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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霄英雄转之睁眼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目录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第九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 林则徐详论兵事
第十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第十一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第十二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第十三章 太平军兵临长沙 郭筠仙劝出隐士
第十四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第十五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第十六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 数健将勇防长沙
第十七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第十八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 湘上农人筹奇谋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上 江岷樵援鄂分兵
第二十六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第二十七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金陵
第二十八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第二十九章 徐丰玉驻守田镇 曾国藩移营衡州
第三十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第三十一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第三十二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第三十三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第三十四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第三十五章 谭钟麟亲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计延宾
第三十七章 岳州城王錱大败 长沙外钟麟说才
第三十八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第三十九章 太平军湘潭布阵 左宗棠军营论兵
第四十章 曾涤生兵败投水 左季高登舟劝慰
第四十一章 曾国藩重整湘勇 塔齐布醉酒受教
第四十二章 故交重逢会湘幕 论道言志谋京城
第四十三章 武昌城反复易手 胡林翼荣畀疆圻
第四十四章 曾国藩七日巡抚 左宗棠两玉结心
第四十五章 谭钟麟受托入京 朱教玉仗义出手
第四十六章 义举人衔恩开店 恶佐领仗众欺人
第四十七章 遇蛮横临危不乱 闻新论一语倾心
第四十八章 文物妙翰林成痴 太妃病皇帝为难
第四十九章 会试北京才子出 政变天京王杀王
第五十章 一腔热血说豪杰 奈何英雄道不同
第五十一章 喜子归慈母病愈 慕族贤庖厨从军
第五十二章 赤子诀别岳州府 夷寇寻衅广州城
第五十三章 戊午科案震朝野 天子召对惊翰林
第五十四章 石达开会战宝庆 李寿蓉涉案宝钞
第五十五章 左宗棠入京受阻 谭钟麟婉辞考官
第五十六章 少卿疏左公掌兵 亲王败洋寇临京
第五十七章 咸丰帝避逃热河 四品卿出师江西
第五十八章 曾国藩长围安庆 左宗棠大破乐平
第五十九章 天子晏驾致爽殿 中堂斩首菜市口
第六十章 奕訢意图兴大狱 钟麟夜闯恭王府
第六十一章 谭编修冒死进言 西太后妙语保人
第六十二章 李寿蓉终脱刑狱 谭钟麟典试湖北
第六十三章 饶应祺从戎江南 石达开就义天府
第六十四章 左宗棠攻破杭州 曾国荃屠戮金陵
第六十五章 恭亲王遭劾议罪 谭御史仗义执言
第六十六章 谭钟麟上任杭州 左宗棠筹谋造船
第六十七章 解难题问计隐士 释前嫌举荐人才
第六十八章 新知府微服访查 奸书吏勒索奇严
第六十九章 大帅奉旨征西北 义商许愿立药房
第七十章 左帅高瞻开艺局 谭公慷慨助少年
第七十一章 章楞香负荆入幕 谭文卿实授知府
第七十二章 府署智擒恶都司 闹市痛惩泼随从
第七十三章 吴总督勘察海塘 谭知府议浚运河
第七十四章 天灾黄河再决口 任重知府又升迁
第七十五章 慈母逝孝子守制 觐天颜分发关中
第七十六章 新藩台兼护巡抚 哀民生调和汉回
第七十七章 禁罂粟难用峻法 课蚕桑因势利导
第七十八章 重文教大兴书院 谋远略陕甘分闱
第七十九章 叹财乏海塞示警 悲疾苦丁戊奇荒
第八十章 救黎庶挚友殒命 表孝心爱子夭折
第八十一章 李姑娘万里报恩 邓小姐绝食殉夫
第八十二章 返故地巡抚两浙 悸灾荒兴建大仓
第八十三章 护百姓痛惩恶吏 续典藏重建文澜
第八十四章 守西陲甘肃开府 获良觌旧侣拜别
第八十五章 新疆定议置行省 兰州裁撤织呢局
第八十六章 不羁少年砺漠风 忠苦老臣殒榕城
第八十七章 遇神医瞽目复明 奉电旨古稀入京
第八十八章 王五爷义解纷争 翁帝师相托重事
第八十九章 谭钟麟暗访船厂 严宗光再赴乡闱
第九十章 起风云备兵台海 寄和谈北洋覆没
第九十一章 订耻约蒙辱马关 奋浴血饮恨台湾
第九十二章 涤风气禁赌两粤 假昏聩暗护义首
第九十三章 悯志士计毁名册 献热血自入罗网
第九十四章 表苦衷谭公说理 订密约孙文离粤
第九十五章 抒浩气英雄赴义 立言论赤子明心
第九十六章 谭嗣同扶病入京 六君子血洒刑场
第九十七章 李钟珏遂溪御寇 苏元春勘界弃节
第九十八章 耻懦弱以病请辞 忧时局衰身赴京
第九十九章 诉年迈老臣开缺 诛敌寇义士殒身
第一百章 蕴英杰罗霄显瑞 祈崛起华夏睁眼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亿年寒潭如一刹
才孕两三戏虾
先祖筚路越重山
几多英雄堪夸
缈缈尘事觅鸿爪
浩浩烟海无涯
万里黄水填沧海
璀璨遍中华

薪火传承苦艰
更有歧途杂夹
忍抛头颅热血洒
但为族种国家
遍尝屈辱坎坷
功过是非抛下
几缕碧血凝丹心
留与后人察
看这江山万世,恰如浮云苍狗,芸芸众生,似与蝼蚁无异,忙乎油盐酱醋,苦于生老病死,多点闲暇反倒无所适从,想着如何消遣打发,真是唯恐时间太多,哪里想得到须建一番功业,才算不虚此生,是以无论似谢安石之力挽狂澜,还是如陶潜之隐寄山林,能在浩如烟海之文学史料中留些踪迹,已是甚为不易也。都说乱世出英雄,自西方诸强踏足华夏而来,我泱泱大国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既有外敌之辱,又有内患之祸,虽不乏曾、李等不世出的上等裱糊匠,然经孙文振臂而呼,武昌举义,帝国轰然倒塌,后军阀攻讦,东洋入寇,幸有诸多热血儿女不惧牺牲,力保我炎黄命魄,再之后国共争雄,裂海分制,经卅载艰苦创业,一方呈改革开放之势,独务经济,一方学全民公选,专营政治,复又四十载忽忽而逝,华夏仍未一统,似乎大变数始终未得盖棺,引得无数精英宵旰攻苦,衔胆栖冰,谋求我族未竟之事业也,余自钝愚,不敢枉论,且寻些陈年旧事复叙,权作消遣矣。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乃是说万事万物往往都非孤立存在,有因有果,有本有末,有前有后,有始有终,视为阴与阳。
譬如华夏大地,山水多为相依,就说这水,既有黄河之孕育,又有长江之润泽;再说长江,从唐古拉而下,汇集河流无算,既有北方之嘉陵江、汉江,也少不了南边之湘江、赣江,这汉江傍了大巴山而曲折,那湘江就倚住罗霄山而蜿蜒,二者就如长江的两只羽翼,腾举着东方巨龙。单说湘江,源自广西,贯穿湖南,贡献了小半个江汉平原,孕育出湖湘文化,既有身投汨罗而撑起了中华民族脊梁的三闾大夫屈原,又有投了武阳之水直追屈原的名将罗霄。这罗霄慕屈大夫之气节,不随东吴降晋,九十余岁隐居荒山野洞,于端午之日乘龙舟赴水,后人为了纪念贤良,就将他居住过的界分湘赣的庞大山脉称作罗霄山,沿延至今。
湖湘大地古来枕夷夏之交,乃中原统治者严防之区域,自楚亡后,虽年月久远,有科举功名者不计其数,却甚少雄才,清嘉庆年间,袁明曜与张中阶共同集句,在岳麓书院门前题了个“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联,似有天意,人才忽如过江之鲫,豪杰堪称项背相望,不世出之大贤名士难以遍数,一发不可收拾。诸如启蒙中国思想的魏源,扶大清危厦于即倒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横刀向天照昆仑的维新志士谭嗣同,辛亥元勋黄兴、蔡锷等一波接一波的英雄喷薄而出,更无需说千载不遇之伟人和他的革命伙伴矣。
湘江自然也汇集支流众多,湖南境内就有潇水、舂陵水、耒水、蒸水、洣水等,闻名遐迩的汨罗江、浏阳河,虽小但却名扬天下的韶河、靳江河等自然也是汇入湘江的一道道血脉。每一方山,每一处水,每一个地名,似乎都记载着一些故事,一些传说,就是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个陌生的人名,都曾在某段时间内熠熠生辉。
湘江的主要支流洣水,在衡阳市衡东县入湘,串联江边的衡东、攸县、茶陵、炎陵等县,华夏肇祖炎帝就葬于洣水上游。这洣水在罗霄山脉以西,裂谷分山,形胜虎踞龙盘,故而多为道佛弟子选为修行之所,弥陀寺、道观甚多,当时就有一座,在洣水北畔的灵龟峰上,称凤栖观,远近闻名,灵龟峰西南隔河则是虎踞镇,这虎踞镇傍虎踞(虎猪)山而得名,因镇守着茶陵州城的北门户而特殊,以北则属攸县。
茶陵谭氏乃为望族,人口至今仍占了茶陵六分之一强。谭氏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后被舜赐姓的姒氏,在西周分封时其一支封为谭国(今山东章丘西),后国弱为齐桓公灭,谭国人多姓了谭;汉朝时,谭闳(被尊为中世祖)为河南弘农郡郡守,子孙世居弘农,传至唐代名士谭用之,其次子谭卷达徙居金陵,再传至谭可奕时,辗转迁来茶陵,因为谭可奕的曾孙谭进峰、谭进鸿、谭进颇在五代十国时仕楚大为显赫,兄弟三人为父亲生育了十八个孙子,因为都是宏字辈,故有“三进十八宏”之说法,子孙由此广为散播,除了茶陵及湖南外,遍及江西、重庆、四川、贵州、广东、广西以及东南亚等地。
却说茶陵谭氏,在宋景定元年(1260)出了状元谭用式,成为茶陵第一个状元,自宋真宗咸平三年谭处尧(公元1000年)以来计有进士三十七人之多。常言说耕读传家,十代不衰,嘉庆年间,有个叫谭恒的读书人,已在茶陵州高陇乡石床村传延了十四代,家道已然中落,便暂迁到虎踞镇居住,毕竟读了不少书,得了国子监生的功名,聘任附近私塾,人称九涛先生。道光二年三月十九日,谭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他莫名总是眼皮乱跳,一时想不到个合适的名字,有点郁闷懊恼,这日,相交多年的挚友凤栖观玄阳道长来访,谭恒知道道长的修为,便说起为子取名一事,道长将孩子端详一番,屈指念叨,忽而笑道:
“莫非此子大贵,才使居士难决其名?古往今来也不少人物自取名字,如今取不来名,待他长成之后自取,又有何妨?”
“可毕竟是读书人家,没有个名字岂非让人耻笑?”
“哈哈,居士太过执拗,贫道姑且取一个字,居士大可放心取名,什么称心不称心,往后此子真要出息,自己或就改矣。”
谭恒取来笔纸,玄阳道长写下了“文卿”二字。一番论道之后,道长长笑一声,说句天机不可泄露,竟起身告辞。这谭恒虽见道长似是说笑,又怕一语成谶,反倒更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就要满月,五亲三邻肯定要来贺喜,谭恒想了十几个,但一想及道长所言,就难中意,总盘算最好取个说得过去的,不失了国子监生的名声,还要使孩子长大后自己必改,万一应了道长的话,也算光耀门楣了。
这天妻子刘氏给孩子喂过奶,便与二儿子及小女儿说话逗乐,又讲起了前朝大太监王振误引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被俘的故事,谭恒听在耳中,心头一喜,对妻子讲三子雅名已至,拾起笔来,写下了“貮监”两字,刘氏看了之后直摇头,这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又在丈夫身旁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两个字非但没有半点雅意,而且自己刚讲太监呢,这就起了个二监,丈夫还沾沾自喜的端详,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谭恒自知妻子疑惑,便道:
“这个名字就定了,莫要瞎想,咱家是监生身份,怎可往太监上想呢?监生所生,自然可以叫二监,况且我儿必有大成,平日一要监其德化,二要监其诗书,没什么不妥的。”
刘氏不敢违拗,欲言又止,最终作罢。这谭二监的确聪慧过人,三岁开蒙,始念三字经,六岁已能背得了大段的《大学》、《中庸》,端的是天资不凡,到了八岁,该请先生了,谭恒本有意亲自教授,但想到玄阳道长所言,自知本领可能难堪重任,更易督教不严,便省吃俭用将二监送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私塾。
谭二监果真在学业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就偶把先生问的哑口无言,同学五人,先生每当考课,只问其余四人,独留下二监从来不考,只因眼前课业早已不适矣,故而每日专等这孩子来问,是以尚在同窗们苦背三字经、千字文时,二监已开始涉猎四书五经,深得先生看重。
这日,二监早早来到学堂,温习了一会儿经书,刚刚停下,便见同学四人结伴嬉笑而入,想起方背《礼记》的几个句子,起身学了大人抱拳行礼,称四位同学为兄,没想到几位同学一齐大笑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敢做他的兄长,二监疑惑起来,定要问个究竟,一个同学终于笑道:
“你是二监,要做了你的兄长,不成了大监了吗?不对,该成了太监了。”
几个同学又放肆的大笑起来。一散了学,谭二监飞也似的跑回,还未进门就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刘氏刚给第四个儿子喂完奶,赶紧迎出来探看究竟,她知道自己三儿子聪明又不调皮,不欺负别的小孩子,而别的小孩子一般也欺负不得他,所以就赶忙问了起来,谭二监只顾哭个不停,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因,刘氏早就担心会有今日,但当时未能劝说夫君,到现在也只好先应下要帮二监跟父亲理论,才止住了哭声。
谭恒散了学,在村外同邻居攀谈了一会儿,回到家中,见到儿子犹在抽噎,就问是受了谁的欺负,不问还好,刚问出来二监又嚎啕大哭,刘氏放下家什,从厨房撵了出来,给夫君说明情况。谭恒想起当年孩子襁褓中玄阳道长所说的话,哈哈大笑,这一笑,反倒令二监停住了哭声,委屈的盯着父亲重又抽噎起来。
“汝觉得此名不好?可为父觉得不错呢!”
谭恒又把当年说给夫人的那席话讲给儿子听,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二监这个名字是必须要改的,莫不是已到时机?儿子书读了不少了,虽多是囫囵吞枣,但有时候说起话来有模有样,今见儿子委屈,不肯罢休,便装腔作势道:
“汝要改名也成,但是只能自己改,这新名须得今晚想出来,还得合为父之意,倘若不合意,那就只能明年再论了。”
说完便进了书房,谭二监一听父亲这么快就答应改名,甚是高兴,连忙躲到一边苦思冥想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顷刻间,竟打定了主意,在描大字的黄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钟麟”二字,拿去书房给父亲看。
谭恒看到黄纸上两个尚无筋骨但十分端正的大字,先是沉思一番,又问儿子:
“何以想出这个名?”
“孩儿最近在读《礼记》,礼运第九有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孩儿想到龙既是天之子,不合取用,咱家离灵龟峰不远,上面又有座凤栖观,唯独四灵之首尚无,是孩儿中意的。”
谭恒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暗忖,当年同玄阳道长的谈话可从未对他人说起,莫非真要应验?钟麟这个名字确实不错,有诗圣“造化钟神秀”之言,已是吉瑞,儿子又谈到礼记,麒麟乃是吉瑞之首,端的是不错,他小小年纪,真当刮目相看,心中不由窃喜。二监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
“父亲可答应孩儿改名?”
“不急,为父还需想想,汝且念书,今日累了,明日再定。”
说完便只顾出了书房招呼妻子和孩子们吃饭。却说谭恒不想即刻定论,并非对名字不满,只是想再听玄阳道长意见,如果合适,干脆将几个儿子的名字都改了,已想好鑫麟、锡麟、镇麟等,虽觉不及钟麟之雅,但也各有寓意。他听闻道长刚刚云游归来,正在凤栖观,第二日便同学塾告假,径自往灵龟峰去了。
灵龟峰在虎踞镇东北,虽隔了洣河,且已是攸县所辖,但相距不过数里山路,此处已是罗霄山边缘余脉之余脉,山并不高,却以状似灵龟出洞而得名,渊源颇是悠久,前朝嘉靖年间就在峰上建有灵龟寺,凤栖观正与灵龟寺犄角相望。谭恒向来喜欢山水,闲暇每每来此消磨,早已轻车熟路,此时顾不得沿途风光,片刻便已赶至观前,道童正在清扫门前落叶,识得是谭恒,便迎至观内,通报进去,玄阳道长过来相见,谭恒将上日二监行为种种说来,道长沉吟了片刻,笑道:
“当年贫道见居士心忧,说句玩笑,未曾想居士如此上心,不过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麟二字的确不俗,小小孩童,竟有这般见地,来日再有长进,绝非难事,至于青出于蓝,得获功名,亦是情理之中也。”。
“不怕道长见笑,谭某世代耕读,倒也并非贪求功名之人,倘此子真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百姓,也是我谭门幸事,只是现如今科考艰难,深恐犬子辜负美言,道长法天象地,未卜先知,可否再多指点一二?”
玄阳道长宣了一声道号,微微笑道:
“世人皆以为道佛诸家之所以能参出些许未来之事,是因上通天灵,下接阎罗,其实不过无稽滑谬之解,修道之人讲求跳出红尘是非,看淡人间荣辱,冷眼旁观,更易看穿些俗事罢了,譬如欲成就不凡功业,非但要聪慧善学,还需等待时势变迁,更要知晓天下大势,顺势而为方可,近年贫道推测我华夏大变将至,英杰之才更易凸显,倘令郎果然学有所成,自有用武之地矣。”
“谭某鄙陋,每日困于童子书声,虽读些论语书经,端是参不透,道长所谓华夏大变将至,是为何意也?”
“居士世代耕读,但耕的是帝家之田,读的是儒家之书,不似贫道毫无禁忌,无论道、墨、佛、儒、名、法、阴阳各杂谈,大凡可能,皆囫囵吞枣一番,而后慢慢考究,方有不同感触也。”
“可道长所言诸子百家,两千年前已存,何以而今才有变数?”
“自始皇帝吞并六国,至董仲舒罢黜诸家,百余载兴衰之后,诸家尽已成为附庸,世人所见多是王朝更迭,却少思考文化思想之变迁,儒家一派,传至宋明,但求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为这样便万世不衰矣,其实按老庄所言,阴阳相依,治乱相化,所以两千年来,不乏盛世,惟其盛后必衰也。”
“但也必有衰后转盛,仍以《四书》治国,故而圣人乃为万世师也。”
提到孔夫子,谭恒不由肃然抱拳对空行礼,玄阳道长微笑道:
“佛家常言,轮回有大小,数十年为王朝兴衰之周期,焉知数千年不为圣人兴衰之周期也?”
谭恒听道长似指孔圣人可能像王朝更迭一样由盛转衰,略有不悦,郑重道:
“道长之言,谭某不敢苟同!”
“哈哈,是以贫道才说居士身在其中,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只有百年,三皇五帝迄今也不及万年,何所谓万世恒准耶?贫道虽是业浅,但数十年来游历,尤其得知华夏之外,更有数十国域,其术业专精,恐已不在我大清之下后,方有此论。试想若我大清置身春秋之一诸侯,只知墨守,焉能得求环伺诸强绝不窥视耳?是以眼前看似盛世,然危机已深在其中,只是可怜天下百姓,本即命如蝼蚁,至时恐更要经历几番劫难矣。”
“道长是说,如今升平之世将枯竭矣?那我华夏之命脉,可保无虞乎?”
“世事难料,贫道惟信令郎聪慧,或将建功立业,至于最终之命运,真非贫道所能妄测,贫道与居士相识数十载,深知居士之敦厚,岂能信口开河,徒惹世人耻笑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湖南风光,独具一色,山水养人,自成体格,今借湘中名士刘蓉赞山诗句,管窥一隅,以拓眼底风光矣:
芙蓉顶上踏歌行,百丈飞泉答啸声。
万里征鸿留爪迹,千秋过客胜诗名。
且说寒暑易迁,谭钟麟勤学苦练,遍览群书,书法善工颜柳楷书,兼以雄浑腴美,不失清雅内敛,有自然之风,至十五岁已名闻茶陵、攸县,附近名士皆为赞叹;更兼生长的相貌堂堂,年纪虽轻,自有一番威严之象,纵然家境愈显困顿,保媒说亲者竟是络绎不绝。谭恒自信钟麟非同凡人,一直不曾纳采,只是近来身体欠佳,大有每况愈下之势,前二子已有着落,三女也尽出阁,四子尚小,他却已知天命年纪,唯恐时日不多,这天刘氏又带了媒婆王妈前来,说的是高陇乡陈致链员外的嫡长女,谭恒壮时在高陇乡石床老家教书,与陈员外颇为熟悉,更知其六世祖为攸县名士陈之駓,也是名副其实的诗书继世之家,便点头应下,交换八字,下了雁礼,说好来年就迎进门。
无奈人有旦夕祸福,这年末,谭老先生病情加重,竟是一命呜呼。谭家本就不富,看病治丧花了家底,三位长姊自管夫家,大哥二哥也已立户,务农之得堪堪维持生计,就算接济个斗米升面,断乎也无多余钱银再供钟麟闲读。转过年来,坟前守至百日,送了摇钱树,钟麟便遵照父亲遗愿,辞了业师同窗,收拾行囊,先去高陇辞罢岳父,又告别老母和继续守丧的兄长,准备到外地游历。岳父早知钟麟非同常人,也不阻拦,赠了十两纹银,叮嘱一番自不必说。
钟麟回忆父亲终前,曾单将自己叫来,除叮咛为人处世之道外,还提到要拜访凤栖观玄阳道长求教点化之事,又想起父亲下葬那日,道长亦来吊唁,与自己交谈许多,只是当时悲恸不止,几度嚎啕,所谈话语,已是空白一片,只仿佛也说要自己去凤栖观的事。于是这日清晨,钟麟先奔灵龟峰而来。
灵龟峰林木茂密,赫然立于洣水之畔,形似逆水浮游的巨龟,有“梅州第一峰”的美号,素来就以峰奇、水秀、寺古、林幽等景致闻名,洣水又沿山切割,顺势向北再折南,冲积出一个足有千顷的岸滩,密生芦苇,称作白茅洲,亦有颇多故迹,恰与灵龟峰隔水相望,确是难得景致,康熙朝文士陈之駓的一副对联颇为传神,曰:“灵龟峰,峰上生枫,风吹枫动峰不动;白茅洲,洲中行舟,州催舟行洲未行”。钟麟少时多次随父来此游历,仍记得前年秋末与父亲访玄阳道长而不得,漫步于灵龟寺前,满目灰白芦花,随风俯仰,犹如磅礴之海浪,父亲随口吟咏起乾隆朝文士彭廷梅于此写就的七律,其中一句“远水净围千竹翠,澹烟晴染一眸孤”,真是意境深远,记忆犹新。
却说钟麟来到半掩的凤栖观前,轻轻叩击,片刻道童已至,门开处,一眼望见文昌殿前一位着灰衣道袍,须发半白的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正演完一式左揽雀尾,晨光初洒,清风抚翠竹,竹影舞瘦长,恰一副如梦如仙的幽美画卷。凤栖观规模不大,远不及对面之灵龟寺,常住的仅有玄阳道长和两位道童,待到钟麟来至跟前,道长已演完十字手并收好式,顺势向钟麟作礼道:“小居士新逢忧痛,未敢叨扰,在此恭候翘望已有数月,看小居士身背行囊,莫非恰能与贫道结伴游历数日,以成缘分?”
原来玄阳道长有一位师弟,道号玄诚子,前年于山东滕县千头山修缮扩建了一处旧殿,取名玄武观,盛邀玄阳道长前去讲道,道长想自己已近花甲,幸然身体尚算矫健,应趁机再去游历一番,也就答应下来,但是不知何故,一直难得顺心北行,年前知好友谭恒驾鹤,见到重孝在身的钟麟,恍然觉悟,自己当是惦挂此子已渐长成,不觉哑然失笑。他自十余岁从师修道,不到三十在此建凤栖观,又三十年来已将小小道观建为三重,除了最里层的玉皇殿和中间的三清大殿,还特意于最前一重修建了文昌殿,期望化育一方,但是自己学道以来,崇尚道法自然,不为尘世羁縻,如今却念念不忘此子,或许也是天意矣,那日吊唁故友,曾邀其延后来观,以将自己近年来思虑的一些大势,传于此子,也好了却夙愿,方能悠然北上,今见钟麟一身行走装束,背负重囊,当也是去他乡游历,故而生出结伴而行的念头来。
钟麟早知道长与自己渊源颇深,从出生起就对自己青睐有加,还赠予自己“文卿”之字,真是莫大期许,虽然更多时候觉得道长如仙人般飘渺,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如丝如缕,如今见到道长,登时又想起父亲,悲从中来,眼泪霎那间如泉涌出,急行两步,扑通跪倒在道长面前,抱了道长的一条腿,嚎啕大哭起来。
玄阳道长也是暗自唏嘘,想来九涛先生还年轻自己数岁,又素来行善积德,本该修个耄耋之寿,却不曾想天道无常,已然撒手人寰,也知此时钟麟之悲苦,便掐指默念起道法,候得钟麟哭声渐息,转为抽噎,俯身搀起,携至云房坐下,嘱咐道童沏上茶来。钟麟说起年后守孝事母诸般,以及父亲临终的遗愿便是要自己游历天下,以期出人头地,或可匡扶社稷等,于是话题便转到游历上来。只听道长云:
“小居士志气高洁,未知向往何方?贫道即日亦将游历孔孟之地,若想吊拜圣贤,或者去京城结交达官贵人,正好全程同行,如若是往江宁苏杭富庶之地,也可以结伴至金陵城,贫道正有些许参悟,欲同小居士边行边叙矣”。
“道长谬赞,请恕小子狂言,虽然有先父遗命,但晚辈却对官商之经尚未企盼,而更向往汉唐盛世,是以打算赴关中长安一带游历,道长可有指教?”
“小居士果然气度非凡,长安乃数朝古都,华夏第一京城,虽然远离枢机已近千载,但秦皇汉武之壮雄,开皇贞观之繁盛,当真是文化渊薮,贫道若非有山东之约,定要随小居士前去矣,不过还好,至少我等还可同出岳阳,泛舟洞庭,怎么也能盘桓一二月,足以叙些时事矣”。
玄阳道长又说起与师弟玄诚道长之约等,不觉竟谈至偏晌,道童摆了素膳,用毕,老少二人携手出观,重又游历起灵龟峰来,自是谈古论今,志兴逸遄,钟麟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即有的一个疑惑,便问玄阳道长:
“道长可知?我湖湘大地也是屈子托志之处,又承继了先秦楚国之嫡亲命魄,兼以河山瑰雄,当孕育出许多英雄豪杰才是,何以两千年来,甚少雄才也?”
玄阳道长听此疑问,赫然吃惊,此子小小年纪,竟然已能思虑千载变迁,须知问出此题非得跳出儒家等诸多藩篱,抱有质疑不可,而钟麟自小就受其父影响,定然已对孔孟之道熟谙,或许数年前自己与谭恒说起的圣人兴替轮回之参悟,已然于潜移默化之间,濡染到这个聪慧少年矣,钟麟见道长默然不语,知道是在沉思,便也静静思考起来。的确,湖湘大地所出名流,至今亦是屈指可数,像周茂叔(周敦颐)、王船山(王夫之)虽是名哲大儒,但亦缺乏经纬天地,造福一方之成就,书法家有几个,战将也有几个,可是真正曾声满华夏之人,远比不得江北、闽浙诸地,未知此乃巧合,抑或有其必然之原因。良久,道长方始出声:
“万事异幻无常,其中当有偶然,然又绝不存无因之果,只是有些甚难虑及罢了,贫道思索再三,小居士之问,应有内外两层因果,从外来说,既然湖湘大地,脉承楚国,焉有不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典故者?何况历来多有名士贬配楚南,难免留下怨言,再加上接近苗瑶,当是历代朝廷重防之地,在取士纳贤方面可能有所偏颇,也就构成了不利之势;自内而言,我湖湘赤子,多都慕名屈大夫、罗将军,生性耿直,在孔孟之学治国经邦之官场上,不懂得圆滑世故,自然也就很难更进一步也,就说那王船山,圣祖康熙年间本有机会大展身手,但以其志节,怎肯接受剃发易服之辱?能得个善终,已属不易也。”
“如此说我辈弟子亦是难有出头之地矣!”
“非也,非也,时易势转也。一则自战国以至前朝中叶,华夏大地育人鼎盛不过六七千万而已,自本朝而来,已近两百年未有大乱,人口在乾隆朝过了三万万,而今据说已近四万万,人口增加如此之多,许多原本蛮夷之地早就物阜民丰,人烟繁熙,我湖湘早非当日也,且看如今获罪之士多遣往西域伊犁,哪还有往湖湘之地放逐者?二来观当今大势,我朝恐将遭遇大变,小居士等当生逢其时也,或者今后一二百年,我湖湘大地引领华夏也未可知矣。”
“道长所言真令小子眼界大开,但若说本朝将出大变祸乱,小子却断断无法遽信,听师长常讲, 恭俭宽仁,不耽女色,每日朝政不辍,整顿吏治,又平了新疆诸叛,天下升平,如何会有剧变矣?”
“小居士所说也都属实,但天下大势,蒙天子审度者庶几?须知有些事情,由天不由人,方才说到如今人口大增,就说令尊,不觉也育了四口男丁,小居士兄弟再各添子嗣,到时会有多少孙辈,这仅是一家,天下亿万家,每家如此,而没有缓止之道,天下固大,恐不足以养民也;更何况自嘉庆年间,夷人往我大清贩卖鸦片,道光三年以后,尤为泛滥,白银外流不止,人多银涸,焉有不乱之理?”
“难道 不知此事乎?或许禁止夷人贩卖鸦片,禁止子民吸食,会有好转。”
“如今之鸦片生意,每年不知有多少银子外流,圣上肯定是知,但是要禁,恐抵不住鸦片成瘾之富家子弟纠缠,更重要的是,朝廷恐怕定要对夷人开战矣。”
“莫非这正是道长所说的我等湖湘弟子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之机遇?孙子兵法或可大显,卫仲卿(卫青),李药师(李靖)之辉煌即将再就?”
“此乃表层也,以贫道参悟,如今恐已不再是对匈奴、突厥那般战争矣,咱们几千年间未有大化,可夷人却不知变成如何样子,贫道前数年游历两广,见到夷人书籍,虽不懂其字,然就几幅火轮船的图画来讲,恐怕已非那些抽惯鸦片的羸弱旗兵所能应对者也”。
“小子倒是觉得道长言重矣,想当年冒顿单于一度围汉高祖于长平,颉利可汗也曾兵陈便桥,但只要有武帝之筹韬略,太宗之任贤能,军民同力,将士同心,殊死一战,一样逐敌于大漠,置府于边陲矣!”
“唉,是以说小居士受令尊熏陶,只用儒家之学思考,刚才说起兵法,岂不知兵无常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等如今非但不能知彼,恐怕连知己亦未做到,传言康熙年间,圣祖患疾,太医院束手无策,几乎要备国丧,夷人只给圣祖用了一针药剂即起死回生,那夷人还给圣祖带来望远镜,助我修改历法,诸事可见,彼等已非荒蛮无化之辈矣,或许当时已不逊我朝,何况至今又越百数年,我朝几乎固步自封,不闻他邦之事,此消彼长,大清恐怕已与昏睡之人无异也。”
钟麟听的这些话,一时默然无语,他知玄阳道长不是妄言之人,自己却仍需参详,之前以为,治世经邦不过是克己奉公,勤政爱民,那里还想邦外之事矣? 倘若果似道长所言,自己勤读诗书,固然或有用武之地,但亦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日或者为国捐躯,倒也不失志向,只是若无济于华夏,那所学所做,又有何用耶?思索间,老少二人踱回凤栖观,在一方石桌前坐下,钟麟失口喃喃道:
“那道长神机妙算,如若真如所言,未知是何景象矣,莫非我华夏已难度厄运耶?”
玄阳道长看钟麟真有思索,也是暗自为之高兴,至少其尚未完全禁锢于孔孟之道,以身居天朝上国而盲目自大,是谓孺子可教也,道长亦自知方才所言只是推测,甚至有些危言耸听,只不过素来精研老庄之学,深知阴阳幻化,强弱相生,若世人不能及时惊醒,酿成大祸恐是必然,当然,此乃最糟之情景也,听到钟麟喃喃自语,仿佛失却之前锐气,又是于心不忍,便接口道:
“小居士倒也不必过于悲观,方才或只是贫道疯言乱语,我邦土也经过五胡乱华,蒙元杀戮,就是本朝,起初亦算狄夷入寇矣,是以固然要起变化,或者百姓要多受疾苦,但只要我族命魄不丧,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何况我朝子民众多,焉能不孕育扭转乾坤之英杰矣。”
钟麟低头想了一程,猛然点头道:
“道长所言极是,只是小子所学,无非孔孟之道,程朱之理,故而虽深感先父寄托殊深,却似乎已失却眼前方向也!”
“天意不可违,其实孔孟之道也有其利,杰出者更是忠君爱民,励精图治,不惜鞠躬尽瘁;老庄思辨虽见著深远,但皆在清静无为之修,必然匮乏实际应对之策,所以小居士既已精研孔孟,则必存大有可为之处。”
“道长可否点化一二?”
“哈哈,来日方长矣,候我交代完观中事务,与小居士同游洞庭,一路上还有的好说,今日你且记住一言,果有一日我大清受辱于夷,非华夏子民赫然惊醒,同心抵御不可也!苍生不易,多有龙困浅滩之豪杰,小居士既要领悟通透,又要着意点化也!”
“小子明白,多承道长指教,在下定当多研易理,不负道长厚爱与先父夙愿也。”
闲言不表,钟麟便在客室住下,候玄阳道长处理完观中事务,便要出发,这一日天清气朗,乃是道光十八年四月初七,道长叮嘱了道童,老少二人便动身起行。钟麟初次远游,亲眼目睹河山之壮美,豪情倍增,一路上遍访古迹,吊拜先贤,体察风土人情,更不忘同玄阳道长请教疑惑,闲暇便陪道长弈棋漫谈,玄阳道长自是不吝平生所学,全力将自己的修为于问答之间传授,每见钟麟聪慧异常,一点即透,甚感欣慰。不觉间已有一月,二人则行出五百余里,这日到了汨罗,恰逢端阳节,钟麟自少不得在江边赏观龙舟,抛洒粽米,凭吊屈子,吟咏楚辞,诵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等句,也不尽潸然泪下。盘桓汨罗两日后,又沿洞庭湖岸北行,赏那“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之景,也不着急,悠然往岳阳而来。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岳阳楼乃天下名楼,文人士子每每语及,无不以追随先贤,忠君报国而自励也,俨然已是风气引领,而生于湖南之文人,则别有一番境界,今存岳阳楼诗词数千,难以遍述,姑以长沙府望城名士李寿蓉数句作引,以邀读者殷赏:
东风吹雨下潇湘,春树含烟绕岳阳。
可无忧乐关天下,如此湖山是故乡。
且说华夏大地,向来喜建亭台楼阁,而文人雅士,往往与其互成声名,就如水因苍山以奇,山为碧水而灵。东吴名将罗霄壮时,随鲁肃镇守长江,与魏、蜀鼎立,也可谓雄姿英发。当时为了探看军情,在长江一岸广建楼台,三十四岁(220年)时,于巴陵修“阅军楼”,三十七岁又沿江下四百里建夏口城,并于蛇山上仿巴陵建“阅军楼”,谁曾想这夏口城就发展为武昌镇,成为华夏名城呢?西晋灭吴,罗霄不失气节,不再赘表,却说南北归一,原来观察江上敌情的诸多楼阁自然也就失去用途,驻军撤裁,便眼见得楼塌台倾了,但前言之两处阅军楼,却因取地灵雅,楼上风景绮丽,成为远近文士商旅宴饮游送的必登之地,迁延而来,竟成江南三大名楼之二,一曰岳阳楼,一曰黄鹤楼,此二楼名震寰宇,自不必劳听烦述,然二楼之性异,也堪玩味一番。
盛唐以来,文士多如繁星,就说那些耀眼的,也是数不胜数,但要说才情,李太白若言第二,恐无人敢托第一,对于二楼,太白都流连多次,诗作亦是甚多,流传下来最有名的诗句,写岳阳楼的乃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写黄鹤楼的则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其时约略相当,岳阳楼更重风景,黄鹤楼稍偏别情,约是黄鹤总能让人联想到别离矣。然而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问世,从此竟使岳阳楼一改前观,千余年来登斯楼者,早已不仅限于去国怀乡或是心旷神怡也,谁能不去诵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在心底仰望那个先忧后乐的巨大背影呢?故而黄鹤楼虽仍不辞“天下第一楼”,却与岳阳楼已是风情各异了。
单说谭钟麟同玄阳道长日夜相伴,感情日深,道长遂改口直呼钟麟名字,钟麟也不再过于拘礼,这天玄阳道长在楼下茶肆饮茶,谭钟麟独自徘徊于岳阳楼上,吟诵起的却是范仲淹同朝的欧阳修在楼记名篇问世数年后登岳阳楼时留下的一副对联:
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
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磊,何时能消?
六一居士为宋文六家之首开者,此一联即可看出他气魄宏大,含意深远,但是为了改革弊病,为了支持好友范仲淹,祸及自身,被诬陷而谪贬,一片忠诚,却无报国之地,就是把长江两岸的云泽、梦泽两湖的水用尽,也难以洗掉那一番忧愤与郁闷之情啊。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纪,本该学范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怎学欧阳永叔丧起气来,莫非要做朽木一块耶?”
声音来处,是一位三十余岁,阔口宽额,髭须飘逸的白衣文士,他脚步轻逸,面带微笑,径直踱了过来,钟麟一惊,但又不甘白受奚落,傲气顿生,抱拳长辑道:
“先生指教的是,小可的确不该问胸中块垒,却不知先生可是吕纯阳凡间点化而来?如此胸中该绝无块垒矣。”
钟麟说的是元代马致远所曲《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的典故,以此来反唇相讥,说那文士既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烦恼呢?这文士已经来到跟前,听得此言,不改笑意:
“哈哈,莫不是小兄觉得在下比不得那欧阳永叔,也是,他文行千年,名传百世,但要说此处意境,鄙人还真有点看他不上。”
“如此说来,倒要观先生大显身手矣。”
钟麟语气仍然轻俏,心说大言不惭,自要听听意境高在何处。这人稍敛笑意,半转身面对洞庭湖,沉吟片刻,道:
“小兄听在下这一联如何?
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
妙哉,妙哉,稍后就将此联书就,贴在吕祖祠上,让吕纯阳也新一下耳目,免得整日里被别人忧来悲去的,沾染郁闷。”
“先生好心胸,浏阳训导吴敏树这厢有礼了。”
说话处一三十余岁的青衣文士带着一位与钟麟差不多大的少年从人群中迈出两步,抱拳行礼。原来那文士声音清朗,早已惹得楼上众人注目。吴敏树字本深,自号南屏,道光十二年举人,因厌恶争权夺利的官场习气,讨了个浏阳教谕的差事,竟再也不求仕进,潜心文史,在湘北长沙一带早已声名大振,今日携了弟子来游玩,开始听到钟麟与这文士的对话,也并未在意,但听到这句对联,知道其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与自己的志趣颇有相似,有心结交,便行礼搭话。
“原来是南屏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王褒生,方才与这位小兄戏语,不曾想真尊在此,冒昧献丑,实在惭愧,惭愧。”
吴敏树也是奇人,竟不去管那些俗语客套,摇着折扇,倒自顾自吟诵起来:“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迳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
只见王褒生听得吟诵,一改前面的轻松,并腿昂首,面色肃然,待得吴敏树吟完,仿佛还未缓过神来。吴敏树深知与名士相交,不可造次,便主动打破沉寂:
“想来王兄与王子渊定有渊源矣。”
王褒生听见此话,仿佛才醒过来,再次抱拳道:
“人道南屏先生博通古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才的确是王子渊后人,只是先祖已逝两千年,后辈小子深慕其名,不得解脱,方敢僭越,从不曾被他人识破,今为先生洞悉,诚惶诚恐也。”
原来吴敏树听到王褒生自报姓名,便想起自己曾经深研过的西汉大家王褒的《洞箫赋》,倘使此人与王褒有渊源,当明白其意,如若仅是巧合,也可值得卖弄,一试下来,这王褒生果然是王褒的后人,顿时更觉亲近起来。
“哈哈,今天能遇到高人,也是缘分,先生听口音并非本地之人,愚弟就自行做主,宴请先生与这位小兄如何?”
谭钟麟听说大名鼎鼎的吴敏树要宴请自己,自然高兴,但他也知是沾了王褒生的光,何况玄阳道长恐怕还在茶肆等待,所以赶紧长躬一礼,道:
“晚辈谭钟麟,不敢冒昧叨扰……
话未说完,王褒生打断道:“无妨,我一见小兄,即觉得有缘,现在走脱岂非成为憾事,既然南屏先生盛邀,我等就却之不恭矣。”
说完竟拉起钟麟的手,同吴敏树师徒二人往楼梯走去。一行四人边走边通报了字号,王褒生字侠采,自号初田,安徽凤阳人士,道光十二年中举,做了两年县吏,因不愿受束缚,遂辞官四处游历;伴吴敏树同行的少年名谭继洵,字子实,小钟麟一岁,湖南浏阳人士。钟麟自也报了名字,四人边聊边走下楼梯,楼下偏对处是一处茶肆,苇席棚下,摆了五六张长桌,一位发髻高束,长须及胸的道人于桌前闭目沉思,正是玄阳道长,钟麟向众人说明原委,欲约与道长客栈再汇合,王褒生一见这老道人鹤发疏眉,神态飘逸,颇有神仙境界,实欲一并结识,但念及自己是客,不好开口,只向吴敏树看来,这吴敏树何等聪慧,一览神态便心领神会,忙向前急行数步,赶在钟麟未开口前行礼道:
“这位真人想必是文卿兄之尊长也,文卿兄诗文华贵,出口不凡,吾等数人意气相投,欲寻清净处把酒言欢,特请道长务必一同点化,晚辈吴敏树拜过。”
玄阳道长游历岳阳楼多次,每次都来这茶肆饮几杯茶,此处虽是简陋,用的却是来自茶陵洮水畔山崖间上好的翠芽,茶陵虽称茶祖,但水土并非育茶上品,不过这洮水翠芽生于悬崖峭壁间,每日云雾缭绕,纳天地之气,倒也清香可口,一来二去,就成了玄阳道长每次来此之功课矣。这次饮了数盏,正在回味余香,听的有人言语,倏启双目,见到钟麟在后,满含期待之神,身前则是一手持折扇的青衣文士,听名号是湖湘名士吴敏树,忙站起山来,行礼谦让道:
“出家人妄言痴语,但求粗食淡茶,怎好与雅士同席……
“道长万勿过谦,既是文卿小兄尊长,焉能是泛泛之辈,请勿再推辞矣,也免得小兄心有惦挂,不能尽兴。”
玄阳道长既知不好再推辞,便点头应允,五人沿江漫步,吴敏树在前引路,玄阳道长和王褒生在身后并肩而行,二人早已行礼问候,竟侃侃聊起庄子而来,谭钟麟、谭继洵二人同属晚辈,便跟在三人后面,屏息倾听二人论道。
却说这天甚是不巧,游洞庭湖的人实在太多,吴敏树引众人一连走了三家吃的惯的酒家,却家家客满,正在犯愁尴尬之际,忽听稍远处有人喊道:
“前面可是巴陵吴本深年兄?”
吴敏树定睛看去,只见一二十五六岁的文士,着青色短袍,臧色马裤,此人身魁面方,体型略胖,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却是两道深及鼻梁的弯眉,颇有行伍之气,顿时想起此人,正是道光十二年与自己同榜中举的左宗棠,那时同榜者长宴谢师,左宗棠虽较自己年轻七八岁,榜名反在自己身前,此人话语豪放,生性不羁,当时感觉与自己实非同途,便也仅限于客套,但是其人长相与性格,倒真的不易忘却。
“敢问说话者可是湘阴左季高年兄?别来已有五六年矣!”
这左宗棠疾身阔步来到跟前,见是一众人,于是便自我介绍起来,各人行礼见过,吴左二人约略谈了近况,原来这左宗棠本自弱冠之前师从贺熙龄在时任湖南巡抚吴荣光设立的湘水校经堂中学习,平时考试连得七次第一,非但文资过人,史、地、军、政,甚至水利、盐荒诸政等竟无不涉猎,连吴荣光都自叹不如,认定他必成大器,甚是看重,二十一岁这年,同二哥左宗植参加乡试,宗植中了解元,吴敏树同榜中举,左宗棠则因“搜遗”补授举人,中第十八名,故而与吴敏树恰是同年。吴敏树不愿参加会试,左氏二兄弟却承师长厚望,三度进京皆不能第,宗植性情也算恬淡,唯有宗棠,常自叹生不逢时,颇有些恍惚度日,某天准备离开京城,来到城南陶然亭下,见到林少穆(林则徐)的柱联:“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竟悲苦不已,将自身携带的诗稿埋在了亭边香冢之前,立誓不再参加科考,径直回家乡而来,这日烦闷独游洞庭湖,不想就与众人相遇,他素来知道吴敏树性情疏淡,不为功名所累,正欲向其请教,只是性情豪放惯了,还是不改以前的粗声之气。
道俗六人立了片刻,吴敏树倍觉尴尬,就说出想寻清静之地却苦不能得的事来,左宗棠一拍脑袋,道:
“既如此,何不租叶扁舟,索性到湖中去,放声吟唱,也不用看那些俗媚之态,岂不快哉?”
众人齐声道好,于是便又折了回来,向下游不远处的渡口码头而去,却说好事多磨,也是因果相成,到的渡口,竟然一艘船舫都寻不下,只有一口颇大的画舫,却说是已被湖南按察使杨廷元(杨庆琛)租了宴友,眼看日已偏西,事主必然将来,所以是动不得的,吴敏树慨然长叹,正欲转身再寻个偏远之肆,不想左宗棠却看不惯这摆船人势利之态,粗声问道:
“你说这画舫已被那什么按察使租了,可有定金?”
“虽无定金,但是……
“无需但是了,既然没有定金,凭什么他租的我租不得?是否你看我这群人没有做官的,就看不起,故意拿什么按察使来唬人?告诉你,我等亦是有功名的人,小心我一拳打烂你的势利眼!”
说罢作势要动手起来,众人先前听他说话,倒为其朴真所折,虽觉的略有莽撞,也是憨态可掬,大都面带微笑,眼见宗棠真要动手,忙上来劝阻,吴敏树更觉好笑,本来是自己请客,反感觉自己倒像个客人了,要不是曾亲眼见过这左宗棠的文章,还真当他是个鲁莽汉子呢。
却说众人正嚣闹之间,只见江畔走来两位老者,身后跟了数名兵差,为首一位着九蟒五爪蟒袍,上补孔雀,看着装自是朝廷命官,此人正是湖南按察使正三品大员杨庆琛,其身后右方是一着便服之老人,虽不能通过服装看出端倪,但见其人步履稳重,神态肃严,又落落大方的走在杨庆琛之右,恐怕官职更高,那舫主人见得杨庆琛二人近来,仿似得了救星,连忙行礼道:
“杨大人,幸亏你来的及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些莽撞客,非要抢大人定下的画舫,还要打小人呢,您还是给说道说道。”
这人说的话虽客气,但听那语气,仿佛盼着杨庆琛严词斥责众人一番,这杨庆琛乃是名儒郑光策的弟子,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已是五十五岁年纪,自然不可能如画舫主人那般俗气,他拿眼望去,却见这群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个个仪表不凡,知道是英杰弟子之会,便转身对着便服的老者道:
“涵之,你我虽是为了清静而来,但这一众客人也非凡辈,不如……”说着故意吞吐起来,他知道这位老者素来喜欢青年才俊,就含而不发,等他来接口。
“廷元兄,我们泛舟湖上,只为避那凡俗腌臜之气,既然都是雅客,画舫又大,我辈携手同游,岂非美事一桩?”转过身来,便对了众人再邀。
左宗棠本以为舫主是骗他,哪知道按察使真的来了,气势就低了一头,又听二人并不嫌忌,反欲邀众人同游,顿觉羞愧难当,忙躬身一辑道:
“晚辈左宗棠有眼不识尊长,今日竟干下如此冒昧之事,已是愧杀,哪里还敢登舫,这下就告辞了,来日定当谢罪。”说着对吴敏树施个眼色,意欲脱身,吴敏树也觉难堪,就欲开口辞绝,不曾想刚才还与玄阳道长低声谈话的王褒生却朗笑一声道:
“季高兄之言差矣,既是磊落男儿,又有何避讳错谬之处也?我等已经造次,一逃了事,心即能安乎?还不如就凭今天化解开来,管他是官是民,是士是商,天造之缘不可辜负也,今日洞庭湖不泛波澜,水若明镜,正好照透我辈之心胸矣。”
说着竟自顾上了画舫,玄阳道长本在一侧含笑凝听,此刻接道:
“贫道近日来查观辰星,觉得定遇旷世奇人,至此刻方为释然,诸位居士真是个个面蕴英气,更难得的是,昨日还几乎皆不相识,如今却有机会同游一舫,幸也,幸也。”
其实道长见同行的王褒生既然已经上了画舫,就很难再请下来,而他也察言观色,知左宗棠脾气耿直,正是难以下台,于是便假说天象,化解尴尬,闻的此言,杨庆琛自知其意,先令众差岸上休息等候,随即朗笑一声,上前一步,拉了左宗棠便往画舫上迈去,众人顺次也就上来了,那舫主既见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左宗棠却突然转身,对着舫主深辑一礼,赔笑道歉,那舫主也是聪明人,知道眼前之人也非平民,自也较不得真,便好话说尽,又询了按察使的意思,着小厮加备了酒菜素餐,不一时便准备好,解了缆绳,踩起脚桨,画舫缓缓离岸而去。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有点偏文言,看来已经不被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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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道光十九年秋,贺熙龄赴京,途径九江时,见明月如昼,十分想念爱徒,遂作《舟中怀左季高》,并加注曰: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今录数语,以现当时左公心境也:
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
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
渺渺扁舟天一瞬。极目空清,只觉云根近。片影参差浮复隐,琉璃净挂青螺印。此时调用王夫之的半阙《蝶恋花》来形容艳阳初斜的洞庭湖,当是写得美景于万一,单说琉璃一句,就要美到极致了。
画舫之上,共有十人,除了舫主和一位小厮,其余八人各叙了字庚,于舫蓬中落座,杨庆琛坐了主位,玄阳道长整六十岁,年龄最长,与便衣老者谦让一番,坐了主客位,那老者名叫陶廷杰,字涵之,乃是二品大员,新由甘肃按察使升任陕西布政使,之前告假回贵州老家拜扫先茔,今番履任,途经长沙,特访好友杨庆琛,因杨庆琛亦将履新,事务已了,遂相约来巴陵游湖,才发生之前的事,陶廷杰今年五十三岁,自是坐了副客位置,吴敏树三十三岁,王褒生三十一岁,依次落座,左宗棠虚岁二十七,虽在辈分上算是谭继洵的尊长,但此时大家仅按年龄论续,竟不计官职辈分,就和十七岁的谭钟麟以及十六岁的谭继洵陪了末座,左宗棠生性豪爽,根本不予计较,众人刚好围坐一圈,先品了茶,然后上了酒菜,玄阳道长因是出家人,便在面前摆几样素食,以茶代酒,几次杯盏交错,话渐渐多起来。
先是玄阳道长惦记钟麟欲往长安一带游历,如今座上有陕西大员,自然主动介绍,请求照拂,后来闻的道长欲去山东滕州,杨庆琛直叹缘分,原来其将升调山东布政使,已闻京报,只待圣旨,不日启程,遂相约同路伴行,再后来王褒生说自己也要赴山东游览,便也一道,盖因其自岳阳楼下茶肆起,几乎与玄阳道长一直论道,直感觉恨不能请教个几天几夜方休,今听说道长即将离开,甚不甘心,他素来游历四方,无牵无挂,当时便决定也去山东,好与道长谈个痛快。左宗棠亦与邻座的吴敏树交谈起来,他虽然看似粗鲁,其实只是性格过于直爽,文采礼道无不精熟,吴敏树认真交谈几句,便知以前过于以貌取人,倒是自己显得俗庸了,那谭继洵因为年龄最小,又与业师同座,话语颇少,但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说来甚巧,当是时,座上八人恰有两进士、三举人、一隐者,两少年,两少年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自不必说,这三位举人,来日一位位极人臣,功业赫赫,一位终成名士大儒,著作等身,一位先官后隐,参透诸多玄关,但竟都真的终生不为科举功名奔波,也是奇事。众人时而慨叹,时而朗笑,真是一番热闹景象。
陶廷杰和杨庆琛自多谈官政诸事,说起当前两广、闽浙、两江等地鸦片泛滥的事来,各自忧心,谭钟麟暗自留意,渐知玄阳道长之前所言果然深有道理,更是钦佩起来,这时两位大员谈的兴起,众人皆定神凝听,陶廷杰道:
“据愚弟所知,这湖广二省,由林少穆亲督,素来痛恨吸食贩卖鸦片,应该不致有何泛滥之象矣!”
“涵之兄有所不知,愚弟前年六月始按察湖南,时林少穆署理两江总督,就常语及诸地鸦片泛滥状况,临行之际,特地嘱令严防铜船、盐船私运鸦片,这两年来愚弟剔弊厘奸,整顿营制,虽携去年少穆总督湖广之威,无奈庙堂之上,总有掣肘,难尽全力矣!”
原来杨庆琛与林则徐同为郑光策的弟子,于闽浙沿海成长,虽然不及林则徐深受 信任,位居高位,但实是林则徐的师兄,因是郑光策第十位结业弟子,林则徐每称呼必为“雪蕉十兄”(杨庆琛自号绛雪),二人私谊甚厚,又同忧虑国是,便时常书信往来。
“难道庙堂之上也有看不清鸦片为害殊深之人?还是圣上……”陶廷杰欲言又止,毕竟座上众人多是初识,也不敢妄言。
“那倒不是,圣上早即忧心此事,无奈许乃济、琦善等人总是从中阻隔,反对从严禁烟,说什么‘鸦片吸食数十年之久,十八省之大,不可立禁’,说吸食者中有‘忠良后裔、簪缨世胄’、有‘幕友书役’、贤媛、孀妇以及‘农工商贾,安分守己之人’,还危言耸听,说‘闽省海疆,其人习于械斗,善于打仗,吸食鸦片者尤多,禁烟恐起民愤,毁我大清国本’,真不知道这帮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照这般下去,不出数十年,朝廷子民就只剩吞云吐雾,将士兵弁即惟有骨瘦如柴矣,还谈什么国本,实在是笑话。”
“听说黄树斋(黄爵滋)、龚定庵(龚自珍)、魏良图(魏源)等还是力主禁烟的,唉,只是这琦善与林少穆素来不和,也不知道这场角力,胜算如何耶?”
“听少穆讲,上月四月初十日,黄树斋上‘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折,历数每年漏银数额,去年仅两广已达三千万两,并其它各海口,年漏四千万两白银不止,圣上大为震动,已着王公大臣将军督抚各抒所见,少穆这两日已经撰就了四千余言之奏折,不日将递呈圣上,力谏圣上独断乾坤,罢免许乃济等老朽之臣,救我大清于危亡之间也。”
“如此说来,林少穆真是我大清之栋梁,与其同朝,乃吾辈之幸也。”
钟麟虽默不作声,听来却字字如雷贯耳,方知东南沿海果真有兵革之虞,便数次不安的望向玄阳道长,欲插话提醒夷人船坚炮利之危害,但见道长微闭双眸,沉定不语,也就不敢造次,只是内心如波浪滔天汹涌不已。
陶、杨二人正唏嘘间,却听左宗棠忽然呜咽着小声哭了起来,一时大为诧异,虽则众人多是今日才识得此人,但言行之间已略知其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哪曾想如今竟如闺房女子一般哀怨,而且也不知是何原因,只见的如此一个粗壮汉子哭啼,甚是别扭,都强忍笑声,吴敏树便问是何缘故,不曾想左宗棠闻言竟放声嚎啕起来。
原来左宗棠因心中不甚畅快,贪了数杯,此时已是微醺,听得陶、杨二人专谈林则徐,便想起自己京城陶然亭葬诗稿的事来,当时只因林则徐的柱联意境颇为消沉,哪知那柱联尚是十八年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嘉庆二十五年)任上因弹劾时任河南巡抚琦善无能误民致反被诬陷,愤而辞官之时所题耶?想林公忍辱负重,重新崛起,终成国家柱石,自己却无谓伤感,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未知一腔抱负何日方能得偿,不觉就失了态。
左宗棠也知座上皆非庸辈,哭不多时,便强抑声音,擦去泪痕,见一周目瞪口呆,忽而破涕为笑 ,更让众人错愕,就连那没读过书的小厮都好奇的停下了行船。左宗棠也不做忸怩,尽吐烦闷,引起陶、杨二人不断惋惜,王、吴二人却不断摇头,钟麟倒是对左宗棠极为钦佩,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受父教诲,已经懂的韬光养晦,自忖绝做不到左宗棠般磊落豪爽。
候得左宗棠诉完哀怨,又举杯自罚,众人旋又略微轻松起来,陶廷杰便说起西北近年屡有回汉纷争,回人多次起兵闹事,虽前有杨遇春,后有玉麟平叛成功,但也只是像这洞庭湖,暂时风平浪静罢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渔歌,那歌者声音雄壮,用词不多,却又韵味十足,竟引得众人缄口细听起来,直到歌声愈飘愈远,以致若有若无时,众人方回过神来,都觉美妙,这时王褒生提议吟诗做对,由玄阳道长点评,吴敏树却另有想法,道:
“就着这美景,我辈皆是习文之人,胡诌几句诗词,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现在既然有得道高人在此,不如我们吟古人诗词,来现胸怀,也好承道长点化也。”
众人皆叫道好,于是约就一人一句古人关于洞庭湖岳阳楼的诗句写来,吩咐舫主取得笔墨宣纸,撤了酒席,由两位少年先来,却见谭继洵也不矫揉,提笔写下:“青蒲映水疏还密,白鸟翻飞去复回”,乃是晚唐朱庆馀的名诗《与庞复言携手望洞庭》中的句子,字迹英挺秀气,众人皆叫好,轮到谭钟麟,因为惦念东南战事或开,便想起杜甫于岳阳楼上写的那句:“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就写在了谭继洵的字旁,功底更胜一筹。下面自然就到了左宗棠,他提笔便写出:“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乃是李白流放归来,泛舟洞庭时所做的《临江王节士歌》,豪迈之情喷薄而出,王褒生亦写了李白游洞庭湖写的名诗“且将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将太白那种醉谪仙的憨态表露无遗,到了吴敏树,他与弟子研习过晚唐洞庭一带的诗词,所以就写了晚唐诗人雍陶的《题君山》中一句:“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陶、杨二位本想推辞,但拗不过盛邀,陶廷杰写的乃是柳宗元于洞庭湖上写的送别诗《别舍弟宗一》中的“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杨庆琛则写的是宋代词人张孝祥的《西江月》中那一句“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众人待墨迹稍干,一起吟咏起来,当真可以揣摩各人的性格,自又一番评述,之后一同围了玄阳道长,寻求点化。
于是各个评起,道长行走江湖近五十载,阅人无数,又能参详时政,此时虽人语繁乱,但也心如止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志向与性格,当喜欢何样的诗词,便先评了吴敏树师徒二人,说中吴敏树无意功名,当埋首文史,吴敏树频频点头,说继洵虽有业师风范,但自诗中可以现出颇有心志,还说起朱庆馀那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典故,云继洵将来定可考取功名。对钟麟,本似亲人般看待,自然不便吹嘘,就说其过于悲观,应当再学些老庄之道,不可妄言惹祸,钟麟经道长说破心事,也暗暗自勉,说到左宗棠,便劝勉其当控制性格,既然科举功名不显,就该多学些兵书战例,自有大用,宗棠当即便问:
“我朝对汉人几乎都是八股取士,深究兵事,果能有用?”
“人各有所长,居士虽是才高八斗,但既然屡失科举,又不能如南屏先生那般释怀,却自有将帅之天资,何不精研擅长,以待时来运转耶?”
“道长所指是我朝将有兵事,以成我用武之地矣?”
道长便以天机不可泄露搪塞,他当然不能在此畅所欲言,不过宗棠听了,倒也信心再生,暗下决心回去研习兵法,再不问八股诸事,对于王褒生,道长自是看穿心事,直言其可能遁出红尘,只是尘世未了。而对于陶、杨二人,因阅历官场多年,也不便多说,只是嘱陶廷杰晚年须防祸乱,杨庆琛则当著书立说等。
一席话将完,忽然天色骤暗,不一时飘起雨来,洞庭湖瞬时变了景象,那舫主见天色渐晚,离岸已远,就询了众人意见,向岸缓缓驶回,众人自当又纷纷议论起来不表,回到岸边,雨势略小,所幸离岳阳楼很近,于是又冒雨来到楼上,欣赏那细雨绵绵之景象,不多时却又见夕阳顿现,一时间金光闪闪,景色殊美,吴敏树不由诗兴大发,顺口吟道:
万顷平波晚自凉,渔舟破碎点金光。
墨山霞色螺洲树,奇绝楼头看夕阳。
众人叫过好后,又纷纷答谢杨庆琛的宴饮之谊,求其做诗以记之,杨庆琛也不推辞,略作沉思,便吟道:
不辨云乡与水乡,茫茫巨浸接长江。
胸中清气吞云梦,天下奇观到岳阳。
万派波涛泻霄汉,九峰烟雨绘衡湘。
频年结愿今粗了,百尺楼头放眼狂。
众人细品当时风光心境,自又一番赞叹,此时雨已全停,众人便互相告辞起来,陶廷杰说公务在身,第二天即起身回陕,自提醒钟麟至长安时定要相会,杨庆琛也与玄阳道长及王褒生约好赴山东日程,吴敏树想起自己最初本是约王褒生宴饮,不曾想半日下来竟成了别人之座上客,同王褒生竟没说几句,见玄阳道长他们还有几日才启程,于是再邀至住处长谈,左宗棠却独与两位少年攀谈一番,约好来日再会,其余闲言不再一一细表。
当日回到客店,天色已晚,玄阳道长漱洗完毕,却有些不放心,又来叮嘱钟麟不可对别人谈论自己说过的天下大势,以免惹祸上身,钟麟自知今日见众人才情洋溢,使自己多了几分欲要卖弄之意,若不是见得道长沉稳,真可能要说出冒失之话来,相比而言,那谭继洵虽年轻一岁,倒似更比自己沉稳矣。二人又约略说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休息。
因玄阳道长日程已定,钟麟知道今番一别,一年半载恐怕都不能相见,执意要挨到道长启程,送了一段,道长自又嘱咐一番方才别过。
这谭钟麟检点行资,却已将出门时带的碎银子、制钱等花的所剩无几,只留下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尚未动封,心忧何以为继,忽然想起岳阳楼旁甚多代写书信之人,便也去尝试,头一日,寥寥问津之人,但次日便有不少人前来请钟麟代笔,却原来是他头天写的字在附近传播开去,的确功力深厚,就有人慕名而来了,钟麟倒也不贪,既知可以卖字为生,自就不惧前路遥远,于是便收拾行装,离湖南远游而去。
一路沿长江逆流而上,到了荆州,又转正北,经襄樊至洛阳,折向西行,直奔关中而来,一路上盘桓流连,吊访名迹,乃至鬻文卖字,住店用餐,不必细述,不觉已是冬去春来,这日就过了潼关,进入陕西境内。路上省吃俭用,算来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竟丝毫未动,又数日,登临华山之巅,来到朝阳峰,看到数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刻勒之诗句,想起几日前在华阴为别人誊写的龚定庵新传来的一首七绝: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来这些时日来,朝廷已经决心严禁鸦片,于去年秋降职许乃济,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入广州协同两广总督邓延桢筹划禁烟事项,朝廷中黄、龚、魏等主张禁烟者一时意气风发,龚定庵就写了这首七绝来铭志,很快传播开来。此时钟麟登临绝顶,心中豪气顿生,磅礴而开,近一年来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之艰辛,以及痛丧严父之哀思一扫而空,谭钟麟暗自立誓,定当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不负父亲厚望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嘉庆廿四年,三十四岁的林则徐奉旨赴云南主考乡试,路程遥远,途中与一病老驿马相伴,便想到自己已经作为考官五载,每年多跋涉在路上,虽说为朝廷选拔贤良也是重任,但毕竟难抒辅国安民之志,见马悲伤,赋长诗两首,今集数句,以感林公之志也:
生初岂乏飒爽姿,可怜邮传长奔驰。
不令鏖战临沙场,常年驿路疲风霜。
早知局促颠连有一死,恨不突阵冲锋裹血创。
马今垂死告圉人,尔之今日吾前身。
嘉庆廿五年,林则徐以江南道御史之职弹劾琦善反遭诬陷,前文已述,次年则徐称父病辞官而去,意欲学陶渊明隐居山林,后幸新继位的道光帝知其贤能,又有座师曹振镛等人斡旋,圣旨特召问对,重又开启宦途,济世经邦,鞠躬尽瘁,终因道光十九年禁烟引发英人之辱,战事不利,先于道光廿一年三月十一日降为四品卿,又于五月初十革除余职,发配新疆伊犁。林则徐于是年五月廿六日启程西行,因沿途屡遇大雨,又因江苏巡抚上折请留东河河工效力,耽搁半载有余,道光廿二年携长子林汝舟复又西戍,三月至洛阳,月底入潼关,登华山,四月初便到了西安府,陶廷杰闻信,忙携带一众官员及谭钟麟等前去迎接,此时钟麟已在陶府又居住了将近一年,平时便在署衙后院读书,闲暇则同陶公讨论政务诗赋,偶尔亦能出谋划策,日子也快,这天众人直迎至灞桥,与前来送别的临潼知县一行相遇,寒暄答礼不必多言。
钟麟素来仰慕林公,此次见到本尊,虽尚未得以搭话,却早已为之折服,只见此公身躯并不魁梧,面相颇慈,若非一双眸子如寒光般透射,真不敢想此公竟能于夷人坚船利炮之前面不改色,身着一袭浅灰长袍,束青色腰带,言语虽和,自有一番威严,果真不负盛名。钟麟暗想,倘若没有朝廷掣肘,林公及众将抱必死之心,败势未尝不能有所扭转,无奈琦善等朝廷重臣力主议和,反使丧权辱国,时至今日,已是徒叹奈何也。
林则徐因杨庆琛与陶廷杰早有书信相约,也不过于客套,同陶公辞别送行人等,往西安而来,一路时疾时缓,至傍晚时分便回到城中,林则徐于道光七年曾任陕西布政使,对长安周边本即熟悉,遂也无需多加介绍,定下暂住在藩司署客房中。却说长安各方贤达,闻听林公过此,皆前来瞻拜,当晚洗尘宴请便在陶府,座上除了林则徐父子和陶廷杰外,还有殷秉镛、朱士达、刘源灏等几位在陕官员,陶廷杰硬邀钟麟陪了末座,各人续了年庚,陶公又特意给林公父子介绍,却未料林公竟能知道钟麟,原来杨庆琛早在信中把左宗棠、谭钟麟、谭继洵等湖湘年轻俊杰子弟夸了几回,又因与玄阳道长的交情,更多提及钟麟,林公自然耳熟能详,此时钟麟年甫二十,正是弱冠年华,风采神俊,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已气度非凡,林公见了也于心中赞叹。
却说林公本打算在西安耽搁几日便行,未曾想却不幸染了疟疾,颇为急症,也是天意如此,因为林公只有长子汝舟一人伴随,照料不全,诸人又多公事,陶公便请钟麟帮忙,钟麟义不容辞,兼有以前照料父亲经验,煎药熬汤,亲力亲为,井井有条,这疟疾俗称打摆子,当地名医开就方子,又说药中有一味青蒿,用新采青蒿生冷绞汁最好,当时正是青蒿采集之时,钟麟便每日出城,亲到野外寻觅来用,直到六月,林公身体已大为好转,感念钟麟殷勤,便时与交流为官行政之道,钟麟自是大有收获。
这天早饭之后,林公精神颇佳,由钟麟搀扶在花园里走了两圈,方坐下来闲谈,聊到朝政,钟麟自为林公大抱不平,对琦善等作梗者便有些出言不逊:
“却不知 是否遭受蒙蔽,竟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多年,祸国殃民,真是让人难解矣!”
“哈哈,文卿勿为外面闲言碎语误导,且不说 勤政爱民,节俭克己,静庵(琦善)此人,实乃良臣,无非与老夫政见不同而已,道光十八年其在直隶总督任上查获鸦片,可是比老夫所督湖广两省更多,只不过其主张驰禁,而老夫主张严禁罢了”。
“那此公何以与英夷签那《穿鼻条约》,割我香港于狄夷?”
“唉,静庵或许不忍见我朝子民徒死于英国舰炮之下,想想当时,一仗下来,往往绿营死毙数千,英兵却只伤亡几十,根本不是对手,我等只拿肉躯如何抗衡彼等大炮矣,何况定约之事乃是寰枢所议,静庵亦是无奈为之,还因此担了罪名,圣上早已将其撤职查办,恐怕如今境况,还比不得老夫每到一处,至少免遭各种明叱暗讽矣。”
“如此说来是我大清根本无法御辱,反倒此公爱惜民命也?”
“文卿或许尚不知我等与英夷之差距矣!老夫在广州时,命人辑成各国风情见闻之《四洲志》,恰还剩了两套,晚上让枫儿(汝州字镜枫)取来一套,也算作老夫对这段时日照料之回报矣,待你看完此书,或许能知静庵之苦心也。”
“只是愚侄还是不解,听陶世叔说世叔早在二十年前就弹劾此公无能……”
“哈哈,彼时也是年轻气盛,只在翰林院读书赏墨,根本不知为官在外之艰难,坊间以讹传讹,流传如此,真是让人惭愧矣!”
“如此说来,莫非世叔已后悔与英人开战耶?”
“后悔?那怎可能,老夫岂是那等朝令夕改、龌龊逡巡之人?老夫与静庵之争,其实不为个人,纯是政见之差异矣。文卿不在其山,难以体会,以长远来看,静庵之道虽是护兵保民,却不过是为他满族政权之稳固而已,关忠节公(关天培)、陈忠愍公(陈化成)以及万千兵将虽因我以身殉国,但若不至此,谁能知道大清已经落后夷人几许耶?世人只把脑袋蒙于鼓中,做千秋盛世之美梦,总难免梦醒矣。夷人之威,胜似虎狼,我等再不觉醒,他日被囫囵吞掉,连骨头都将难剩!”
林则徐声音越说越高,脸涨的发红,以至气喘不止,早无平日之慈祥,直吓得钟麟心惊肉跳,仿佛林公弹指间,千万人命已是灰飞烟灭。直到林公情绪渐渐平复,方才嗫嚅道:
“原来世叔早知我方难以取胜,依然不做妥协矣……”
“唉,此事之前,老夫已经思量数载,非是老夫不顾惜生灵,乃是我大清上至天子臣工,下至士绅百姓,皆于沉睡之中,每每掩耳盗铃,糊弄蒙混,长此以往,已不仅是我大清朝廷之得失,恐怕我华夏一脉之气数将尽矣!当然,老夫岂能不知,一战下来,多少人丧命失亲,只可惜夷人的炮弹没有落到老夫头顶,随了众将士而去,但天意既要老夫不死,岂能不尽微薄之力,继续呐喊!前番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眼下已着手刻板,年底或将付梓,如能广为流传,亦算我辈睁眼之开始矣。”
“只是世叔年龄已高,却要受这边戍之苦……”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文卿尚且年轻,将来必能成就一番,老夫也不多言,且将近日这句心得赠之为勉矣。”
说着就去寻笔墨写下方才之诗来。钟麟明白林公意思,既然早晚皆有一战,既然总是要流血牺牲,早觉醒自比晚觉醒强,只是这觉醒之代价需要如此大好男儿之鲜血,总是让人不忍,倘使能够不流血而改革,岂非更好?但是钟麟也知林公素来爱护子民,至今仍被江浙一带的百姓赞为林青天,是以如此决断,必是万般无奈之举,虽旁人未必能够体察苦心,但真有力挽狂澜英雄之气概。至于琦善,看来当事者林公并不记恨他对于禁烟以及战事之干扰,这固因林公心胸之开阔,却也显自己并未思考,仅是人云亦云,如此想来,一对政敌皆是为国为民,又先后遭受贬斥,但林公得享美名,琦善却只有恶声,确实也非旁人所能承担也。
是晚,林汝舟果然送来一匣,正是《四洲志》,抽出一卷,油墨味道犹存,翻开先是一图,曰《地球正背面图》,并未装订,乃细笔勾勒,笔迹甚新,显是之后所附,钟麟细看,大清在其上不及十分之一,外面大小各国不下百数,钟麟就去看那英国,却见只有甚小一点,也就一个陕西大小,竟能让大清束手无策,真是不可思议,却原来自己正如林公所说的沉睡之子民,沉浸于天朝上国之中酣睡,根本不知天外几何也。再看内容,乃是从越南国始,到智利国终,共载四十国之风土人情,另外还翻译数篇国外评论,看来甚是新奇,读至深夜竟不能释手。就如此品读数日,方将这生涩之十万言读完,读到书中所言“师夷长技”之思想,钟麟深以为是,读到英国的君主立宪和美国的宪政思想,却是大为不解,求教林公,竟也难以讲清,至于书中尤为注重者,则是描述西方各国工商业及船炮技术,钟麟一有心得便同林公交流,解了很多困惑,林公则见其聪慧过人,又深怀仁义之心,更加赞许,向汝舟及陶廷杰等夸赞不已。
不觉半月已去,林则徐身体渐已痊愈,忙于启程西行,幸得连日大雨,咸阳渭河渡口不通,又盘桓了几日,这林公酷爱围棋,钟麟也有些造诣,一老一少就常常切磋,林公善以棋局剖析人生事态,钟麟亦觉收获甚多。六月底候得林公次子聪彝、三子拱枢护送林公夫人家眷赶来,却因听闻林公身体有恙,定要随赴新疆,只是路途中夫人身体也遇不适,况边陲路艰,女眷不宜劳苦,朝廷又有词臣(汝舟中道光十八年进士,有官职)例不准请假出关,聪彝妻亦生产在即,但聪彝决然要陪林公,便定下由汝舟陪母亲家眷居留长安,赁了一处宅院,又托了陶廷杰、朱士达等照料不表,六月初五终见雨止,河水始消,便定于次日启程。
这一晚,陶廷杰等人自又少不得为林公摆酒饯行,因为戍边清苦,又是路途遥远,各人不敢多饮,说些祝愿之辞,早早散了,反倒林公特又留住钟麟,一老一少恋恋不舍,钟麟关切道:
“越往西行,越是风沙荒寥之地,世叔年事已高,大病初愈,这一路上少不得又要受苦……”
“文卿无需担心老夫之身体!哈哈,之前虽是大病一场,但是有文卿和枫儿的照料之功,已觉得中气充盈,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就算边关艰难,撑个三五年亦不会有甚碍矣。”
“世叔性情豁达,深令愚侄感佩,惟愿圣上能体察世叔忠肝义胆,早日恩旨起复。”
“此言甚得吾意,临别之际,老夫也有寄言,相处此段时日,已知文卿既有才情天赋,又存悲天悯人之怀,他日若无变故,自成栋梁之才,当然,古人亦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文卿性格刚直,难免多有苦闷,切不可过多伤怀,有损身体,廷元(杨庆琛)师兄说及贤侄与玄阳道长之渊源,每赞道长修为深厚,今后若能多得道长开导,自会另有心境矣。”
“多谢杨大人厚爱,道长同愚侄犹如至亲,倘若遇到难题,必会求教,请世叔放心。”
“老夫虽说身体尚可,但时局艰难,也非毫不忧心,此次西戍,老夫也是暗携志愿而来,贤侄既已熟读《四洲志》,定然知道那俄罗斯国,早已觊觎我东北和西北之疆土也,新疆地广人稀,尚未建省,是以老夫打算整理此处资料,已备将来之需,也不枉负 知遇之恩。”
“世叔心胸确非旁人能及,晚辈真想随侍世叔身侧,以尽微薄之力……”
“非也,你我虽成忘年之交,但绝不可耽搁贤侄功名,过去几载,贤侄既守制在身,多做游历自然是好,不过如今令尊仙逝已三年有余,也该好好求取功名矣,科举虽是大不易,却是我辈读书人必经之路,只望如贤侄这般才俊早日能替朝廷分忧,替黎民请命矣。”
“晚辈谨记,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哈哈,文卿自管放心,倘若不出意外,你我定当还有相见之日,希望彼时贤侄已功名在身矣。”
次日一早,因林公书籍行李颇多,交代聪彝率车马轿夫先行,偏晌时分,西安城外早已设好长宴,自将军、院、道、司、府以及州、县、营员三十余人送出郊外,林公一一拜别,汝舟与钟麟又送到渭河边,钟麟执意再送,林公劝止,只让汝舟单送,钟麟目送众人登舟启程,上对岸再次挥手作别,一路向北,入了咸阳县城,天色渐晚,便回长安城来,汝舟直送至乾州不表。
又数日,钟麟便向陶廷杰辞行,陶公也知钟麟去意已决,强留了几天,自设家宴送行,又赠了盘缠,叮嘱一番,还将先前写就的“文行忠信”四个大字送与钟麟,为其雇了脚夫,依依不舍送别而去。
钟麟遂不再流连,加快脚程,不数月已赶回湖南,所幸堂上老母及诸兄弟皆尽安好,又拜了岳父,商定吉日,修葺房屋,年底便将新人迎娶进门,陈氏自幼随父读书,稍长学习刺绣女工,知书达理,贤惠有方,钟麟自能享受红袖添香、倩影温茶之妙趣,转年已是道光廿三年,钟麟参加进学试,斩获第一名,大受考官赏识,荐入州学,次年补授禀膳生,错过了当年恩科,只待三年之后乡试,钟麟虽知学业不可耽搁,但既已成家,不想坐吃山空,学了父亲,也到石床老家办起私塾,因无处所,便将村旁蟋藤山一座破败寺庙收拾做为学堂,远近百姓家有幼子想识字习书者,因为当年“九涛先生”之美名,又因钟麟所取学钱不多,纷纷前来,一时竟也有模有样,钟麟就白天教授生徒,晚上独居寺庙读书,每十日还要到州学听讲一回,为节省开支,不舍得雇车乘舟,每次往返都是徒步。
山中无日月,不觉已是道光廿六年,钟麟早早赴省垣准备乡试,这年的主考为浙江人冯培元,考题分别为《论语·先进》中的“居则曰:不吾知也”一节;《中庸》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句;以及《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等三题,钟麟虽熟稔八股,却毕竟年少气盛,游历之时不满百姓困顿,又感于对林则徐、琦善等人的启迪,以及对民族命运之思考,于《中庸》一题甚为激进,约有出言不逊,不为考官所喜,以致成绩不佳,名落孙山之外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自鸦片战争始,华夏大地遭受外族百余年欺凌,仁人志士每多奋起,亦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但正是那种复兴之雄心,不屈之精神,促使中国一步步站立起来,今集江都徐兆英诗数句,以观当时志士之情:
滨海生灵糜劫火,重洋鼙鼓乱潮生。
少年不信从军苦,雄心直欲请长缨。
清康熙年间,无锡顾祖禹著成巨作《读史方舆纪要》,语及陕西曰此处“居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而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盖因此地东拒函谷关,西扣大散关,北守萧关,南御武关,三面山高岭峻,东临黄河天险,内部却是泾渭两河所积之八百里沃野,确是上佳守成乃至拓展之地,兼有关中历来重视水利,修有郑白渠等灌溉良田,曾有十年九收,物阜民丰之记载,自西周立丰镐,秦建咸阳,汉唐沿袭十数朝营都长安,直至明太祖朱元璋时,还数次考察,修钟鼓楼,筑城墙,欲迁都长安,若非太子朱标因之患病而逝,或不致有后世建文帝南京之败,更难料最终闯王之轻破北京,历史将成何等模样,未敢想象也。
然而谭钟麟一入潼关,却觉当地民生远不如湖广等地,时值五月,天已炎热,冬麦泛黄,路上男子多是袒肩露背,不避烈日,准备夏收,本年收成尚可,但与农人搭话闲谈方知,虽是丰年,仍恐入不敷出,盖因近年来,关中百姓赋税徭役甚是沉重,详细询问下来,竟是湖南两倍有余,而每户所耕田亩,反倒不及湖南,如今之关中贫民,遇到丰年勉强度日,遇到灾年,就难免卖儿鬻女,逃荒他乡矣。
钟麟另一重感触,则是回人众多,彼等穿着与汉人迥异,易于区分,除务农外,也做畜牧以及杂货生意,生活状况亦不乐观,只是相对而言,脸上不似汉人多有愁苦,询及原因,却原来是回族人皆是穆斯林,每七日至少要到礼拜堂听可兰经一回,彼等坚信有真主保佑,定会使其平安幸福的繁衍下去,故而虽是清苦,只要衣食有望,也就少有哀怨之色也。
又十几日登完少华山,出了华州,已是西安府,此处乃其少时最为向往之处,便渐渐加快脚程,待过灞桥,已能远远望见城墙,这西安城墙规模宏大,长宽各七里有余,是前朝洪武年间按国都规制所修,虽经四百余年风霜,绝不失威严磅礴之势,端然如汉唐盛世,气度雍容,再想及此处即为汉武帝沙场点兵,唐太宗开科纳贤之处,心下不由更生崇敬,钟麟默数汉唐诸朝良臣名将,自励生当效仿先贤,上担庙堂忧劳,下分百姓愁苦,穷尽心力,断不辜负堂堂男儿之躯也。
官道宽阔,行人渐多,周围百姓多与城内买卖,有挑鸡担菜者,有木车推粮者,还有一中年汉子赶了羊群,也有已自城内返回者,相熟之人不断招呼,人声渐多起来,至城门外,有一处颇大的集市,形色人等皆有,所见皆是生活用度,钟麟也顾不上流连,径直进长乐门,先找客栈安顿,已是下午,饮食漱洗毕,便在附近徘徊,打听各处府署景致,准备次日先拜会了陶廷杰,再开始好好游历一番。
这早,钟麟直奔北院门布政使署而来,不想却扑了个空,原来这天陶廷杰因处理回汉争端之案,清早即出南城叶护塚去了,门人请钟麟厅内等候,钟麟婉谢,纳了见面礼品,便自沿街道向南漫步而来,路过钟楼,流连一番,再走一里多,径直出了永宁门,沿官道随意漫行起来,眼前虽早已不见秦汉隋唐长安都之盛景,然钟麟阅史诸多,每每留意,心念所想,早向往之,竟于眼前三五村落间幻化出无数华美的舞榭歌台来,耳边仿佛也能听到悠扬歌声婉转不绝,不由得半闭双目,哪管行人是否好奇,摇头晃脑,自顾如痴如醉的漫步下去,也不知走出多远,却是日已偏晌,腹中尚不觉饥,突见眼前一处新轧麦场,已水泄不通的围了数圈百姓,钟麟以为是耍猴演艺,并未在意,等走到近前,却听见一苍老的声音道:
“自今开始,约成俗例,冬至以后,回民不得在汉人麦田附近牧羊,以防损伤麦苗,导致如今日这等是非出来,至于长安知县心存偏颇,不辨良莠,着扣罚一年例奉,妥为治疗伤者,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就此了结,民当安居乐业,岂可因如此些碎小事,致酿大祸,都散了去罢。”
钟麟听声音似是陶廷杰,待围观人群渐稀,果见一老者着杂红二品顶戴,九蟒五爪锦袍,立于一乘轿旁,周围十数名跨剑执戈的护卫,正是陕西布政使陶廷杰,另有一七品顶戴的官员犹在唯唯诺诺,低声交谈,又一时,听陶廷杰叱了几句,那官员就带了几个青衣随从,灰溜溜而去,钟麟候陶廷杰转身欲回之时,抱拳高声道:
“老前辈公务繁忙,晚生谭钟麟这厢有礼了。”
随即往前走来,陶廷杰听的声音,略略一怔,定睛细看,旋即颔首道:
“原来是文卿小兄到矣,昨日幕友解梦说今日贵客临门,果真应验,小兄快来,一起回府说话。”
钟麟行过晚辈之礼,一番客套后,陶廷杰上了轿子,邀请同乘,钟麟见他乘坐的是四抬便轿,不想加重轿夫负担,便婉辞谢绝,同一众护卫步行往来路返回。一路无话,待到了府邸,陶廷杰换上便服,洗却汗水,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沏上好茶,便同钟麟攀谈起来。原来年前叶护塚回民马某牧羊,因看管不利,导致多食了邻村数家汉人麦苗,当时已有一番争执,也无结果,今年眼见的即将麦收,汉人提出要马某赔偿损失,马某不肯,致起殴斗,几家汉人竟将马某殴伤,回民遂纠集族人,又殴汉人倪某重伤,闹到长安县衙,谁知知县乃倪某本家,过于偏袒汉人,便定了回民数人之罪,却不问汉人殴斗之事,附近数十坊回民遂一同到巡抚署请愿,巡抚推给藩司,约定今晨判断,因陶廷杰料是小事,也不想升堂问事,便安抚处理了。
钟麟说起一路所见,说是回民声势浩大,若处置不公,易成祸端,陶公频频点头,称上年各州府汇总相报,关中已有八百余回坊,人口合计逾百万,约占关中人口三成,确实不容小觑,好在回民多聚居,汉回之间的矛盾虽有,但只要勤于弥合,处置公正,尚不至有严重事端,又说起原籍云贵一带也常有汉回摩擦,正说间,家宴已备好,陶廷杰各子俱已成家,只邀了幕宾和总管相陪,忆起当日泛舟洞庭之事,又是一番感慨。
饭毕,陶廷杰执意邀钟麟在署中居住,便吩咐仆人自去客栈取了行李诸物,于厢房中安排停当。几日交谈下来,说到百姓疾苦,才知陶廷杰本在甘肃为官,调来时间尚短,巡抚乃是满人,名叫富呢扬阿,年老多病,空在任上多年,一有事务便交藩、臬两司处理,难决之事只知请示陕甘总督瑚松额,那瑚松额亦是满人,不学无术,嘉庆年间因镇压白莲教立有战功,一路攀升,总督陕甘已五年多,素来贪婪,行止荒唐,光每年三节两寿,陕甘官吏抚(巡抚)、藩(布政使)、臬(按察使)、道(督粮道、盐道等)等级一员总要送礼万两以上,其余各级也有数千,诸多官员中更有不少捐班之人,将本求利,极尽盘剥之能事,朝廷收一两的田赋,要征加“火耗”“平余”等竟达二两六钱之多,各种苛捐杂税每年六十余种,故而关中百姓甚是艰难,陶廷杰素来看在眼里,早对诸事不满,却苦于巡抚掣肘,又无单独上奏言事之权,是以难有改革,无能无力,想自己进士及第近三十载,治国安民之志却在各项陋规之中磨灭,心中甚是郁郁。日前好友杨庆琛来信说林则徐钦差两广,会同总督邓廷桢,已于四月廿二日开始在虎门销烟,后来效果如何,碍于道路遥远,信息尚未传来,惟愿林公等人能在肃清鸦片危害之后,彻查吏治,涤荡陋规,更换一种气象也。杨庆琛还说起玄阳道长,以及当日同行的王褒生,竟执意要拜玄阳道长为师,也是难料,还特询问钟麟行止,一番嘱托。陶廷杰早对钟麟青眼有加,今复见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便意欲多留府中,一来可以消遣解闷,二来也对老友有所交代,钟麟不敢造次,便与陶廷杰约定叔侄相称。陶廷杰书法文字颇有心得,闲暇之时多有交流,钟麟也得以读书之余,畅游长安周边。
不觉已到年底,广东陆续传来消息,先是林则徐等用二十余日,尽毁英夷所运鸦片,令圣上龙颜大悦,亲书“福”、“寿”二字为林公祝寿,期间与英人数次摩擦,林公据理力争,不惧英夷兵舰相胁,最近更是传来消息,林公已宣布于腊月初一始,断绝与英夷一切往来,钟麟想起玄阳道长所说朝廷与夷人必有一战之语,未知发展如何,也是一番惦念。
新年过后,便同陶廷杰商量,说要游历关中各处,增长见识,陶公少不得一番赞叹,又送银两盘缠,给有交情的府州官员写了荐帖,叮嘱种种不提。钟麟出了长安城,沿渭河南岸向西,盩厔拜访楼观台,畅想老子骑牛西游,于此传下《道德经》五千言之深奥。再至郿县,吊拜张载祠堂,感念关学之宗横渠四句之大儒圣境;登顶拔仙台,吟太白波澜壮阔之诗作;寻访五丈原,念孔明鞠躬尽瘁之忠纯。终至宝鸡,看那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遗迹;领略陆游所书铁马秋风大散关之巍峨后,方始东折,再走渭河北岸。拜了凤翔知府的帖子,稍作耽搁,观毕秦穆公争霸春秋之五畤原,赏了苏东坡曾植柳之东湖,一时兴起,还学了两日草编剪纸,自有一番流连;再至岐山文王周公庙,过扶风法门寺,北折乾州,娄敬山上观摩数日字刻,方一路向东,开始吊拜大唐营建的十八座帝王陵寝。
最西侧乃为唐高宗乾陵,葬于梁山,观之果如史载,山若肩发双乳之卧女,足见相传乾陵主武则天贵之说自有端倪也,陵前无字碑、述圣纪碑三人余高,泰然矗立,饱经沧桑,司马道侧石翁仲、四方阙门之石狮仍然完好如初,各存丰姿,乾陵经唐高宗、武后经营近六十载,着实展现了大唐之雄风,只是千年下来,也已墙倾台塌,可叹时之不与也;往东数里之外的唐僖宗靖陵则是极尽寒酸,可见唐末国力之弱,甚至已无财力如祖先一样依山营建,只留下小小堆土,若非陵前残缺之华表石刻,真不敢信乃是帝陵,慨叹纵是天子,倘若国困民穷,无力奋发,将已难存威风矣。又东数里乃遗存石刻完好的唐肃宗建陵,再东则是最令向往之昭陵,昭陵与其余诸陵皆异之处乃其地形,因九嵕山南侧险峻,于是历代祭祀均在北侧,已不见翁仲等,独有昭陵六骏浮雕,依然端立,实为佳品,细观雕刻,已想及当年唐太宗策马奔驰,东出平定夏、郑,北守却马匈奴之威姿,无怪乎历代文人皆赞太宗贤明,文武双全,实乃千古之一帝也,陵前有魏征、李勣等陪葬墓百八十余座,想当时英贤毕集,励精图治,方创下大唐贞观之盛世,忆古思今,恨不能生逢其时矣。再之后查访诸陵,也慨叹中、睿之坎坷,代、德之复兴,文、武之凋敝,扼腕宣宗错失最后重振大唐之机,鄙夷穆、敬不理朝政之荒唐,直至最东端唐元(玄)宗之泰陵,已是同州府蒲城县,一路跋山涉水,竟快一年而去,只听得传言这年五月朝廷已同英夷开战,甚为不利,九月初林则徐革职查办,此事引得关中士绅甚是慌乱,钟麟反觉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这英夷到底是何嘴脸,彼等子民何以能造出那般坚船利炮也。
年底出耀州祭完黄帝陵,直南而行,不觉已至年关,又遇大雪,便借居在寺沟堡。寺沟堡位处耀县,离富平县界仅几里路程,为回汉杂居之较大村堡,钟麟借居人家,乃是一户回民,户主温老汉,养有四个儿子,大者十岁,小者四岁,分别起名为:纪国、纪泰、纪民、纪安,因多受汉人文化感染,除了信仰真主、不食猪肉以及衣着略有差异外,其余与当地汉人并无差异,钟麟见雪大难行,也不急赶路,就赠了银两,安心住了下来,整理行记,不忘攻读,闲暇也教四位兄弟识字,少不得讲些上古传说、贤臣烈女之故事,深得四子喜爱。候得开年雪化,再启程自富平至三原,又过泾阳,汉代帝陵多在渭河北岸,东起汉文帝阳陵,西至汉武帝茂陵,一路瞻念无遗,访完茂陵,已是五月,才又折返长安,至布政使署准备辞别南归,陶廷杰却极力挽留,非要再住几月,钟麟不好推辞,兼想领略关中书院风气,碑林杰出摹刻,便又住了下来。
这日上午陶廷杰正在处理公务,忽然信使来报,是好友杨庆琛传书,陶廷杰展开观看,甫未念完,便急忙往后院而来,进门高声道:
“文卿贤侄,文卿贤侄可在?”
钟麟正在摹字,闻声应道,迎出厅房,见陶廷杰快步行来,远远便道:
“文卿贤侄,你可知是谁要来?”
钟麟一时没有头绪,连忙摇头,只听陶公笑道:
“哈哈,谅也难猜,是林少穆要来!贤侄素来仰慕大贤,此次林公为两粤之事,谪配伊犁,已于五月廿六日自宁波启程,不日即将过陕,至时贤侄随老夫前去迎接,当可一会也。”
听完陶廷杰的话,钟麟一时心绪难平,面上却无波澜,只喃喃道:
“林公到底还是因之获罪,可既是奉旨行事,何以获此重罪矣?”
“贤侄之前曾言,拜会林公乃是夙愿,而今已获机缘,何以反现忧色?”
钟麟闻声正色道:
“世叔见笑也,非是愚侄不为所动,能见林公一面,心底早已雀跃不止,只是新疆地僻途远,路程艰难,不由心伤为国为民之栋梁反遭如此折辱,真是心有不甘,未知林公当此浩劫,心底又是何等苍凉矣!”
陶廷杰见钟麟如此稳重,不为达成夙愿激动,反虑他人安危,心中连连赞叹,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为竟不及弱冠少年,颇有汗颜,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为圣上担责,想必谪配边疆亦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胆忠心,铮铮铁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绝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没落也,待到风头一过,诸事平息,朝廷定会起用,再建功业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自鸦片战争始,华夏大地遭受外族百余年欺凌,仁人志士每多奋起,亦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但正是那种复兴之雄心,不屈之精神,促使中国一步步站立起来,今集江都徐兆英诗数句,以观当时志士之情:
滨海生灵糜劫火,重洋鼙鼓乱潮生。
少年不信从军苦,雄心直欲请长缨。
清康熙年间,无锡顾祖禹著成巨作《读史方舆纪要》,语及陕西曰此处“居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而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盖因此地东拒函谷关,西扣大散关,北守萧关,南御武关,三面山高岭峻,东临黄河天险,内部却是泾渭两河所积之八百里沃野,确是上佳守成乃至拓展之地,兼有关中历来重视水利,修有郑白渠等灌溉良田,曾有十年九收,物阜民丰之记载,自西周立丰镐,秦建咸阳,汉唐沿袭十数朝营都长安,直至明太祖朱元璋时,还数次考察,修钟鼓楼,筑城墙,欲迁都长安,若非太子朱标因之患病而逝,或不致有后世建文帝南京之败,更难料最终闯王之轻破北京,历史将成何等模样,未敢想象也。
然而谭钟麟一入潼关,却觉当地民生远不如湖广等地,时值五月,天已炎热,冬麦泛黄,路上男子多是袒肩露背,不避烈日,准备夏收,本年收成尚可,但与农人搭话闲谈方知,虽是丰年,仍恐入不敷出,盖因近年来,关中百姓赋税徭役甚是沉重,详细询问下来,竟是湖南两倍有余,而每户所耕田亩,反倒不及湖南,如今之关中贫民,遇到丰年勉强度日,遇到灾年,就难免卖儿鬻女,逃荒他乡矣。
钟麟另一重感触,则是回人众多,彼等穿着与汉人迥异,易于区分,除务农外,也做畜牧以及杂货生意,生活状况亦不乐观,只是相对而言,脸上不似汉人多有愁苦,询及原因,却原来是回族人皆是穆斯林,每七日至少要到礼拜堂听可兰经一回,彼等坚信有真主保佑,定会使其平安幸福的繁衍下去,故而虽是清苦,只要衣食有望,也就少有哀怨之色也。
又十几日登完少华山,出了华州,已是西安府,此处乃其少时最为向往之处,便渐渐加快脚程,待过灞桥,已能远远望见城墙,这西安城墙规模宏大,长宽各七里有余,是前朝洪武年间按国都规制所修,虽经四百余年风霜,绝不失威严磅礴之势,端然如汉唐盛世,气度雍容,再想及此处即为汉武帝沙场点兵,唐太宗开科纳贤之处,心下不由更生崇敬,钟麟默数汉唐诸朝良臣名将,自励生当效仿先贤,上担庙堂忧劳,下分百姓愁苦,穷尽心力,断不辜负堂堂男儿之躯也。
官道宽阔,行人渐多,周围百姓多与城内买卖,有挑鸡担菜者,有木车推粮者,还有一中年汉子赶了羊群,也有已自城内返回者,相熟之人不断招呼,人声渐多起来,至城门外,有一处颇大的集市,形色人等皆有,所见皆是生活用度,钟麟也顾不上流连,径直进长乐门,先找客栈安顿,已是下午,饮食漱洗毕,便在附近徘徊,打听各处府署景致,准备次日先拜会了陶廷杰,再开始好好游历一番。
这早,钟麟直奔北院门布政使署而来,不想却扑了个空,原来这天陶廷杰因处理回汉争端之案,清早即出南城叶护塚去了,门人请钟麟厅内等候,钟麟婉谢,纳了见面礼品,便自沿街道向南漫步而来,路过钟楼,流连一番,再走一里多,径直出了永宁门,沿官道随意漫行起来,眼前虽早已不见秦汉隋唐长安都之盛景,然钟麟阅史诸多,每每留意,心念所想,早向往之,竟于眼前三五村落间幻化出无数华美的舞榭歌台来,耳边仿佛也能听到悠扬歌声婉转不绝,不由得半闭双目,哪管行人是否好奇,摇头晃脑,自顾如痴如醉的漫步下去,也不知走出多远,却是日已偏晌,腹中尚不觉饥,突见眼前一处新轧麦场,已水泄不通的围了数圈百姓,钟麟以为是耍猴演艺,并未在意,等走到近前,却听见一苍老的声音道:
“自今开始,约成俗例,冬至以后,回民不得在汉人麦田附近牧羊,以防损伤麦苗,导致如今日这等是非出来,至于长安知县心存偏颇,不辨良莠,着扣罚一年例奉,妥为治疗伤者,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就此了结,民当安居乐业,岂可因如此些碎小事,致酿大祸,都散了去罢。”
钟麟听声音似是陶廷杰,待围观人群渐稀,果见一老者着杂红二品顶戴,九蟒五爪锦袍,立于一乘轿旁,周围十数名跨剑执戈的护卫,正是陕西布政使陶廷杰,另有一七品顶戴的官员犹在唯唯诺诺,低声交谈,又一时,听陶廷杰叱了几句,那官员就带了几个青衣随从,灰溜溜而去,钟麟候陶廷杰转身欲回之时,抱拳高声道:
“老前辈公务繁忙,晚生谭钟麟这厢有礼了。”
随即往前走来,陶廷杰听的声音,略略一怔,定睛细看,旋即颔首道:
“原来是文卿小兄到矣,昨日幕友解梦说今日贵客临门,果真应验,小兄快来,一起回府说话。”
钟麟行过晚辈之礼,一番客套后,陶廷杰上了轿子,邀请同乘,钟麟见他乘坐的是四抬便轿,不想加重轿夫负担,便婉辞谢绝,同一众护卫步行往来路返回。一路无话,待到了府邸,陶廷杰换上便服,洗却汗水,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沏上好茶,便同钟麟攀谈起来。原来年前叶护塚回民马某牧羊,因看管不利,导致多食了邻村数家汉人麦苗,当时已有一番争执,也无结果,今年眼见的即将麦收,汉人提出要马某赔偿损失,马某不肯,致起殴斗,几家汉人竟将马某殴伤,回民遂纠集族人,又殴汉人倪某重伤,闹到长安县衙,谁知知县乃倪某本家,过于偏袒汉人,便定了回民数人之罪,却不问汉人殴斗之事,附近数十坊回民遂一同到巡抚署请愿,巡抚推给藩司,约定今晨判断,因陶廷杰料是小事,也不想升堂问事,便安抚处理了。
钟麟说起一路所见,说是回民声势浩大,若处置不公,易成祸端,陶公频频点头,称上年各州府汇总相报,关中已有八百余回坊,人口合计逾百万,约占关中人口三成,确实不容小觑,好在回民多聚居,汉回之间的矛盾虽有,但只要勤于弥合,处置公正,尚不至有严重事端,又说起原籍云贵一带也常有汉回摩擦,正说间,家宴已备好,陶廷杰各子俱已成家,只邀了幕宾和总管相陪,忆起当日泛舟洞庭之事,又是一番感慨。
饭毕,陶廷杰执意邀钟麟在署中居住,便吩咐仆人自去客栈取了行李诸物,于厢房中安排停当。几日交谈下来,说到百姓疾苦,才知陶廷杰本在甘肃为官,调来时间尚短,巡抚乃是满人,名叫富呢扬阿,年老多病,空在任上多年,一有事务便交藩、臬两司处理,难决之事只知请示陕甘总督瑚松额,那瑚松额亦是满人,不学无术,嘉庆年间因镇压白莲教立有战功,一路攀升,总督陕甘已五年多,素来贪婪,行止荒唐,光每年三节两寿,陕甘官吏抚(巡抚)、藩(布政使)、臬(按察使)、道(督粮道、盐道等)等级一员总要送礼万两以上,其余各级也有数千,诸多官员中更有不少捐班之人,将本求利,极尽盘剥之能事,朝廷收一两的田赋,要征加“火耗”“平余”等竟达二两六钱之多,各种苛捐杂税每年六十余种,故而关中百姓甚是艰难,陶廷杰素来看在眼里,早对诸事不满,却苦于巡抚掣肘,又无单独上奏言事之权,是以难有改革,无能无力,想自己进士及第近三十载,治国安民之志却在各项陋规之中磨灭,心中甚是郁郁。日前好友杨庆琛来信说林则徐钦差两广,会同总督邓廷桢,已于四月廿二日开始在虎门销烟,后来效果如何,碍于道路遥远,信息尚未传来,惟愿林公等人能在肃清鸦片危害之后,彻查吏治,涤荡陋规,更换一种气象也。杨庆琛还说起玄阳道长,以及当日同行的王褒生,竟执意要拜玄阳道长为师,也是难料,还特询问钟麟行止,一番嘱托。陶廷杰早对钟麟青眼有加,今复见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便意欲多留府中,一来可以消遣解闷,二来也对老友有所交代,钟麟不敢造次,便与陶廷杰约定叔侄相称。陶廷杰书法文字颇有心得,闲暇之时多有交流,钟麟也得以读书之余,畅游长安周边。
不觉已到年底,广东陆续传来消息,先是林则徐等用二十余日,尽毁英夷所运鸦片,令圣上龙颜大悦,亲书“福”、“寿”二字为林公祝寿,期间与英人数次摩擦,林公据理力争,不惧英夷兵舰相胁,最近更是传来消息,林公已宣布于腊月初一始,断绝与英夷一切往来,钟麟想起玄阳道长所说朝廷与夷人必有一战之语,未知发展如何,也是一番惦念。
新年过后,便同陶廷杰商量,说要游历关中各处,增长见识,陶公少不得一番赞叹,又送银两盘缠,给有交情的府州官员写了荐帖,叮嘱种种不提。钟麟出了长安城,沿渭河南岸向西,盩厔拜访楼观台,畅想老子骑牛西游,于此传下《道德经》五千言之深奥。再至郿县,吊拜张载祠堂,感念关学之宗横渠四句之大儒圣境;登顶拔仙台,吟太白波澜壮阔之诗作;寻访五丈原,念孔明鞠躬尽瘁之忠纯。终至宝鸡,看那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遗迹;领略陆游所书铁马秋风大散关之巍峨后,方始东折,再走渭河北岸。拜了凤翔知府的帖子,稍作耽搁,观毕秦穆公争霸春秋之五畤原,赏了苏东坡曾植柳之东湖,一时兴起,还学了两日草编剪纸,自有一番流连;再至岐山文王周公庙,过扶风法门寺,北折乾州,娄敬山上观摩数日字刻,方一路向东,开始吊拜大唐营建的十八座帝王陵寝。
最西侧乃为唐高宗乾陵,葬于梁山,观之果如史载,山若肩发双乳之卧女,足见相传乾陵主武则天贵之说自有端倪也,陵前无字碑、述圣纪碑三人余高,泰然矗立,饱经沧桑,司马道侧石翁仲、四方阙门之石狮仍然完好如初,各存丰姿,乾陵经唐高宗、武后经营近六十载,着实展现了大唐之雄风,只是千年下来,也已墙倾台塌,可叹时之不与也;往东数里之外的唐僖宗靖陵则是极尽寒酸,可见唐末国力之弱,甚至已无财力如祖先一样依山营建,只留下小小堆土,若非陵前残缺之华表石刻,真不敢信乃是帝陵,慨叹纵是天子,倘若国困民穷,无力奋发,将已难存威风矣。又东数里乃遗存石刻完好的唐肃宗建陵,再东则是最令向往之昭陵,昭陵与其余诸陵皆异之处乃其地形,因九嵕山南侧险峻,于是历代祭祀均在北侧,已不见翁仲等,独有昭陵六骏浮雕,依然端立,实为佳品,细观雕刻,已想及当年唐太宗策马奔驰,东出平定夏、郑,北守却马匈奴之威姿,无怪乎历代文人皆赞太宗贤明,文武双全,实乃千古之一帝也,陵前有魏征、李勣等陪葬墓百八十余座,想当时英贤毕集,励精图治,方创下大唐贞观之盛世,忆古思今,恨不能生逢其时矣。再之后查访诸陵,也慨叹中、睿之坎坷,代、德之复兴,文、武之凋敝,扼腕宣宗错失最后重振大唐之机,鄙夷穆、敬不理朝政之荒唐,直至最东端唐元(玄)宗之泰陵,已是同州府蒲城县,一路跋山涉水,竟快一年而去,只听得传言这年五月朝廷已同英夷开战,甚为不利,九月初林则徐革职查办,此事引得关中士绅甚是慌乱,钟麟反觉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这英夷到底是何嘴脸,彼等子民何以能造出那般坚船利炮也。
年底出耀州祭完黄帝陵,直南而行,不觉已至年关,又遇大雪,便借居在寺沟堡。寺沟堡位处耀县,离富平县界仅几里路程,为回汉杂居之较大村堡,钟麟借居人家,乃是一户回民,户主温老汉,养有四个儿子,大者十岁,小者四岁,分别起名为:纪国、纪泰、纪民、纪安,因多受汉人文化感染,除了信仰真主、不食猪肉以及衣着略有差异外,其余与当地汉人并无差异,钟麟见雪大难行,也不急赶路,就赠了银两,安心住了下来,整理行记,不忘攻读,闲暇也教四位兄弟识字,少不得讲些上古传说、贤臣烈女之故事,深得四子喜爱。候得开年雪化,再启程自富平至三原,又过泾阳,汉代帝陵多在渭河北岸,东起汉文帝阳陵,西至汉武帝茂陵,一路瞻念无遗,访完茂陵,已是五月,才又折返长安,至布政使署准备辞别南归,陶廷杰却极力挽留,非要再住几月,钟麟不好推辞,兼想领略关中书院风气,碑林杰出摹刻,便又住了下来。
这日上午陶廷杰正在处理公务,忽然信使来报,是好友杨庆琛传书,陶廷杰展开观看,甫未念完,便急忙往后院而来,进门高声道:
“文卿贤侄,文卿贤侄可在?”
钟麟正在摹字,闻声应道,迎出厅房,见陶廷杰快步行来,远远便道:
“文卿贤侄,你可知是谁要来?”
钟麟一时没有头绪,连忙摇头,只听陶公笑道:
“哈哈,谅也难猜,是林少穆要来!贤侄素来仰慕大贤,此次林公为两粤之事,谪配伊犁,已于五月廿六日自宁波启程,不日即将过陕,至时贤侄随老夫前去迎接,当可一会也。”
听完陶廷杰的话,钟麟一时心绪难平,面上却无波澜,只喃喃道:
“林公到底还是因之获罪,可既是奉旨行事,何以获此重罪矣?”
“贤侄之前曾言,拜会林公乃是夙愿,而今已获机缘,何以反现忧色?”
钟麟闻声正色道:
“世叔见笑也,非是愚侄不为所动,能见林公一面,心底早已雀跃不止,只是新疆地僻途远,路程艰难,不由心伤为国为民之栋梁反遭如此折辱,真是心有不甘,未知林公当此浩劫,心底又是何等苍凉矣!”
陶廷杰见钟麟如此稳重,不为达成夙愿激动,反虑他人安危,心中连连赞叹,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为竟不及弱冠少年,颇有汗颜,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为圣上担责,想必谪配边疆亦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胆忠心,铮铮铁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绝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没落也,待到风头一过,诸事平息,朝廷定会起用,再建功业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道光二十年,二十九岁的左宗棠在湖南安化听闻林则徐在广东与英人开战,兵败官罢,忧愤不已,慨叹不能尽己才能守国卫家,兼思家人,郁郁遂自题“小像”八首,其中有句曰:
君王爱壮臣非老,贫贱骄人我岂狂。
五陵年少劳相忆,燕雀何知羡凤凰。
前文提及,左宗棠廿一岁中举,接连三次会试京城均不第,遂不再图谋科考,彼时其父母均已过世,遂做了湘潭周家的上门女婿,一妻一妾又接连生了四女,生活有些窘迫,好在其妻贤淑,妾张氏乃周氏填房丫头收并,也能持家,勉强度日。左宗棠自小随父读书,后师从贺熙龄,备受熙龄及其兄长龄赞赏,推为国士,甚是看重。那日洞庭湖受玄阳道长点化,倒也恬淡许多,一年后陶文毅公(陶澍)病殁金陵任上,遗书好友贺熙龄代觅良师教授孤子陶桄,熙龄因知陶公与爱徒颇有渊源,便贻书宗棠赴命,也算照顾其生活,宗棠遂于道光二十年孤身自湘潭赴安化,一待八载余。二贺及陶澍均为名士,著述颇丰,更有大量收藏,宗棠于陶府中刻苦攻读,于河工、盐政、荒政、田赋等时务均大有长进,又考校《读史方舆纪要》等,于山川、道里、疆域沿革等方面亦大为熟稔,渐渐已觉胸中可以运筹,便倾尽积蓄,在湘阴柳家冲买田置地,亲自设计庄园,署名曰“柳庄”,自号“湘上农人”,若非还需坐馆陶府,便直追诸葛孔明去也。却说道光廿六年八月,宗棠正在安化陶府读书,接信周氏诞下长子,时宗棠三十有五,娶妻十四载,已有四女,闻讯自然大喜,取名孝威,并急赶回柳庄料理,宗棠虽是贫寒门第,但早被推为湘中名士,来贺者络绎不绝,贺熙龄更喜道:“宜婿吾女”,遂不顾师生辈分,硬将第三个女儿许配给孝威不表。
这天终于有所闲暇,正寻思回安化陶府,却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文士来访,但见那少年肩青布包袱,着绛蓝色长衫,虽是朴素,却难掩一脸俊美之气,宗棠颇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号,直到来人自报了姓名方恍然大悟。此人正是谭钟麟,原来钟麟乡试落榜,颇为失落,郁郁不乐,所幸盘缠尚足,就寻思再游岳阳楼散心,这日路过湘阴,听人谈到名士左季高喜添长子,钟麟那日泛舟洞庭对左宗棠之豪壮磊落大为倾心,便问路寻来,宗棠大喜,遂唤妾备茶,迎进正厅。
道喜寒暄毕坐定,二人各述别后经历,自是感慨万千,宗棠颇羡慕钟麟能在无家小拖累之前于关中尽情游历,更羡慕其能与林则徐朝夕相处之奇遇;钟麟则钦佩宗棠看淡科举名利,更钦佩其虽居偏远却心怀天下,大有范文正公所言“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境界,二人的话题自然就到了林公身上。
“在下恩师贺先生颇有些消息,常常说起林公,听闻因在新疆兴修水利有功,又奉旨勘定回疆地亩大成,林公已于去年九月廿八获朝廷恩旨回京候补,只是西域苦寒,致使身患痰疾、疝病正待休养,却因现如今旗兵、绿营将懦兵骄,贪腐积重难返,凉州一带番贼借喇嘛之势起乱,气焰嚣张,每每官兵望影先奔,竟害了几位镇军命官,朝廷一时无计可施,故而林公十一月才行至玉门时便收到署理陕甘总督、治理番务之上谕,林公不顾病苦,整饬军心,兼以招募猎户土兵,团练民勇,方止住颓势也,候得今年三月布彦泰上任陕甘,番事将定,正欲回京,又报陕西刀客作乱,治理无方,即补授陕西巡抚,如今应当正在贤弟曾游历的关中三秦一带,戡乱复定矣。”
“如此说来,林公岂非成了大清的救火之夫也?何处有变任命何处矣!只是林公年岁已高,身体早大不如前,久病未愈,怎堪此等苦差?”
“国之栋梁,本应居于庙堂,革旧除弊,策划朝政大事,无奈朝廷不知珍惜,不过林公之英雄气概,不卑不亢,如今已为万民敬仰,百年之后,自会流芳不靡,我辈他日如能有林公成就之万一,当死而无憾矣。”
“季高兄对林公事迹如此熟悉,实在愧杀小弟也,想来甚悔彼时未能多向林公讨教,而后未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矣!倘来日林公能与老兄相遇,必会一见倾心,使季高兄雄才得展也。”
“文卿兄无须抱憾,英雄之期,多在神往,林公虽无从知吾,吾却实知林公至深,海上用兵,督行河工,出关、入关诸役,愚弟之心如日在林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迩来公之行踪所在,自虎门以至伊犁而巡抚陕西,记程万里,波浪沙尘,旌节刀马,能从公游者,能有几人,焉知心神依倚欲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着之一士哉?林公每所抉择,皆为吾辈之楷模,与英雄同世,何其幸哉!”
“兄长境界,实非愚弟可望项背者,弟此次乡试名落,居然心境寥落,比之兄长实在汗颜也。”
“哈哈,那日我等泛舟洞庭之前,愚弟何尝不是寥落郁闷?亏得当时玄阳道长点化,后又有吴南屏及众师长等开导,方有如今之惬意,眼下愚弟已是四女一子之父,每日思谋生计,焉有功夫长叹短嘘耶?”
恰此时后堂传来哭声,正是孝威醒来要奶喝,两人对视大笑,方又问起玄阳道长,钟麟问过凤栖观的道童,知道道长如今已离山东,正同王褒生在江浙一带游历,捎信来说即将返湘,宗棠便约定来年到访,二人又谈及魏源的《海国图志》以及诸项时政要务,直谈到日已西没,方由张氏摆膳,二人仍边吃边谈,左宗棠声如洪钟,更有孔武之气,谭钟麟声亦透彻,不乏文士之豪,饭毕掌灯又谈了大半个时辰,方约定次日一同启程,宗棠去安化,钟麟心情大畅,遂决定不再游洞庭,便回茶陵家中。
单说钟麟,辞别左宗棠,一路上自是感慨不已,论才能,自认不如宗棠,但论甘受寂寞,待时而动,自己更为不及,遂笃定今后虽不怠学业,但决不再过于计较科考,想来自己成婚已近四载,平日忙于教读,竟是极少在家,可苦了独居娇妻矣,钟麟暗下决心,此后定要弥补。
归家之后,向陈氏透露心迹,陈氏自知丈夫性格,也不过多劝说,钟麟遂不再去州学听讲,平日里只在蟋藤山教书,岳丈陈员外心疼女儿,府宅又多,干脆将其接回家中居住,又送了个姓颜的丫鬟使唤,石床村距住处只有三四里路,钟麟得以每日散学后陪伴娇妻,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好一幕恩爱景致,不几月,就报有喜,次年诞下一子,自是疼爱,取名宝箴,字朴梧,虽每日里添了些哭闹之声,但也多了些居家之乐,每每持书戏儿,其乐融融。
美景不收,光阴好逝,一眨眼又是两年过去,这期间自是不忘学业,玄阳道长游历归来,钟麟多有拜访,倾谈心得,玄阳道长琴棋书画皆精,闲暇常同钟麟、王褒生相互对弈,那王褒生竟真的随侍道长身边,只是道长说其尘世未了,故而并未出家。左宗棠果然来访数回,每同玄阳道长、褒生、钟麟纹枰论道一番,四人棋艺也都精湛,左宗棠则常常带了林则徐的消息,谈论间好一番气魄。却说林公自道光廿六年巡抚陕西,治理刀客之乱,是年夏秋逢三秦大旱,焦灼之余,在校场考武时连受风寒,引发旧疾,竟病的一度失声,向朝廷请假不得,推枕强起,力疾从公,直到腊月方得休假两月,身体稍见起色,又逢云南汉回民众斗衅不止,原云贵总督贺长龄获罪遭贬,道光廿七年三月补授林公云贵总督,真应了钟麟所言之救火夫之言也,现今宗棠挚友胡林翼恰在林公下属任知府,故而消息通畅,众人扼腕叹息不止。
时间已是道光廿九年,正是己酉科乡试之期,钟麟检点行装,嘱托了爱妻,辞别岳丈,经虎踞镇直赴长沙府而来。是年考官为山西车顺轨,同考官浙江徐元勋,第一题为《论语》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一节;第二题为《礼记·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二句;第三题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一句。钟麟早对典故了然于胸,又深加思索,方研墨润笔,洋洋洒洒,笔出千言,几场考完,也不在省城流连,自顾回了家去。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钟麟起床梳洗毕,忽听见村头一片锣声响起,人语鼎沸,再听竟奔了自己住处,连忙出得门来,却见是三位隶服之人牵马向自己迎面而来,众邻居指了钟麟,来人中的一位拢定马匹,气运中腹,高声喊道:“捷报老爷谭讳钟麟高中湖南乡试第九名,京报连登黄甲。”钟麟忙迎过来,丫鬟正在清扫庭院,此时方开了大门,一行人进入院中,钟麟一边打发丫鬟给岳父报信,一面着陈氏上茶并准备厨下,招待报录之人,来人还有别处需要通报,喝了茶,也不多留,拿了赏银,即出门策马而去。
报录三人刚去,却见虎踞镇的几位贤长并行而来,却原来报录之人先到了虎踞镇谭家,知道钟麟身在高陇乡才又转来,全村之人皆知钟麟已是高中,便约定贤长几位前来迎接回村,钟麟同岳父商定,自己先行回家,次日收拾停当再送家眷,陈员外知道女婿事大,必得用钱,暗交了数封纹银,又打发一名家丁前去帮忙不表。
且说方一近村,里长会同自己的二兄一弟以及众多邻居早就迎在村口,见了钟麟,嘈杂恭喜一番不表,随即簇拥了回老宅而来,钟麟近几年不在老宅居住,幸喜老母及幼弟多有照拂,并无阙漏,一早就已开始洒扫,母亲及二位嫂子会同几位近份乡亲早备了饭菜,专等回来应酬。但见钟麟镇定有方,谈吐谦恭,纳馈各方礼赠,举止得体,端是一片风度,镇上员外周昌俊竟送了一处三进出的宅院,钟麟不便拂却又不肯平受,当下又向岳父借了三百两托里长转交,算是按值购买,其后远近各处在籍举人、员外多有来访,钟麟一一待接不表,又会同同榜多人前去长沙谢了房师,才知曾有一面之缘的谭继洵和自己同榜中举,两人自有一番叙谈,甚是投机。回来仍有大量访客,直忙到十一月方渐稀少。这天却忽然来了一书,拆开竟是林公手迹:
“文卿贤侄如晤:一别经年,杳无消息,今病笃辞归故里,途径湖南,颇受挽留,停舟长沙城,得知贤侄已胜乡试,本要来贺,无奈身疲疴重,前路将入洞庭而下,与君居处愈行愈远,错过实为巨憾,些许言语面谈为佳,望贤侄能劳动身驾,来舟一晤。又:未知贵友玄阳道长可在宝观,身体康健否,如能一晤,当无憾也。”后附停舟地址一行。
钟麟知道林公身体不好,忙嘱咐陈氏家务诸事,顾不得收拾行装,径直奔凤栖观而来,所幸道长与王褒生俱在观中,说明来意,玄阳道长一改稳重之态,便邀了王褒生同钟麟往码头而去,道长年已七旬,身手依然矫健,王褒生四旬有余,步行如飞,反倒钟麟最觉吃力,不由暗叹今后定要访些强健体魄的术方来用。
次日三人抵达长沙城,按地址寻了来,通报名号,林汝舟识得钟麟,迎进船上。林公会同汝舟、聪彝二子吃毕午饭(其时林公三子拱枢送其母灵柩已回福建),正在饮茶,见客来,忙起身答礼,褒生、道长虽是初见,但因林公师兄杨庆琛与二位相交甚密,书函中颇有描绘,此时也不生分,众人寒暄毕,林公打发二子往长沙城答谢当地官员,船上只留下主客四人,玄阳道长先是为林公把脉观相,钟麟见林公气色虽不错,但比从前消瘦巨多,恐怕这些年来多有病苦,只盼望道长能报林公身体安好之消息。
“宫保非同凡人,贫道自也不好妄言,只是……
“林某今年已经六旬有五,早已耳顺且知天命,道长但言无妨。”林则徐从道长情态中揣摩到道长对自己身体有所顾忌。
“恕贫道直言,宫保之脉象甚为虚弱,恐是数年病累过度,如今已经积成重症,今后小心调息或许可以有所回转,只是切不可再劳累身心,更不能过于动情……
“林某明白,自道光初年放弃归隐南山,而来近三十年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思报效圣上知遇之恩,今日之情,已在意料之中,只可惜现今狄夷四起,国困民乏,天不假年,恐再无力报效朝廷,更尽臣子之忠也。”
“宫保万勿感伤,方才贫道已言,动情过度乃为颐养大忌,何况公之行径,早为万民敬仰,天下谁人不知宫保尽瘁之心,只是有些事情,天命难违而已,要说英雄,宫保自道光十九年已是天下之首矣,名垂青史乃是自然之事也。”
钟麟和王褒生也齐声附和,劝慰林公,只见林公微微一笑道:
“道长所言,愧不敢当,然林某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此生历尽波澜,功过无数,尚有太多未了之志,吾虽有三子,然性情皆甚平淡,恐难继志向,至时深恐不敢瞑目也。”
“英雄心境,时代翘楚,贫道虚活七旬,亦知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争,英雄也须安待时势,宫保之所为已属登峰造极,然千载累弊,数朝积困,岂是三五人力所能逆转者也?”
“此正乃林某欲会道长之意,我辈身在红尘,功名利禄牵绊,难有道长跳出尘世之明晰,故特托文卿邀道长而来,瞻望天下大势,为鄙人化解困顿,吾师兄杨廷元,好友陶涵之皆得道长指点,已算急流勇退,林某冒昧请见,只望道长不计鄙陋,指点迷津也。”
“宫保客气矣,贫道能亲沐英雄之姿,已属大幸,鄙言陋语,得为英雄入耳,夫复何求?单就论当今之势,我华夏已临千年之大变局,外敌势强,几无相抗,内政困顿,难求改革,短时内毫无奋起直追之势,恐怕要受大辱也。”
“依道长之言,此时堪比五胡乱华之险?”
“贫道以为险出甚多,五胡乱华,蒙元南侵,乃至今朝入关,虽也是外族入侵,但其文化发展都不及我华夏,技艺亦为落后,不过是仗了兵马之利,借了中原内乱之势,华夏之地权柄虽暂归外族,然政体依旧,反观如今之势,以十数年前宫保亲刻《四洲志》来观,亦知我朝技艺差之外敌甚远,对战之形不啻以卵击石,即使侥幸胜得几阵,亦是无济于事也。”
“道长所言甚是,林某十数年来多方收集民间枪炮技艺,组织工匠仿造洋人之大炮,观之威力尚可,唯独船舰,差之甚远,乃余生惦念之最,依道长之见,倘若我朝官民齐心,造出与洋人相仿之舰炮,可有机会挽回败局?”
“公之所言,道理不差,只是宫保可曾想过,洋人之技艺缘何超出如此之多?即便仿造成功,也要十数、数十年后,至时洋人或已造出更锐利之武器也。”
林则徐闻言陷入了沉思,先前只想到学洋人做出些枪炮船舰来,即可与其一战,但洋人既然能造出现今之武器,假以时日,未尝不能造出威力更大之武器来,倘真如此,岂非白费矣?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3-19 20:55:51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道光二十九年秋,林则徐治理云贵回乱,初见成效,却不幸病势增巨,多次请辞云贵总督一职,终于获准开缺,时陶廷杰早已辞官,养老贵州故里,两位老友临别执手,各赋长诗一首留念,今择录林公数句,以念英雄迟暮之悲壮:
敢道膏肓石与泉,沉疴深恐误筹边。
漂泊身曾经绝域,却是家无负郭田。
上章言及林则徐因玄阳道长所论陷入长思,良久方悠悠回转,竟已神色萧然,谭钟麟扶定坐下,换一盏热茶,呷了数口,方渐起色,只见林公目视玄阳道长,缓缓道:
“道长一语,如雷贯耳,今无旁人,林某也就不多避讳,十数年前,林某已觉出延我华夏命魄,更急于延大清之气数,才决然反对许乃济、琦善等缓禁鸦片,不惜得罪挚友重臣,终至虎门一战,虽说丧权辱国,但自诩启我臣民正视地球之耳目,指望知耻后勇,奋起直追,凭一两辈人卧薪尝胆,有我千年文化之奠基,以及亿万百姓之勤劳,定能扳回颓势,重振汉唐声威,至少也不再平遭欺辱也!正因此林某虽关山万里,苦辛干戈,病躯飘摇,却矢志不渝,胸无块垒,纵是自知来日无多,仍惦念延揽人才,以继吾志,方才骤然惊醒,林某所念,或许竟如道长所言,仅是水中花月,岂非误国误民耶?”
林公一席话毕,已是有些气喘,目光散乱,连眸中那束精光也已难觅,本即消瘦之躯体更显孱弱,钟麟早在心底视林公为至亲,此时眼中泪水再难抑制,忙转头看向道长,好在道长还算平静,此时正半眯双眼,约在思考如何为林公解惑,王褒生虽不失往日豪情,此时却谨慎道:
“宫保切莫过于伤感,万事自有法缘,或者还能柳暗花明。”
“侠采兄,老夫这两年常常梦见当日海战,梦见关忠节公、陈忠愍公所率官兵众英烈,醒来每每惶惑不安,倘使数万将士,枉死于老夫虑事不周,他日何颜见之于黄泉矣?”
林公约是想起当日之惨烈,不觉目泛泪光,此一幅悲天悯人落泪之图景,何其令人动容。玄阳道长沉思一番,双目倏然开启,轻吟一声无量天尊,方道:
“宫保学道宏深,又是不世出之英雄,贫道本不应班门弄斧,只是贫道所参较为驳杂,又不理世事,勉算旁观之人,才敢信口开河矣。依贫道所见,当今巨变,颇似春秋战国之时,而其规模之大,犹有过之,倘无秦皇般千载不遇之强君复现,运筹纵横捭阖,今日华夏之版图,纵裂为数国、十数国亦未可知;而若无孔夫子般百世难现之圣人再世,革洗心气面貌,华夏纵然一体,亦难雄屹于地球之林也。何况宫保亦知,强国如英吉利、弗兰西、弥利坚、俄罗斯等,无不虎视眈眈,岂甘坐视我华夏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复现汉唐盛况,重行纳贡朝贺之事?以上乃我华夏之艰难也,至于宫保未雨绸缪,奋力呐喊,不惜如卵击石而醒世人,如何能算贻误国民?贫道以为,惟有根绝侥幸之心,早断苟延残喘之念,方能有望度此劫难矣!”
“以道长之意,我华夏尚存扭转颓势之机乎?”
“天机难料也,贫道以为,我华夏既已绵延数千载,历尽劫难而不倒,今后亦不会束手待毙也!倘若时势逼迫,危急存亡之处,当能孕育出力挽狂澜之大才也!”
林公长叹一声,道: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定庵生前所疾呼,言犹在耳矣!”
众人一时沉默,足有一刻, 钟麟忍不住低声问道:
“如此说来,难道我辈只能坐等,以期人才降世呼?”
玄阳道长看了一眼钟麟,又见众人皆望向自己,遂抚须道:
“等待亦非空坐,即有圣人,非在圣人之土不得脱颖而出也,想春秋之际,儒道法墨兵百家齐鸣,自孔子至孟子有百年,又百年竟有焚书坑儒之惨烈,再经百年方成正统,合三百余年之久,后来南朝重佛,隋唐佛道论争,韩退之起八代之衰,至朱子集注四书竟已千三百年矣,儒学终成不撼之势,然正因其难以撼动,才使世人墨守成规,六百余年再难突破矣。而今纵有圣人问世,欲破陈规,世人观之,必成离经叛道之论,避之犹恐不及,是而非到举步维艰,四顾绝望之后,难以重现百家争鸣之势,至时圣人孕育,博采众家之华,集纳列国所长,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方能使人耳目一新。纵是如此,还需并出一文韬武略,不逊秦皇汉武之才,甘愿奉为正朔,方能使华夏齐心协力,重现辉煌也!”
“可道长所言,何其难哉!正如方才高论,夷人岂甘坐视矣?”
“此乃贫道一家之言,宫保今已开启救国图存之门,有识之士必然前仆后继,数百年间或能大成,倘若百年之后即见端倪,则可谓天佑华夏矣!好在众夷各有所图,未必毫无破绽,贫道以为,为今之计,首为延我华夏命魄,不至沦丧殆尽,所谓留得青山;二则寻求独立,师夷长技,使其有所顾忌,方为有柴可烧;三则创造好学善辩之壤,存护新声,不为苟延者赶尽杀绝,自断命魄,方有望早日大成。此三者虽似辅成,却又矛盾重重,世人自怀心思,各执己见,纵是志同者,亦未必道合,倘再相互倾轧,则我华夏子民,百千年后能不根绝,已属大幸,遑论复兴矣!”
此时的林则徐,虽自知来日无多,亦知我民族未来命运之坎坷,经此一席话语,也多了些许希望,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自己为官卅载,处处为国为民,辞官归乡,几无积蓄,也算问心无愧矣,只遗憾这许多年来,只顾尽职尽责,未能早早得此点化,此刻虽已神疲力乏,仍意犹未尽,遂再问:
“以道长之见,儒家典籍浩瀚,穷尽无数读书人之毕生,今后可会弃若敝履乎?”
“现实已至于此,仅靠穷经皓首决然不够,他日矫枉,难免过正,不过儒家之说,传承两千余载,绝非毫无可取之处,贫道以为,其必将融入新学,甚或根基于此也未可知。其实贫道亦无头绪,对众夷之知,也无外乎《四洲志》、《海国图志》诸本,还是拜宫保所赐也,只期望自此以后,无论朝堂抑或江湖,能有更多如宫保之存先见者多采夷言夷事,而如文卿等才俊,则要传承不止,代代积累,终有灯火阑珊之处也。”
林公闻言若有所思,突然目光一亮,道:
“林某听闻当今六阿哥,机敏果断,多次条陈时政,提出办洋务之议, 甚为看重,还赐婚桂良之女,大有可能得继大统,倘若如此,或许将现道长所谓之大长进。”
语毕又是略显黯然,重又拧了眉头道:
“不过今年诏命六阿哥生母静贵妃他日只许葬于妃园,倒是令人生疑,也有传言 已立了四阿哥,四阿哥温和孝顺,倒也符合 喜好,其母又是生前得宠的孝全成皇后,唉,当此危难之际,还望圣上唯才是举,立了六阿哥才好。”
玄阳道长宣一声道号,宽慰曰:
“此刻大清乃至华夏,恰如重症之人,温和调养或许贻误诊治,然方以重药也可能一剂断魂,故而孰是孰非,孰好孰坏,亦须造化,若天佑炎黄,温和调养或能渐见起色,重药一剂也能起死回生,故而宫保不必过于忧怀,可欣慰者,华夏地大物博,虽失沿海数镇,不过蚊蝇之祸,纵使海战不成,还有广大陆地,夷人想要占我全国,也非易事;而我朝子民众多,骤然灭我族种,更是几无可能,夷人险恶之处,一乃控制贸易,枯我才力,二则影响政治,奴役我民,三是思想入侵,断我文化,故而贫道以为,守土为第一,安民仅次之,唯有在此之上,博纳夷学,推陈出新,方能挽救危局矣。”
林公听的连连点头,道长所说,自己也大都有所想及,只是一想到国家民族今后还要备受欺凌,而有识之士惟有忍辱负重,甚至终生难见希望,总是感觉悲伤,最可怕者,自己奋力呐喊,除了寥寥数人,多不肯正视处境,朝堂之上,每有欺上瞒下,玩弄权术,粉饰太平者,真不知何时方能改观,自己这些年身在边陲,见多民间疾苦,看够劣官嘴脸,真想如三闾大夫般纵声高歌,以求唤醒世人,纵九死亦是无怨无悔也。林公本还想询问玄阳道长大清之气数如何,此时想来,也已不再重要, 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要说是力挽狂澜之圣主,却也相去甚远,自己更是来日无多,只好交予后来者也。
四人又聊了片刻,林公病躯未愈,精神已甚寥落,三人于是辞行,林公也知不好挽留,就嘱咐钟麟明日再来,尚有话说,几人拜别,玄阳道长因与茶陵几位居士有约,王褒生则欲赴汨罗吊拜屈子,便商定次日分道,年后再聚,三人客栈住下,一夜思绪万千不表。次日天亮,钟麟早早梳洗,吃罢便饭,拜别道长,便往林公舟上而来,汝舟、聪彝各回谢来访官员去了,林公独自等在舟中,钟麟一见甚是不安,连忙行了大礼,林公也不过多客套,候钟麟礼毕,挽了手坐下,闲谈了几句,只听林公道:
“近年好友如邓嶰筠(邓廷桢)、贺耦耕(贺长龄)等陆续谢世,老夫身体也已不济,来日无多,是以相同贤侄交代一番,也算不负一番缘分,说起来老夫三子虽能读书,性情却甚平淡,断难成为治国理邦之大才,门生故吏中虽也不乏德才兼备者,然自七年前相处百日,认定贤侄来日必能有所大成,故而定要交代几句方可安心也。”
“世叔英雄盖世,上天自当庇佑,万不可多生寂寥之情,至于缪爱有加,愚侄定当发奋攻读,不负世叔厚望,还请世叔多多教诲。”
“老夫为官近四十载,自问一生,忠君报国,尽职尽责,也曾巡抚大江南北,权领三江总制,始终躬亲任事,力求兴利除弊,利国便民,惟有虎门一役,实是近年来最大之困惑,或有操之过急,准备不足之失,以致引辱国门,此生功过恐怕盖棺亦难定论,老夫已不计祸福也。这许多年来,所经所历,所查所见,所听所闻也众,今番一别,恐无缘再叙,故而先略谈为官之道,或可供贤侄他日之参考。”
“愚侄深慕世叔风姿,今番洗耳恭听,定当引为典范。”
“老夫所言,虽经深思,但亦不必视为法章,以致刻舟求剑之嫌。虎门前后,吾性大变,之前尝思吾为天朝上国,对付鸦片及狄夷即便不是马到功成,谅也不会差池太多,其时承平已久,水师废弛,兵额巨缺,战船未修,英夷于我水师甚为蔑视,吾尚不知,终致一败涂地,之后方觉注定了无胜机,更知自强之必须,可见时移世易,亦当另做别论,也即权衡利弊,不可过于迂腐也。”
“愚侄谨记在心。”
“万事皆在人为。老夫数年来多方行走,常见民间积歉已久,粮储空虚,困苦颠连,口食无资,非言语所能尽述,时时恐滋事端,此吾最忧之事也。如今官场陋规劣习甚多,常有士不知耻之势,朝堂之上,多为空论,须知国计民生实相维系,故下恤民生方是上筹国计,救灾民于水火实为安邦之首要。老夫以为,为治之术以得民心为要,而要中之要则为:劝农桑以重本计,明礼度以正风俗,恭勤俭以节民资,他日贤侄若牧守一方,当为万民计,此老夫所嘱第一要务也。”
林则徐见谭钟麟神凝姿正,甚是欣慰,呷几口茶,接着道:
“近年以来,先后有白莲教、天理教、天地会等作乱闹事,朝野内外多有民心思乱之说,吾视之深不为然,老夫常忆嘉庆廿四年,用


为云南考官,于裕州遇雨不得过河,其民虽不识我,但乐于助我,为我试水,不计性命之虞,可知民心向善以至于斯,昔年在江浙湖广等地治水利,更觉民意多为可用,殊缺明守而已。然天灾人祸,难以未卜先知,故而为民牧者,事理通达于平时,养民以致治,倘不幸偶遇灾祸,亦须措置有道,倘不能备之于先,而徒临补救,即云有济,亦千百之什一,此时再有心怀叵测之人鼓动,则易成难扼之势,故而欲防民乱,实防民困,必与民谋生机也。一言以蔽之,从政须将民事放于首位。”
“劝农桑、明礼度,恭勤俭,与民谋利,正乃愚侄最慕先贤之处也。”
“其二,老夫之心病,首属鸦片,无从遏制,流毒至深,断非常法之所能断,吾观之以衙门中吸食最多,如幕友、官亲、长随、书办、差役等,嗜鸦片者十之八九,皆力能包庇贩卖之人,每每严查无果。鸦片成瘾,几为自毁长城,终至军中将疲卒虚,民间贫苦人家诸多家破人亡,更有甚者,许多官贩为谋巨利,教唆民众种植罂粟,不务耕织,此状在陕甘等地尤重,然事已至此,老夫也是了无办法,方才说当今多有士不知耻之势,许多衙内之士,平时仗势欺人,捏造名目,敲诈民众,对上欺瞒,对下刻薄等行径,令人寒心也,然而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吾所行处,即便是督抚一方,也处处受其掣肘,如此何以救我国运?故而望贤侄他日化育一方,能勇破险阻,护我国本,减此等不正之风气也。”
“世叔放心,愚侄亦对鸦片恨之入骨也。”
“其三,华夏值此危势,非大批精英之士无可挽回,国家之有人才,犹山川之有草木,然今世人才大有凋零之势,如巡抚陕西时,有志修复郑白渠,然杂务众繁,分身无术,出《关中胜迹图》一书,又各府县志,欲觅能承志之人,始终竟不可得,至今犹为憾耳。汝性温和,不若老夫之焦躁,当亦不若吾之大起大落也,故而他日务须觅揽人才,培植能员干吏,上下齐心,方能成事也,即便乡野之士,倘有过人之处,亦使之各尽其才,若一时不能为之用,也须爱护之,切勿只顾党同伐异,使周围人人噤若寒蝉,竟塞耳目,犹如掩耳盗铃矣。如若幸遇大才,其质尚在汝之上者,亦应不计私利虚名,助其成事,则于国于民,为大善焉,昨夜长思玄阳道长之言,深觉为我华夏命魄计,吾等目光,要放数十数百年之长远,贤侄与道长渊源深厚,当多有虑及也。”
“愚侄谨遵教诲,道长虽是出家之人,但心忧天下,愚侄自当遵其旨怀。”
“还有一事,当年长安临别,老夫曾说西戍绝不空行,必当整理边陲资料,以防他日之需,后奉旨勘探回疆地亩,趁势画图考证,做了一番记录,前日已将资料整理妥当,想托贤侄暂且保管,他日伊犁诸地如遇战事,汝可献与朝廷或西征战将,以期有所助益,也不枉老夫心血也。”
“如此重托,关乎国家命魄,愚侄深恐难济也,方才世叔说起未显之大才,突然想及一人,其才略远在愚侄之上,世叔心血托之甚妥,而且此人当在附近,如若世叔尚能停舟,可否引来一会也?”

楼主:洛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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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21-03-11 05:42:34

更新时间:2021-03-19 20:5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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