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默默看着她身上那华贵，却繁琐的十二单衣。



“啊，这个，我去换掉。”兰看看身上的衣服。“新一你先到房间门外吧。”



“门外？”新一似笑非笑。“你知道立下毕生契约的护卫的含义吗？我必须从此寸步不离地守卫在你身边。”



“哎？”兰领悟，然后走到屋内的屏风后。“我明白了。”





即使屋内，只有摇曳的烛光，纱织刺绣的屏风，依然模糊显示着，屏风后的身影。



扯下脑后的发带，乌黑的长发毫无束缚地散落开来。

身上柔软轻薄的纱衣，被一件件脱下，直至覆盖在纤细修长的胴体上，只有柔亮的发丝。

尔后，换上平日所穿的，朴素的轻服。



“这样，可以吗？”兰从屏风后走出。



新一的眼神不知怎么的有些怔忪。

“啊……可以。”



兰笑了。“那么，我们出发吧。”

从毛利庄宗家偷偷溜出来，新一和兰遁入夜色，直奔平民区。



不时，已经入睡的穷苦的贫民们，明天早上又将得到惊喜的礼物。



一匣的首饰，即使把好几条珍珠项链分拆开来，也很快被送空。





午夜，新一和兰坐在人家的房顶上。



“这种事，我早想做做看。”兰双手拖着脸颊，手肘靠在膝盖上。“果然，能帮助到别人，很开心呢。”

“今晚，也是我最后一次用五右卫门的身份行动。”新一说道。柔和的月光，照着他的脸庞。

“呢，新一……”兰终于有勇气问出，心底里最在意的问题。“九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被母亲安排立下这样的契约，新一有后悔吗？”



新一转头，看着她忐忑的脸。

“为什么会后悔？我很感谢八重夫人。”他认真地说道。



兰默默松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兰和八重夫人，为何会一直在相模生活，而不是在安芸？”新一故意把会令她感到不安愧疚的话题带开。



“因为我只是父亲的私生女，连庶出也算不上。”兰平静地说道。



“其实，父亲和母亲的相识，十分浪漫呢！”兰浅笑。“父亲在郡山城建造姬丸坛时，不论建起来多少次的地基，都会马上垮掉。当时的普请奉行，为了能让地基顺利建起来，就找了一名少女用作人柱。”



兰转头看着新一。“那名少女，就是母亲。”

“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赶往现场制止。那时的母亲，已经一身白衣，平静地在那里等待死亡。父亲问母亲，为何甘心作为人柱。母亲说，她本是严岛神社巡礼的女儿，曾经在饥寒交迫的落难时候，侥幸被父亲所救，所以现在的她，是为了报恩。”



“也许那时母亲脸上的淡然，打动了父亲吧。最后母亲被救了下来，并且成为了父亲的侍妾。但当时，父亲的正室是妙玖夫人，她是小仓山城吉川家的公主。为了维持与吉川家和小早川家的关系，父亲分别把二哥和三哥，都过继给他们。甚至在我出生的那年，才14岁的大哥，被送到大内家做人质。”



“在当时毛利家处于夹缝中的情况下，父亲当然不可能把母亲接回安芸，以免刺激妙玖夫人。所以父亲一直把母亲安置在毛利宗家，相模国的毛利庄。直到我八岁那年，妙玖夫人病逝，父亲才把我们母女二人接回去。”



“可是，与父亲才团聚两年，母亲就病逝了。”兰轻轻说着。“临终前，母亲一直笑着，让我不要流泪。说只要我再等八年，那个将誓死保护我的人，就会来到我身边。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



“事实上，是没什么害怕的。虽然父亲很严肃，可是还有哥哥们，他们都对我这个妹妹很好。”兰开朗地笑着。“而且，事实上，当知道新一就是母亲安排的那个人时，我很高兴……”



脸颊渐渐缩到臂弯里，声音也越来越低。隐约还看见脸颊边泛起的一丝绯红。



“我……我喜欢……新……”



“我们回去吧。”新一突然站起来，打断她的话。“已经午夜了。”



“哎？”兰愕然地看着他急切转身的背影。“啊……是呢，已经很晚了……”

被打断的话，怎么也不能继续说出口。



新一跃下屋顶，兰也跟着轻轻跳下来。



又是那样，总觉得，她能够飘在半空。



让兰走在前面，新一跟在身后。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当夜，兰睡在房间的里侧。闭着双眼，似乎睡得平静。



新一盘膝抱臂端坐在房间的角落。

一刻不离地守护她，是他今后的职责。



早上在酒馆对真田八郎说的那些话，现在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什么叫偷心？



在她还是一个普通女孩的时候，即使他知道，她是毛利家的女儿，是他以生命起誓保护的人，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她那样的平和，亲切。



但今晚看着她穿着华丽的十二单衣，难以掩藏的锋芒散射，他真心觉得，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公主。

而他，只是区区一个护卫。

于是心态变了，退缩了。

即使在她的要求下，拿出平日的态度与她相处，他也只是在强撑。



这样的心情，可以掩藏多久呢？



屏风后，兰静静睁开双眼，看着高高的屋顶。

那句，几乎耗尽她勇气要说出来的话……

他为什么不肯听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毛利宗家依然极尽所能地尽地主之谊，接待来自安芸本家的毛利兄妹。



第四天，在隆景的示意下，三人向宗家主人告辞。



“兰，你们回去安芸，走若狭和丹波那边吧。如今伊贺和甲贺一带，似乎有些纷争，不太太平。”隆景嘱咐道。

“好。”兰应道。

“我给你的东西，一定要好好拿着，直到交到父亲手上。”

“明白了。三哥接下来，将会到哪里去？”兰问道。

“镰仓一带。”隆景说道。“估计会比你们迟十天回到毛利家。”

兰点头。“三哥一个人，请保重！”

隆景微笑。“新一君，一路上，兰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在下会保证兰小姐安全回到安芸。”新一认真说道。



兰没有说话。也是时候习惯这种，在人前必须遵守主上与下属规矩的状况了。



等到隆景身影远去。

“新一，我们也出发吧！”兰瞬间恢复开朗的样子，一如在江户初识的时候。

“好。”新一温柔看着她。





从相模毛利庄，经过甲斐，信浓，美浓，近江，若狭，才到达丹波。刚好是回安芸的一半路程。新一和兰走了差不多十五天。



本来可以更快地回去，沿途却免不了遇上一些小战争，以及流窜的武士和盗贼。为了避免麻烦，以及暴露兰的身份，新一只能尽量挑一些比较偏僻的小路走。这样路程就相对远了。

到达丹波的时候，正值七月，初秋。



“丹波，原来是这么美的地方。”兰着迷地看着在秋风中渐渐显露金黄和橘红的山林。

“这里是伊贺上忍三上家之一的大本营。他们擅长伪装成不同身份的人收集情报。兰，我们言行都要谨慎些。如果你是安芸毛利家女儿的事被知道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新一严肃地说道。

“所以我们才要换上这身平民夫妇的服饰啊。”兰看着自己身上，跟乡野农家换来的一身土布衣服。

新一点头。“虽然有点辛苦，但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希望最快明天，能走出丹波。”

“好。”兰答道。事实上她也不觉得辛苦。这一路上，都是难忘的体验。



新一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

为了能让她走得轻松一点，他一直拿着短刀，砍断面前的树枝和灌木，为她开路。

晚上，可能的话，他会找到愿意收留的农家。实在不得已露营，他总是让她睡在舒适的篝火旁，而早上醒来，身上总是披着他的衣衫。



于是兰觉得，心底本来已经很柔软的那个地方，视乎要融化掉……

甚至连看着他的背影，也会向被扼着脖子般，喘不过气来。



就像现在这样，他一如既往走在她身前两个身位的地方。那样近的距离，一触手，就可及。



难以触及的，是他的心吧？



这样无微不至的对待，仅仅处于誓死追随的契约吗？

因为早已得知她将是自己的主人，才会答应她近乎无赖的要求，从江户陪送她到相模？



那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应该如何被放置到何处？



紧紧捉着衣襟，压抑着不安带来的心痛，兰垂下眼睑，在心里默默说道：

我喜欢你呀，新一……

第二天午后，新一稍微放松了一点。

按照现在的行进速度，天黑前，应该能走出丹波。



“咦？”兰忽然发觉，草坡下路边的地藏菩萨石像旁，躺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叔，长得十分壮实，手里还拽着个大大的酒瓶，似乎还醉在梦乡里。

旁边一个贼眉贼眼的年轻人，手正向大叔腰间的钱袋伸去。



“喂……”兰刚想呼喊提醒那位大叔，新一把她拦着。

“让我去。”



新一说完，几步跳到草坡下。



“请停手吧。”对小贼说道。



小贼一顿，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关你什么事……呃……”



发现对方用冰冷得吓人的目光盯着自己，一身粗衣掩藏不了压迫的气势，小贼忽然觉得胆怯。

面前的少年，不是自己能对付的。



“哼！”不甘心地，放弃到手的财物离去。



兰这从草坡上面，轻轻跳下来。

“喂，大叔，大叔！”兰拍着中年男人的脸庞。“请起来吧。”

中年男人不满意地嘟囔了几声，随即睁开眼睛。

“喔，小姑娘，什么事？爱人跑了吗？”迷迷糊糊地问道。

兰叹了一口气。

“大叔您要睡，回自己家去睡好不好？竟然在路上就睡着。刚才有个小贼差点就吧您的钱袋拿去了。”兰解释道。



男人这才摸着后脑坐起来。

“丹波的小孩，竟然也变得如此没有节操了。”依旧嘟囔着。



“小姑娘，是你帮了我吗？谢谢了。”男人向面前的兰说道。

然后目光看到站在旁边的新一时，眼神定了一下。



新一当然没有忽视这点异常。



“小姑娘，大叔酒喝多了，现在口干得很。可以帮我去那小河边，装点水来吗？”男人毫不客气地把空酒壶塞给兰。



“啊……可以……”兰没脾气地接过，向河边走去。



新一随即想跟上。



“不用那么紧张。”男人低声说道。“那么一点距离，不会出什么事的。更何况，她一看，就不是那种需要一丝不苟的呵护，才能生存下来的女孩。”



新一一凛眉。

“请问大叔是？”



男人失笑。

“你这小子，竟然不认得我了。”

新一皱眉，毫无印象。



“也难怪，上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子。”男人笑道。“可以这么说吧，我是你师父的忘年酒友。五右卫门那老家伙呢？”



“师父一年前已经往生。”新一平静说道。



男人一呆。

“想不到……老家伙的那天来得这么早……还想着可以有再次对酌的机会。”



“师父是笑着往生的。”新一补充说道。



男人带点伤感的一笑。“最近才刚得到一壶罕有的美酒，打算去会一下老家伙……算了，那就到他坟前，让他嗅嗅酒香吧。”



新一低头不语。



“那位姑娘，就是老家伙说的，你十八岁就必须离开的理由吧。”男人看着拿着酒壶从河边走回来的兰。“另外那个叫八郎的小子呢？”



“继承了师父的名讳，四处游荡吧。”新一答道。



男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一个五右卫门吗？要是遇到那小子，得好好让他磨练下，别毁了老家伙的名号。”



“大叔，水。”兰把装满水的酒壶递给男人。

从丹波开始，似乎有幸运之神眷顾，一路平安，仅用了七天，就回到安芸边界。



在毛利元就的统领下，十多年前，与西边周防的大内家的协助下，击退来自东边出云的三万尼子家大军，终于在安芸打下了西国霸主的根基。



安芸的百姓，算是过上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



但随着周防国家臣陶晴贤，弑杀当时的家督大内义隆，夺取大内家政权，安芸的形势，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知道取得周防后，陶晴贤的下一个目标将是安芸。毛利家以陶晴贤弑主一事为由，拒绝招降。两家的战事，如箭在弦上。





“终于到家了。”站在路上，兰感概地看着远方那座气势磅礴的官邸。

新一默默看着前方的她的背影。

一进那扇大门，她就回复为毛利家的小姐，一国的公主。

他必须时刻谨记，只能用自下而上的目光，仰望着她。



走到大门前，守门的士兵发现来人，连忙上前迎接。其中一人，跑到邸内告知。



“恭迎公主回家。”



兰微微一点头。大门随之打开。两人走进府内。

越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主殿。



站在主殿台阶上，身穿绣着毛利家纹的大纹的，是毛利家现任家督，毛利隆元。



“大哥。”兰端庄地双手叠放腰前行屈膝礼。



“兰，一路上辛苦了。”时年三十出头，面容端庄，气质仁厚的毛利隆元，微笑着向兰说道。

随后，看向低头单膝跪在兰身后的俊秀少年。



“他是兰的直属护卫。”兰平静地说道。随后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卷轴，双手递给隆元。“这是三哥交托的物件，请大哥转交父亲大人。”



隆元了然地笑了。

“好的。兰先回你的寝殿休息吧。晚宴的时候，再正式拜侯父亲大人。”



“是。兰先告退了。”兰再次屈膝，然后带着新一，走向后殿。

“这里就是你的窝了。”打开厢房的门，阿舞双手叉腰，语气不善地说道。“平日我和阿玉都有在打理，你要添置什么的，自己想办法。隔壁就是公主的寝室，我告诉你，有事没事，少点踏足。”



新一环顾这家看上去宽敞整洁的小厢房。



“你要更换的衣服我待会儿拿过来。你最好换一下。晚上还得觐见元就大人呢，穿成这样算什么话，土死了！”阿舞鄙夷地说道。



新一好笑地看着面前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我说，你到底在气什么？”新一挑眉问她。



“气什么？”阿舞气呼呼地说。“我告诉你，我和姐姐，可是公主八岁回归毛利家时起，就侍奉她身边的。我可是打败了多少竞争对手，才得到这个权利。凭什么你这个无端端出现的男人，就得到公主近身侍卫的特权？”

“喔，原来你在吃醋。”新一恍然大悟。

“对啊，你管我！”阿舞嘟着嘴说道。

“你想想看呢，你以往击退的那些小侍女，都是女的吧？”新一循循善诱。

“当然！”阿舞答道。“公主最喜欢的侍女是我！”

“那就是咯。”新一笑着说道。“你看，我是男的啊，你又有什么可妒忌的？”

“诶？”阿舞一呆。

“我又不会像那些小女孩那样和你争宠，你担心些什么。”新一继续发表理论。

“好像……是这样。”阿舞严肃地低头思考。



“好，刚才那样的态度是我不对。”阿舞踮起脚，爽快地在新一肩上拍了一下。“这样咱们也算朋友了，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即管开口……啊，你要添置些什么东西就告诉我，保准一下子给你搞定。”



新一心里几乎笑爆了。



“好了，我先回去侍奉公主啦。你自便吧。”阿舞快快乐乐地离去。



看到阿舞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新一这才忍不住笑弯了嘴。



单纯的主人，果然连下人的脑袋也是一根筋！

申刻，是武家人开始晚膳的时候。

侍卫来通知公主前往主殿。



梳洗过，换上阿舞拿来的直衣的新一，走到兰的寝室。



兰穿着黑色印染橘色秋枫图案的十二单，阿玉正在把绣着一字三星纹的锦带系在她身上。长长的秀发，就用白色缎带简单地束在肩后。

看到新一，兰嫣然一笑。

看着明艳照人，仿如天女降世的她，新一的眼神很温柔。







从兰的寝殿，越过长长的走廊，阿玉和阿舞，新一跟随身后，兰走到正殿的宴客室。

阿玉阿舞分跪在门扉两边，徐徐把门扉向两边拉开。

兰缓缓走进。



硕大的和室内，端坐着年龄各异的数名男子。除了坐在主位旁的毛利隆元，其他都是家臣的模样。



而位居主位的，就是毛利家幕后真正的掌权者，西国的雄鹰，毛利元就。



这是工藤新一第一次看到毛利元就。



年近六十的年纪，面上有可见的皱纹。浓黑的眉毛和锐利的眼神，脸上的胡须修剪齐整。难得依然一头的乌发，梳成庄重的发髻。身穿棕色平整的直衣，端坐在上位。

与内敛仁厚的毛利隆元不同，毛利元就的身上，一直散发着慑人的气势。





“父亲大人。”兰走到房间中央，双膝跪下行拜礼。



毛利元就点头。



“兰，到对面上座吧。”隆元热情地说道。



“是。”兰站起来，走到主位另一边的位置，坐下。

毛利元就看着跪在地上行双手礼的新一。



“你就是伊豆工藤家的人，八重生前为兰挑选的护卫？”毛利元就一字一句问道，声音宏亮而富有威严。



“是，在下工藤新一。”新一依然保持行礼的姿态。

“可否抬头让我看一下。”毛利元就说道。

“遵命。”新一倾起前身端坐着。



毛利元就谨慎锐利的目光，打量面前的少年。

模样俊秀，身形挺拔，眼里有一股不屈的锐气和正直。



“今晚在这里的，都是我最信任的家臣。”毛利元就突然说道。“若要你在此，以生命起誓，向毛利家宣誓效忠，今后直至你踏上黄泉路的那一刻，你都必须伴在兰的身边，用你的血，你的肉来保卫她哪怕一根发丝，你可愿意？”



“父亲大人。”兰低呼。觉得这样的誓言过于严重。



“是的，在下愿意。”新一毫不犹豫地说道。



毛利元就点头。



身后的侍童，端来一个木托盘，上面有一杯清酒，和一条印着毛利家纹的腰带。



新一双手端起酒杯。

“藤原南家后人工藤新一在此起誓，从今起奉公主为主上，谨以在下微薄的性命保护公主，并谨遵君臣之礼，不得逾越！”

说完，将杯内的清酒一饮而尽。



听到他的话，一直看着他的兰，突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君臣之礼，不得逾越！



他……

“很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毛利家的家臣。”毛利元就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侍童。“你去把那把刀拿过来。”



侍童有点疑惑，领悟过来，一惊，连忙下去。



对毛利元就的话，隆元也感到十分讶异，转头看看新一。



片刻，侍童庄重端出一个长形，雕刻精美，散发其香的木盒子，上面铺设着绣着花纹的红色锦缎，内里放着什么东西，却看不清楚。



毛利元就站起来，单手把里面的宝剑拿出来。



两尺七长（约80厘米）的宝剑。

与常见的太刀不同，这把剑，剑身只有十分轻微的弯曲，似刀又似剑。

外面套着其貌不扬的黑色剑鞘，握柄部分也是墨黑，雕刻着简单的几何花纹。



毛利元就双手将剑稍微拉出，剑身闪出一道银白的寒光。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毛利元就合上剑。



“新一。”他沉稳地唤道。

“是。”新一答道。

“这把剑，用来保护兰。”毛利元就横握宝剑，递到新一面前。

新一郑重地接过。



这才仔细打量手中，这把分量不轻，形状奇怪的宝剑。

黝黑剑鞘，接近握柄的地方，有刻字表明它的身份。



“天丛云！！”新一惊呼。



“这是日本传说中，从出云八歧大蛇尾部产生的神器。”毛利元就说道。“毛利家的先人，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把剑，从而一代代流传下来。兰是我和八重重要的孩子，既然你是八重挑中的人，就用这把剑和你的命，来成为她的盾牌。”



“谢元就大人！！”新一叩谢。



兰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是夜，晚宴结束后，阿玉阿舞和新一，护送兰回寝殿。



“你们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就行。大家都累了。”兰温婉地笑笑。

“是。”阿玉答道。

“属下，先告退。”新一平静地说道，叩别，然后走回隔壁自己的厢房。

兰没有答话。

“公主那我们先去睡了。”阿舞打着呵欠，拉着阿玉离开房间。



硕大的寝室，只剩下兰，站在中央。



片刻，缓缓走到墙壁，手轻轻地扶上，跪坐在地上。

那一边的房间，有他。



“这就是你的打算么？”兰喃喃自语。“那晚，不让我说下去的理由。这一路，还肯当我是朋友的理由。因为你已经决定了，效忠仪式过后，你一辈子只会用我的护卫者的身份生存下去吧……”



华丽的十二单，松松垮垮地被拖在地上。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一头黑发，瀑布般散落。

房间墙角的蜡烛，爆出一丝星花，落下一滴烛泪。





墙壁的另一边，新一依靠着坐在榻榻米上。天丛云，被放置在身旁。

仅仅是这样靠着，连接着她那边的墙壁，也似乎能感觉到，从上面传来的，她的温暖。



终于结束了，他和她，能够平等相处的日子。



她是毛利元就的女儿，注定了这一生，会遇上很多普通人不会遇上的危险状况。

不把不该有的感情约束起来，任由情感架奴理智之上的话，他没有把握，能毫无差错地保护好她。



那一夜，她想说的话，他是知道的。

因为她是从九年前就走进他心里的人，他九年来为之努力的目标。一切的磨练，都是为了履行那个誓约，守护她的承诺。

期限为一生的承诺。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他的人生才有意义。

她会明白吗？

日子在这样忐忑地过着。十多天了，当两人再相处时，似乎在心里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依然会浅浅地说笑，但，多了一层隔膜。

当然阿舞完全不察觉。只有阿玉，多少能看出点端倪，在心里默默叹气。

从兰八岁起就在她的身边，兰的心思阿玉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早膳后，兰换上普通的出行衣服。阿玉捧来一束扎好的素色兰花。

“公主要去拜祭八重夫人。以往都是由我们姊妹俩陪伴去。这次应该是新一君跟随吧？”阿玉好心地跟新一说道。



新一点点头。



于是，跟在兰身后，走出毛利家邸，向后山走去。



毛利元就为八重找的长眠之地，在后山一处山谷里。四周载满樱树，似乎在春天，应是如仙界的景致。但在这初秋，则显得有点凄清。



墓碑前的杂草被清理得很干净，似乎经常有人来打理。



兰把兰花轻轻摆放在墓碑前。

“母亲，我回来了。”温柔地说道。



新一打量这片开豁的山谷。

没有资格被葬入毛利家墓地的八重夫人，就长眠在这里。

因为她只是个普通的民女，没有家世，没有背景，没有能为毛利家带来任何利益的东西。

即使是毛利元就，无论有多爱，也不能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给她一个应有的名分。

因为妙玖夫人是吉川家的公主。毛利家需要吉川家的扶持。



爱情并非可以战胜任何东西。

至少在这乱世，身份和地位，是逾越不了的鸿沟。

看着兰的背影，看着她柔柔地和死去的母亲说着话，新一觉得心里更沉了一些。

明明从昨晚起，就应该要了解和接受的。



“新一，也认识母亲吧？”兰突然说道。“过来和母亲打个招呼好吗？”



新一一愕。“好。”



走到八重的墓前，新一深深鞠了一躬。

“八重夫人，九年前，谢谢您……”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从身后传来剧烈的剑气。



新一神色一凛。

“兰！！！”



扑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兰，向外一滚，滚开两丈远（砂华注：约六米多），马上从地上站起，把兰护在身后，出鞘的天丛云挡在身前。



新一紧盯着面前穿着武士铠甲，高大的年轻男子。

那人的长刀，正砍在草地上。



“很好，反应够敏捷。”贸然出手的男子，居然爽朗地笑了。



新一皱眉看着他。

虽然有强烈的剑气，却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二哥！”身后的兰惊呼。

“兰，好久不见了。”毛利家的次子——吉川元春，大笑道。

新一这才明白对方的身份。

“属下参见元春大人。请恕刚才冒犯。”



“不，是我的责任。”元春说道，声音十分洪亮，颇有毛利元就的气势。“只是想试试八重夫人选下的人的身手而已。事实我们三兄弟都很好奇那个，哈哈……结果你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强。工藤君，请别介意。”



兰走到元春跟前。

“二哥为什么会突然从郡山城回来？”兰奇怪地问道。

“父亲还没告诉你吗？”元春皱眉。

“什么事？”

“陶晴贤的使者，今天晚上会到访毛利家。”元春说道。“你也知道他的重点是谁。也许父亲是不想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陶晴贤！”兰低呼。“他还没放下那种心思！”



元春看向带着询问神情的新一。

“陶晴贤，曾经向父亲提出联姻，让兰嫁去周防。”元春解释，神情很严肃。“这发生在大内家被叛乱之前。陶晴贤掌管周防后，这件事又被重新提起。”



“那个乱臣的心思真难测，连毛利家小姐的模样都没见过，就说要联姻。”兰不屑地说道。



“联姻不是他的目的。让元就大人的女儿在周防当人质，才是他的企图。”新一说道。



“诶？”兰愕然。



“虽则周防的军队规模，远超安芸。但元就大人当初仅靠150人起家，到现在成为安芸的不可或缺的梁柱。这样的能力，是陶晴贤所忌惮的。即使两国交战是避免不了，但如果有兰小姐在手，却可以最大限度的牵制毛利家的行动。”



元春赞赏地看着新一。

“我们都低估你了。似乎你可靠的，不止是武艺。能够一眼看穿这种政治阴谋，也许工藤君，你能成为父亲统一中国（砂华注：指现今日本本州西部地区）的臂翼。”



“那，如果拒绝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兰有点不安地问道。



“估计陶晴贤会以此为借口兴兵吧。”元春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得到那个东西。这场恶战，是避免不了的。即使勇猛如父亲，面对数万大军，毛利家的战况也是十分不乐观。可是……如果有那个……也许真的能赢也说不定……希望隆元会给我们带回来好消息吧。”元春认真地说道。



新一看着兰紧颦的双眉，不太明解，吉川元春口里所说的，那个关乎到毛利家和安芸未来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们二人都回去吧。事实上是父亲吩咐我出来找你们的。也许现在情况有点紧急了，大家都得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和对策。”元春说道。

当三人回到毛利邸，毛利元就和隆元都已经神色严峻地端坐在房内。还有迟归了十多天，一脸倦容，身上还带着尘土的小早川隆景。



“哟，幺男回来了。”元春豪爽地笑说。

“是的，二哥，很久不见。”隆景疲惫地勉强笑着。“工藤君，谢谢你把兰送回安芸。辛苦了。”

“隆景大人也辛苦了。”新一微微一鞠躬，就打算退出房间。



“等等，新一。”毛利元就突然开口。“你也留在这里。”



新一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应道：“是。”

随后跪坐在兰身后。



隆景微微一笑。

这样，父亲是确实把工藤新一当作无条件信赖的家臣了。

当然，从一开始看到新一进门时，左手拿着的那把天丛云的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