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译诗集》，施蛰存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初版。简精装1.80元。


上帝造戴望舒，戴望舒造《雨巷》。戴望舒不只造《雨巷》，他一手写诗，一手翻译，我手上的那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经》和这本《戴望舒译诗集》，就都是戴望舒向世界献出的礼物，可以这样说，只要世界存在，戴望舒的贡献也就存在。

诗不能译，用同一种语言也不能，每一次翻译，都会生出一些赘疣，掺进一些杂质，出现一些丢失。

辛弃疾《破阵子》：“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八百里，牛，《世说新语·汰侈篇》：“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常莹其蹄角。王武子语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赌卿牛，以千万对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谓骏物无有杀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须臾炙至，一脔便去。”五十弦，瑟，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但是，牛也好，瑟也好，辛词却不能改做“牛分麾下炙，瑟翻塞外声”。

在许多诗歌译作中，我很喜欢戴望舒的翻译，这里用得着李清照词掺赵明诚的典故，把戴望舒的译诗和许多他人的译诗掺到一起，戴望舒的译诗非常醒目。在戴望舒的这本译诗集中，有浪漫主义的雨果，有象征主义的魏尔伦，有果尔蒙的《西茉纳集》，有波特莱尔的《恶之华》，有阿尔倍蒂、阿尔陀拉季雷等人的诗选，有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抄，还有瓦雷里、阿波利奈尔和爱吕亚。也许是先在自己的母语里炼过，后又在其他国家的语言里淬过，也许是饱有诗歌创作的实践，再加上对西方现代诗歌作品深研细究，戴望舒的译作让人大感惊喜，让人深得一种发现的快乐，这本译诗集让人看到一种语言的奇迹，原来汉语译诗竟能译得这样好，原来语言文字竟会有许多仓颉也未料到的神奇的表现和变化。戴望舒译诗，使许多外国诗歌在汉语中活了起来，活成一件件有生命的艺术品，活得有风格，有特色，有色彩，有韵律。

《戴望舒译诗集》中，最出色、最能给人以审美愉悦的，除了果尔蒙的《西茉纳集》，应属“洛尔迦诗抄”，一首《海水谣》让人难忘：

在远方，
大海笑盈盈。
浪是牙齿，
天是嘴唇。

不安的少女，你卖的什么。
要把你的乳房耸起？

——先生，我卖的是
大海的水。

乌黑的少年，你带的什么，
和你的血混在一起？

——先生，我带的是
大海的水。

这些咸的眼泪，
妈啊，是从哪儿来的？

——先生，我哭出的是
大海的水。

心儿啊，这苦味儿，
是从哪里来的？

——比这苦得多呢，
大海的水。

在远方，
大海笑盈盈。
浪是牙齿，
天是嘴唇。

还有《海螺》：

他们带给我一个海螺。

它里面在讴歌
一幅海图。
我的心儿，
涨满了水波，
暗如影，亮如银，
小鱼儿游了许多。

他们带给我一个海螺。

读了戴望舒的译作，我想，译作已是这样好，原作又会好到什么程度呢？

前引洛尔迦《海水谣》，诗人、翻译家飞白也有译：

海
在远方现出笑容。
浪花的牙，
蓝天的唇。

“你卖什么，不安的姑娘，
露出你的乳房？”

“先生，我卖的是
海水。”

“黝黑的少年，你的血里
掺进了什么，那么激荡？”

“先生，掺进的是
海水。”

“老妈妈，哪儿来的
这么多咸的泪？”

“先生，我哭出的是
海水。”

“心灵啊，哪儿产生的
这么浓的苦味？”

“啊！无比苦涩的是
海水。”

海
在远方现出笑容。
浪花的牙，
蓝天的唇。

和戴望舒相比，飞白的译在语词上也许跟原作更贴近，更对位，更同步，但我总觉得似乎缺少点什么。

看着锡兵兄给的原文，是真眼馋，那里一定是一个很精彩的世界。我要是会外文多好啊。

云在青天兄说得正是，我真服了锡兵兄了。

飞白译洛尔迦《海水谣》后有一段话说：“《海水谣》是洛尔迦早期名作，选自他的第一部诗集《诗之书》（Libro de poemas,1921），这部诗集描写的都是安达卢西亚景色和童年、少年印象。《海水谣》是鲜明的社会主题和洛尔迦式的‘意象芭蕾舞’的结合，是一首灼热似火的悲歌。诗的第一节和末节相同，写海的意象，押e-o双音节元音韵，主体部分写海水的苦涩，押a-e双音节韵，从大海的和声中，传出了人民的苦难、诗人的悲哀和热血的激荡。”
飞白未必没读过戴望舒的译，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提。

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