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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在帝都往西，顾含枝冒着风雪回来，底下人默默收拾着东西，她坐在廊下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远处云层黑压压得终于将那一轮橘色的落日整个吞下，灯笼里点起烛火来，顾含枝突然想起自己和温宴之间好像从未有过什么信物一般的东西。

倒不是温宴没送过，刚成亲那一年温宴像是照顾族中小妹一般爱护年少的妻子，下朝回来瞧见什么新鲜物件儿也会带给顾含枝。

那是林绍离世的头一年，她看见温宴眼里心里只有厌烦，他送来的东西全被顾含枝堂而皇之得丢在了外头，那些个绢花簪子有的被穷人捡去，有的被马车碾过又被人踩得乱七八糟最终跟着泥沙一起滚入河沟。

顾含枝气性还大，扔了他送的东西还偏要扔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温宴后来渐渐的也就不再给她带什么东西，也是从那时起，两人再未好好儿说过话。

如今要走了，她也没什么东西好拿来怀念的。

她想再见一见温宴。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潇洒得一走了之或许会更好，可是她就是想见一见温宴，这一别再见就难了，可是她甚至没有好好儿的再看看他，给休书时她脑子嗡嗡的，也不敢正眼看他，现在回想起来是有些懊恼的。

她想着等夜深了她就悄悄去看一眼，可外头过了三更她到了别院，里头灯还亮着，她却吃了闭门羹。

顾含枝鼓起勇气扣门，里头没有人应她，她颤巍巍开口说自己明日要启程了，就来道个别。

她想说好歹夫妻一场，却又想起来自己与他已经不是夫妻了。

说完里面还是没人应，她扣在门上的手慢慢垂下来，吸了吸鼻子，说了句珍重又自己转身离开。

温宴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人影淡去消失不见，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松了口气一般靠了回去，锦被下的腰身间有一团明显的隆起，现在看尤为显眼，他不敢想象顾含枝进来了会发生什么，他会不会连这一个孩子也要失去，温宴不敢赌。

或许顾含枝是放下了，又或许顾含枝释然了，无论是哪一种，温宴从未再奢望过她爱上了自己这一个可能。

当年他的确这么想过，他想时间就是最好的药，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不介意顾含枝心里有一个林绍，他对小公主的期盼是她可以活在当下，缅怀逝者，珍惜眼前。

很可惜，他没能做到。

温宴脸色难看得很，折腾过这半个冬日，他瘦得可见骨相，身上毫无血色，数不清多少年了，像是纠缠了小半辈子似的，温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再也不是站在顾含枝身边那个人。

顾含枝走得静悄悄，清晨城门打开，几辆马车低调得从玄武门西出，顾含枝甚至没有挑开帘子再看一眼她从小长大的京都。

一朝辞别去，余生不复归，从此故土是他乡。

临安公主回永州的第三个月，温宴向中书递了辞官归乡的折子，折子在皇帝手中留了三日，最后宋章亲自送回了他府上，温宴把折子打开，红金的朱批写着“允”，他好似卸下了所有似的扯着嘴角笑了笑：“多谢六王爷成全。”

这其中必然是宋章帮了他一把，温宴心里清楚。

宋章见他形销骨立，身前那个肚子像是要把他的腰都压断一样，不知为何生出了时日无多的念头，不由得有些红了眼：“辞了官也未必要回乡去，在京都领一份闲职留下修养也好。”

“伤心地。”温宴撑着腰往外看，越过宋章去看他身后窗外景物，隆冬已然过去，雪化后庭中老树抽出新芽儿来，春光正好，良人不在旁。

“自臣同光十年入京，承蒙六王爷照抚至今，无以为谢，今日一别更是无再见之日，实在愧歉。”温宴收回目光，看着宋章的眼睛。

宋章总觉着他变了，看着还是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温丛潜，可是又像是哪里不同了，他就这么淡淡站在自己面前，宋章却觉着好像要抓不住他了似的。

“一路保重。”宋章只能握了握他的小臂，又被手中的纤细震惊了几分，温宴送他到廊下，宋章在门前又回望了他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出去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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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含枝到了永州后给自己寻了个活计，多数时候把自己关在府里，铺开纸提着笔一画就是一整日，画出来的人像从来不描五官，那身形气质，明眼人都看得出更像是温宴。

她虽少年时早早儿得了永州为封地，但是先帝厚爱临安公主，在京都又另外置办了公主府，永安说是她的封地，但是顾含枝以前从未来过。

永州在京都往西去，位于国境西南，风土人情比之北面的京都又是别有一番趣味，顾含枝偶尔出门走一走，虽比不上天子脚下的热闹繁华，却也是百姓安居和乐康健，她在街角遇见寻常人家的夫妻两个，丈夫挺着肚子，妻子在一边扶着，两人低声耳语两句又相视一笑，顾含枝就愣愣站在那儿把人看着，想起那两个与她无缘的孩子来。

宋章快马到永州时，正是春光明媚的一个好日子，顾含枝坐在院子里树荫下抱着一盅茶出神，余光猛地瞅见了宋章大步流星朝自己走过来还以为在做梦。

直到这人站定在了自己面前挡住一方日头投下一大片阴影，顾含枝才吓得起身往后一跳瞪大了眼睛看他：“小皇叔？！”

宋章看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皱皱眉头坐下：“本王身子骨倒还硬朗，你见了我倒也不必嚎丧似的。”

听着他开口说话了顾含枝才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凑过去坐在了他对面儿，惊魂未定地给他倒了杯茶：“小皇叔怎么突然来永州了？来之前也不曾与我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宋章没好气得瞥了他一眼，京都到永州原本要走五日的路程，他日夜兼程三日赶到，哪儿还有功夫知会顾含枝，“我不多留，问几句话就走，你也不用忙着招待。”

听见他要问话，顾含枝心里一抖下意识就想到了事关温宴，只扯着嘴笑了笑：“您说。”

“你心里头还有没有温宴？”宋章开门见山。

顾含枝握着杯子的手一紧，倒还真是讶异于他的直白，愣了一会儿干笑了两声：“我与温大人早已和离了，小皇叔还问这些旧事做什么。”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难道我还不知你二人早已和离？”宋章直勾勾盯着她，顾含枝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就像是她现在这般垂着头沉默的样子，其实就已经是在默认了。

“我不知道。”顾含枝沉默了良久，终于重新开口，“若是要问起林绍，我可以很确信，可是温宴我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分明我与阿绍已经许了一生一世，可是陛下说要拿温宴换我的时候，我很心疼。”

顾含枝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这里疼。”

“我以为我是因为愧疚，是因为不想欠温宴什么东西，可是他那一***拥在怀里，我让他弃了我，他说不行的时候，我除了遗憾，居然还有一丝庆幸。”顾含枝握紧了拳头，“可是我身边的所有人好像最后都留不住，我从前对他不好伤了他的心，也没必要再继续因为我拖累了他影响他的仕途，跟何况我许了阿绍这一生，我对温宴动心，是不是也是对他的背叛，不能因为他不在了没办法开口，我就背信弃义了……”

顾含枝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其实我早就知道当年的那个人不是阿绍了，可是我爱林绍并不是因为那一眼，我也爱后来与我朝夕相处的阿绍，如果我说我又爱上了温宴，这样真的可以吗，更何况我带给温宴的都是伤害，从那个孩子开始，我伤他太深了，是我对他不起，离了我他会更好。”

宋章深深看了顾含枝一眼，挪开了眼睛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

先帝曾说，不知道这个被他娇纵着长大的小公主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直到先帝驾崩顾含枝也还是那副刁蛮任性的模样，甚至还一直执拗得谋划着要给林绍复仇，林绍在少年时代带给她暖阳一般温暖美好的爱，可是温宴才是唯一一个让顾含枝成熟了，长大了的人。

成长的代价总是痛苦，她与温宴纠缠的这几年，一刀一刀刻进心头，让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沉稳哀默的模样。

“林绍，那是个好孩子。”宋章叹息了一声，若不是被他母亲连累，他也绝对是顾含枝一生的良人，“可是他若是能再见你，我相信他会希望你快乐。”

顾含枝红着眼睛看他，听他继续说道：“含枝，你我都只活这一辈子，错过了哪儿还有什么来生，错过了就是没有了，只能抱憾终生”，宋章顿了顿，“再者，你觉得温宴真的在乎那些功名利禄？”

“可我已经离开了……再过几年他就能忘了我，会有个更好的姑娘全心全意的爱他。”顾含枝揪着衣角。

宋章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我来永州前，丛潜递了折子，尚飨归乡了。”

顾含枝诧异得看向他，宋章接下来的一句话像是五雷轰顶一般炸得她浑身都僵住一动也动不了。

“旧年丛潜腹中是双生胎，落下来了一个，他执意要保另一个。”宋章看着如遭雷劈的顾含枝，“他走前我见了他一面，形销骨立满是疲态，含枝，你现在还觉得你离开他他会活得更好？”

温宴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原本就孱弱的身子经不住折腾卧床修养了几日才将将能起身。

他族中亲眷稀薄，年少失孤，如今虽说是返乡，却也几乎是到了另一个异乡，唯独离了京都故地，不必再睹物思人罢了。

老家的宅院里有颗老槐花树，日头好了他便坐在树下，抚着肚子出神，听见那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少女迎着日头朝他奔来，脸上挂着笑意裙角飞扬，温宴慢慢撑着站起身出神得看着，等那身影到了眼前又像一阵尘埃似的散去，眼前空无一人。温宴怔了怔，垂下眼睫。

他忘了，这里不是京都，他们也早就已经不是夫妻。

温宴撑着石桌才站稳，另一只手原本摁着后腰，腹中却是猛地一坠，一阵急痛让他险些直直得倒下去，腿上和腰都使不上力气，只能撑着石桌慢慢跪下去，腰上的手也移到了腹底，做动不已的肚子早已垂到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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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疼得他眼前发黑，腰间全然使不上力，平日柔软的胎腹开始发硬，痛感从腹中蔓延到心口，饶是温宴也疼得哼出了声儿。

他想开口唤人，可一张嘴尽是痛吟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温宴呼了口气，撑着石板的手慢慢扣紧了，闭眸打算捱过这一阵。

不远处的院门啪一声被人撞开，来人力气太大，那动静震得他手都跟着抖了抖，眼前迷蒙一片看不清东西，温宴费力得抬了抬头，模糊中只见一个穿着红裙的身影朝自己快步跑来。

顾含枝少时爱穿红裙。

她同林绍成亲的头一年，年关家宴上临安帝姬作了一首红梅曲，那年家宴先帝破例请了百官中最得盛宠的几位，筵席摆在后庭，周遭的红梅携着白雪，顾含枝一身红裙眉角点了一朵花蕊，正是姑娘最好的年纪，眉目间盈满欢喜，温宴坐在席间，看着那道红色的影子，后来每一年的大雪他坐在廊下，好像都能听到丝竹悠扬，临安帝姬又一身红装在他眼前。

模糊的影子停在了跟前，这一次没有消弭，温宴眼前渐渐清晰，往日骄傲从容的顾含枝此时鬓发都散乱开，日夜兼程赶路过后眼下一片乌青，她跑过来跪在温宴身边，只带着哭腔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颤抖着不再开口。

她几乎要认不出这就是温宴，算起来也不过短短几月，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从前温宴被先帝赞誉君子端方，其人如玉，身形修长匀称，京都里不知道多少姑娘属意与他，可如今眼前的人，好被身前的肚子吸尽了精血，身子瘦得像是要折断一样。

她分明记得温宴今年也就三十出四，怎么连鬓角也多了几缕白发，看着憔悴不堪，像是油尽灯枯了似的。

宋章与她说若是心里还有温宴就抓紧，不然这辈子再想见面就难了，她还当宋章言过其实，如今看来实话实说而已。

顾含枝吸了吸鼻子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带了永州府邸的太医来，扬声把人唤进来，内院的丫头听见这儿的动静儿跑出来，眼前是跪倒在地上喘气的自家公子，旁边儿跪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红衣姑娘，门外还正涌进来一堆医者模样的人，小丫头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一阵急痛渐缓，温宴感觉到顾含枝扶住了自己的小臂，真实的触感让他瞪大了眼睛。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这是真的顾含枝。

他直愣愣眼睛也不眨一下看着眼前的人，好像完全顾不上周遭的事情，像是那年家宴一般，他眼里只能看到眼前这个人。

等他回过神来又下意识得想要去盖住肚子，却被顾含枝一把抓住了手：“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温宴心里像是重重敲了一记闷鼓，他垂下眼睫来，颤着手拢住外袍：“含枝……”

顾含枝听他开口便凑过去听他要说什么，温宴的后半句却又被一阵急痛压了下去，他不堪重负的身子疼得弯了下去，顾含枝吓得赶紧叫身后的小厮过来将温宴抬到床榻上去。

愣在门边儿的小丫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处，领着人到了偏房，看着满脸焦灼的顾含枝，大概也猜出来这人的身份了。

这大概就是公子夜里会把她名字念出口的那个人了。

温宴身子太弱，腹中这一个经历过流产，孕期忧思郁结又折腾了太多次，阵痛来得又急又险，刚开始就让他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些个太医把完脉围在床榻前面色凝重的商量了一阵子，推了个资历最老的跪在了顾含枝的面前：“殿下，温大人身子太弱，这一胎拖不得，只能先下催产药，若是不快些把孩子生下来，不仅孩子活不成，就连温大人也……”

“若是催产可会有风险？”顾含枝听得心里一紧连忙追问。

“自然也是有的。”那太医颤巍巍回话，“温大人如今的身子，加上腹中胎息太弱，催产与否，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一定要保大人，若是不得已……”顾含枝突然有些说不下去，她已经害死了一个，这一个被温宴拼了命瞒着她保到现在，她没有资格去剥夺这一个孩子的生命，“两个我都要。”

“臣定当竭尽全力。”老太医抹了把汗转头又去商量着催产的药剂。

顾含枝在此期间一直坐在榻边握着温宴的手，方才进来时她自然而然地就握了上去，现在安静下来突然有些感慨，她是真的从未如此握过温宴的手。

针锋相对这么久空耗了太多，到头来发现良人一直在身旁。

温宴疼劲儿缓过去又上来，猛地攥紧了顾含枝的手，他掌心里全是冷汗，握力却不重，顾含枝忙俯首凑过去：“还好吗？留着些力气，不然待会儿……”

“含枝……”温宴低声开口打断了她，想是要把刚才的话继续下去，顾含枝赶紧闭嘴听他说。

温宴勉力睁开眼，苦苦哀求地看着顾含枝用气声一字一句开口。

“别不要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