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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晌午，透亮的天，忽而树摇风动，黑云压了上来，将碧瓦飞檐染成墨，尽数往庭中天井奔去。
伙计们乱哄哄地抢收着后院的药材，“夭寿喽！”管事立在檐下，撑着油伞，身子要出不出，一双嶙峋的手指不停地变换着，也不知究竟在指些什么。
伙计们前头淋着雨，丫头便跟着主母在后厨忙着煮姜茶，给淋湿的伙计们驱驱寒。
院中门窗没闭紧，雨点砸在窗沿上，窗边的小少爷咂巴咂巴嘴皮子，醒了。
奶妈子靠着软榻睡得正香，手里的小扇摇摇欲坠。
五岁孩子正是爱闹的时候，却又机灵得很，光着脚滑下床，唯恐惊动了奶娘，脚趾头攒着，一点一点地溜出了屋。
墙角堆了些旧瓦，日久天长，不知不觉间便覆了层厚厚的绿苔，延伸至不远处的池塘边，下了这场雨，瞧着是绿得更深了。
雨渐渐下得小些了。
孩子绵软的脚踩上去，过于湿滑了，稍有不慎便摔倒在了地上，孩子也不哭，就势趴在地上，铜铃般的眼睛瞪大了看着前方，在这阴沉沉的天幕里，竟莫名地锃亮。
只见他面前的破瓦堆上，立着只绿皮蛙，孩子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嫩白的手掌呈合十状，下一刻便要将那绿皮蛙牢牢攥入手中。
可惜绿皮蛙早有防备，两个蹦跳就到了池塘边，孩子还要追，一个跃起便跟那蛙一同进了池塘。
约莫半刻钟，奶妈子终于被门外动静吵醒，环顾四周后顿时心都凉了半截，跌撞着奔出后院，待看到池塘边那半只虎头鞋更是如坠冰窖。哭着喊着嚷道：“少爷落水了！”
“烛哥儿……烛哥儿！老天爷啊！”这沈家主母听了消息整个人三魂去了两魂，趴在那池塘边泣不成声。
后院里乌央央挤满了人，连家中九十高龄的老祖母也由丫头婆子搀扶着到了池塘跟，再没人管那前院漂浮满地的名贵药材。
沈家四代单传，如今的沈大少爷更是老来子，沈老爷半百之年得了这根独苗苗儿，在场没人敢想象沈少爷若是就此夭折，该怎么跟老爷，沈家满族交代。
“快把夫人扶起来！”沈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心里虽悲痛，也只能出来稳住场面。
这当家主母一身泥水，钗环散了一地，俨然神志不清，一心要投池跟儿子一并去了，丫头伙计拦都拦不住。
下水的伙计管事更是心惊肉跳，一刻也不敢停，各色大网来回打捞，又喊了城里最会水的几个小子进了池里去捞，大夫也早早喊来守在一边。
要说沈家这池塘修得也是古怪得很，再气派的宅子也见过修这么大池塘的，整整占了宅子的三分之一，不由让人想起那些坊间传闻。
传闻如今的沈宅乃古时候亡国之君蟾洛王的潜邸，叛君攻入国都壁城时，蟾洛王投水自尽，年仅十七。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铺天盖地，乌云密布，活像天都被捅了个大口子。
捞了半刻钟了，还是什么都没有，明白人都知道怕是凶多吉少了，沈夫人早已崩溃，昏死了过去。
天色渐晚，浮沉了半生，见惯大风大浪的沈老夫人强撑着身体遣散了众人，又将大夫请至西苑待客厅，摒退身边丫头婆子独自一人回到自己居住的静慈苑，取下头上金钗做钥匙，开了墙壁上的机关，从一副名画后取出一小块云犀角。
沈老夫人命人关闭后院，任何人不得靠近，众人只当老人受不了沈家绝后之痛，不敢多停留，老实守着院门。
待人走后，沈老夫人从怀里取出云犀角点燃，待异香传来，便整了整仪容，拜倒在地道：“陛下万岁！老身乃沈家第十代当家主母，今晚在此斗胆求见陛下！”
四下寂静无声，见此情景，沈老夫人心沉了沉，壮着胆子又道：“陛下万岁！求陛下开恩，看在我沈家世世代代守着这玉池供养陛下的份上，给沈家一丝希望吧！”声音已然带了泣声。
又过了半刻，眼见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快要燃尽，沈老夫人心如死灰。
待最后一丝香气随风飘散时，面前突然一阵金光闪过，浑身湿透面色如纸的沈少爷便被送到了岸边，沈老夫人瞬间泪如雨下，膝行几步将孙子抱入怀里，不住磕头道：“谢陛下隆恩！……”
夜色中，一袭明黄衣衫的少年手执一柄红木扇骨金笺山水画扇，背靠池边亭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皮子一掀，看着老人一路拜谢着离开这南院。
怀里的孩童胸口正微微起伏。

第二章
时光飞逝，当年追着他的绿皮蛙落水的孩子沈修烛转眼便到了弱冠之年，这些年沈家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前战争爆发，在这乱世中沈家也并未囤积居奇，仍然坚持着战前的药价，每逢初一十五还在城外布粥，给逃难的人们一点温饱。
今日恰逢初一，九十高龄的沈老爷带着夫人天还没亮便早早出发，车夫赶着马到了城外。
沈修烛扶着母亲去对面茶铺歇息，看着面前满地衰草连天，昨夜下了第一场霜，南方也快要下雪了，墙根底下躺着的人比上个月却只多不少，都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据他那上个月刚从藏里出来的小舅说，北方的雪厚得能埋半个车轮子了。
“造孽啊！”沈夫人握着儿子宽厚的手，看着面前动作迟缓，却依旧跟着伙计一起忙着分粥的老爷，身边是下个月就成年的儿子心下宽慰了些，想了想道：“跟娘去庙里烧柱香吧，祈求这老天爷晚些下雪。”
“好。”沈修烛答应着，又吩咐身边伙计牵了马车过来，跟父亲打过招呼后便搀着母亲上了车，回城往城东白鹿寺去了。
到了山脚下便下了车，离寺门还有得走，由伙计驾车上去，沈夫人从不坐车上去，沈修烛知道母亲，于是每次都陪着走这一千多阶上去，十五年前他落了回水，捞了半天没捞上来，都以为没救了，后面人都走光了，没成想又被救了回来，从不信佛的母亲自那以后便诚心向佛，每个月都要来一趟庙里，并奉上足足的香火钱。
母亲跟庙里的住持是好友，拜完后的母亲跟住持叙旧去了，沈修烛在一旁待着也不妥，也不敢乱走动，便带着伙计去禅房饮茶。
两人铺了棋盘要下棋，山风从大敞着的窗户里钻进来，冻得人一哆嗦，沈修烛离得近，便没张口叫伙计，自己起身去关窗，忽而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沈修烛是接受了西式教育的人，并不信鬼神，当下只当自己眼花。
正要掩窗，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上，使了大劲儿好不容易关上点儿，却又被推得更开，像是有人跟他较劲，他关了那人又给推开，正要再使劲，猝不及防地一抬眼，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位粉衫玉面的姑娘，姑娘对他盈盈一笑，秋水般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您好！”愣了半晌，沈修烛结结巴巴地蹦出两个字来，一低头却发现这位姑娘一只手正抵着他要合上的窗户，沈修烛怕伤着他，迅速收了手。
“傻！”姑娘嘴一张一合，吐出个字儿来，一脸的嫌弃又带了点儿无奈。
沈修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嫌弃二字。
再开口时，那姑娘已经从花园那边向前院去了，沈修烛心下一紧，身子比脑子快，跟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去了，伙计看他魔怔了一样，推开门便跑了出去，追着喊了几句少爷，没喊住，便只当他有事，没放在心上，继续摆弄棋盘去了。
出了禅房的沈修烛并不知道他俩的对话旁人是听不到的，只是魔怔了一般跟着跑了出来，半道上一阵山风吹来，沈修烛清醒了过来，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姑娘的影子，又想到即便有，自己跟在人后边追，也实在没有礼貌，冷静下来便转身又往禅房走。
等在庙里的人等了半晌见他没来，转身又出来，出门时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碰着一位老太太，他也不理睬，拔腿便要走，老太太旁边的丫头见状有些生气，拔高了声儿斥责他：“你这女子好没礼貌，撞了人跟没事人一样！”
他这才注意到身边那老太太，原来是沈修烛他母亲，见状他只好微微低头道：“抱歉！”
“哎！你……”那丫头见他态度倨傲，施施然毫无诚意，一副道歉都是施舍的模样，心下更加恼火，沈夫人却及时阻止道：“老身无碍，公子想来有要事，便先行一步吧。”说着便把路让了出来。
他不由多看了那老夫人一眼，心里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一眼就看了他是男子。
丫头有一瞬间的错愕，转眼又见对方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转身离去，不由气得跺脚。
“春竹！”沈夫人出言道：“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我们做长辈的哪能跟个孩子去计较。”
“是，夫人。”

第三章
这边沈夫人还要上柱香，便叫春竹先去叫少爷，春竹便往禅房走去，路上竟又碰见那白衣公子，显然对方也看见了她，两人打了个照面，春竹见他好似也要往禅房去，却不知为何见了她便停在了花园，没再往里走，她心里憋着气，便故意走近了阴阳怪气道：“生得白玉一样的好面孔，却不想心黑得跟墨石似的。”
懒得同个丫头计较，他今日是附身在沈夫人的蟾宫玉佩上跟过来的，现在得回去了，不然就要被留在这里了。
一行人驾着马车往来时路走，路过卖绿植的店时，沈夫人又下车买了盆君子兰，沈修烛在一旁帮母亲挑选，不时给点建议，“还真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呢。”附在玉佩上的人撇撇嘴，忽而一阵炒栗子的香味儿随着寒风飘了过来，“怎样才能让他买份炒栗子回去呢？”这又开始打起主意来。
沈修烛抬头看了看对面卖栗子的铺子，心下莫名其妙，“买份炒栗子？”
方才也不知怎么回事，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来，虽然奇怪，沈修烛还是询问道：“母亲想吃糖炒栗子吗？”
“是我想吃！”有人默默道。
“……好。”沈夫人只当他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迟疑片刻便点了点头，沈修烛侧目示意身边伙计去买。
当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被送到手里时，沈修烛才彻底回过神来，他从来都不是爱吃甜食的人，那又是谁不停暗示他去买呢？沈修烛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是临近婚期精神开始紧张，以至于产生些奇怪的想法，做出些平日根本不会做的举动来？
马车缓缓行走在城中大街上，路边尚且算热闹，再过两个月，便又是新年了，他自小跟对门叶府的叶二小姐订下姻亲，只等年关叶二小姐从京都回来两家便完婚。
巡夜的更夫已打了落更，沈修烛带着伙计从前院回自己住处，他的明修苑在沈家最深处，离家里正中心那口大池最远，从前厅到住处且有段距离要走。
沈夫人怕他回去路上冷，叫人装了汤婆子给他，走到半道上便落雪了，随身伙计沈福提着灯笼走在前头，走到小花园时沈修烛的目光被满院的红梅吸引了去，昨天还没开的梅花，今晚风雪一来，竟然都开了。
想着天色也不算晚，便径直进了亭子里，一来可以避避风雪，二来，这么好的景致，明早怕是看不到了。
赏雪没酒又有些无趣，这般想着沈修烛便让伙计去取他早先珍藏的美酒来，自己一个人在着等着。
伙计转身走了，沈修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含着笑意欣赏起庭院里的梅花来。
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头顶上那盏大红灯笼在风雪的侵袭下纹丝不动。
鼻间隐约有梅香袭来，待要再嗅时又消失了，沈修烛深感遗憾，看着外面雪小了些，想着至多也是打湿鞋袜罢了，再大也不过是挨母亲一顿絮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起身往梅花深处走去。
雪白的披风掠过，留下一串脚印，少年提着灯笼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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