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节令天长夜短，很不适合我的夜猫子体质。白日里上工没精打采，天一黑就来了精神，抱着手机逸兴遄想，乘兴写下些花团锦簇的好文章，自己读着都惊艳，直到后半夜。
后晌下工是一日里最畅快的时分。工友们骑上车子各回各家，只有我逛街般地在镇上街里走着，望着两边鳞次栉比的饭馆、浴室、发廊、棋牌室，像回到了在省城那些吃穿不愁的日子。终于踅进老同学武生开的面馆。
“哎呀咱的大学生来了，坐，上茶！”
我不愿见到他那张脸，却架不住他卖给我的饭菜格外便宜，别处决吃不到。
“老两样？那我就上咧。”武生笑嘻嘻道，转脸高声吆喝，“八两扯面，宽的，多泼些油！一盘凉拌豆芽菜。”
武生与我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高二那年有人来招工去尼日利亚。他找我商量：从小学到现在，咱哥儿俩都留过三回级了，明摆着不是念书的料，前边不远又有高考这道鬼门关。不如趁此机遇，去非洲闯他一闯，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总不能指着念书一条路走到黑吧。
对此我很以为然，赶紧跑回去与我爸商量。他老人家却死活不答应，说，你娘临终再三叮咛，一定得把你拉扯到大学毕业，到时候上天入地全都由你。但眼下目前，我哪怕砸锅卖铁，也得供你先把大学念完。
此后的事一言难尽。武生走了，再见时西装皮鞋，挎着个漂亮女子。我依旧按部就班念我的书，头年没考上，复读一年，总算考上省城一家大专。
我爸陪我来到省城，他在工地寻了份活儿，赚钱供我念书。同在一个城市，父子俩一礼拜才见得一回。不料才读到大二，我爸一夜间舍我而去。一起打工的乡党说，他老人家算得上有福之人，走时没受一点儿罪。头晚还好好的，第二一早叫起来吃饭才发现人殁了。
没了经济来源，我再读不下去，只得辍学各处打工。省城开销太大，即便省吃俭用，年终也落不下几个。只得灰溜溜回到老家，在镇上加工厂寻了这份工作。自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至今还没问下媳妇。
吃毕出来，日头还没有落，晚风渐起，空气慢慢凉了。由镇上到我们村才二里来路，即便走得再慢，到家天也不得黑。
我走着，望着空荡荡只我一个的村路，天上火烧也似的晚霞，地里一人多高的秋庄稼，一时间心潮澎湃，越想越恼。顺手掰一截青玉米杆，剑一般擎在手中，闪转腾挪舞弄了一回，套着秦腔的调调吼两嗓子：“丈夫处世吔立功名，立功名吔慰平生，慰平生吔吾将醉，吾将醉吔发狂吟呀呀呀呀……镗”。
忽然听见赫喽赫喽，像猪嘴在槽里连汤带水拱食的声音。尖着眼睛望去，原来是孙家寡妇雇的瓜客。背对着路独一个坐在窝棚边埋头啃瓜。
因思那孙家寡妇，四十多岁的大婆娘，见了我从不打招呼，紧走几步就过去了，就像怕光天化日我把她那个了。她家一无劳力，二无家底，独独儿守着那几亩地。居然就发了财，又盖房子又置车的。不用说吃了夜草。
这么想着，心中一动，蹑手蹑脚钻进瓜地边那片玉米地里，走得差不多深了才停下来，匍匐着身子扯那瓜蔓。
先后扯了四五根，不是没瓜就是瓜太小。但终于被我扯了个大的，拧断瓜蔓抱在怀中，轻手轻脚地站起来。
忽听得炸雷一声吆喝：好你个狗日的！一时间我啥都不想，抱紧西瓜，顺着田垄拼命朝路边跑。那瓜客是个笨蛋，也钻进玉米地追。我若是他，必顺着瓜田边缘先一步赶到路边，守株待兔。
忽听得后边扑通一声，我禁不住扑哧笑了，脚下依然不敢怠慢。便听到他在骂，声音渐渐远去，八成放弃了。
从地里出来后，我顺着村路直跑到浊水河边才停下来。后边望望，不见人影。便又顺着河道朝里走了一段，把瓜放下，坐在田埂上好一阵喘。
我待到喘得差不多平了，我把瓜搁在两脚中间，举起拳头对准一砸。没听到预期的喀嚓一声，那拳头像砸到了石头上，疼得我好一阵呼儿嗨哟。
换左手试试，依然不行。便有些冒火，趁着劲儿跺了一脚，那瓜才裂了道缝。便知道这趟算白忙了。又使劲踏了几脚，眼见碎成了几瓣，果然是个生瓜蛋子。
玉米地里却传来簌簌的声音，八成野猪又来祸害庄稼了。我拾起一瓣碎瓜，朝着响处狠狠砸去，一边骂，爷请你吃西瓜！
便听得里头唉呀一声，像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惹麻烦了，正想一走了之，里边的嘁哩喀喳却渐渐远去。
我有些纳闷，是偷玉米的？盗墓的？还能是干啥的？挨了砸不寻我算账，自己倒先跑了。
正待过去看看，玉米棵子间出来一个女子，白白的脸子，娇俏可爱，教我由不得想起《聊斋》里的狐狸精。
眼看着走得近了，她却一仄身子朝村路那边走过去。红扑扑的脸颊，没一点儿表情。似乎有些面熟。
我忽然想起这女子在镇上发廊上班，同时猜出刚才地里发生了什么。
我脱口道，站住。
她像没听见，继续走她的路。
我说，再不站住我报JING呀。
她爱理不理道，关你屁事。
我说，你以为呢，我不过举手之劳，一个电话的事。
她说，你打呀。
我想我一定昏了头，两三步抢上前去，揪住她的领子。
石火电光间她突然转身，一胳膊拐捣我脸上。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紧接着疼得不得了。我撑不住，双手捂着脸蹲下了。
便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问，对不起，是不是伤着你啦？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
我闻到香水味儿，她似乎也蹲下了，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我的手背。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会一个劲儿摇头，心想没准儿鼻梁骨断了。
她说，老这么捂着也不是个事儿呀，听话，松手，让我瞅瞅伤了哪儿。
说着就掰我的手。
我咬着牙松开手，泪眼模糊中啥都没看见，忽然听见哧，哧两声，一股子热浪迎面扑来，又辣又烫，疼得我只想躺地上打滚。
“这药可能有点儿疼，”她柔声道，“但对你有好处。挺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接着听到种忍俊不禁，就像手捂着嘴的笑声。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

@云林说书 2020-10-29 20:28:28
干净利落的文字
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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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赶出的一稿，先生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