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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夜

雪夜，他跪在城墙下。眼前的砖，在月光下还是隐约的暗红色。密密麻麻刻着的名字，在城墙上延绵不绝。两万多个名字，两万多条惨死的人命，老迈，妇孺，他们都在这血染的城墙上注视着他，包围着他。

他想呼吸，但是似乎不配。他不敢死，他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他从来不敢一人经过这里，血染的城墙，还有浑身染血的殿下厌恶的眼神，都让他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上。但是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这里跪上一夜。否则，跪在这里的就是殿下。

有时候他想，如果当年殿下没有捡到他，如果殿下没有救活他，没有他，大家应该都快乐许多吧。

一桶水从城墙上倒下，水花四溅，浇的他半身透湿。他怔了怔，不是狗血，不是屎尿。寂静的夜里传来只言片语，“不能污了这段城墙。” 啊，是了，两万多人的埋骨之所，要不是殿下的命令，他当年就被碎尸在城墙下了。

2. 回忆-拜城

记得当初殿下传话，命他素服去冠，一步一跪带队入城觐见。闻风而来想要报仇雪恨的百姓，黑压压从这城墙外一直排到禁城外。他当时想，如果他们每人能有命走上三步，他们还剩两千余人，也许有一两个还能见到殿下一面。

然而殿下通告全城，要留他们所有人一命，在禁城外给全城一个交代。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如愿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死在殿下面前。但是，当他浑身青肿的跪在殿下脚前，厉轻裘举着他长兄被乱箭穿身的血衣和断箭，哭倒在殿下面前，求殿下一命还一命。殿下却执着厉轻裘的手，抓起一把断箭，扎进了殿下自己的右胸。箭拔出的时候，血花溅进了他的眼里，眼前一片血色。他那时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殿下也穿的是素衣。他扑过去，想为殿下检查一下伤势，想为殿下止血，却被殿下一脚踢开，殿下厌恶的眼神让他浑身冰冷，翻身伏地跪倒，再也不敢动。他不敢抬头，但是殿下的血一直流到了他面前，蜿蜒沾上了他的嘴角。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天这么害怕过那浓郁的血腥味，他头晕目眩，听到殿下宣读了自己的罪己文。

3. 回忆-罪己

殿下说，是自己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偏听偏信，把风林军交在了他手里，才让风林军走上了歧路，才有了风林军用两万妇孺做计，诱杀了厉轻城，再把他们杀了个干干净净。他听到殿下说，自知罪孽深重，所以今天退位让贤，退入宗庙。余生只为大燕的百姓社稷而活，待为大家报仇雪恨，向赵家讨还了血债，殿下此生就再不出宗庙一步。

他听到殿下说，风林军虽然受人蛊惑，但是唯他之命是从，先家后国，不配为军。殿下亲手毁了自己创立的风林军旗，从此世上再无风林军。原风林军众，副将200大板，从将150，余者每人100大板。大燕宗庙护卫全员已在护城战中随厉轻城战死，原风林军充入宗庙奴卫，非奉令不得出。

他听殿下说，他在殿下门下多年，武道有成，多智近妖，却性狠好杀，草菅人命。他本是柏家丢失的嫡子，殿下养他长大，证了他的身份，让他认祖归宗。可柏家三代忠良，三代满门护国战死沙场。他是柏家的唯一后代，是殿下对他养育不善，管教不严，对不起柏家。殿下把他从柏家除名，抽了他200鞭子，关入宗庙悔园，留他一命给柏家传宗接代。

6. 回忆-琉羽

“琉羽，拿药给他，他侍卫与大燕有大用，要多保重。”殿下似是乏力，语气渐弱。他跟随殿下十五年，殿下平日杂事缠身，不得不化身千万，与那些牛鬼蛇神和蝇营狗苟的小人缠斗。只要身边再无外人时，殿下就定会显露自己清心随意的本性，自在自在。殿下，从未在他和琉羽面前如此说话。不详的预感，开始缠绕在他心间。

他只觉心如擂鼓，却不敢出言试探，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低声道，“属下不敢，属下知罪了，求殿下责罚，求殿下息怒。“

殿下恍若未闻，歇了一息，慢慢说道，“你与厉轻清的儿子，孤已经找到了。””

他只觉一道霹雳，炸在了他耳边，殿下知道了！

“厉轻清自小钟情与你，你借她的情意，骗了她的身子，偷学了她家的独门箭法，还盗取了她兄长的厉枭弓，在城外射死了她的兄长。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被琉羽找到，却一心求死。生下了你儿子以后，就划烂了自己的脸，投水自尽。这个孩子的身世，如果被世人知晓，我在的时候，你的儿子也许还能承继柏家家门。但是我不在了以后，这孩子想必也活不了多久。我已经让厉轻清归葬厉家，当世除了我和琉羽，无人再知你的丑事。明日是黄道吉日，你就迎娶琉羽为妻，你这个儿子，就是你和琉羽的孩子。世人看在琉羽的面上，必不会过于为难他。以琉羽的本事，也必然能重兴柏家。琉羽，带他侍卫下去。“

他浑浑噩噩被琉羽带回悔园。琉羽屏退左右，解了他的衣服，重手化开他腰间淤血，又理顺他筋脉，他也无动于衷。别人不知，但是他是清楚的：大燕第一美人琉羽，是个天生不男不女的妖物。

6. 回忆-破灭
洞房之夜，他问琉羽，殿下的身子到底如何。
琉羽纤长的睫毛下神色不动，“大概还有四五年吧。”
他只觉得气血倒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到，“是因为我当年的那刀？
“殿下自幼征战，本就多伤痛。你那刀有流花毒，无药可解。那一刀下去，殿下本就只有七八年可活了。在禁城前，殿下用厉枭箭自伤，那箭上你淬了食生毒，两毒相加，殿下是有大造化，才能再活四五年。”
“流花毒！我的名刀上怎么会有流花毒！
琉羽不言不语，只是抬眼讥诮的看着他。
他恍然大悟，颓然坐下。当然，大哥怎么会放弃这么大好的机会。
“你有一个厉害的大哥啊。殿下真是既生瑜何生亮。”
琉羽一指弹灭了烛火，合衣躺下。
今夜无月，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浓厚的黑暗仿佛给了他勇气，追问道，“殿下留我有用？“
琉羽娇笑一声，“你对殿下何时有用？殿下留你在面前，只是给安平王做个警醒。安平王外冷内热，所以当年才放你一条生路。让你有命回来刺了殿下一刀。安平王视殿下如父，眼见殿下对你仁至义尽，却因他妇人之仁，日日受流花毒之苦，自然以后万事小心，大燕才能在安平王手中安稳。所以，他侍卫，自明日起，你可要日日在殿下面前侍奉，好好磨磨安平王的性子。殿下有命，即使是他日后仙去，你也要在这宗庙里好好活着，让安平王月月都能看着你修生养性。”

7. 回忆- 厉轻裘

“洞房”后第三天，厉轻裘就得到了风声。在殿下面前作天作地，不肯让琉羽入柏家。厉轻裘虽然和殿下同岁，但是因为是次子，上面还有大七岁的厉倾城罩着他，在殿下面前向来形如幼弟。他看着厉轻裘在殿下面前撒泼打滚，只觉满心苦水。三年前，他也可以如此撒泼打滚。他在殿下面前长大，殿下向来宠他。偷吃殿下的点心，偷看殿下的功法，甚至偷上殿下的床榻午睡，这些他都干过。

他隐在帘幕下，乘着厉轻裘扯着殿下的袖子，悄悄抬眼偷看。人人都说，琉羽是大燕第一美女。那是因为没人敢说，大燕前太子殿下萧洛行，才是世间第一美人。出生皇族，长身玉立，气质高华，但掩不住眉眼艳丽如女子，尤其右眼下还有一粒红色泪痣。还好多年的军中生涯，给殿下染上了几分杀伐决断的厉色。清冷而又华美，温润而又冷厉 。他终于又能偷瞧殿下一眼了。

厉轻裘还在胡搅蛮缠，嚷嚷着自己自幼心系琉羽，殿下怎能将她嫁入柏家。殿下被他闹不过，抚着他的头顶说，“那，孤让琉羽嫁于你为妻，可好？”

8 回忆 - 惩戒

把脸藏在阴影里，他嘴角微微挑起，殿下生气了。

可怜那个傻子还不知晓，从地下一骨碌爬起，跪坐在殿下脚前，扯着殿下的袖子，一脸笑意的追问，“殿下当真？”

殿下慢慢的把自己的袖子从厉轻裘的手里扯出，低声道，“自然当真。琉羽不是一般女子，她领兵打仗的本事不弱于轻城，对你厉家军也熟悉的紧。你打小惫懒，如今轻城不在了，有琉羽助你，厉家也不会败在你手上。”

他屏息提气，缓缓的滑出三人所在的内室，退出大殿，立在了阶下。挥手示意四下侍立的宗庙奴卫，清场，闭门，只余他一人在院内。踌躇了一下，他又去侧殿准备了清水，伤药，绷带。今天，那位恐怕是要脱层皮了。

那人还在絮叨，“还是殿下疼我。等我娶了琉羽，我俩一定天天来伺候殿下。”

“那可不成。今天有紧急军报，西川如今有些小麻烦。三年前，是琉羽和轻城领着风林和厉家军合力平了西川联军。如今你需要历炼，又和琉羽结成夫妻，正好你们夫妻联手历炼一番。你放心，三年前倾城和琉羽剿灭了西川大部分主力，如今只是些小打小闹，你们新婚燕尔，孤是不会让你们伤着的。等到你俩得胜回朝，说不定还能带回来俩大胖小子。”

他站在殿外，听着殿下舒缓的嗓音，只觉脊背发凉。今天，厉轻裘恐怕不是要脱皮，而是要被发配了。

西川，即使单人快马，来回也要两年。带着大军开拔，还要平乱，起码也要四年。等到厉轻裘回到都城，殿下，估计已经不在了吧。这是，要厉轻裘此生不得再相见？！

10. 回忆 - 殿下有疾

殿下有疾，受了阴寒之气，或是遇大喜大悲，便会在半夜发作。发作时冷硬无情，疯言疯语，与平日判若两人。

那时大哥与他说，旧日大燕后宫传闻，太子殿下出生时原本是孪生两子。然而可怖的是，出生时兄长已是死胎，而且只有拳头大小，枯如干尸。要是正常凡人，胎死腹中，必定腐烂，尸毒入羊水，另一人必定也胎死腹中，绝无可能平安出生。

是那时大燕后宫无皇子，皇上为保江山安定，连夜秘密处死了知情的相关人等。他父亲是皇上近卫统领，几年后被举家送上战场，皇命坚守不退，粮草不继，孤军奋战，全员战死，只有大哥一人被全家拼死命送出战场，从此有家不能回，隐姓埋名，流亡大赵。

皇上多疑无情，能为了殿下这个皇嗣送死那么多条人命，对出生诡异的殿下母子也自然不会容情，等其他皇子降生后，皇后殿下无疾而终，殿下被送入军营历炼。可是哪位太子殿下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军营里历炼出来的？后宫向来诡谲，洞察了皇上心事后，殿下和安平王几经刺杀。一夜，殿下军营遇刺，琉羽以身挡箭，重伤，殿下大怒发病。他亲眼见殿下弃了皇上钦赐的仗天剑，低笑，“天道无情多狡诈，有何可依仗？孤的性命，这天上地下，何人敢收！” 殿下一手指天，平地起惊雷，电闪雷鸣过后，刺客伏尸当场。京都后宫大火，皇上受火势惊吓，半身不遂。一月后，殿下受封监国皇太子。

当年他只当殿下素日仁厚，爱民如子，受上天眷顾。后来大哥提醒，哪个仁厚孝子会让后宫火起，危及君父？当年的后宫传言，殿下乃天生妖物，必是事实真相。他柏家世代守护大燕，岂能全家枉死，让这等妖孽为祸世间！

11. 回忆-连环计

他信了大哥的话，开始于大哥秘密定计，这满门血仇，定要让大燕这无情的皇帝和妖孽的皇太子细细偿还。大哥改头换面，投进了大赵龙虎军中，从小兵做起，为大赵征战天下。他在殿下身边，偷偷为大哥传递军情，大燕前线的风林军死伤无数，成就了大赵“叶泽道”叶将军的赫赫军功。

他也得殿下信重，掌了殿下的风林军。花了三年的时间，在军中挑拨离间，收买人心，终于使殿下的风林军为他所用。
他让大哥的亲兵们混入军中，传布谣言，皇上要废了太子殿下，让丽贵妃的十一皇子继位。
他仿殿下的笔迹，假造了血书，命风林军起兵清君侧，让亲信私下求救于风林军各个将领，他们信了。
他用仿制的殿下印玺，伪造的通关文书，帮风林军赚开了一路关卡。待大军逼近京都，谣言不攻自破，将领们醒悟过来，却也为时已晚，他软禁了风林军里的众将，以大哥的亲兵们领军，带着风林军埋伏到帝都城下。
他趁着元宵佳节，京都四门皆开，百姓们通宵游玩，殿下和十一皇子也在城楼观灯，命风林军起兵夜袭京都四门。
他早知殿下素来小心，即使是良辰美景，也必会命各部小心看守，城墙下必有苦战。他却不急，只是以两万妇孺为屏障，把殿下死死的围困在城墙之上。
他早料到厉倾城忠心耿耿，听闻城外妇孺百姓被挟，殿下被困，即使手中无兵，也必会领着大燕宗庙护卫救驾。于是他在城中半路埋伏，把殿下最是爱重的厉倾城射死在乱军之中，割下了脑袋，抛到了城墙上的殿下脚前。
他装着救驾来迟，杀入重围，趁着殿下不防，用自己的名刀刺入殿下腹中。柏家的名刀是世上少有的至阴至寒之物，殿下惊怒于厉倾城之死，又被阴寒之气入腹，正值深夜，必会旧疾发作。到时候，满城文武百姓，都能看到他们的皇太子殿下，究竟是何种妖物！

13. 回忆-思量

大哥的亲卫们护着他，领着风林军残部乔装改扮，欲分路逃回赵国。他日日受烈火焚身之苦，逃亡之中又缺医少药，时日一长，他已是强弩之末，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强撑着左右思量，却越来越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大哥确是大哥。他虽然不记得大哥的形容长相，但是大哥第一次偷偷来会他时，带来了父亲的名刀，刀鞘上刻着每代家主的名字。这把刀在柏家全员战死在沙场上时便下落不明，想必是父亲临死前交给了大哥。他自己的名刀，是殿下重金求得妖刀纳邪的另外半片碎片，刀鞘上只有他自己的名字。他和兄长曾细细比对，确实妖刀纳邪的两块碎片无疑。

大哥既然是真的，那名刀的传说，是不是假的？他为何日日受焚心苦楚？是不是那妖孽的血中有毒？

他命大哥的亲兵前去打听，后来京都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有没有现出妖孽的本身。可是还没等到消息传回，他就被跟随的风林军半夜刺杀。这些原本对为效死的心腹，对他下了死手，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们说，大哥的亲兵，在战前便给众军士们下了药。在他伤重昏迷之后，便下令残杀城墙下的两万妇孺。喝了迷药的众将神志恍惚，唯命是从，竟是活生生斩杀了两万自家百姓。风林军都是像他一样的战场遗孤，被殿下收养，在京都的慈幼局长大。京都就是他们幼时的家。这些妇孺里，有街头叫卖烧饼的大娘，有在慈幼院里照顾他们的大姐，有幼时一起玩耍过的朋友的孩子，他们全部在元宵佳节惨死在了城墙下。血肉压着血肉，尸骨叠着尸骨，在夜战中或被乱箭射成了筛子，或被元宵的大火烧得不似人形，或被踩踏成泥，还有更多掉入护城河中，等到打捞出来，早已泡的面目全非。待到大军平乱，亲人寻来，哪里能辨的出谁是谁。只能在城墙下挖了万人坑，一体下葬。京都百姓，对他和风林军恨之入骨。

而风林军现在也恨毒了他。他们都是殿下收养的遗孤，世上再无半个亲人，却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更甚兄弟。可是那一夜过后，在乱军中稀里糊涂战死的，在逃亡途中被大哥的亲兵当成炮灰送去诱敌被杀的，被沿路官兵识破伪装活活打死的，风林军弟兄中，十停只剩下不到三停。他们中身体强健之人，在逃亡中开始慢慢适应了药性，终于有一天，有几人回复了神志，派两人去官府报信，剩下的人趁他被体内火气折磨，要杀他祭奠京都惨死的妇孺和风林军同袍。

他强忍着焚身之苦，心想，迷药。若有迷药，为何大哥不给他迷药伺机给殿下服了，到时候什么话问不出来，何事不可为？为何要他花上三年时间，大动干戈，挥师京都？大哥虽恨极了大燕皇室，但是大哥也是自小在京都长大的，怎会命部下残杀京都妇孺？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他望着头顶刀落，只觉身心俱疲，不如撒手归去，到是轻松干净。

14. 回忆-换命

许是他命不该死，琉羽带兵赶到，喝退了风林军。风林军受他蛊惑已久，旧日里最轻贱这殿下身边的妖娆女子。可是如今，面对殿下近侍，风林军人人令行禁止，对琉羽有呼必应。他身边仅剩大哥的亲卫们，他对面却黑压压站满了人。他突然觉得今夜好冷，好想。。。好想吃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他被殿下捡回军营那年，和众人一起吃元宵。他幼时被拐卖到山野，几乎日日忍饥挨饿，那一碗白团子，他看着，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周围的人吃的香甜，他舔舔嘴唇，啊呜咬了一大口，滚烫的馅儿把他舌尖烫掉了一层皮。他两眼水光，却唯恐让人发现被人嘲笑了去，于是闭紧了嘴巴强忍着。殿下在窗外赏月，招手把他叫出去，从檐下摘了一条冰棱子给他。他含着冰棱子，听殿下给他讲元宵的典故。殿下后来还说了什么？啊，对，殿下说，“这元宵看着清汤寡水，里面却藏着好东西。可你也不能心急，越香甜的东西，越要小心吃。这人过日子就像吃元宵，小心看清楚了，再慢慢吃。”

是他着急了，结果他活活吃掉了风林军里对他忠心耿耿的心腹。他抬头问琉羽，“不当头杀了我，可是殿下有话说？”

琉羽招招手，带上来了个五花大绑的人。他认得，是大哥身边的亲卫统领风赫。凤赫本是应带队来接应他的，想必是败在了琉羽手下被擒。琉羽说，“殿下口谕，柏家嫡子柏卓文，忘恩负义，背主叛国。京都两万妇孺，因你伤亡殆尽。风林一万大军，也因你只剩两千余人，已死的，被百姓们抛尸荒野。没死的，受万人唾骂。柏家府邸，风林军大营，均被百姓放火烧毁。孤怜你柏家几代忠臣良将，派兵护了你家祠祖坟。你若是还有半分礼义廉耻，就一步一跪，入京都谢罪。孤用你的命，换你柏家的宗祠平安，换孤的风林军残部一条活路。”

他听着，心想，看来那迷药是真的，两万多人死在城下也是真的。可是心中却不起半分波澜，只觉仿佛整个人已经被掏空了，无知觉，无悔愧，无悲喜，只剩一片空荡荡。他指指还拼死护在他身边的大哥的亲卫们，还有被五花大绑的风赫，说，“那他们呢？”

“殿下说了，杀了他们，京都的人也不能复生。你当初泄露前线军情，害风林军战场死伤惨重，将领战败被俘。正好用他们的命，来换回我方将领。”

他伤重被困，已是了无生路，何苦拖累这些一心救他的亲卫，不如用自己的命，换了大哥身边这些亲信将领的命。他点点头，说，“好。”

第15章呢？被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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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回忆-众怒（上）

琉羽给了他一颗药丸，说能解他身上火气，让他活着回到京都。他心想，连他的伤势都未看过，就能对症下药，那妖孽太子果真是血里带毒，才能立马拿出解药，不知以前还害过多少人。
他打量着手中丸药，奇怪的浅黄色，触手阴寒，还透着刺鼻的血腥气。他心里哂笑，什么解药，搞不好是毒药吧。可是他要保下大哥身边护卫们的命，于是也不废话，抬手把药丸丢入嘴中，想要嚼碎吞下。

没想到药丸却入唇即化，像活物一般钻入了他腹中，极致的阴寒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突然被人扒光了全身衣物，刨开了血肉，抽出他热腾腾的骨头插入了雪里。下一刻，一股滔天的的血腥气包裹了他，仿佛他的心肝脾肺，血肉筋脉，都被挖出来糊在了他的脸上身上。有什么阴冷粘稠的东西粘满了他全身，浇灭了日日烧灼着他的火舌。好。。。舒服。他昏睡了过去，从元宵那天开始，他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日里的痛苦，疑虑，焦灼，愤懑，在这血腥阴寒的药力下，突然就离开了他。

再醒过来，已在返回京都的路上。他只觉神清气爽，身轻体健。马车的帘幕微开，带进一阵带着食物香味的烟火气。已是初春踏青的时分了吗？他坐起身，微微撩开了帘幕，定睛看去，车外春日清朗，草长莺飞。沿路的房舍，门窗洞开，家家门口，都供奉着香火饭食，头顶上，一面面的招魂幡，延绵不绝，连成了素白的一片。叛乱，让京都周郊十室九空，老无所养，幼丧其亲，他把他大燕的中心，变成了鬼城。

15. 回忆-众怒（下）


车队打着琉羽的标识，百姓们闻风而来，跪在管道两旁给车队磕头。原来琉羽奉殿下之命，在追击的时候，带来了兵部所有的粮草官，每经过一个受叛乱所苦的村庄就留下一个，和当地官府协调人手粮草，安葬亡者，抚慰活人。百姓们扶老携幼在道路两旁给太子殿下焚香叩头，祷告太子殿下早日康复，平安喜乐。突然，人群里一个男人磕着头嚎啕大哭，“殿下，求殿下早日平叛，把那帮猪狗不如的**千刀万剐，还我们一个公道。可怜我全家六口，只剩我一人。我爹娘临死还想护着我媳妇闺女儿子，五个人抱在一起被乱箭射死，等到我找到他们的尸体，血都冻成了冰，脸都冻在了地上啊，殿下！我的儿子才三岁！殿下，求殿下给我们做主。殿下！”人群静默了一刹那，然后哭声四起，“殿下给我们做主！”“他们死的冤啊！”“我家里的一尸两命啊，殿下！”“殿下，我娘一辈子吃斋念佛，连苍蝇都不敢杀，结果我只能找回她半个身子下葬，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啊。殿下！”哭声骂声如潮水般从四面涌来，在空中交织跌宕，震耳欲聋，像旋涡一般，把他所在的车队彻底淹没。

他坐在车中，突然想起了当年殿下留的功课，“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他不明白，也懒得学，让刘文麒捉刀代写。现在，他想他明白了。

16.回忆-匾额

出了这档子事儿，车队连夜进城，他被送进了太子东宫的私牢，在牢里等着他的，是刘文麒的父亲刘厉涛。刘厉涛是柏家出身的勇将。父亲当年识人善任，把这个刘二黑从从小卒子调教栽培成了一方大将，又指点他用军功求先帝换了个刘厉涛的大名。

当年殿下给他证了身份，让他回柏家认祖归宗，是刘厉涛求殿下手谕，让他出京一年，带着他住在兵营，手把手教他军中诸事，在他回京的时候又把自己的幼子刘文麒送到他身边做他的亲卫。刘文麒幼时出了意外，被火盆烫伤了小半张脸，这辈子难入仕途，但是武艺高强，熟读兵法，为人又稳重细致。殿下看中他才华，想收他入东宫为近侍，但是感慨刘家报恩的忠义，让刘文麒入了柏家。后来他决心叛乱，生怕刘文麒看出端倪，又感谢刘家父子多年的鼎力相助，于是千方百计的求殿下许了刘文麒一个边军校尉，送人离开了柏府，他才方能放手做大事。

如今几年过去，再见面已是天翻地覆，江翻海搅。刘厉涛一身深色劲装，却偏偏在头上系了一条三指宽的黑色额带，面色憔悴。看到他，似有千般话语，但是沉默了一盏茶时分后，低叹了一声，只是摆摆手，让他近前，看地上的东西。那是半张匾额，上面洒落了各种秽物，气味刺鼻。刘厉涛摘下抹额，头上皮肉翻卷，青肿变形，豁开的口子里，还在往外渗着血。这是，磕响头的伤痕！涛叔去见殿下为自己求情了吗？他幼时流落在外多年，等到回到柏家爹娘兄长皆已不在。在大哥偷偷回来相认之前，他能亲近的长辈，只有殿下和涛叔。如今大哥远在赵国，殿下和他的情义被他自己一刀斩断。他原本以为，现在的大燕，已经是人人视他为妖魔鬼怪。他心中激荡，颤声问，“涛叔，你的伤？”

刘厉涛摇摇头，只是蹲下身，用手中抹额仔细擦净了匾额，现出俩个勾金大字，“柏府”。他仿若被当面打了一拳，只觉头晕目眩，就要往匾额上栽倒，被刘厉涛上前一步，扶他在匾额前跪下。这是他柏家的御赐牌匾，本来上面是四个大字：“忠义柏府”，如今只剩下半块。刘厉涛低声道，“京都百姓恨意深重，烧了柏府，连这御赐的匾额也没能幸免，只剩下一半，另一半被千人踩万人踏，已经成了碎片。少将军，你到底是为何要这般行事？”他紧闭了唇，只是看着匾额不语。当年他认祖归宗，在匾额下给祖先嗑了四个响头，从此有了忠义柏家的姓氏。后来他决意寻仇，在宗祠里又磕了四个响头，求祖宗护佑。结果，现在只剩下了这半块匾额了吗？刘厉涛同他一起看着这匾额，愁眉不展，“少将军，如今民意如此。柏家又几代从军，镇守边疆，四周邻国都有各方将领死于柏家。离了大燕，你要柏家各旁支子弟去哪里安身立命呢？”

17. 回忆-异姓王
他心中想，原本，原本不会是这样的。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殿下在天下百姓前现出妖孽原形，柏家的冤仇才能昭告天下。毕竟当年的人证物证，都被狗皇帝杀的杀，烧的烧，已是半点痕迹不留。如果他不能成事，大哥在东宫也是还有后招，定能让那妖孽显性。大哥又事前调派了身边心腹潜入大燕来护卫他周全，他事后撤退的路线，衣物食水，隐匿的地点，接应的人手，也是大哥事无巨细，亲力一一谋划周详，只为他能平安离开大燕。他当时只觉得大哥智计无双，算无遗策，于是事事按着大哥的谋划行事。他确是没有多想，但是大哥大他十五岁，又是嫡长子，自幼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出入朝堂，为他的安全事事谋算，怎会没想到柏家的宗祠祖坟，还有那许多旁支子弟？大哥。。。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问到，“涛叔，我爹当年，是为什么孤军奋战，身死沙场的？”

刘厉涛一个踉跄，急急扑倒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少将军，你问这个做什么，可是什么人与你说了什么？”见他还是不言不语，刘厉涛拿出了一柄剑鞘，说，“这是大帅佩剑离人的剑鞘，当年大帅觉得大限将至，在战场上分出两队将士，一队护送大公子，一队带着这柄剑鞘来找我。来人传大帅的话，“将军难免阵上亡，马革裹尸本是常理，早一年晚一年没有区别。但是柏家忠义传世，要是本家有子嗣后人，一定要记得柏家是忠义柏家，不能糊涂。”少将军，是我糊涂。我以为少将军年少离家，柏家又多年无人，所以不想旧事重提，给少将军平添烦恼。可是有人说了什么？可是有人蛊惑了你？少将军，我们去殿下面前分说，殿下仁厚，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分说？分说什么？说大哥还活着，还去了赵国吗？他转过话题，“涛叔，赵国的叶泽道？最近有什么消息？”
“叶泽道，是叶泽道说了什么？少将军，叶泽道是妖人，他蛊惑了赵国君主。一个寂寂无名之辈，居然短短数年就掌了赵国军权。他最近又把自己的义妹献给了赵王，据说是妖娆可人，迷得赵王日日罢朝，前几日前线飞鸽传书，赵王居然封了叶泽道做异姓王。”

异姓王吗？他暗想，这就是大哥给柏家安排的退路吗？迷药，看来是确有其事。可是柏家传承多年，这许多人，哪里能各个顺利逃入赵国，大哥又如何联络接应这许多人。涛叔说的是，世上虽大，柏家再无安身立命之所。他已经是死人一个，殿下既然保下了柏家宗祠，那他就把这条本来就要死的命交回给殿下，若是能让殿下满意，那么也能在大燕给柏家众人等留条活路。

他下定决心，给匾额磕了四个响头，说，“涛叔，并没有人与我说什么。是我自己鬼迷心窍，给柏家带来了滔天祸事。我的命，原本就是殿下的。我背主叛国，自然任凭殿下处置。要我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我也心甘情愿。只求殿下开恩，给柏家其余人等一条活路，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殿下。”嘴上这么说，但是那车队旁的震天哭声，那毁坏的御赐匾额，都让他心里明白，他这是痴人说梦，他的一条命，哪里能平了这众怒，给柏家换条活路呢。何况，他刺了那妖孽一刀，哪个太子，不会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不能威重，何以令行？不过是给柏家众人争取些时间，让大哥能把族人接应出大燕。

18. 回忆-赶紧的！

他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却在这东宫私牢里活了三个多月。涛叔说，他那一刀让殿下昏迷了三天，虽然后来殿下恢复了神志，但是元气大伤，一直无法起身理事。涛叔劝他抄写大悲咒给殿下祈福。他照做，表面上虔诚忏悔，日日起早贪黑的眷写经书，但是心里其实半分波澜不起。三个月了，大哥不会放过这好机会，大半族人应该已经顺利抵达了赵国，他再了无牵挂。可能他火气入体，被疼痛折磨的太久，也可能是日日抄写经文，如今他的感官仿佛都迟钝了，悲喜悔愧疼痛都无所觉，也无所惧。尘念俱断，只等着那天到来，把这一切了解干净。

等到了那一天，京都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摩肩接踵，怒目切齿，哭骂声声震屋瓦，人人都想把他生吞活剥。他咬着牙，不看不听不闻，任凭沿路的人群对他棍棒加身，心里只想着大哥的脸，想着那半块匾额，一步一跪入城。他跟自己说，快了，最多再过几个时辰，这一切就结束了。能保下族人，又瞒下大哥的身份。以后的事儿，凭大哥的智计，总有一天能让妖孽现形，还他和柏家的清白。

来到禁城下时，他已是伤痕累累。这一路走来，他已经看的明白，他在大燕境内已是声名狼藉，走投无路，再无半分生机。看着眼前激愤的人群，他突觉此生种种困厄险阻，富贵如意，都已如黄粱一梦。不管那殿下是否妖孽，亲人当年是否死于皇族的阴谋，他这已经用两万人的命，自己的命，做了他力所能及的所有。家族的责任，大哥的情义，他已经再没有什么亏欠了。他突然想起涛叔伤痕累累的额头，他只是还欠涛叔的。可惜死前，没能再见上一面。涛叔的忠义，他就下辈子再报答吧。

他拖着自己的身体，跪爬了最后几步，匍匐在殿下面前，以额触地。眼前有一点绿色，是在初春破土而出的一点草芽。他虽然身受重伤，又一心求死，看着这点绿色，却忽然暗自微笑，心想，好了，寒冬已过，春风拂柳，真真的好时候，舍了这个破败的皮囊，离了这痛恨他的世间，下辈子投个好胎。他不禁竖起耳朵，
期望殿下赶紧宣读他的罪状，不管是要杀要剐，都赶紧的，别误了他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