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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语(二)·吃食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吃食


箸夹头


有一天放学后,我正坐在长条凳上出神,二哥忽然问我:“豕爪的豕怎么写?”
我随口答:“狼奔豕突的豕。”
刚说完,心里就惊讶了,这个“豕”字,我是刚从课文《天山景物记》中学来的生僻字。原来我们这儿的人那么有学问,连“豕”字也认识,而且还是日常用语!
豕爪,城里人通常叫它“猪蹄”,或者“猪脚”。
方言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古老的词。
古人叫筷子为箸。借箸代筹,看上去特别文气。我们老家方言中,筷子就叫筷子,放筷子的器具用泥烧成,形状质地与砖头一般,中间有两个方孔,一托深,名叫筷水笼。
小时候,母亲经常做一种面疙瘩:
烧一锅水,放上配菜佐料,将面粉和成糊糊,斜端着小钵盂,用筷子将面粉糊糊夹到锅里,面粉遇沸水就结,有点像做蛋汤。一钵盂面粉夹完,一锅面疙瘩也就做好了。
它看上去很粗糙,味道却很好,又名“面筋斗”,我们老家叫它“箸夹头”。
“箸”这个古字,我们方言中也只有在这个吃食的名字里还保留着。
箸夹头的头字是后缀,念轻声,它的构词方式也很有意思,主谓结构加上后缀,变成了名词,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的词。
老式的灶,一般有两只镬,一只大镬,烧猪食;一只小镬,烧饭菜。小镬并不小,烧一锅饭,足够十来个人吃。这两只镬之间,有一个胆状的铜罐或铁罐,名叫汤罐,只盛水,不炖汤(汁液)。烧大镬、烧小镬,汤罐都能得到热量。冬天,就舀出汤罐水,洗手洗脸。
汤罐的汤,就是热水。这层意思,在一些固定语中还存在,如汤婆子、赴汤蹈火。
火苗直接烧在大镬小镬底部,与汤罐隔着一层。镬里水滚了,饭也熟了,汤罐里的水还只是温的,不烫,因此俗语中会有“锅子里不滚,汤罐里乱滚”这样的嘲讽之言。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苋菜梗过酒

苋菜梗过酒,前世不修。
苋菜梗三个字,我老家的读音如“酣菜光”。
苋菜梗是旧时农家常备的菜。苋菜长到一人多高,砍了挑回家来,削去叶子,斩成一寸来长,放在坛子中腌制,一年四季都可过饭。
把菜说成下饭比较普遍,我老家把吃菜说成“过”,过饭就是下饭,过酒就是下酒。劝菜的时候说:“下饭过过,下饭过过。”有的时候会说:“别做客,菜咸咸。”直接说出味觉效果,说明吃下饭的目的就是让人的舌头感到咸,以便下饭。
绍兴有霉豆腐、霉千张、霉干菜、霉豆、腌菜、腌笋、腌萝卜等等咸菜,苋菜梗可以说是最贱的一种。
苋菜结的籽,与萝卜籽差不多大,细圆黑亮,撒到哪里就长到哪里。其实也不用播种,砍苋菜时,许多籽就摇落在地里,等它长出来,好大一片,还得大量删除,好种别的蔬菜。一种长刺的刺苋是不吃的,一长出来,不等它结籽,就会拔掉,可它还是年年长出来。
苋菜本身命这么贱,制成的苋菜梗,虽是农家最长久的下饭,却也是最上不得台盘的下饭。我们到外地上学,在学校里住宿,带米带菜,霉豆腐、霉干菜、腌萝卜都可以带,苋菜梗却不能带。在家里,苋菜梗也不能招待客人——饭桌上,总是放在离客人座位最远的地方。主妇烧完菜上桌吃饭时,才会吃几个。
男主人平时也吃苋菜梗,但客人来了就不大吃,因为在陪客时,一家之主吃什么菜,有一种示范作用。据说有的人家没好菜招待,会弄上一两个“摆菜”,客人只吃主人吃过的菜,免得误吃“摆菜”,让主人家难堪。
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屠医师就吃过一回“摆菜”。他说,有一次去做客,主人拼命劝他吃鱼,这鱼放着碧绿的葱,样子非常诱人。他被劝不过,用筷子去夹,却怎么也夹不动,真是稀奇了。一怒之下,他施展王蓝田吃鸡蛋的手法——用手去掰,结果发现是木头做的鱼。这件事有个名目,叫做“屠医师吃木鱼”。
有个上海客人,看到每次主妇来吃饭,总是吃苋菜梗,而男主人从来不劝他吃这个菜,甚是好奇,疑心那是极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吃饭,他便夹了一段苋菜梗放入嘴里,顿时陷入尴尬境地:这苋菜梗怎么咽得下去啊?他口含苋菜梗,眼看着男主人吃完饭,小孩子也吃完了饭,他却一口饭也没法吃——那时节,吃饭吐出饭来,吃菜吐出菜来,是万万容不得的,是要“犯天打(遭雷劈)”的。
终于,主妇上桌吃饭了。夹了一段苋菜梗,在嘴里嚼干汁水,将渣吐到桌子上——该死该死,上海客人只好骂自己,怎么以前几顿饭,只看到主妇吃苋菜梗,没看到主妇吐苋菜渣?
那年头,喝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买酒不但要钱,还要酒票。有些人天生好酒,就会找些菜来下酒,比如从水渠里摸些螺蛳、从溪中捉两条鱼。传说有一个孤老头,用一颗田螺下了一顿酒,不是田螺大,而是他拿田螺壳舀着汤汁下酒。
如果用那么贱的苋菜,下那么奢侈的酒,当然是“前世不修”了。
有一天,我们村轰传起一件事:阿童对老范说,苋菜梗炖猪蹄胖(猪腿肉),美味无穷。老范信以为真,仗着家里正好有几块钱,买了个猪蹄胖,要去炖苋菜梗。那时候,平时根本吃不到猪肉,更何况是猪蹄胖。阿童见了,知道要闯祸,拼命去拦他,两个人像打架似的,在村头转圈子,引来一大群人看戏。这是那一个月中,我们村最热闹的事情。
此事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故事。
有一次,东坡对刘贡父说,我和弟弟读书时,每天吃三白,很好吃,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八珍能更好吃。刘贡父问,三白是什么东西?东坡说,就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
过了一段日子,刘贡父请东坡吃饭,名曰“皛饭”。东坡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还说:“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欣然前去上当,吃得很愉快,然后郑重约请贡父第二天去吃“毳饭”。
毳饭,名字如此奇怪,贡父也知道要上当的,但这没上过的当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当,不去上一上,那是很难熬的,所以第二天也欣然去上当了——结果,他饿着催了三次饭,东坡才慢吞吞解说什么是毳饭:“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毛者,没也。
明知要上当,还是去上当,实在是好奇心重,越是聪明的人,越会上这样的当,上过了当方能放心。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南瓜蒲子

大话三十三,南瓜蒲子当晏饭。
这个顺口溜读起来轻快得像流水一样。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外面喜欢吹牛,家里却很穷,只能靠南瓜蒲子充饥。
它不是一句刻薄话,只是取笑别人吹牛而已。若真的遇到穷人,不会这样失礼,当面嘲笑。
晏饭是指午饭,这里不说早饭或夜饭(我们老家没有晚饭的说法),我想是为了押韵,是一种句内押韵现象:三十三、晏饭,说起来平稳轻快。
小时候,我们村里经常有人挑着一担南瓜,步行十五里路,到镇上去卖。一般是一分钱一斤,如果卖上一分半,就是极好的价钱了。镇上人刁,用指甲划破南瓜皮,放到嘴里一尝,就会知道南瓜粉不粉。
烧饭时蒸上一些南瓜,是简单的吃法,孩子们争抢带着瓜蒂的那一块,可以很优雅地拿在手里吃,不必托着整块南瓜。
如果煮上一锅南瓜,除了蒂头,还挑烤焦了皮的吃,是美味。大半南瓜会浸在汤水里,是准备喂猪的。这汤水非常的甜!和着南瓜瓤拌成一碗,特别好吃。
我们还像盼着春节一样,盼着大人烧南瓜饭,而且会很积极地削南瓜皮。有时妈妈还会做南瓜饼,我们站在灶边看着整个过程,就像看老师傅制作工艺品,吃倒成了次要的了,这情形,在那个饥饿的时代是非常少的。
蒲子有很多别名,蒲瓜、瓠子、匏、长瓜、夜开花、葫卢。我对蒲子的印象比较浅,我们家的自留地里种得少,它不像南瓜那么沉重,挑回家很吃力,也没有难削的南瓜皮,没有可以当零食的南瓜子。蒲子一般就两种吃法:蒸熟吃、做汤吃。蒲子汤里面加上笋干或者干菜,很鲜,又能消暑,是重要的“夏菜蔬”。
南瓜蒲子这么好吃,所以我不明白这句谚语为什么要这样讽刺。
我想,南瓜蒲子当晏饭,很好啊,又粉又甜又鲜。我连乌糯也非常想吃。乌糯是山上一种刺藤的块根,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青黄不接之时,用锄头挖来煮熟了当饭吃的,极不容易消化。还有一种糠头麦馃,用糠掺和着一些米粉做成,在学校忆苦思甜时分发过,可我正好生病没上学,没能吃上,一直不能释怀。
我当时只觉得好玩,确实不大明白生活的艰难,一年到头,每日都有三餐,都要有东西填肚子,那时是很不容易的。这个轻快的俗谚,其实是不轻快的。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思鲞

黄鱼思鲞,半斤八两。
思鲞是黄鱼做的,半斤等于八两(以前的秤是十六两制),所以这句话是说,两个人一个样,或旗鼓相当,难兄难弟,一路货色;或者是指事物的份量(重要性),做事的效果等等。总之,就是差不多。
思鲞指的是黄鱼鲞。为什么会叫思鲞呢?宋朝范成大在《吴郡志》里引用了唐朝陆广微《吴地记》中说的一个故事:吴王阖闾与夷人打仗,一直打到海上,遇到风浪,没粮食了,阖闾焚香祷天,海上涌来大群金色鱼,味道很好。夷人没鱼吃,只好投降。吴王回军,“思海中所食鱼”,问剩下的鱼在哪,答曰晒成了干。将鱼干拿来一吃,还是美味,吴王“因书美下著鱼,是为鲞字”。这鱼不知道叫什么,“吴王见脑中有骨如白石,号为石首鱼”。这石首鱼就是黄鱼。黄鱼鲞是阖闾“思”出来的,所以叫做思鲞。
我小时候吃到的思鲞,可不会让我如此思想,它非常咸,弄一小点就足以下饭。
有一个词叫“毛想想”,意思是估摸,猜测。传说阿春哥很小时,听妈妈跟人聊天,提到“毛想想”,误以为是有名叫“猫鲞”的鱼干,哭闹半天,非吃不可。“我怎么拿得出?”阿春妈妈说。
好的黄鱼鲞又叫白鲞,有一个“赤卵偷白鲞”的故事很出名。赤卵就是裸体,乡下小孩子夏天经常赤卵。从前的从前,有一个赤卵的小孩,摸到人家晒白鲞的地方,偷了白鲞放在背后,挨着墙,慢慢挨到角落,趁人一眼没顾着,逃回家去了。他妈妈一见,大加称赞。小孩长大后,犯法当死,砍头前,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吃一口妈妈的奶,结果咬下了妈妈的奶头,责怪妈妈说:小时候偷白鲞你赞我,如今我才会犯下杀头的罪。“赤卵偷白鲞”也是一句谚语,又叫“偷白鲞,咬奶头”。
最早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是小学时的一个代课教师。他年纪很大了,花白头发,有五十多岁,已缺了一颗门牙,辈份却小,我只要叫他阿哥就行了。我们村老一辈人中,他识字是算多的,应该说条件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他还不会游泳,因为他妈妈害怕他淹死,从小管得牢牢的,不让他玩水。
我们当时是复式班,一个教室里有两个年级的人,他却不管这些,给我们讲课文时,忽然会叫起高年级的同学来回答问题,很是怪异。当时,全国正在传诵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光辉事迹,所以他上课讲什么,我们也不大在意。
有一次,一个同学听课时,侧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课桌上,一只手搁在后一桌的桌子上。当时,这种坐法是很平常的。但老师阿哥告诉我们说,过去反动的教育路线统治下,像这样的坐法,是要挨罚的,罚打手底心,或者罚跪。我们听了后,觉得反动教育路线真是害死人,连这样坐也不行,对下一代如此残酷摧残,实在匪夷所思。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看到学生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所以才会这样说,又不能批评,实在很无奈——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讲究到这种程度:说到毛泽东时,从不直接称呼“毛 ”,只称“万岁”。
除了赤卵偷白鲞,他还讲过一个瘸子相亲的故事,说一个瘸子要去相亲,那姑娘是缺牙。瘸子说,他骑惯了马,所以走路不大稳,缺牙姑娘捧了一束花遮住脸,笑嘻嘻地不开口。他们这样子,也是“黄鱼思鲞,半斤八两”。
老师阿哥自己也缺了牙,所以他讲这个故事,就让我浮想联翩,好像讲他自己似的,希望有人送一束花给他。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高罗蒂蒂


格公格婆,摘颗吃颗。
格公格婆就是野草莓,简称格公。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谚语,不如说是童谣,是摹仿布谷鸟的叫声的。在我们读小学时的语文课本里,写成“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我一直觉得“阿”字的发音,与鸟叫声相去甚远。
类似的童谣还有说在白果树下盼着掉下白果来的,可是我忘记了,因为我懂事以后,南山的两棵白果树已经不在了。
山上,春天第一批可以当零食吃的是映山红,漫山遍野都是。一般是一朵一朵长的,好几朵长在一起,叫馒头花,特别好看。吃映山红要去净花蕊,否则,吃多了据说会流鼻血。年纪稍大的孩子,能爬到更高的山上,采来深红色的,非常诱人。有一次,我妈妈怕我们上山摔倒,砍来一大把给我们吃,可总是没有自己去采来的好。
春天的田野一片碧绿,什么都新鲜得要滴出水来。春笋长出来了,小麦开始黄了,格公格婆也红了——这种浆果的学名,叫做覆盆子。
我们在田边山脚溪谷寻找,摘一颗,吃一颗。摘多了拿在手里容易捏烂,所以说“摘颗吃颗”。
这格公是长在柴刺上的,如果长在草上,虽然红,却不鲜艳,那就不能吃,它叫做“蛇格公”,专门长给蛇吃的,附近有时可以看到蛇的唾液。
田野上还有一种肚肠黄,茎粗壮,这时也开始青里透红,折下来一咬,满口酸汁。更酸的是一种叫绊楂的小果子,大如豇豆,即使红熟了,也只敢一颗一颗吃,吃多了牙齿酸倒。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是雕猪草,猪草贴地而生,要用割子刀从根部割断,所以说是“雕”。割子刀是割麦割稻的,比镰刀小,弧形,有密密的锯齿。
接着是拔笋。拔笋与夏天捉鱼,是我最喜欢的两件事。放学回家,腰间别上一个克篓,从大湾里上山,转到大平岗下来,至少有一碗笋。大人拔笋阵仗就大多了,需要出动大克篓和大菜篮,转辗深山冷岙,回来盛满好几只脚桶。
这时候,剥笋壳是很磨人的,手指头被笋壳绕得变形、发红、发痛。立夏时煮上一锅笋,整支白玉也似的笋肉,如果不咬断就吞下肚子,能够健脚骨,变成一个好劳力——能长久站着,能挑重担、背重物,就是“脚骨健”。
择出粗壮的笋,煮熟了晒成笋干,是长期下饭,可以做汤、煮肉。我爸爸试过一次,两斤带壳的笋,最后能晒成二两笋干。笋干长得黑不溜鳅的,很不起眼。
这样,上山拔笋遇到格公格婆,也不过随手摘颗吃颗,不会当作正事。
也有的格公格婆,可以被大人也当作正事似的。
一种是小麦格公,收割小麦的时候才成熟,不像普通格公是细蕾,色彩深红艳丽,晶莹如玛瑙,味道也特别甜。与此同时,有一种笋也出山了,名叫“小麦鳗笋”。鳗笋的得名,大概是它长得像鳗一样光滑(待考),壳青绿色,味道好;小麦鳗笋的壳是青黑色的,长在阴湿处,是鳗笋中的极品。
另一种格公,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罗蒂蒂,比格公格婆大一些,形状个头像哺乳期山羊的奶头。青色的罗蒂蒂,味道酸涩,不怎么好吃,红了就甜了,赛过格公。
最好吃的是“高罗蒂蒂”。
它长在丈把高细嫩细嫩的树上,轻轻攀着嫩树条,摘下来,一个一口,全是汁水,又甜又鲜,深透舌尖,不小心要甜出眼泪来,慢慢的,才出现满嘴清香。
高罗蒂蒂只有一个叫“红藤棚”的山岙才有,走上长长一段山路,到了水库,水库边上的小路,窄得像裤带,走上去整个人都会摇摇晃晃,所以孩子太小,到不了水库里边的红藤棚。它像一个禁区,十二三岁的孩子,去过了红藤棚也是很光彩的。
去得早了,高罗蒂蒂还没有红透,大人们舍不得采摘;去晚了,就会被鸟吃掉——那里的鸟真是好福气——所以高罗蒂蒂特别难得,印象中甚至有点像传说中的仙果。
我有时希望在红藤棚的高罗蒂蒂树下搭一个草棚,守着它成熟。但这只能在白天想,夜晚不敢想,因为那地方背阴,树高林密,四顾不见人烟,大太阳底下,也森森的怕人。



覆盆子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舂年糕


吃力不讨好,黄胖舂年糕。
我老家旧屋门前的檐下,靠着一根斑驳的木柱,曾长久地放着一口捣臼,直径一米,用整块的石头掏空做成。过去没有碾米机器,谷物要用杵子在捣臼里舂成米。方言中舂字读成双,不知道是不是另有其字。
这捣臼非常重,两个人抬也很吃力。有一个传说,以前有个媳妇,吃饱了粥抬捣臼,用力一撑,肚肠撑断了。所以老人说,吃饱了不能使重力。
我没见过舂米,但见过舂米的杵,一根木柄,装在一个半圆形的石头上。
过年前,最让人兴奋的是舂年糕。起初,要到邻村去舂,那里有水力作坊。我们在家里一直等到半夜,大人们挑了年糕回来,就睡眼惺忪地跳起来,去抢黄牛、小狗和小鸟。这些动物都是舂年糕的人做给孩子玩的,抢到手就当玩具珍藏,直藏到五黄六月才肯煮了吃掉。另外还有几个年糕团,舂烂了但没有用模子压成年糕,入手还是温的,一口咬下去,有点咸,原来放过盐了。
过年时,家里经常要吃五六顿,除了早中晚三餐,来了客人,上午有点心,下午有点心,有时半夜还有半夜点心。年糕是主要的点心,这时做的年糕,与平时不一样:切成香烟似的细条,放入各种佐料,咸菜、冬笋、干丝、肉丝,名叫小炒年糕,极好吃。
过年没有年糕,就像北方人过年没有饺子一样。听说有一户人家,过年没年糕吃,客人拜年来了,只好派一个孩子出门讨年糕回家,讨年糕是叫化子行径,不能让客人知道,所以将年糕从厨房的窗口递进来。
有一年,我们村也舂年糕了。
舂年糕的地方,在我家斜对面,隔一个菜园子,是一间小平屋,外墙黄泥裸露。
屋里的泥地,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道,上面搭起架子,吊起一根径尺的巨木,前端装上一块同样粗、一米长的光滑长条石头,一个巨大的榔头就做成了。
长条石头下方,摆着一口捣臼,捣臼里放着五六斤蒸熟的晚米粉团。
三四个后生在架子上站成两排,“嘿”的一声,一齐用脚踏一下巨木的尾部,同时缩脚,石头就落下去,舂在捣臼里的晚米粉团上,砰一下,坐在捣臼边上的人疾忙伸手,将晚米粉团拨一下,然后又砰一下。
看他们踏动巨木榔头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一桩累人的事情。
小屋里挤满了人,主要是孩子,有热闹看,又暖和,就将可以站的地方都站满了,都踮起脚,伸长脖子,外面还有孩子在想办法钻进来。大人们要进出,就只好侧着身子,沾着湿粉的双手高高举起,像投降似的,嘴里还得大声呼喝。
我去看过几回,后来被妈妈用一个巴掌禁止了。她认为去看舂年糕,是因为馋痨,非常丢人。实际上,看舂年糕的孩子,偶尔确实会分到一个年糕团。
问题是捣臼经常被舂破,裂成两三块。我非常担心我们家的捣臼总有一天也会被征用,果然,有一天几个人带着柴绳和草杠,抬走了。不知道这口捣臼后来有没有破掉。
如果有人做一件事没做成,或者替人家办成了事,人家却并不领情,我们就会嘲笑他“吃力不讨好,黄胖舂年糕”。
黄胖舂年糕,为什么吃力不讨好?
黄胖的人,瘟瘟的懒懒的,没力气没精神。小时候小男孩把玩自己的生殖器,大人就会威胁道:“要黄胖掉的!”我因此疑心黄胖是指阳痿,舂年糕隐喻做爱,怪不得吃力不讨好了。但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翡冷翠和林禺有异议,认为黄胖可能是发育不良。于是乱查一通,原来黄胖病有两种,一种是因为寄生虫,又叫钩虫病,心脾虚弱,营血不足;一种是因为劳役所致,好食易饥,怠惰无力。
黄胖既然没力气,挤在人群里做这么重的生活,就算他做得累死,也只能算出工不出力,帮不上忙不说,反而碍手碍脚,影响别人发挥,当然不讨好。《西游记》中,猪八戒“好食易饥,怠惰无力”,他曾摇了好几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吴承恩真是个促狭鬼。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折刀朽木 2011-10-16 00:38:07
哈,有家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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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恐是同乡:)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食祭


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
这句鄙薄人的俗语中,最刻薄恶毒的并不是“恶有趣”一词,而是“祭”字。
这里的祭,是吃的意思,全称“食祭”,意思还是吃,吃白食——不干活只吃饭。吃白食是陈述,食祭则近乎诅咒。食祭者谁?木偶泥菩萨,或者死人。说一个人食祭,自然比“嗟!来食”更甚,用文绉绉的话说,是“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骂一个人食祭,有好几种情形。
如果说“祭得恶有趣”,这“祭”字说得特别重,但“祭”是齐齿音,说得再重也不响亮,而是牙爿白厉厉的,很是凄厉、凶恶。
如果谁生性懒惰,不肯做事,自然会得到一顿训斥:“只会食祭!”
如果一个人太会吃,太好吃,太挑食,也能得到“只会食祭”的四字评语。
如果谁不会做那些应该会做的事,那么“食祭”两个字,也会落到他头上:“两半箩谷都挑不动,食祭了有什么用场好派?”
有时候“食祭”只是吃的贬称。
比如饭量太大,那就是“嘎会食祭”了——那时候穷,饭量大是挺可怕的,关系到一家人的生存问题。我见过一对勤劳的夫妻,就是因为太过勤劳,饭量比常人大,家里反而吃穷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偶尔想起,他们的形象如在目前。
又比如,说话人心里不快,也会选择这个词形容吃饭,有时是一句威胁:“晚饭不给你食祭!”这话也不只是训孩子,或丈夫训妻子、妻子训丈夫,有些不孝顺的后生,也可能这样骂老年人。
牛鬼蛇神被打倒以后,人们不再祭祖先,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有祭祖这回事。忽然有一年清明,阿炳家去坟头祭祖,回来将作过祭品的罗汉豆分给发孩子们吃,阿舟很嫌弃,说:“咿——这是他家的鬼吃过的,不干净了。”
当时,我一下子闪过了很多念头:鬼神是要祭的;祭品是祭祖祭神的;到最后还是给人食了祭。
上古礼仪,饭局开始前,要用少量的酒菜祭一下祖先,叫做食祭。我们平时骂人用的“食祭”,恐怕与这种礼仪关系不大,倒是与孟子讲的那个有名的故事更接近: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丈夫总是酒足饭饱回家,妻子问他在哪里喝酒,他说的都是些富贵人家。妻对妾说,他有富贵朋友吗?怎么没见富贵朋友来家里串门呢,我要悄悄跟去看看。妻子跟踪侦察发现,丈夫到城东门外的墓地,去讨吃人家祭祖剩下的酒食。
这个人以“齐人之福”闻名,恐怕也是头一个以“只会食祭”闻名的人。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0-06 08:27:57
@克来因蓝 2011-10-18 23:50:40
须弥山主好鲜活的词语,赞!


“与此同时,有一种笋也出山了,名叫“小麦鳗笋”。鳗笋的得名,大概是它长得像鳗一样光滑(待考),壳青绿色,味道好;小麦鳗笋的壳是青黑色的,长在阴湿处,是鳗笋中的极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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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克来:)
鳗笋的“娘”是鳗竹,鳗竹为什么叫鳗竹呢?哈哈哈。我倒是觉得,很可能鳗竹的得名从鳗笋中来,因为鳗笋比鳗竹更像河鳗。。。

楼主:须弥山主人

字数:8518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1-10-10 21:04:00

更新时间:2020-10-06 08:27:57

评论数:3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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