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市场

每当精神苦闷的时候，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一家旧书市场。那个地方闻名遐迩。尽管在那家市场和孔夫子旧书网，他淘换了很多旧书，但冥冥中总觉得缺少那么一本书，最重要的那么一本，就跟女人衣柜里总缺少那么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衣服一样。其实，淘书只是个由头，在不停颠簸和体力活动中消耗掉自己身上所有多余的能量，直到精疲力竭，精神在肉体疲惫中才暂时安稳下来。也有人会说，这就是一种自我放逐和自我惩罚。想想大概是这样的。去旧书市场要坐郊区长途公交车，然后还要换乘，常常要耗掉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左右时间。
在市场里，感觉自己就像一滴水，立刻溶进干涸的土壤，什么也没有了。书本来与精神休戚相关，在这里，完全成为了一件二手商品，这样一个嘈嘈杂杂的世俗的旧货市场，还是一个破败的市场。旧书市场在整个旧货市场的一条狭长巷子里，两边靠墙相对立着三四米高的铁皮柜子，柜子前地面上，摊主铺上一大块灰布，收购来的旧书一律书脊朝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或者也有如天女散花一般，将筛选后的书高高乱扔成堆作削价处理的，摊主高喊着：“十块钱三本！十块钱三本！”也有喊叫：“快来挑，快来捡，三块一本！”那边又有叫嚷“两块一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些许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耳朵尖的人或许能听得出来，这边叫卖的是山东人，那边叫卖的人是河南人……中间的过道只有两米多宽，水泥地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时候装书运货的人力三轮车还进进出出，两个男人将用装化肥的编织袋子装得满满实实的书袋子搭起来，往车上一扔，然后又搭起来一袋，又是一扔……成袋子批发这些旧书的以外地的贩子居多，他们或有店面，或再转手批发给别人。本地沿街摆摊的，或者旧书店小老板，他们来这里进货，一般都是小拉车或者拉杆行李箱。
这个地方多少有点像农村的集市，乱嘈嘈的。据说这条巷子里至少有三四百个旧书摊位。
他立刻由浮在海面上的一个小泡沫，变成了水里的一滴水，被无数的水所包围，所拥挤。一个一个摊位搜寻下去。蹲下身，眼睛也不能闲着，由最外一排开始，一排又一排地不断向后面移动，有感兴趣的就抽出来翻看翻看，不好的就又插回原处，有时候书码放得太紧实了，费劲巴拉地抽出来，却塞不回去了，强硬着塞，有时候会弄皱书皮，或封面塞掉一大块，轻则惹来摊主一顿白眼，重则收获一顿骂骂咧咧——一直看到了摊主的那双黑皮鞋，意味着到他脚边的最后一排也看完了。这得全凭眼神好，有时候书排得太多了，看得眼花缭乱，他只能跪下去，支撑着双臂，前探身体，好像眼睛里有把钩子似的，将最后一排那本自己稍稍有点兴趣的书勾过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把我的书都跪坏了！”那个趾高气昂的男人呵斥道。于是，他很快识趣地由跪改为蹲了，身体向后挪了挪，把摊主的一大排旧书闪开来。借着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对方，这个男人四十多岁，一件花衬衫，穿着时尚中却弥漫一种过时的土气和俗气，小平头，一脸愠色瞪着他，颐指气使地。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连道歉说。
站起身来，检查了一遍，并没有跪坏书，“小平头”脸色才稍稍有些转为多云，一副教训的口气道：“下次多注意点。”
“那这本书多少钱？”他扬了扬手中的书。这本书本来可要可不要，但他想要变相补偿点给对方。
“小平头”把书要回去，看了看书名，又翻了翻，估计看看有没有夹带什么东西和签名，然后扔给他，斩钉截铁道：“五百。”
那是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百年孤独》，精装本，黄灿灿的封面，簇新簇新的。他放下书，转身逃走了。
翻了很多书，这时候他的指头也是黑的，却连一本要买的书也没发现。他要找一本什么书呢？他也不知道。也许一直想买一本能改变自己境遇的的书，给予他醍醐灌顶般的天籁之音。它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它安安全全地像一片叶子隐藏在这片森林里吗？
也许它会隐藏到一堆珍贵的书籍里。于是他来到这位老妇人的书摊前。她有六十岁上下，浅蓝条纹衬衫，黑裤子，脸庞红润，人很精神。她用一口地地道道的普通话招呼他：“快来看看吧。我这里都是好书，都是你想要的书。”
她这股热情吸引住了他。摊位上的书都很新，像刚从印刷厂拿过来的一样，每本书上都套着一只塑料袋，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文学书占了绝大多半，而且很多还是精装，什么《一千零一夜》、《艳阳天》、《战争与和平》、《红楼梦》、《金瓶梅词话》……老妇人絮絮叨叨着：“这些都是好书，这些书越来越少了，有钱也买不到了，特别有收藏价值，以后还会升值的……”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大路货，对那套蓝色封皮的《夷坚志》倒多少有点兴趣。拿起来，打开塑料袋，他抽出第一册翻读起来，品相确实不错，内容也好。不过买了这套书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会是开启他智慧的唯一的那书吗？
“小伙子，你特别有眼光，我一下就看出来了。这书特别适合你，一看你就是有学问的人……”对方仍然不忘见缝插针道。
“这套书多少钱？”
“这套书六百八十块钱。如果你喜欢，我给你便宜八十块钱，给六百就行了。”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太贵了，前些日子在西区看到一套，比这套品相稍微有点差，他才要二百……”
听这话，老妇人脸色比翻书还快，立刻就阴沉起来：“快放下书吧。你没钱人，还看什么书啊！一看你就是个穷鬼……”
“你这老人家怎么说话呢？谁是穷鬼了？”
“你还不承认自己是穷鬼吗？你没钱，干嘛要拆我的塑料袋啊……快走吧，你快走吧。”
“好，我是个穷鬼。”他悻悻而去，忍着一肚子气，他生别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我到底是谁啊？”他看不清真实的自己，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停地蹲下去、翻书、起身、行走，再蹲下去、翻书、起身、行走，至少上百次了吧，累得他腰酸腿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一本什么书。
在一堆破烂书里，“三块钱一本”的叫卖声中，他不停地翻找，再翻找，最后翻出来一本破烂小书，书脊都残破不全了，脱落了大半，封面上一个白色王子型的石像高高地耸立着，旁边有一只黑色燕子飞着，背景是许多尖状建筑物的城市。这是一本巴金翻译王尔德的小书，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一的，时间很久远了。那时候他才多大啊？好像六岁。这些年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啊？好像一事无成……他翻开一页：
“快乐王子的像在一根圆柱上面，高高地耸立在城市的上空。他满身贴着薄薄的纯金叶子，一对晶莹的蓝宝石做成他的眼睛，一只大的红宝石嵌在他的剑柄上，灿烂地发着红光。”
这本小书他很早就听说过了，《快乐王子》这篇，他上学时在课本上读过，是初中呢？还是高中呢？他也记不清楚了。六岁那年，自己是多么地快乐啊！而快乐王子并不快乐，“快乐王子的眼里装满了泪水，泪珠沿着他的黄金的眼泪流下来。他的脸色在月光里显得这么美，叫小燕子的心里也装满了悲悯。”
就这样，他决定带着本《快乐王子》回家。他知道，这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本唯一的书。那本究竟在哪里呢？它有家吗？他的家又在哪里呢？他知道自己早已无家可归了……

2020.9.19

@关粉儿 2020-10-16 20:46:00
听这话，老妇人脸色比翻书还快，立刻就阴沉起来：“快放下书吧。你没钱人，还看什么书啊！一看你就是个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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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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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小说，这是散文，是我亲身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