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识者之精神
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则剑之有光芒,与山之有空翠
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猜,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
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皆是物也。苏长公日:“子
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觉崩崖飞瀑,通人寒果。”噫!
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一卷冰雪文
序》)
艺术鉴赏是独立并超越于艺术创作的文艺活动,在鉴赏活动里,抽
象与具体、感性与理性有机的融合,一般来说,鉴赏家的眼光要高于
作者。“冰雪之气”作为艺术鉴赏的最高境界,是作者和鉴赏者的共
同创造,是对宋元以来文学、艺术美学境界的总结,蕴含着中国古典
艺术精神的生命。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张岱虽然具有超然出尘的雅韵,但他热爱俗世生活,尤其钟情
于晚明江南社会如火如茶的市民文化活动。他对喧嚣热闹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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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了温情,总是用自己的一双慧眼去观察、用自己手中的生花妙
笔去描绘、去评说。所以在他游览山水的同时,社会风俗,世相众
生,也成为他重要的观察对象,他的眼里不仅仅只有山光水色,更有
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和前代许多文人不同,在张岱的思想里雅与
俗没有清晰的界限,它们常常纠结在一起,甚至融为一体,难以辦
识,这是张岱山水审美思想的又一重要内容,它使张岱的山水园亭
散文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张岱的山水园亭散文,远绍郦道元、柳宗元、苏轼,近师袁宏道、
钟惺、王思任、李流芳、刘侗等,以自己的山水审美思想熔铸诸家,形
成了独特的精神意趣和艺术风貌。他的山水游记,内容丰富,举凡
山形水态、民俗风情、历史掌故等无不奔走笔下,在生动的描绘之中
不时杂以作者的感悟和评论,也有调侃和幽默,让读者会然于心,开
颜一笑。张岱的山水园亭记按其精神意趣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
一是以自然山水为背景,描绘社会的风俗人情。《岱志》和《海
志》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这两篇长篇游记是在借鉴钟惺、王思任的
同题游记的基础上创作的。钟、王的游记主要以自己的游踪为线索
描绘山水风光,间有议论。张岱的《岱志》、《海志》的结构与之相同
但笔墨的重心不在自然山水,而是社会的风俗人情,给读者展现
幅五彩斑斓的社会众生相,其中有不少精彩的片断,如《岱志》中写
泰山的乞丐:
出登封门,沿山皆乞丐,持竹筐乞钱,不顾人头面。入山愈
多,至朝阳洞少杀。其乞法扮法叫法,是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奇奇怪怪,真不可思议也。山中两可恨者,乞丐其一,而又有进
香姓氏,名立小碑,或刻之崖石,如“万代瞻仰”、“万古流芳”等
字,处处可厌。
时间虽然过去四百年,这样的现象在今天的泰山和其他旅游景点依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203
然存在,接下来的议论也颇发人深思:“乞丐者,求利于泰山者也;进
香者,求名于泰山者也。泰山清浄土,无处不受此二项人作践。则
知天下名利人之作践世界也,与此正等。”以名利之心做事,必然会
作践自然与世界,这是智者的伤心之悟。《海志》作于崇祯十一年
(1638),这一年春天张岱到普陀山参拜观音大士,晚明社会普陀山
进香的风俗非常兴盛,张岱的佛教修养很深,但他并不迷信,对佛教
的一些做法颇有微辞,他描写宿山大殿供佛的场面:
是夜多比邱,比邱尼,燃顶燃臂燃指,俗家秀亦有效之
者。燕炙酷烈,惟朗诵经文,以不楚不痛不皱眉为信心,为
功德。
张岱对此不以为然,他评论道:“余谓菩萨慈悲,看人炮烙,以为供
养,谁谓大士作如是观?”他写饥饱岭附近海面钓船大肆捕鱼:“轮回
报应之说,在佛地又不灵,奈何!”文字之中不无揶揄调侃。张岱通
过善男信女朝海的心理来评价佛教的功能:
虽然,世人顽钝,护恶如痛,非斯佛法,孰与提撕?世人莫
靳者囊橐,佛能出之;莫溺者贪淫,佛能除之;王法所不能至者
妇女,佛能化之;圣贤所不能及者后世,佛能主之,故佛法大也。
这是对佛教功能的清醒而又深刻的认识,对于彼岸世界的企盼,芸
芸众生都需要一处精神的归宿,佛教正是在此处解除了普通人内在
的心理紧张,给他们提供精神避难所。张岱从最深微之处洞悉了世
态人情的要义。
二是以山水为载体表达哲理体悟。《越山五佚记》写了绍兴城
中的五座小山,它们各有特点,张岱由此联系到社会人生的种种哲
理体验,从而使山水记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曹山》叙写世人对曹
山的开凿,大父以“残山剩水”品题,张岱进而感収:“山水倔强,仍不
失其故我。”文章结尾云:“世不知我,不如杀之,则世之摧残我者,犹
知我者也。”这篇文章表达了一种张扬个性的精神,这正是晚明文艺
启蒙思潮的核心。《吼山》叙写陶氏书屋由昔日的富丽园林于兵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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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变为禅堂,陶氏一弱媳在此出家为尼,张岱由此引发了对士大
夫园林归属的思考,家国兴亡之感回荡在文字之中。《怪山》通过对
怪山名称的考辦,表现了一种理性态度,不盲从,不信古,充分发挥
知性主体精神。《黄琢山》写黄琢山被绍兴人遗弃,张岱由此发出
感慨:“云迷芒砀,路塞桃源,此中殆有天意,其作合信有机缘,要不
可以旦夕诡遇也。”任何新事物的发现,都要有一定的机缘和条件。
这里的思想内核仍然是理性精神。《峨眉山》记叙了作者发现峨眉
山的过程,面对“奇峦怪石,翠薛苍苔,徒与马浡牛溲两相污秽”的状
况,张岱甚为峨眉不平,他因此生发出感慨:“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
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晚明社会的政治体制也使许多有才华
的人沉沦不遇,报负得不到施展,“志在补天”的张岱又何尝不如此?
此文结尾云:“余为山记,欲脱樊篱,断须飞去。”这里正包含着作者
对社会的不满和愤。
三是通过对山水园亭的白描表现张岱对自然美的独特观照和
理解。张岱以画眼禅心观照山水园亭,能够发现它们内在的“思致
文理”,并用简练的文字表达出来。这些白描片断是张岱与山川云
物对话之后会然于心的体验,他写燕子矶上的景物
阁旁僧院,有峭壁千寻,碚礌如铁;大枫数株,蓊以他树,森
森冷绿;小楼痴对,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阁,故故背之,其
心何忍?(《燕子矶》,《陶庵梦忆》卷二)
既写出了僧院周边的环境特色,张岱的审美意趣以诙谐的语气也充
分地表现出来,他写栖霞山冬日的景色
日,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复走庵
后,看长江帆影,老鸭河、黄天荡,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
之感。(《栖霞》,《陶廃梦忆》卷三)
他写蕺山中秋夜的月色
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溶。夜半,白云冉冉
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尖而已,米家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木成就・205
山雪景仿佛见之。(《间中秋》)
脍炙人口的《游心亭看雪》勾勒了“孤舟看雪”、“雪中顾影”、“雪上鸿
爪”三幅简练淡远的图画,画面之外回荡着作者深沉的生命感喟

堪称张岱文艺知己的祁豸佳《西湖梦寻序》评论张岱的山水园
亭记云:“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鄅道元之博奥,有刘
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
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这段话既指出张岱山水园亭
散文的艺术渊源,又点明了其独特的艺术造诣,对于古代山水游记
作家,张岱最推崇道元、柳宗元、袁宏道,他在《跋寓山注》(其二)
中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读
注中遒劲苍老,以为骨;深远治淡,以柳为肤;灵巧俊快,以袁为修
目灿眉。”(《琅嬛文集》卷五)这虽是评论祁彪佳的《寓山注》,其实也
是张岱对山水园亭记的艺术追求。“空灵品晶映”可以作为张岱山水
园亭记艺术特色的概括,关于“空灵”,张岱有自己的理解,《跋可上
人大米画》云:“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
他称赞可一法师的米家山水是“以坚实为空灵”(《琅嬛文集》卷五)
这为他的山水园亭记的艺术风格下了一个注脚。我们由此可以对
张岱的山水园亭记的艺术特色有了深入的理解,具体说来,张岱的
山水园亭记的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首先,张岱把山水画的艺术表现手法融汇到散文艺术中来,善
于以简练的白描勾勒山水园亭的精神。如《金山夜戏》写长江月景:
“日晡,至北固,般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春吐,露气吸云,嘿
天为白。”江水、月光、青天连成一片,境界开阔,气勢宏伟。下文又
写金山寺边的月色:“林中漏月光,疏硫如残雪。”幽静恬淡的夜景如
在日前。又如上文所引《中秋》中載山中秋的月色,张岱采用了山
水画的笔法,先写近景,随着时间的推移,景物不断向远处延伸,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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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及远,由清晰到模糊,层层渲染,正是米家山雪景的作法。《游心
亭看雪》写西湖雪景也运用写意画“取影写神”法和山水画的晕染
法,通过视角转换和量词的层递来突出画面的渗透力。张岱的笔打
摸到自然山水的生命脉搏,这些简练的白描源于作者对山水园亭的
深刻的观察和理解,是“以坚实为空灵”的具体表现。
其次,张岱善于运用奇特而丰富的比喻来描绘山水园亭。晚明
作家都喜用比喻来对山光水色作形象贴切的摹写,袁中郎游记中的
比喻意象温润清新,与其文章的整体风格一致。王思任的游记中的
比喻意象突兀奇峭,创造了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张岱山水园亭
中的比喻意象融合了袁宏道、王思任的特色,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
象,如他写浙江的海潮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
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翼惊飞,浙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
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
用“千百群小鹅,壁翼惊飞”和“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来形容海潮初起
及高涨的形状,使读者可以贴切通真地感受到磅礴的气势。他写风
定之后普陀山的月色:“山奥月黑,短松怒吼,张髯如戟,吞吐海氛,
如有物蠕动。”(《海志》)《于园》中说:“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
显,胎于石,娠于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别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
矣。”把园林的建造过程比喻为人的生育过程,既尖新峭刻,又妙入
情理。
第三,张岱善于运用动态描写的手法,使山水园亭具有生命
活力。园林亭树的一松一石的布置都是主人苦心经营的结果,
张岱给这些静态的物体以动态的描写,就把物与物之间的呼应
关系写了出来,主人的艺术匠心也充分地显示。如价园的特色
是“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为了突出这个特色,张岱写
道:“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属,肠不他回,口不他
诺,龙山巉妮,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确园》,《陶庵梦忆》卷
)《愚公谷》云:“园东通墙一台,外瞰寺,老柳卧墙角而不让台,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207
台遂不尽瞰,与他园花树故故为亭台意,特特为园者不同。”用动
态描写揭示了台与柳的关系
张岱充分汲取中国古代山水游记、园亭记的优秀传统,广泛地
借鉴晚明名家袁宏道、王思任、刘侗、祁彪佳等人的艺术经验,转益
多师,自铸伟词,开拓了中国古代山水园亭记的表现空间。张岱的
山水园亭记承载着丰厚的时代精神和人文意蕴,呈现清新隽美的艺
术风貌,标志着中国古代山水园亭记在晚明时期所达到的高度,并
给现当代同题材的散文创作提供了艺术范本。
第四节张岱的史论、序跋
前面对张岱的人物传记及人物小品、风俗记、山水园亭记作了
比较详细的论述,从写作的角度来看,这三类题材的文章都以记叙
描写为主,张岱在这些领域已充分展现了他高超的写作才华,取得
了巨大的成就。张岱的文心是活泼的,他手中的笔也灵隽洒脱,纵
横游刃于不同的领域。除了记叙文之外,在传统的论说文的范围
内,包括论、序、辨等文体,张岱也有不凡的表现,下面重点来探讨
下张岱的史论的序跋。
由于中国史官文化的发达和史学的兴盛,史论的写作一直受到
历代士人的重视,在论说文体中,史论应该是比较难写的,它要求作
者具备才情、学养、见识、胆力等因素,缺乏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能取
得较好的效果。这样一种文体的写作需要调动作者的综合素质。
明末清初,史论的写作极为繁荣,这是一个动荡而多变的时代,史论
成为土人抨击时弊、关心时政的载体,通过史论的写作达到处土横
议的效果,翻开这一时代文人的文集,史论在其中都占了较大的比
208·张探稿
重,这是传统的优患意识和批判精神在文章写作中的表现,史论是
种现实针对性很强的文体。
清代初期,有志于编撰明代历史书的文人不在少数,很多文人
留心明朝史事,他们对易代之际的史事表现了高度的重视,这既有
学术文化的因素,也是汉族文人心中民族精神的表达。清廷对汉族
土人的这个倾向是十分敏感的,先是有庄延铌明史案,而康熙五十
年(1712)戴名世《南山集》案的根源也在于戴名世留心南明史事。
治史是张岱家族的学术传统,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张岱从年轻时代
就准备从事明代通史的编纂。对于一位长期浸淫于明代史料并亲
身经历晚明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以及明清易代的史家来说,张岱心
中的感慨是沉重的,既有理智清醒的认识,也有苍凉沉痛的感情
《石匮书后集》编成于清初顺治年间,主要记述明代崇祯及南明史
事,上自皇帝下至乞丐,张岱给读者展现了那个动荡时代的众生相,
这些传记的正文固然精彩,而其前后的史论也痛快淋漓,笔墨酣畅,
从文体的角度来说,《石匮书后集》中的不少史论完全可以独立成
篇,它们往往篇幅较长,围绕一个问题展开论述,代表张岱史论的水
平,这里就以《石匮书后集》中的史论为例来探讨一下张岱在这个文
体上的特色和成就。
张岱的史论表现出卓越的史识。对于一位史家来说,不仅仅是
记述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穿透事相看清本质的眼光、不同流俗的见
解最为重要。编纂明代史书的作者在面对明朝灭亡的大问题时更
需要识力和胆气。张岱如老吏断狱,层层剥笋,抓住问题的实质,析
理透辟,关于明朝的灭亡,张岱指出:“嗟乎!我明天下不亡之崇祯,
而实亡之天启;不失之流贼;而实失之忠贤。”(《石匮书后集》卷六
)他还用人体的疾病作了比喻:“天启病在命门,精力既竭,疽发
背,旋痛溃毒流,命与俱尽矣。烈宗虽扁鹊,其能起必死之症乎?且
又求愈太急,多服劫剂,元气日耗,神气不守,风邪率乘,有立毙已
矣。”(《石匮书后集》卷十五)这样的比喻形象准确地说明了明朝必
然灭亡的趋势。对于崇祯后期君臣离心,朝政颓败的局面,张岱从
崇祯皇帝的角度作了分析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209
揆厥所由,只因先帝用人大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
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故侍从之臣,止有唯唯否否,
如鹦鹉学语,随声附和已耳。则是先帝立贤无方,天下之人无
所不用;乃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カ。从来孤
立无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诸臣误朕”一语,伤心之言,后
人闻之,真如望帝化鹏,鲜血在ロ,千秋万世,决不能千也。鸣
呼痛哉!鸣呼痛哉!(《石匮书后集》卷一)
明朝灭亡不能全部归昝于崇祯皇帝,在明代后期的皇帝中,他比较
勤政而且想挽回明朝衰败的命运,只是他接手的是一个烂推子,大
臣之间的党争已成为死结,崇祯皇帝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明代皇
帝无上的权威和迫切地治理国家的愿望使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化
解、清除复杂的矛盾,他憎恨大臣的党争,又无法去制止,这就造成
了他在用人上的变幻莫测,喜怒无常。南明拥立的几个皇帝都很短
命,这样的结果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张岱着重从明代的宗室制度
来解释这个问题
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故宗室之
人,大略皆幸灾乐祸;国家稍有变故,无不怀“时日曷丧,予及汝
借亡”之愿矣。甲申之变之后,诸王迁播,但得居民拥戴,有一
成一旅,便意得志满,不知其身为旦タ之人,亦只图身享旦タ之
乐。东奔西走,暮楚朝秦,见一二文官,便奉为周、召;见一二武
弁,便倚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
哭,永历惟事弈逃;黄道周、瞿式耜辈欲效文文山之连立二王
谁知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如此庸碌,欲之图成,真万
万不可得之数也。(《石匮书后集》卷五)
造成南明朝几个皇帝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根源是明代的宗室制
度,三百年来,严刻的制度已使明代的宗室不再有担荷天下,力挽狂
澜的胸怀和能力,南明朝几个皇帝的表现就象儿戏一样,完全是
场同剧。张岱的论断深刻而沉重。
张岱的史论还贯穿着锐利的批判精神。秉笔实录、批判现实是
°210
中国史官文化的优良传统。张岱一生未入仕途,又深受晚明注重知
性主体的学术思想的熏陶,他分析评判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时,笔挟
风霜,自出手眼,闪耀着批判的锋芒。对于甲申死难的君子,张岱
方面肯定其精神,另一方面提出了批评
吾观死事诸君子之材略,皆有大智慧、大经济、大学间;使
其当闯贼未入都之前同心戮力,如拯溺救焚,则吾高皇帝二百
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岂遂败坏至此;而无奈居官者,ー当
职守,便如燕人之视越;遍地峰烟,皆谓不干己事。及至火燎其
室,玉石俱焚,扑灯之蛾与处堂之燕,皆成灰烬;则烈皇帝死难
诸臣,以区区一死,遂可以塞责乎哉?昔宋司马之印之死,《春
秋》以不死其官,故书其官而不书其名。以将相大臣事权在握
安危倚之;乃临事一无所特,而徒以鼠首为殉者,君子弗取也!
语曰:“起死者与生者言,而使生者不愧其语,则死亦可以无
根。”夫诸君子皆见烈皇帝而不能不愧其言者也,皆死而不可以
见烈皇帝者也。(《石暖书后集》卷二十)
从这样的立场看,倪元璐的自鎰就是“畏罪者强仁也”(《石匮书后
集》卷二六)。倪元璐与张岱的关系是亦师亦友,张岱对他的评论略
无恕词,在一片颂扬声中表现了不同流俗的观点。张岱的父亲曾经
任鲁王府长史,鲁王朱以海在绍兴监国后,曾经到张岱府上造访,张
岱与陈洪绶陪饮。鲁王封张岱兵部职方主事,不久张岱辞官,避居
深山。张岱亲眼目睹了鲁王小朝廷的覆亡过程,他对鲁王执政的表
现提出严历的批评
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吾鲁王,则反受
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著龟;
实意虚心,人人响用。乃其转昐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
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
人之用,闻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
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漂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
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石匮书后集》卷五)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211・
鲁王自己毫无主见,偏听偏信,朝令夕改,这样的君主不足以成大
事。张岱的这个评论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基础的,马士英从南都
逃人浙江时,张岱曾上书鲁王,请求追杀马士英,“疏入,监国召岱至
御榻前,诏以・先杀后闻”。岱即带兵数百人往蹑之”(《石匮书后集》
卷四八)。马士英逃到方国安的军营,鲁王受到方国安的挟制,不但
不杀马士英,还令马士英统兵汛地,协守钱塘,而张岱遭到斥逐。
张岱的史论,感情深挚沉痛。张岱在明亡后忍受困窘的生活,
著书不辍,他的气节和操守比那些依人作幕的遗民还要坚定。明朝
灭亡,家道败落,张岱饱尝忧患,清贫寂寞的生活对于一个曾经经历
繁荣热闹的士人的煎熬更为持久和残酷,有时比杀身取义更艰难,
清初许多遗民打熬不住,经不住时间长河的淘洗,最后还是随波逐
流,徒然贻笑后人。张岱却能巍然不动,他深受史官文化和节义思
想的陶铸。《石匮书后集》是他以遗民的身份写成的,在评论、思考
明朝灭亡的大问题时,张岱的内心也涌动着感情的波澜。我们在张
俗的史论文字之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情感律动。对于崇祯皇
帝,他有同情,有惋惜,有辛酸,低徊流连,一唱三叹。对于那些死难
的志士,他饮佩他们的节操、勇气,同时又不无遗憾。对于那些变节
者和权奸,他无比愤怒,阮大铖是张岱的朋友,张岱对他的戏曲才华
极为赞赏,然而阮大铖在弘光朝的表现实在不堪,失去了最起码的
原则和底线,张岱评论他说:“大铖在先帝时,每思辨雪逆党,蓄毒未
发;至北变后,遂若出柙之虎,咆哮无忌。及用间既成,超擢内院;国
门一示,扫地尽矣!鸣呼!操、莽、温、懿犹知修饰边幅;大铖一败至
此,与彼偷牛剧贼,抑又何异哉!”"(《石匮书后集》巻四八)
张岱的史论既具卓越透彻的见识,又有深挚沉痛的感情,张岱
是文章妙手,以见识和感情驾驭文字,他的史论脉络清畅,文采激
扬,声调铿锵。作为论说文,文章内部有严密的逻辑。由于张岱面
对着一些重大复杂的问题,他特别注意评论的层次和条理,如评价
甲申死难诸臣的问题,先提出“死则无异,其所以处死者,则有异也”
这样一个原则,然后拿崇祯皇帝之死与死难诸臣之死比较,指出死
难诸臣中死之动机及原则仍有天壤之别,有些并不能以一死而推卸
212
责任。这样层层推进,最后的结论自然水到渠成。张岱史论的语言
并不艰深,他用的都是一些明白易懂而又富有形象性的词句,善于
运用比喻,同时大量使用对仗、排比、对比等修辞手法,使文章的语
言明白晓畅而又不乏文采,节奏明快,声调铿锵,张岱的史论具有巨
大的艺术感染力,代表了他在小品文之外另外一种文章的风格和
成就。
楼主:messiyun  时间:2019-01-16 11:51:03
第二节晚明江南社会的风俗长卷
张岱的风俗记
《陶庵梦忆》是张岱的代表作,书前序云:“兹编载方言巷咏、嘻
192
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
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
这段话点出了《陶庵梦忆》的内容特色和情感寄托。《陶庵梦忆》以
生动活泼的文笔描绘了晚明江南社会的民俗风情,在艺术上达到了
中国风俗记的高峰。
、岁时节俗
岁时是民众时间段落的标志,与匀速运行的月令时间不同。进
入农耕社会后,岁时节俗除了其原有的意义外,还增添了在紧张劳
作之间娱乐休闲的功能。晚明是中国传统社会的转型期,江南市镇
的民俗活动非常典型地表现了转型期的一些特征。《陶庵梦忆》所
记的岁时节俗包括元宵、花朝、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地域主要
集中在绍兴、杭州、苏州、南京、扬州等工商业发达的城市,张岱用优
美生动的文字给我们展现了晚明江南城市绚丽多彩的岁时节俗活
动,可以和地方志的相关记载对读。如他记绍兴元宵节放灯节俗
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
家可为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
无不灯,无不棚者。相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
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
垛,鲜妍飘酒,亦足动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
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庵堂寺
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佛
前红纸荷花琉璃百盏,以佛图灯带间之,熊熊煜煜。庙门前高
台,鼓吹五夜。市座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间里相约,故盛
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小
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看之。
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
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
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日“钻灯棚”,日“走灯桥”,天晴无日无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93
之。(《绍兴灯景》)
万历十五年刻本《绍兴府志》
“元宵”,国制驰禁十日,而越中亦颇盛,率前二后五。每至
正月十三日夜,民则比户接竹棚悬灯,大都土制为多。其纸灯
颇呈纤巧,麦午(杆)红灿如火球。朱门画屋出奇制,炫华饰,相
矜豪奢。闽三齐之琉璃珠,滇之耕丝,丹阳之上耀丝,金陵之夹
纱羊角,省城之羊皮,燕之云母球屏,交错街衢,往往弥望。而
仙释之居,亦垂彩带,悬诸华灯。好事者复箕敛于市要区为烟
楼月殿,整山火架,集珍聚奇。凡器具玩好人家有一珍丽,必百
方索以出,参差陈之。各以意布置,颇有结构,远望灿烂,近视
乃精整。间闹以戏剧,箫鼓歌讴之声喧达旦。男女纵游于
道,极器杂,巨室或由此构讼。极盛者在十五、六夜,七则稍稀
八九更益冷落,灯多悬而不烛。二十日犹有置酒者,谓之“残
灯”。入下旬,则相率撤棚仆架矣。府城内最炫哄,有自远赴观
者。自有倭患来,稍简约,近日复渐起。
他描绘扬州清明市民的踏青娱乐活动:
扬州清明日,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虽家有数墓,日必
展之。故轻车骏马,箫鼓画船,转折再三,不辞往复。监门小户
亦携肴核纸钱,走至墓所,祭毕,则席地饮胙。自钞关、南门、古
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妆藻野,被服縟川。随有货郎,路
旁摆设骨董古玩并小儿器具。博徒持小机坐空地,左右铺相衫
半臂,纱裙汗,铜炉锡注,瓷瓯漆奁,及肩彘鲜鱼、秋梨福枯之
属,呼朋引类,以钱掷地,谓之“跌成”;或六或八或十,谓之“六
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处,人环观之。是日,四方流寓
及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成集。长塘丰草
走马放鹰;高卓平网,斗鸡蹴;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
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
霞生,车马纷。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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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簇簇,夺门而入。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
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
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扬州清明》)
万历三十三年刻《扬州府志》云:
三月“清明”,前后三五日,郡人士女靓容治服,游集胜地。
陆行踏青,舟行游湖,郡城、高宝皆然。以扬州西有蜀冈诸胜
好事者载酒,挟声妓,淜城濠达槐子河诸处游玩纵乐,俗亦日
游西湖”。“清明”墓祭,与各处同。
从张岱的岁时节俗记可以看出:晚明时代江南城镇的岁时节俗,其
传统的主题已逐渐淡化,而娱乐活动大大加强,有些节日甚至以娱
乐为目的。在一些集体性的娱乐活动中,组织者不惜财力和工夫,
精心安排,力求出新。如枫桥杨神庙迎台阁,“自骆氏兄弟主之
以思致文理为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換,三日
亦三换之”(《杨神庙台阁》)。陶堰司徒庙“岁上元设供,任事者,聚
族谋之终岁”(《严助庙》)。从这些鲜活的文字中可以感受到晚明江
南城镇群众岁时节俗活动的盛大、热烈,触摸到时代氛围的活跃
狂放。
晚明时代特写
除了岁时节俗,《陶庵梦忆》还有一些文章描绘晚明江南社会独
特的世态人情,给那个躁动不安的时代留下一幅幅特写和素描,他
写南京秦淮河的风情:“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
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
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
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団扇轻纨,缓鬓倾響,软媚著人。”(《秦
准河房》,《陶庵梦忆》卷四)张岱以简洁的文字指出了秦准河房的特
点和景色,晚明的秦淮青楼文化就是在这样旖旎的背景下产生的。
秦淮河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成为晚明文人聚集之地,秦淮歌妓的脂
粉与晚明的政治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一部《板桥杂记》留下了昔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95・
日歌舞胜场的繁华记录,一本《桃花扇》用血泪唱出了家国兴亡的沉
重感喟。
《二十四桥风月》详细记述了晚明扬州钞关的嫖妓风气,他写那
些找不到主顾的妓女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魃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
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
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
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
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当日之情状历历如在眼前,张岱的笔触深入到这些靠卖身生存的低
级妓女的心灵,她们悲惨的生存状态让读者触目惊心,陈登原先生
称这篇文章是”非倡运动的先驱”(《中国妇女生活史》),颇有见地。
《扬州瘦马》描绘了晚明扬州社会的教养女子给富人作妾以赢利的
风习,张岱着重写相亲娶亲的过程,相亲时在固定的程式中主人看
了五六十个白面红衫的瘦马之后“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
迁就,定其一人”。娶亲时又是一套固定程式,节奏极快,主人无从
插手,这些办事人“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张岱
对这种风习的嘲讽揶揄显而易见。扬州养瘦马的风习在晚明十分
兴盛,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王士性《广志绎》中都有记载,丁耀亢
《续金瓶梅)》第五十六回也有一大段文字记述扬州养瘦马的具体过
程,这种风习与扬州作为交通枢组的地理位置、繁荣的商业经济、奢
靡的社会风气有着密切的关系。嘉兴烟雨楼的风月情状又与扬州
不同,“湖多精肪,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客至则
载之去,般舟于烟波缥缈。态度幽闲,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句不
返”。比二十四桥风月要高雅多了,张岱指出:“淫廃之事,出以风
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烟雨楼》)他对这种社会风习的批判态
度是一贯的。
晚明社会市民文化蓬勃发展,对士大夫的高雅文化形成了有力
的冲激,张岱充分肯定了这种文化发展趋勢,他写西湖香市:“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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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
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飲笙之聒帐;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
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
不开,牵挽不去。”(《西湖香市》)世俗文化以其不可遏制的生机压倒
了高雅文化,这也是晚明西湖重要的人文内涵,明亡后曾让张岱追
怀不已。
茶食方物
作为晚明文人,张岱注重生活的感性享受并形之文字,饮食是
人的基本需要,张岱自称“越中清谚,无过余者,喜啖方物”(《方物》,
《陶庵梦忆》卷四)。《陶庵梦忆》专谈饮食的文章有8篇,还有多篇
涉及到饮食,《张子诗秕》有《咏方物二十首》,在诗文中如此大谈茶
食方物,不避讳口腹之欲,只有晚明文人才有如此兴致。张岱的品
茶造诣高妙绝伦,可以和第一流茶艺专家对话。他对水有一种天オ
的分辩能力,《与胡季望》专谈茶叶制作,每一道工艺他都了然于胸,
讲得头头是道,他制作的兰雪茶风行浙中。张岱的几篇关于泉水和
茶艺的文章,既有精深的专业知识,也反映了晚明江南社会的饮茶
风尚,娓娓谈来,趣味横生。《咏方物二十首》、《方物》、《严助庙》介
绍了南北特色食品,对了解晚明江南社会的饮食生活大有裨益。张
岱还记述了自制乳酪的工艺,采摘绍兴破塘笋的过程,柑橘保鲜的
方法。他还和友人兄弟立蟹会,以吃蟹为主,杂以其他美食。在这
些作品中,张岱均能以专家的眼光准确地写出茶食方物的制作、口
味,使读者能够领略其精妙之处。
中国古代的风俗记的写作具有深厚的历史传统,《荆楚岁时记》
的文字清新流畅,经常引用前人精彩的描写来增加文采。在叙述方
式上,《东京梦华录》等书的作者隐藏在文字的背后,他们平实地向
读者介绍、描述旧都的风俗和繁华,在具体的片断中不大能够看到
作者的感情和面目。《东京梦华录》以白描取胜,邓之诚先生评论
说:“通常叙事,但述太平景象,当时豫大丰亨,即天下败坏之由,竟
不作一语点明。而使阅者试一回思,不觉涕涟,是谓白描高手。试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97
以与《板桥杂记》相较,不知缀几许嗟叹悲感字样,而后博得人之眼
泪,是谓渲染。高下难易之分,即在于此。故谓使《梦华录》出于文
人学士之手,必不能感人若此。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元老虽非
文士,却是妙手。”(《东京梦华录注自序》)《梦梁录》、《武林旧事》等
在写作上都仿照《东京梦华录》的体例和笔法。
张岱充分汲取前代风俗记的优长,又借鉴晚明小说戏曲和其他
艺术的表现手法,师心自用,他的风俗记“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
横恣,几令读者心目俱眩”,大大提高了中国古代风俗记的艺术水平
和文化品位。张岱的风俗记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文字之中处
处有张宗子的身影,处处散发着他浓烈感情的热力。这就犹如一位
极具鉴赏眼光和描述才能的游客于游览之后把他的所见所闻娓娓
谈来,读者随着他的引导去感受那曾经发生的繁华热闹,这样的叙
述方式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张岱是
位热爱生活、富有才情的文人,他用自己的“一往深情”去拥抱江南
社会焕发着朝气和活力的市民文化,笔端凝聚着浓烈的感情,在描
写岁时节俗的散文中,张岱以欢快的节奏写出如火如茶的市民节日
娱乐场面,文字之中跳跃着奔放的时代脉搏,而这种欢快的节奏往
往到文章末尾戛然而止,急管繁弦之后意兴阑珊,今日凄凉与昔日
繁华的强烈反差使作者唏嘘不已,感慨万端。
张岱深刻领会了《东京梦华录》白描手法的神韵,他既是文士又
是妙手,白描手法在他手里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在他的风俗
记里有继承《东京梦华录》白描传统的片断,如《严助庙》、《方物》
《泰安州客店》等,这些篇章采用赋体铺排之法,不避琐屑,深得《东
京梦华录》三昧。在这个基础之上,张岱借鉴宋元以来话本小说和
戏曲的艺术经验,成功地运用白描手法来表现动态的过程和场面
如扬州钞关妓女拉客的过程(《二十四桥风月》)、挑选扬州瘦马的片
断(《扬州瘦马》)、绍兴人祷雨演剧的场面(《及时雨》)等。这些文章
文字简净,作者的态度和情绪深藏在冷静而不动声色的描绘之中
极大地开拓了白描的表现空间,提高了白描的表达效果,对中国古
代散文艺术而言,其意义非同一般。
198
张岱提升了风俗记的文学品位,把它们写成纯粹的“美文”。他
笔下的社会风俗充满活力,饶有性情,令后代的读者神往不已。他
所描绘的晚明绍兴村社祷雨扮演《水浒》戏的场面被鲁迅先生称赞
为:“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ー个“活”字点
出了张岱这类文章的精神实质。张岱的风俗记对现当代的散文
说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三节张岱的山水园亭记
山水游记和园亭记是晚明小品的重要体裁,不仅作家众多,作
品数量巨大,而且佳作如林,特色鲜明。它们标志着中国古代的山
水园林文学达到了新的高峰。作为晚明小品的集大成者,张岱创作
了相当数量的山水记和园亭记,这些作品渗透着张岱对自然山水的
审美理解和哲理体验,贯穿着鲜活的智慧和雅致的情韵。其中一些
作品如《湖心亭看雪》等已成为中国古代散文的经典,散发着水恒的
艺术魅力。
经过玄学的浸润,从南朝以来,游览山水名胜已成为士人生活
的重要内容。他们在雄伟秀丽的山川之中释放自己被政治社会压
抑的心灵,追求一种飘然出尘、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晚明时代
士人游览山水的风气与个性思潮的兴起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左派
王学即心斋之学和龙溪之学的冲击之下,追求个性解放、个性独立
成为时代主题,公安派求真求变,求灵求趣的“性灵”说就是它在文
学上的表现。这股文艺启蒙思潮引发了晚明文人游览山水的热情。
晚明的政坛是令人沮丧的,皇帝殆政,官员内部党争纷纭。袁宏道
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不耐官场的東缚和世俗的应酬,急切地投
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199・
入自然山水的怀抱舒展自己的个性,他的游踪遍及吴越、北京、江左
和关中一带。王思任是晚明文人中极爱游览的一位,他在《纪游引》
中对二十三种游览方式进行了分析,指出其缺陷,并说:“而予之所
谓游,则酌衷于数者之间,避所忌而趋所吉,释其回而增其美,游道
如海,庶几乎蠡测之矣。”晚明文人对游览的讲究于此可见一斑。晚
明时期,东南沿海地区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富庶的士人和商人热
衷于营造私家园林,江南出现了不少著名的私家园林和造园名家。
叠石造园既是主人经济实力的表现,更是其审美情趣、艺术品位的
表达,许多士人投入了很大的精力,祁彪佳对兴造园林兴趣深厚,
“典衣销带,不以为苦;祁寒暑雨,不以为劳”(《越中园亭记》之五)
寓山园是他园林的得意之作。
伴随着游览和造园风气的繁盛,山水游记和园亭记在文学领域
也竞发著华。中国的山水游记文学发轫于晋宋之际,当时的地志如
袁山松《宣都山川志》等是中国山水散文的胚胎,道元《水经注》和
杨街之《洛阳伽蓝记》分别代表了南北朝时期山水游记和园亭记的
最高成就。这一文学样式到了唐宋时期已蔚然大观,出现了众多描
山绘水的名家,柳宗元、苏轼的成就尤其突出,他们把个人的文化人
格、精神气质与自然山水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篇幅短小、风
神萧散的小品体式,如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苏轼的《夜游承天寺
记》等,对后代作家尤其是晚明小品作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袁宏
道对晚明的山水游记具有开创之功,他以清新流畅的文笔,新鲜独
特的比喻写出自己对山川风景的理解和体会,文字之中流淌着摆脱
世网之后舒展性灵的欢欣,给当时郁闷躁动的土林送去一阵清凉之
风,这些作品是晚明文人“疏瀹心灵,搜别慧性”的重要部分。在袁
宏道的影响之下,晚明文人出现了撰写山水游记和园亭记的热潮,
形成了各种不同的风格样式。竟陵派钟谭的山水游记,通过风景的
幽深凄情折射出他们的幽情单绪,语言生涩拗峭,与袁中郎清新流
利的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发展了
竟陵派语言上生涩拗峭的特色,其中记京师山水园亭不乏佳作,但
也有一些篇章因为刻意求新而有难以卒读的感觉。李流芳以山水
200
画家的眼光观赏山水园亭,他的一些精彩的山水园亭小品主要是以
题跋的形式写于山水画的卷末,画面与文字相互映发,从而达到“卧
游”的效果。王思任酷爱游览,他散文的成就主要集中在游记上
作为一位灵隽的文人,以谐谐的个性著称,王思任在晚明党争的复
杂政局中屡受打击,一直沉沦下僚,明亡前“五十年内强半林居”
仕途失意使他心中充满了对人世的愤懑,而谐谑的个性又使愤遗化
为玩世不恭的调笑。游览山水对于王思任来说是排遣胸中块垒的
重要方式,他的谐谑的个性,嘻笑怒骂的精神在他的山水游记中充
分展现出来,从而形成了诙谐恣肆的风格。作者借山水风光抒写个
性,明讽世态,比喻突兀,语言生辣,于公安、竟陵之外自成一家。祁
彪佳用娓娓而谈的笔墨来描绘园亭的住处,《越中园亭记》和《寓山
注》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他也是晚明小品作家中致力于园亭记写作
的一位,它们集中表现了祁氏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品位,代表了晚明
园亭记的艺术水平。
张岱是沐浴着晚明文艺启蒙思潮成长起来的,深受当时土风的
染。他的家族与晚明文艺界名流过从甚密。在家族之中,祖父张
汝霖对张岱影响最大,张汝霖与陈继儒、黄汝亨、王思任、范允临等
交谊深厚,他的山水泉石之解非常浓厚,不仅创建多处园亭,如天镜
园等,而且一度“开山九里,每日策杖于猿崖鸟道间,作(《游山檄》,遍
游五泄、洞岩、天台、雁宕、玉甑诸峰”。张岱也喜爱游览,他的《大石
佛院》诗说:“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泰岳既峗峨,补陀复杳渺。”
不仅表达了自己对游览山水的热爱,也大致说明了自己的游踪。从
张岱的生平和他的诗文来看,张岱的游览范围大致在北至泰安、南
至普陀的范围之内,除了家乡绍兴之外,其足迹主要集中在杭州、苏
州、镇江、南京、扬州等大都市,这些城市是晚明商品经济最发达,市
民文化最兴盛的区域。他在《祭周戬伯》文中说:“余好游览,则有刘
同人、都世培为山水知己。”在《祁忠敏公日记》中,多处有与张岱讨
10
201-225第六章张岱散文的题材和艺术成就・201
论园林艺术的记载,刘侗《帝京景物略》和祁彪佳的园亭记对张岱的
山水园亭记影响甚大。
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之中,张岱对欣赏山水形成了自己的观点,
他在诗文中经常用“解衣盘礴”来描述自己观赏山水时的状态,此语
出自《庄子・田子方》,用来描写宋史作画时的状态,“解衣”就是脱
去東缚、彻底解放之意;“盘礴”即是意气轩昂、旁若无人之意。达到
了这种精神境界,主人的心灵完全摆脱了外界的各种東缚,自由地
与山水对话。这种“解衣盘礴”的状态,也就是张岱所标举的“静深
灵敏”的心灵。对于山水,张岱强调要领略其“性情”和“风味”,而不
是外面的表象。欣赏自然山水,还需具有山水画家的眼光,捕捉蕴
藏在山水深处的神韵,张岱称赏元代赵孟坚游西湖的精神
昔赵王孙孟坚子間常客武林,值菖蒲节,周公谨同好事者
邀子固游西湖。酒酣,子固脱帽,以酒晞发,箕踞歌《离骚》,旁
若无人。薄暮入西冷桥,掠孤山,舣舟茂树间,指林麓最幽处,
蹬目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笔也。”邻舟数十,皆惊骇
绝叹,以为真谪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东坡之后,复见此人。
(《西冷桥》,《西湖梦》卷一)
对于山水园亭的风格,张岱拈出“淡远”这一范畴,他喜爱登高远眺,
山川景物尽收眼底,犹如画家的横披长卷,这一欣赏视角与袁宏道
不同,“余爱眼界宽,大地收隙罅。瓮与窗棂,到眼皆图画”。他理
想的山水之物应是“数笔倪云林,居然胜荆、夏。刻画非不工,淡远
涨身价”(以上见《火德桐》)。园亭的布置,张岱也认为“竹石间意,
在以淡远取之”(《山艇子》)。这里可以看出张岱的山水审美思想主
要是受到晚明松江画派的影响。以董其昌、陈继儒为领袖的松江画
派提出山水画的南北宗论,倡导南宗山水,其审美意趣“以淡为宗
张岱观赏山水的精神状态、视角和审美意趣,都与松江画派的艺术
思想一脉相承。

楼主:messiy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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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1-14 22:35:10

更新时间:2019-01-16 11: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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