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煮酒论史 >  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

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湖南安化罗绕典乃道光九年进士,博学多识,才文俱佳,年轻时路过韩候(韩信)岭,赋诗慨叹,其情景,恰同此时左宗棠等最担忧之处,今改其几句来赏:
谋成阃内将军闲,策定关中往事非。
逐鹿功成乌骓逝,坯土荒凉叹落晖。
且说谭钟麟与左宗棠在湖南巡抚府邸替张亮基起草奏折,主要汇报太平军的两次扑城及围剿情形,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吹嘘之战果,但毕竟也有不少英勇之表现,更为了鼓舞守城将士士气,定要为殒命的赵继宗等请恤,为受伤的邓绍良、和春等请赏,为英勇出力的王褒生、黄冕、徐以祥等请从优议叙,又因前番张亮基的叮嘱,只能忍下对向荣、徐广缙等人的不满,当时惯例是奏报主要事项用折,其余事项则用片,夹于奏折中一并送报,左宗棠酝酿数日,写成近三千言的《敬陈围剿情形并击败扑城贼匪折》,又连写了《省防各军堵剿情形片》和《派兵驻防岳州常德片》,因考虑到要引朝廷对曾国藩的注意却又决不能明说,则在《请留府县佐杂各员差遣片》中,大陈省城被围六旬有余,军务情形吃重,需员甚急,屡请起用在籍各员,除了曾国藩独不提外,其余大小开复官员均行罗列,尤其对丁忧回籍的吴坤修,钱步滜等,本属候补县丞,候补未入流等无关紧要之人,刻意提点。左谭二人料想所请之员在朝廷也所知不多,但应该能让其注意到那位时称湖南士林领袖,在籍丁母忧的礼部侍郎来。
四十余日朝夕相处,张亮基已深知左公才能远非自己能比,又屡屡想起当年林则徐对左宗棠的极力推崇之意及对自己的大加举荐之恩,竟颇有一门兄弟,骨肉至亲之感,于是军谋一切,事无巨细,尽委左公,乃至各州县公事票启,皆由宗棠一手批答,张亮基但同在省大员,每日巡视城防,安抚民众,鼓舞士气,亦得到士民一致拥戴,只是城外驻军,实难调动,着实有些苦闷。期间罗绕典与黄冕因军需局款银之事相生龃龉,但黄冕起用一月余来,筑成铁炮二百余尊,城垣两次轰塌,均出大力修筑,其母遭惊吓重病都未离防务,故而宗棠据理力争,保举黄冕不受参劾,反要请功,罗绕典竟被驳斥的哑口无言,不过这罗绕典也非庸辈,知道所争乃是典章,并非私利,后经张亮基骆秉章等调和,方才不再深究。
经长沙城中诸大员及江忠源等多人写信催促,徐广缙终十月初十日抵达湘潭,十二日,派出广西提督福兴来赴长沙,所率数万大军却又驻扎于湘江西侧二十余里处的平塘村,不肯近前,张亮基等急请其守御龙回潭要道,结果福兴只管装聋作哑。这天晚饭后,宗棠又忍不住慷慨激愤之情:
“徐爵帅人甚朴实,然用兵实非所长,恐连赛中堂之谋略都难比及,如此紧急之处,竟不肯入城坐镇,但凭我等各自为战,莫非视兵锋为儿戏乎?”
郭崑焘善于打听诸事,遂宽慰道:
“传言因赛中堂待罪长沙城内,爵帅不愿相逼过急,故而有意迁延也。”
“非常时刻,身系数万性命,却尽是蝇营狗苟之事,真乃不知轻重,昏庸至极矣。”
座上江忠源、郭崑焘、朱教玉等一时皆无言以对,钟麟见气氛尴尬,遂道:
“听闻爵帅有论曰,粤匪来自岭南,定不适应北方水土,故而无需防备其北蹿,但于衡州、湘潭一带堵截其南下即可无忧也。”
“此言甚是可笑耳,粤西本就民风彪悍,粤匪又多亡命之徒,百战不死,岂会因此等琐事抉择战略?我看粤匪近日必将北窜,倘使左某在彼营中,早就谋划突袭武昌,北上逐鹿中原,大军直袭京城去也,有朝廷诸多庸员相助,即便不能一举成功,但效前朝李闯之势也能搅个天翻地覆来。”
众人见宗棠如此激动,忙各劝慰,崑焘道:
“季兄言重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也不乏能人,如季兄等大才,尚且尽在吾阵中,再看来粤匪将领亦不过如此,否则与我等对峙数月,怎会浑然不觉官军已将成包围之势耶?”
江忠源已多次与太平军交手,此时最知绝无轻敌之理,因道:
“倒也未必,前番粤匪攻桂林省城只数日,不克即迅速弃围北上,祸我湖南,入桂阳,破郴州,绕过衡州而奔袭我长沙,说明谋略定非寻常。”
左公喃喃接道:
“岷兄此语倒提醒左某,此次粤匪独围我长沙已七旬有余,数次攻城仅出两三千人,并不全力以赴,起初以为只是贪图我益阳、常德一带米粮,意图抢劫本季秋稻;如今大军来援,已成僵持,绝难破城,却仍不逃窜,恐怕正在酝酿更大阴谋也未可知,左某总觉有什不妥之处,却又难以名状,甚是苦恼也。”
郭崑焘听左公断言太平军已不太可能攻破长沙,顿觉精神一振,道:
“既然季兄可保长沙无虞,即便城外剿办不力,本也非职责中事,毕竟我等乃受中丞所聘,自当日中丞孤身缒城而入,受任于危难之间,朝廷也知其艰难,此次只要能保住省城,谅不致获罪,至于爵帅将来如何,我等已是无能为力也。”
钟麟本想再论时不我待等想法,但见左公竟安静下来,只皱眉沉思,随即转念想到,也许正需此种挫折,方能使朝廷下定决心,裁汰旧劣,简拔人才,开革风气,练成强兵,以求将来敢与夷人一战,而雪耻辱也。前几日左公即谋划他日亲掌大军而御狄夷,或许此情亦成机遇也。
却说长沙城内外交战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死伤,兀自僵持,屈指算来,自七月廿八日西王萧朝贵奔袭而来,转眼已近八十日,好在太平军只将大军驻扎在城南,长沙城内物资并未紧缺,又有张亮基等一干能员安抚,城内百姓渐渐也不再恐慌,除了不能随意进出城门外,一如往常。
十月十八日深夜,魁星楼处城墙再被地雷轰塌近十丈,数千太平军又鼓噪喧天,前来扑城,瞿腾龙、邓绍英会同四川越嶲参将张协忠等各率千人堵御,直杀至寅时,毙敌三百余名,天空忽然降下大雨,太平军鸣金收兵,城内诸将也已人困马乏,张亮基亲自检点损失,张协忠被炮子击中,伤情严重,忙送下医治,又安排防御妥当,只待天明再说。
却说次日天未全亮,就有兵勇来报粤匪已趁雨夜窜逃,不知去向,张亮基同众幕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连忙起身,正收拾间,潘铎已经率周颚、仓景恬等各级文武赶来恭贺报喜,张亮基本觉大慰,却忽见左公脸上表情凝重,忽阴忽晴,料知其更有深虑,马上也就明白了左公之担忧,遂赶紧收摄心神,沉下脸来,拊膺长叹:
“城完实赖诸君,然空回龙潭一处不守,不能聚歼丑类,使其渡洞庭而北,祸必及于天下矣,我等忝居疆寄,上不能扫除群凶,下不能保全大局,任贼奔驰,翻山窜逸,不能灭贼而贻君父后忧,只望他日圣上不致严惩,尚忍言贺也?”
众人也不好再多言,亮基邀众文武大员一同登城查看敌情,料理解严善后事宜,左公却无心外出,遂留钟麟、教玉二人相伴,众人走出,又听的外面传来鞭炮声,想是百姓已知道战情,左公知道左右无人,遂低声对二人道:
“太平军诸将,果非庸辈,此次交锋之后,更觉不同寻常,虽说排兵布阵也多有疏漏,但战略谋划,恐还在愚兄之上也。倘若没有猜错,彼等主攻长沙之意本非破城,故而并不四面包围,使我城内可以方便请援,各路可调大军均已云集长沙附近,外围反而防守空虚,恰似调虎离山,数万人一夜之间有序撤退,我方却认为乃是窜逃,现如今无论西北之常德、东北之岳州,还是南面之宝庆、衡州,均防守空虚,必然难挡其之全力一击也。昨夜攻城,不过是故布疑阵,甚至能预料天将降雨,陷我方于忙乱之中,难以判断,如果其谋果如愚兄所料,此时定会派出小股力量朝各方向虚张声势,使我方不知其意图,待到官军那些滑劣之将缓过神来,其战略恐已达成也。”
钟麟望向教玉道:
“太平军营中中果有如此谋略之王?”
“据愚弟所知,东王与翼王谋略均深,其下林凤祥、秦日纲、李开芳等人亦均有所长,故而季兄所虑恐成事实,不过我等也无需悲观,毕竟季兄乃至中丞均无决策之权,否则战局早非此景,何况敌攻我守,敌暗我明,本已难占先机也。”
“勉兄所言极是,季兄,此处并无他人,可否推测一下彼等去向?”
“以某看来,两粤虽是彼等老巢,但一来经此大乱,新任巡抚劳崇光、叶名琛也算干员,防备必严,二来太平军党羽似已倾巢而出,已无根基,故而最不可能往南;至于东北与西北,均有优劣,西北常德一带,防备最为空虚,如其欲仿张献忠,图谋四川,则走此途最佳,常德往北可攻荆州、宜昌,往东沿江可下岳州,官军各处分兵,必无力往西防御巴蜀方向,不过四川偏安一隅,尚不致祸乱天下;往东北一带,岳州自是首当其冲,好在前番中丞已调云南昭通镇兵堵防,常南陔(湖北巡抚常大淳)中丞也已商请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亲自统兵驻防,岳州乃是要塞,水路行军皆速,敌情一至,但能守住三两日,各地援军既能来救,至时仍有全歼之机,不过岳州一旦为彼所破,沿江而下可直扑武昌,继而可北上中原,如若太平军欲效仿李自成,则必选此路也。”
“如此看来,岳州已成必争之地,天下安危恐系于博勒恭武一身也。”
“唉,为兄此时甚为矛盾,既担忧战乱荼毒天下,又隐隐期望其不甘偏安蜀中一隅,好使区枢震慑,方能痛改弊病,我等或也能更有用武之地矣。不过再想到千万百姓恐因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又怎忍心图谋一己之欲乎。”
“季兄所言,愚弟深知也,为今我朝外不能御辱,内不能安邦,乃让我等乡野之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然自古即有一将终成万古枯之说,黎民百姓,乃至普通兵将,大多有如蝼蚁,但能听天由命而已,惟愿天意怜我子民,早降英杰,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方能救民于水火间也。”
正说间,有下属来报张亮基有请众人去城墙上商量军情,左公料想前方探报已有结果,就同教玉往南城墙而去,钟麟按照约定,已不再外出,独自留守深幕,也不多做挂怀,且和衣躺在床上冥思。
左公同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众大员谋划军机,各人有主张南防湘潭、株洲一线,有主张西防宁乡、益阳之处,独左公力主北防湘阴岳州等地,然而一则左公本湘阴人,不好过于急迫,二来探报太平军大部往宁乡、益阳而去,更因城外各军均受徐广缙节度,诸人无从置喙,城内还要驻防,可调机动军马仅有瞿腾龙所辖一千余人,也难有作为,左公看透自己无能为力,也就不多争辩,但观事态发展。
太平军果如探报,大军冲过宁乡后往西一直攻战三百余里,直到十一月初一日,徐广缙才姗然抵达长沙,众位大员各呈礼节自不必表,单说这位钦差大臣兼署湖广总督浑不为耽误军机为意,但指派向荣、福兴两位提督,和春、秦定三、李瑞、王锦肃四镇总兵各辖人马前去堵截,将广东朱启仁所带潮勇、张国梁所带捷勇作后队均派往益阳方向,众军又各自迁延,还未到达益阳时,已报大股太平军出现在湘阴,继而北上,官军望风披靡,十一月初四,已有快马来报岳州已于上日失守,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芳古等在太平军大队未至之前弃城而遁,城门大开等讯,徐广缙一改之前的镇定之态,方寸大乱,只后悔当初不听诸人所劝,致使龙回潭要地不守,才有如此大祸,众大员私下更是钦佩左公,然已悔之不及也。
却说次日又传出朱启仁所率潮勇抢民财物之事,张亮基大为恼火,却又不好发作,众幕僚劝其筹集几万军费,好同徐广缙商量裁撤,遣返原籍等谋,亮基亲自找徐广缙商议去,座上只剩左、江、谭三人,左公方道:
“难怪传言 不喜团练之事,常斥各处办理无效,反滋惊扰乡民,良莠不齐,易聚难散,有妨百姓。如今看潮勇行事,果然不服约束,劫掠乡村,此与粤匪何异也?”
钟麟忧道:
“此等行径一多,上达天听,必加大季兄筹谋新军之阻力,此亦提醒我等,将来无论如何团练新军,解决与百姓之矛盾当是要务,不得不防也,岷兄带勇众多,卓有成效,可为我等解惑耶?”
“为今无论镇兵,还是练勇,大弊有三,军法不严,军令不一,军心不齐也。前番我与徐爵帅通信即言此事,不曾想潮勇顽劣至此,听闻张国梁乃是盗贼,后受招安,所带捷勇却颇有章法,这朱启仁是有功名的,未知所练潮勇何以尽招些蛮盲之徒,作战时固然勇猛,但不知军令,不畏军法,难免尾大不掉,反受牵累,故而江某练兵,首重来源,统领自多知其根底,兵勇也是同族、同村或邻近之人,顽劣败坏之徒决计不收;二则严立军规,江某本有族规十条,加以增减,成为团规十条,众多谨守;三则楚勇薪饷不低,自用之外,足以养家,故而不会轻易扰民也。不过为今楚勇不过两千,若兴练数万,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岷兄所谋,与罗山先生所练湘勇虽各有千秋,但约束之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楚勇已经驰骋疆场一年,久经历练,湘勇却尚未接仗,未经兵锋,不知战力如何也。好在岷兄与罗山公能先做尝试,可谓壮举也,而今惟望朝廷能早日得遂季兄心愿也。”
“文卿说起此事,左某忽然想到,如今长沙解严,粤匪恐直扑武昌,此处各兵必将大量外调,既然我等须为团练新军而计,此时楚勇、湘勇还不宜远调,当为其谋一藉口。”
左公一时停下,沉吟片刻,方又道:
“不如这样,前番有报粤匪所过之处,多有土匪纠集,为祸一方,为今粤匪既图谋江北,省内当须及时征剿,以防坐大,今日我即向中丞请命,调楚勇先查办各处土匪,安定百姓,方可无忧,如此则楚勇不需北上,我等也可从长计议,岷兄以为如何?”
钟麟见江忠源尚未接话,遂道:
“经此一役,足见吏治废弛已久,我省本多会、道、堂、门,此番必定啸聚一方,如今粤匪一去,致力征剿谅亦不难,倘任其兼并历练,党徒日繁,反难收拾。岷兄如若得中丞之命,一则可成安邦之功,再者杂乱土匪定无粤匪之战力,既可趁此历练新团,又可多有缴获,或者还可以收编降众,从中挑选精练壮汉,补充楚勇,岂不一举多得?”
“还是文卿所虑周详,一进一出之间,的确差之千里,江某养创三月,已然按耐不住,若非之前中丞强留,早就带军征伐矣,如今既有季兄深虑筹谋,自然全凭定夺。”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湖北螺山王柏心一生究心水利,著作繁富,进士出身却潜心讲学,化育一方,咸丰二年,闻听两湖要塞岳州为太平军攻破,对官军大失所望,写诗调侃,今改数句以现时情:
敌来如风去无踪,五千戍卒先逃空。
连营十万但观壁,中军飞捷又争功。
长沙城内,徐广缙深知岳州失守,自己难逃罪责,只希望能拖延些时日,好向在京大员疏通,直到十一月初七的奏折仍不报岳州战事,殊不知湖北巡抚常大淳告急奏折早入京城,咸丰帝见折大怒,将徐广缙、罗绕典、张亮基、骆秉章均交部议处,并严令徐广缙速带兵北上,命张亮基查明岳州文武弁兵下落。这边张亮基等对徐广缙隐报军情之事极为不满,又有圣旨下来将徐广缙革职留任,将张亮基等降四级留任,徐广缙自己无颜留在长沙,听闻太平军已离开岳州,便去岳州驻节,骆秉章奉旨帮办湖北军务亦至岳州,罗绕典则授云贵总督暂赴荆州,帮办荆州将军台湧军务,防守荆州、宜昌、常德一带。
太平军在岳州收获颇丰,除了大批弹药钱银物资外,还有不少战船,就地休整三日,十一月初六一早水陆并进,沿江而下,破蒲圻(今赤壁),陷咸宁,十三日攻下汉阳府城,继而围困省城武昌。
单说湖南乃四塞之地,江河山峦纵横交错,本易酝酿豪杰草莽,太平军过境而去,一时鱼龙混起,拜会结盟,声势相连,各县州府道报上来有名目的就有哥弟会、天地串子、红教、黄教、白教、青龙会、白虎会、半边钱会等,更有无数未打旗号的。各处势力多与太平军联络,受其封号、令旗,甚至直接留下人员监军,左宗棠深知若不能迅速勘平,假以时日,定成太平军之后应,故而力主先行剿平纷乱,安定后方,才能发展壮大。
送走北上诸位大员,张亮基同幕宾均松了口气,此时长沙内外正规军队几乎全被带走,仅剩一些病疲年老之卒,但左公等均感觉到时机已到,少了各方掣肘,才有众才俊用武之地,此时黄冕丁母忧,朱教玉陪同王褒生致力于善化县衙,兼查访岳州文武下落,江忠源则带楚勇剿办巴陵土匪晏仲武一伙,连有捷报来传。这天张亮基正与湖南学政刘崐议事,却又接到急报,原来之前委派至浏阳查办征义堂的长沙通判裕林回禀,说该匪不听晓谕,已聚集数万人众,欲行不轨,张亮基不便离开,便派人送给左公。其时幕内仅左公、郭崑焘、谭钟麟三人,读罢来报,钟麟先道:
“前番罗山先生有言湘勇再练一两月可以出阵,为今已到时间,可否调其赴浏阳征剿该匪,也可历练一番?”
郭崑焘附和赞许,左公却思索良久,方道:
“此议不可行,湘勇即便练成,暂时也不可动,否则难成大计也。”
“季兄可否明示?”
“难道二位皆忘了,我等万事具备,但一直未到东风也。”
“季兄是说等待朝廷起用曾侍郎之事?”
“然也,如今重兵北移,湖南已是无兵可用,朝廷不会不知,然省内土匪四起,不能不剿,十九日才附片上奏盗贼会匪群起紧急之情,如不出意外,本月或可听到佳音。”
“但这与湘勇调用有何关系?”
“据某所知,曾侍郎对于现状虽种种适合,然为人稍嫌泥古,如今既是丁忧守制之身,难免为礼教束缚,而且也未必看的穿眼下之机遇,至时即便有朝廷谕旨,恐亦不肯轻易出山,还需一番口舌劝说,湘勇即是促其出山之大礼也。如今一旦以中丞之命调用湘勇,则其与曾侍郎即无太大干系,而若曾侍郎同湘勇一道前来,那湘勇便是其立业之本,罗山门下,英杰萃集,自然大有可为,以曾侍郎素称领袖湖湘士林之名,恐怕很难不心动矣!”
“唉,季兄成人之美,真令崑焘心折,倘若他日曾公知道今日季兄为其谋划,必视季兄为股肱也。”
“非也,今日谋划,还请二位守口如瓶,左某为曾侍郎谋划之事,决不能为他人知晓,否则来日定酿祸患,再有,为意诚兄计,来日也当辅佐曾侍郎,才能更快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也。”
“季兄应知愚弟非为名利而来,何必出言挖苦也?”
“意诚兄误会矣,左某以为,惟有掌握一定权力,方能发挥所具才干,影响时局,而左某注定长期深居幕内,难获高位,即便为乡梓计,又怎能不为我兄考虑矣?”
“崑焘还是有些糊涂,何以季兄定要成全曾公却又刻意疏远耶?”
“也非刻意成全曾侍郎,只是此事非曾侍郎振臂一呼不可,更非不愿亲近,只是不得不为将来谋划,意诚兄可以试想,倘使将来诸事顺利,我湖南大军一出,战力远在旗绿之上,朝廷与粤匪孰更恐慌?”
“原来如此,看文卿兄并无惊讶,想是也已筹谋良久矣。”
钟麟接口道:
“季兄之前确曾说及此事,且亦谋划许多,前番拜托意诚兄与令兄假装不知愚弟与季兄相识皆是为今后着想也,还需意诚兄成全。”
“文卿兄但可放心,季兄如孔明在世,算无遗策,定能运筹帷幄,不致有失,不过既然不能调用湘勇剿办征义堂,又该如何应对耶?”
“为今只能再辛苦岷兄也,巴陵剿匪恐还需数日,我等亦要先摸清征义堂情形,意诚兄还需总揽文檄,此事可由文卿着办,思勉兄暂在侠兄处也无要事,须请之周护文卿赴浏阳一趟。”
朱教玉和谭钟麟二人按照左公吩咐,借来商贾衣服,扮成客旅,念及左公谋如诸葛孔明,钟麟自称姓孔名钟文,教玉则称姓诸葛名玉,因口音略有差异,皆称郴州人士,乘舟来浏阳寻觅商机。
罗霄山脉绵延数千里,在浏阳之处称大围山,主峰七星峰乃湘东第一高峰,古浏水发端于此,后改称浏阳河,经百折千绕,汇入湘江,沿河冲积不少数里宽阔之平地,孕育了不少百姓,自上至下有白沙、大围山、官渡、古港、上东、下东等村镇,直到浏阳县城。朱谭二人一路打探,也不骑马乘舆,漫走了三日,仍未有太多收获,大多路人一听征义堂便三缄其口,有的甚至非常警惕,二人也不敢多语,只探听出征义堂设在古港乡高浒村,钟麟忽然想起,好友谭继洵曾有书函说其执教狮山书院,即在古港,忙向路人打听,结果听说狮山书院几月前遭受火灾,已经荒废,钟麟惦念继洵安危,索性同教玉往其家而去。
谭继洵家在东乡天井坡,一路打听倒也顺利,钟麟与继洵自上次京城一别,至今未曾相逢,又是首次来访,遂顺路买了几样点心,寻到住处,是一出两重的小院,十分朴素,钟麟与教玉立于门外通报,却见一年轻妇人抱个一岁多的孩子出来相见,钟麟说明来意,妇人邀请进去,厅堂甚小,家具也少,却拾掇的十分干净,妇人忙着去沏茶,钟麟见其抱子不便,忙拦住,自己沏起茶来,那妇人连表歉意,钟麟见其礼数周进,料想必是继洵内室,遂又答礼,那妇人方说起自己正是继洵妻室,姓徐,怀中之子名叫嗣贻,乃是继洵长子,原来继洵果然曾在狮山书院执教,只是遭火灾后就回了家,前几日方在东乡一位员外家得到私馆之职,每日早出晚归,谋求束脩之资。
钟麟知道继洵平安,大为放心,遂欲告辞,徐氏极力挽留,解释日已偏西,继洵当即归来之语。原来继洵多次提起钟麟,常有钦佩之意,李氏虽初见钟麟,但唯恐继洵回来怪罪,便定要留至丈夫归来方可,钟麟见李氏执意,不好推辞,便同教玉坐于堂内等候,钟麟暗叹继洵也是勤学克俭之人,虽已中举,依然贫寒。徐氏告了失陪,将孩子背起,去后厨准备晚饭,这妇人看面相要小继洵五六岁,但举止端庄,浑不以眼前为苦,钟麟又替继洵欣慰,转念想起自己的家人,自有一番心绪。
冬日昼短,天已渐暗,却说继洵别了东家,往回赶来,这员外之子全然不同书院学生,甚是顽劣,却又不好发作,姑且对付着,只是多些苦闷,心思重重回至家来,进门也不出声,快到厅堂了才发现椅上有人,但堂内灯光暗淡,也看不太清,便道:
“五缘(徐氏闺名),是有贵客上门了么?”
钟麟教玉忙站起来,向继洵施礼,钟麟道:
“子实兄别来无恙,可还记得钟麟否?”
谭继洵一听声音便记起是钟麟,忙快走两步,答起礼来,钟麟为继洵简单介绍教玉,三人遂挽手坐下,继洵道:
“愚弟如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家糊口矣,不曾想竟得文卿兄与思勉兄亲到寒舍,内人照顾不周,万望海涵。”
朱谭二人忙又客气一番,钟麟道:
“今日冒昧来访,乃是出于突然,未能提前报知,还请子实兄恕罪才是。”
遂将此行探听征义堂消息及听闻狮山书院遭难担忧等情说来,三人自又感叹一番。徐氏过来说已备好酒菜,继洵忙邀上座,又是一番客气,教玉坐了上席,二谭一左一右,筛酒酌杯,边吃边谈起来,只听谭继洵道:
“如今这征义堂,声势的确浩大,听说将要派出两千兵马助守浏阳,现今长沙已经解严,再派兵马前来,其意如何,不难揣度。周围百姓,大多图个活命,哪管什么太平军、征义堂、白沙团?就是官军,也好不到何处,如今既然征义堂要来,谁还敢轻易招惹是非?故而两位兄长难以探听消息也。”
“不知子实兄可能知晓一二?”
“要说这征义堂,那也深有渊源,其首领名叫周国虞,曾捐了个九品职衔,家有兄弟三人,其弟名国才、国贤,自称乃史可法贴身侍卫周天赐之后人,愚弟儿时便有耳闻,传言周国虞能文善武,力大无穷,早先不过是在古港一带组织赛社(一种祭祀活动),每每与无业青壮饮酒作乐,后来渐渐成了规模,大约道光十三四年间,听说因其与广东一位天地会首领相识(据考应为罗大纲),就模仿其建立堂口,自称忠义堂,平日集会也无定所,多在高浒村的社庙内,也不过就是年头节末,酬钱饮乐,通个缓急而已,聚集了一批贫寒子弟,就连本村,都有人参与,近年来百姓困苦,该堂能略微接济,倒也算作义举,只是党众愈集愈多,各色人物纠集,难免做一些倚众欺寡之事,遂起声势。”
“如此说来,此众已有近二十年之根基,难怪声势浩大,只是既已早有端倪,官府为何不究?”
钟麟边说边含笑望向教玉,教玉知道钟麟示意与自己也有渊源。继洵闻言应道:
“此事说来话长,本县本不富庶,如今的县令赵光裕在任十余年,向以维护稳定为要,每次忠义堂闹乱,多以调和为主,大事化小。道光廿一年,崇阳钟人杰作乱,一度攻向浏阳,周国虞与手下邓万发、曾世珍等趁机成立团练,组织村民制械操习,自称防寇,保卫身家,并改名征义堂,于是日益强大,并与乡绅多起冲突,有人就上报了省城,时任湖广总督裕泰派员查办,将周国虞擒获,但其后不知为何又将其释回,周国虞一度宣称解散征义堂,收缴兵械,并将征义堂改成学堂,但传言其暗中并未停止联络,赵太爷估计也是为图省事,故意假装不知,征义堂经此一查,倒也收敛不少,直到粤西乱起,周国虞、邓万发等人再以兴办团练为名,公开恢复征义堂,听说其下划分新老堂口十八处,各有堂主,已有党徒两万余人,想我浏阳总共才有多少人丁?说平民中有两三成皆为其党都不过分。”
“那两万余人皆行团练,如何劳作谋生?”
“依愚弟看来,此言不过是夸大声势,本村自称加入忠义堂者,也大多还在务农,真正团练的恐只少数,更多党众不过为其裹挟,图谋生存而已。”
“若是如此,则有胜机,听闻之前粤匪过境,征义堂也与之勾结,何以未随其北上?”
“唉,一说到此,还同愚弟生计有关,据说粤匪来长沙之前,就已与征义堂联络,后来兵围长沙时,派出两员伪官来联络,传言一个姓唐,一个姓李,已经说动了征义堂诸堂主,但是二人再回长沙路上,被东乡团总王应苹带众拿住,搜出密信,这王应苹不是旁人,就是愚弟所栖身的狮山书院之院长,嘉庆秀才,后转廪生,也是个认真学究,前番早就对征义堂不满,还与周国虞结仇,此时定要告征义堂私通粤匪,借官府之力来报仇雪恨,殊不知此时长沙自顾不暇,怎有余力前来调查?也是合该老先生有难,那征义堂数次派人来要唐、李二人不得,竟派手下数十人持刀趁夜将王应苹杀死,救走二人,还顺带放火烧了狮山书院,继洵与众人侥幸不在书院留宿,得以幸免,乡团没了唐、李二人,又没有征义堂杀人放火之证据,赵太爷还是从中弥合,数番劝说当地的白沙团、东乡团等不要与征义堂冲突,但经过此事,周围众乡团早有防备,征义堂也就不敢贸然去奔匪营,成了如今之势。”
教玉见钟麟不语,遂接道:
“昨日中丞还说浏阳赵令素得民心,而今看来,不过是姑息放任而已,如此做法,非但不能平息纷争,怕还要酿就更大祸乱,至时再想解纷息斗,安静无为,恐已无济于事也。”
钟麟抬头道:
“弟之所思,还在其他,如今想来,终知季兄何以力主先定湖南境内,再谋其外之策矣,今见征义堂一呼万应之势,倘若任由各会道门堂发展下去,湖南恐再无宁日也,至时还妄谈兴练新军,岂非痴想?亦知如今粤匪何以愈演愈烈,无非民不聊生而谋求变化而已,粤匪某些行径,定是能得民心。今日之势,若非夷寇欺辱华夏,我族有灭顶之灾,愚弟倒乐看朝廷如何挡得住民心思变之势矣。唉,只是外辱尤险于内患,我等不得不维护朝廷也。对了,子实兄既然于私馆也不遂心,何不同愚弟等一起入幕湘府,以求建功耶?”
“文卿兄为国忧民,愚弟自愧不如,吾师南屏先生早有训谕:勿究兵谋,但读经史,尚可谋求科举,万勿贪图功名。继洵亦自知才略平庸,难当大任,惟求多读圣贤,习仿古人,或许还能有所裨益,将来能为国家出力也。”
钟麟见继洵言辞恳切,又有师命难违,料想不能强求,也就作罢,三人先谈起当今时势,复又说起征义堂之事,继洵倾其所知,尽为二人讲解,钟麟与教玉仔细留心,不懂之处一一辨明,尤其谈到古港、高浒一带地形,继洵都作草图以示,直谈至四更鸡鸣,方觉略尽兴致,继洵早嘱咐徐氏睡去,此时安顿二人留居后院客房,才自休息。
次日午餐后,二人同继洵作别,约好他日再叙,便不再耽留,复回长沙而去。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曾国藩为人谨小慎微,不喜张扬,流传诗作,多以老成见长,欲觅几句豪气澎湃之作,竟是难得,足见平日之内敛。咸丰二年其为吴敏树《送友人赴即墨》的长诗题词时,倒有几句令人眼前一亮,今采录而来,以飨读者:
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
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
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四日,太平军攻破武昌,巡抚常大淳以下,两位提督,两位镇军以及藩臬司道各员或自杀,或被太平军处死,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进京城,朝廷一时乱如沸粥,天子直呼用人不淑,欲阵斩徐广缙,众老臣好歹劝住,旨令新启用的署理河南巡抚琦善任钦差大臣,严守中原,命两江总督陆建瀛、署江西巡抚张芾亲赴九江驻防,饬徐广缙、向荣戴罪围剿武昌太平军,又调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防堵山东直隶,一时调令纷纭,绝未曾想,之前于十一月廿九日给张亮基的圣旨末尾的一句话,将挽救大清的命运。其旨云: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当然,因道路阻梗,此旨要于十余日后方到长沙,眼前之长沙官民,乍闻湖北省城失守,震惊之余,皆觉侥幸,犹恐太平军再回攻长沙,其时湖南提督鲍起豹已驻防岳州,江忠源也在巴陵剿匪,城内已无防军,必不能守,张亮基亦觉恐慌,但见左宗棠镇定自若,只派人搜集征义堂的情况,这日又见左、郭、朱、谭四人谋划不停,便忍不住问道:
“季兄等不谋城防,是断定粤匪不回长沙乎?此时长沙空乏至此,但有数千匪众,老夫恐亦蹈常南陔(常大淳)之覆辙也。”
“中丞大可放心,武昌省城较长沙富庶甚多,人尽皆知,粤匪既破武昌,暂时定不屑于长沙也,而且武昌无险可守,粤匪定不久留,不久即可见其行动也。”
“最怕粤匪来一个回马枪,至时恐防备不及也。”
“定然不会,为今观粤匪大势,其后发展不过三策,上策为倾力北上中原,奔突冲直隶,趁朝廷惊愕之际图谋京城,则可速见其效,此策须其首领果敢明断,有成功成仁之志;中策则沿长江东下,图谋江宁,余杭一带,此处富庶,对大部分起于贫寒的粤匪众首领诱惑甚大,但那样必将割据一方,将来敌我定沿长江争夺,湖南仍是要地,我等将膺重任也;最下策则选择沿江西上,进入巴蜀,如此则终将为官军封锁,虽不难守住数年,但绝无争雄天下之可能也。倘若南下攻我长沙,纵然破城,亦无济于事,粤匪被剪灭不过三五载事也。”
“但万一匪首没有季兄见地,非选择南下,固然自绝其路,但我等仍难逃厄运矣。”
“哈哈,中丞岂能认为粤匪中缺乏善谋之人?前番战守长沙至如今陷我武昌,其才具令左某自愧也,倘若所有谋划决断皆出于那位伪天王,数年之后,吾等是否还是大清子民都未可知矣。”
张亮基听左公出言不逊,忙压低声音道:
“季兄还要慎言,以防祸从口出也。”
“哈哈,中丞说的是,不过左某绝非妄言,若不出意料,一月之内,上述三策即见端倪,但无论如何,这征义堂离我长沙不过百里,乃为肘腋之患,何况自古以来欲御外寇,必先平内患也,而且这征义堂一呼数万,可见民心之思变如斯,倘不及时清除,并整饬吏治,与民生息,必有更多枭桀之徒结党而起,后患无穷,至时将无可收拾矣。”
“季兄所言极是,亮基幸有季兄等襄赞,否则此刻哪还有章法可循,不过这征义堂既然有数万徒众,之前也有圣谕令老夫妥慎办理,不可稍涉鲁莽,激成事端,倘万一不能一举成功,岂不反为引火烧身?”
“中丞还请放心,我与意诚、思勉、文卿诸兄已多方调查,谋划数日,绝不会有失,现今岷樵兄既已困住晏仲武,不日当即凯旋,则可行动矣。”
“季兄既已谋划稳妥,老夫自然放心,不过纵使岷樵太守旋师,也不足两千人,去讨数万……”
张亮基住口沉吟,左公知道他心有不安,遂示意钟麟解释,钟麟接道:
“前番我同思勉兄亲到浏阳查访,再有多路探报,及当地名绅示书,综合判断,知其数万人大多乃裹挟良民,能战者不过两三千,而其中死党,更不过数百人,以楚勇锋锐之师,剿抚并用,定能收效也。”
“原来如此,季兄果然运筹帷幄,若需其他兵马协助,但请明言,各司定照言而行。”
“左某所计,此事务必保密,中丞万勿同各级文武说起,听说征义堂党羽已遍布各处,倘泄漏风声,则于我方不利也,只要不失先机,乌合之众,不足一战,不过为安全计,中丞可调总兵经文岱遴选五百兵勇至平江县驻守,防其北蹿与粤匪联络,另外,永州籍丁忧知州张荣组素有才能,当堪大用,可饬其就近带兵,以驻攸县醴陵一带,防匪南蹿,中丞传令时只需传其布防,不提征义堂则可。绿营中有一都司名曰塔齐布,前因守城有功,已擢为游击,此人虽是满人,但才能出众,有名将之风,只是性格耿直,数度得罪副将清德,甚至连鲍提军(鲍起豹)都曾顶撞,故而屡受欺压,为今人才匮乏,还请中丞大力提拔之。”
“此等皆非难事,有季兄在此,真乃天助,稍候还需同藩臬司议事,可还有不妥之事?”
“也无其他,还请中丞着手留心省内各级官员,此次粤匪过境,每每啸聚万人,小民不惜弃家舍业相随,其中尽是奸逆乎?乡民但能安居,何苦舍命作乱,甘膺大戮?可见民生困苦,已至极艰也,左某以为,此乱种种,盖缘各州县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于奸民多所宽纵,因循讳饰,惟思苟且眼前,不顾国家大计,而于无权无势之良民,极尽欺压,大肆盘剥,毁其生机,迫其铤而走险。此次若想迅速平复战乱之损,非官民齐心不可,民心向背,关乎成败,若不能迅速起用廉明干员,对贪官劣吏严参厉劾,撤免惩戒,恐不能安我民心也。”
“季兄所言,同老夫不谋而合,方才正欲拟折,催新授按察使岳兴阿到省,其一到省,则即行查明举劾之。”
“远水难救近火,举劾参办并非定要臬司所为,中丞当知,为今紧急之势,如火燃眉,不能须臾耽搁,征义堂之事,左某一时难以脱身,还请中丞定要留心。”
张亮基点头答应速办,匆匆离开后厅,左公又对诸人道:
“我等再推敲一遍用兵方略,方才左某虽对中丞言谈轻松,然此役毕竟为我等首次着力调度,成败关乎今后在全省之名望声誉,更关乎今后各策施行之难易,不容有失也。”
钟麟先道:
“按之前季兄所言,首要务必兵贵神速,嘱岷樵兄旋师之后,不必回省,直接由平江小路驰赴浏阳县,到平江之前可假称追捕晏仲武余党,入浏阳后则扎营城东门外冯家岭处,假称奉中丞之命,赴援江西,暂在浏阳待长沙之饷,自平江至浏阳,若卷甲疾行,直抵要道,不需一日,可令其四五更起行,则匪必不及反应,楚勇三营,李辅朝一营略弱,可留冯家岭去县必经要道布置防守匪众扑城,以安县民之心,岷兄亲带刘长佑、江忠义两营设伏唐家岭,此处谷深道窄,可收地形之利,布置妥当后再大张告谕,令征义堂速将滋事各犯缚定献出,一面着令浏阳令赵光裕传唤周国虞,同时传知白沙团等集勇并力,克期会剿,征义堂死党闻言倘敢来攻,我方锐勇尽出,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嗯,还应提前分化其众,万不可与所有为征义堂裹挟民众为敌,若不问良莠,凡挂名征义堂者皆不赦,恐致良民畏葸,转坚从逆之志,反为不利。”
郭崑焘道:
“告谕可说明,虽是奉抚院之命剿匪,但绝不问征义堂与非征义堂,只问为匪与不为匪,良民若能将曾世珍、邓万发、朱兴祥、朱联石等匪首捆献者,照军功例给赏,其前误入征义堂之人,能擒献匪党者,亦给重赏,不问前罪,如此则其众必不能一心,纵然没有擒献者,也会扰乱其军心,使彼不能相互信任,以收功效也。”
钟麟道:
“意诚兄妙策,不过方才独不提匪首周国虞兄弟,可有深意?”
“周国虞虽是匪首,但查访下来,并无为匪确证,有传闻其在征义堂已无实权,且之前曾与赵光裕多有来往,至时,由该县传唤,倘若能招其投首,其于征义堂情形熟悉,则更易办理,倘传言不实,其为暗中主使者,则谕令独不涉周氏兄弟,或也可致其党羽生疑,更利各个击破也。”
朱教玉接道:
“以上谋划虽妙,但至时必然混乱不堪,如何识别良莠,不误伤平民或被裹挟之众?”
左公道:
“两处伏兵若有遭遇,则来者定为匪首死党,无需顾虑,此为难得之机,定要兜剿尽净,若一击事成,再进图其老巢,则必有思勉兄所虑之虞,可在告谕之时,多制标示印贴,凡来营自投或有乡绅保举者,每户开报姓名,填注印贴,令粘贴门首,以便识别,以免大兵进剿,玉石俱焚。”
“但如此难免有匪藏匿其间,恐留遗患也。”
“思勉所虑不错,只是此战我等虽对楚勇战胜有所把握,但从人数上看,终是敌众我寡,倘不能速战速决,一击致命,任其整顿,则反受牵制。自古用兵,难得雷霆之势,只要征义堂老巢被破,死党伏诛,即便有些须余党潜匿,终是失根之木,无源之水,之后由白沙团等尽心剿办即可,倘若不恤民情,滥伤无辜,非但伤我根本,失我良民,亦为天道所不容,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依计行事为妙。”
“原来如此,还是季兄所虑深远。”
“此次用兵,要在机密,某已嘱中丞严密,对岷兄亦不用札命,只用私信,托可靠之弁送达,嘱岷兄不到浏阳不可泄露,故而诸位定要慎言也。”
“不如就由教玉前去送信,如此可保机密。”
“如此最好,信达之后,思勉即随护岷兄左右,也就无需顾虑岷兄之安危也。”
众人正说间,忽听前厅一阵嚷乱,原来是有圣旨到,张亮基等在前厅人员都拜伏接旨,后厅诸人则移向门边屏声细听,来旨主要为区分湖广众大员职责,徐广缙、向荣等围武昌自不必说,琦善、陆建瀛等驻防也作晓谕,与长沙相关则曰:湖南贼匪与各县小股土匪,着张亮基鲍起豹尽数按捕,有须发兵剿办者,准其便宜行事,一切不为遥制等,其后又有关于起用曾国藩的旨意,后厅诸人闻旨大喜,齐叹果如左公所料。宣毕,张亮基将来使迎下照料,后厅诸人落座,郭崑焘压低声音道:
“季兄所要的东风果然已至,是否立即派专差去送咨文?”
“不可,意诚兄可还记得左某先前约定?我等不可操之过急,先冷两三日再说。”
其后朱教玉带数名亲兵前往巴陵传信等不表,单说腊月十三日,张亮基派专差快马前去湘乡送与曾国藩咨文,差员连夜赶回,回报曾公并未答应出山,并带回一封简函,其曰:
“石卿仁兄同年(张亮基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四年举人)大人阁下:
谕旨命弟在本省帮同办理团练乡民,搜查土匪事务,仍须商榷,弟在京数年,时常得睹圣颜,然每见圣上以团练办理多处无效,反滋惊扰为训。弟思倘应命而来,若认真督办,必须遍走各县,号召乡绅,劝其捐资集事,然湘省新罹兵灾,再出此语,负担深重,恐成累扰者十之八九,至时难保不生滋扰;若不认真办理,不过安坐省城,使军需局内多一供应,各官多一处应酬而已,实非弟之所愿,再三思量,无论如何办理,实无益于国事。况弟闻讣到家,仅有四月,葬母之事,皆未周全,尚思寻地改葬,家中诸事亦未料理,此时若遽出办理官事,则不孝之罪甚大,今欲拟折具奏陈情,恳请终制,来日还需兄能代为发折,弟亦嘱京中相好,万勿再荐,令我出而办事,陷于忠孝之难也,亦望仁兄勿再劳心致力也。书不十一,顺问台安,愚弟曾国藩敬上。”
张亮基阅罢来函,即示与左公等人,并商量如何回信,左公直言无需回信,其自有办法请其出山,亮基勉慰几句,又自忙去了。只听郭崑焘道:
“看来季兄所料不差,这曾侍郎果然不肯轻易来省,只是不知当世孔明神机妙算,有何奇招乎?”
左公看看郭崑焘,忽而朗声笑道:
“妙招就在眼前,莫非意诚兄自己反倒不知兮?”
郭崑焘忙摇头道:
“崑焘驽钝,看曾侍郎所言甚为决绝,何况他品阶甚高,又居京职多年,寻常人等哪能说动,崑焘去了,非被轰出门不可。”
“那日在白水洞,可是亲闻意诚兄劝某出山之高语妙论,此番何以如此谦逊也。”
“唉,愚弟早知季兄会有此言,那时一来与季兄相熟,无论成与不成皆无顾虑,二来还有家兄及仲兄(左宗植)同劝,何况季兄毕竟不像曾侍郎乃守制之身,是以当时季兄意虽坚决,亦不似眼前也。”
“那就还是有劳贤昆季一同前往,令兄位居庶常,亦算朝中一员,往来交情自也不浅,这侍郎大人总得给些面子矣。”
“可家兄也是托丁忧而未出,如何复劝曾侍郎耶?”
“也是,那就不如这样,好事做尽,此次连令兄也一并请出,贤昆仲即如前约,襄助曾侍郎建业立功,则大事尽成也。”
“季兄莫非说笑?就家兄那脾性,崑焘哪敢饶舌,何况明年二月,先父丧满三年,制成在即,岂能轻易夺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则可。”
“嗯,守制将满,确实不宜夺情,只是军情势如水火,哪能片刻迁延?此时楚军已至平江县,明日即抵浏阳,左某此时须臾不得离身,中丞更是片刻不许离省,不行便由文卿陪同意诚兄回一番白水洞,相助贤昆季,劝出曾侍郎在此一举也。”
郭崑焘见钟麟镇定自若,像是胸有成竹,遂望向左公,左公见他疑惑,不由笑道:
“莫非意诚兄不信?前番文卿可是一席话,将将黄南坡连人带身家都游说出来,文卿于天下大势之明晰,不在左某之下也。”
谭钟麟连忙谦虚几句,方道:
“愚弟自觉劝出曾侍郎也不难,只是如季兄所谋,恐不宜面见曾侍郎也。”
“然也,故而贤弟仅陪意诚兄走一遭,赴湘乡之事由筠仙兄去即可,愚兄即调侠兄两班官夫护送,可保无虞。”
“既如此,事不宜迟,钟麟与意诚兄明日即赴白水洞,季兄若有家书什物须携,或者其他嘱咐,亦可一并带上。”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湘阴名士郭嵩焘善为文,常以先后劝出左宗棠、曾国藩两位晚清名臣为荣,后随曾国藩办理团练,虽无巨功,但为文无数,江忠源、罗泽南、胡林翼、黄冕、刘蓉、曾国藩、吴敏树等人逝后文集序跋、墓表、行状等多出其手,亦是独到,今集其诗作四句,观之心性也:
寂寞无人言相士,满天风雨入平原。
须臾雾散群山静,啼鸟唤客观涛澜。
单说咸丰二年腊月十四日,谭钟麟与郭崑焘偕同四名护送兵勇往湘阴白水洞而去,前番太平军过境虽未侵扰此处,但两族人亦曾迁至湘潭避祸,上月底方才返回,近来本欲搬回湘阴,听到武昌城破,连忙打消念头,也在白水洞组织了族内几十名青壮练勇,以图自保。是日偏晌,六人已遇上放哨练勇,认得崑焘,忙回去通报,不多时,郭嵩焘与左宗植一起出来迎接,安顿好护送人员,请二人进了左宗植家,各自寒暄落座,倾诉别后挂念,守城安危,各有一番感慨,自不必表。
却说众人吃罢便餐,又饮茶数刻,闲谈不少,钟麟却迟迟不肯说出来意,崑焘自己又不敢提,自然暗暗着急,数度眼神示意,钟麟却假装不知,左宗植早已看见,便开口道:
“意诚兄与文卿兄值此繁忙之时同回白水洞,怕是不仅仅为送家书这等小事矣!”
郭嵩焘也早想到这两位定有使命,但应该不好开口,便接道:
“也是,文卿兄有何使命,但讲无妨,不知是中丞有命,还是季高兄遇到什么难处?”
郭嵩焘知道自己弟弟既然不好开口,估计还是与自己有关,所以只问钟麟,却见钟麟不慌不忙道:
“其实也无什大事,稍后再说不迟,之前早就多闻郭庶常手谈术精,棋艺高明,钟麟也曾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二,一时心痒,方才正在思索如何开口请筠仙兄指教一局才好。”
这郭嵩焘甚是喜欢围棋,棋艺也不算高明,但是下棋的人,往往越是水平不济,越是痴迷不已,尤其听不得别人恭维自己的棋艺,听钟麟一说,不由哈哈大笑,嘴上却谦道:
“都是外界谬赞,愚弟不过初入门径,素来羡慕古今隐士,多有卖弄而已,既然文卿兄也好此道,郭某入山以来,难觅对手,早已向往不已,敝庐尚有纵横格具,意诚也该先见家人,且邀诸位一行。”
众人忙叫声好,郭嵩焘在前,一行人出了左宗植家,往山里更深处走去,先前钟麟等虽在左宗棠兄弟处多有盘桓,但却未去过郭嵩焘兄弟处,此番跟随,山绕水转,别有景致,其时渐近年关,天已转暖,百草虽未萌动,但微风轻拂,流水淙淙,时有鸟鸣鹄飞,端是灵秀之地,只有一里多路,已看不见左公屋舍,眼前却是一处更为开阔之地,堂宇也更宏伟,郭嵩焘毕竟进士出身,财力更佳也不足奇,但见此处多植苗木,桃李尚秃,腊梅正旺,芬芳馥郁,恰似仙境,钟麟心道若不是外辱内患,真愿也觅一处桃园,耕读其间。崑焘先回自家,但因惦念进况,不到一刻即到兄长家来,堂上已经摆下棋墩,郭嵩焘与谭钟麟危襟正坐,左宗植也手捧一茶,在旁观战,郭崑焘忙坐下来。
郭嵩焘执白先行,起手便是北方坎位之星,古时围棋与今不同,双方先置对角星位各二,寓意对弈双方各在自家与对方占有一角,之后方谋取发展,星位乃是大场,起手星位极其正常,当时大多的下法也基本都是抢占除天元之外的四个星位,只见钟麟微微含笑,并拢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黑子,便置于据自己最近的西方兑位之星。郭嵩焘陷入思索,大多初入门的弈者往往针锋相对,若彼起手在北,我定要南,如此则快速展开争夺,此时钟麟要了西面,郭嵩焘则面临东和南的选择,若选择东,则坎、亘、震三星呼应,虎虎生威,但西南坤位星必受黑棋兑、离二星钳制,急需展开,而若选择离位,则双方仍是同形,下一步才须变化,郭嵩焘当然知道钟麟此行并非为棋,定有深意,此次自家兄弟不敢开口,不出意外,恐是要劝自己出山,故而上来就要自己做出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镇定的年轻人还将用什么理由来游说自己。
郭崑焘见兄长只下了一手棋就停手不动,大为困惑,原本觉得钟麟此行既是为劝兄长,却非要先和兄长下棋,定是难以开口,而先套近乎,哪里知道钟麟却凭借弈棋,反客为主,上来即要兄长作出选择,此时见兄长尚在凝思,知道所思定不在棋局,或许,其已猜到了自己此来之目的,正在作出抉择吧,良久,郭嵩焘方出手,选择了东方震位,原来,嵩焘打定主意先要守住自己,静观时变,故而选择做大自己右下角的实力,反正左上暂时也不怕来攻。
钟麟又捻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拍在了自己左下角乾星上两行再左一行处,此处大有计较,对于乾星来说,叫做大飞,当时围棋理论有所不同,现今攻星位之角均以小飞或三三为常见,但那时认为距敌方太近,不能攻守兼备,故而攻守角多以大飞为主,郭嵩焘本以为钟麟必定会下南方离位之星,却不曾想他却先守了一角,如此自己只有三种选择,一是抢占离位之星,此为最大之场,二则同钟麟一样,也守一角,第三种则飞攻黑棋东南巽位一星,以攻代守,抽手之后再占离位之星,然而到底选择何处才好?此时定是钟麟再次考验自己,离星代表诱惑,守则代表不为所动,攻则代表继续待时而动,自己犹豫再三,除了逐渐排除守角之选外,另外两个着实难以抉择,自己如果出山,既不能完成守制,算是不孝,更有可能难挽危局,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但如果不出山,眼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或将名载青史,自己终归籍籍无名,谭钟麟故意下出此手,定是暗示他的理由有足够的诱惑力,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
那边郭崑焘和左宗植二人却摸不着头脑了,一会儿看看谭钟麟,只见钟麟凝视棋盘,面带微笑,再看看郭嵩焘,但见嵩焘亦是凝视棋盘,眉宇紧锁,二者已经各续了一杯茶,还不见嵩焘的动静,真是不知道这两位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下一两手就如此思考,恐怕绝对不仅仅因为棋局,崑焘心中又自暗喜,想必钟麟已经把准了自己老兄的脉门。
大约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听郭嵩焘长吁一口气,白子拍在了离星之上,看来他终于还是动了心思,如果理由足够充分,价值又非常大,何不尝试一下,何况人家也未必就是借棋来拷问自己,但一落下,忽又暗悔,此处乃是离星,莫非寓意当离此处。之后棋局进展甚快,钟麟已然明白此行定能成功,只需再润色一下自己稍后之言辞。单说棋盘上形式进展,不久布局完成,钟麟守稳了两个角,郭嵩焘也在东北方向地势皆收,虽然西南方愈显薄弱,但做活也并不难,进入中局,钟麟一子在白棋的东北势力打入三三试应手,见白棋直接跳攻做活急所,不肯放生,于是脱先转而攻击东南方白棋一子,白棋苦苦做活,仅得三目之地,黑棋却形成厚势,于是大肆侵消白方东北处的实地,因为郭嵩焘不肯让钟麟起初打入一子成活,面对侵消步步退让,钟麟得寸进尺,连扳三手,浑然不怕白棋双打,白棋权衡之后,没有选择激战,被钟麟回手虎住,白棋虽然也借机扳出,但黑棋退长,将对方压在二路上,用十几目实地换了个大模样,并得了先手,趁机围收,棋盘上虽基本都在东半边展开,但郭嵩焘见黑棋中腹已不可能打入并做活,而实空上已差了数十目,纵使后面如何借用,亦难挽颓势,遂中盘投子,连叹钟麟棋艺高明,钟麟赶忙谦辞,嵩焘指着当初钟麟连扳的地方道:
“都说棋如性情,文卿兄看似沉定,何以在此方咄咄逼人,下出此等险手,倘若郭某双打,拔掉一子棋筋,就不怕此处厚势全消乎?”
“筠仙兄以棋悟道,果然不凡,钟麟不过投机取巧而已,当时行棋至此,倘不能扳下,筠仙兄必守住三路,一消一涨,几十目棋差异,形势必然翻转,愚弟之所以冒险,皆是因为之前试出筠仙兄不肯让黑棋在自己实地之中活角,必然顾忌角落,是以放手一战,才侥幸获成功矣。”
“文卿兄果然锐利,季高兄之前常说郭某心胸尚欠开阔,计较小处得失,看来此局尽显其纰也。”
“筠仙兄过谦矣,此番愚弟随意诚兄同来,想必筠仙兄定已猜出其中缘由也。”
“喔?文卿兄不妨说来一听。”
“人皆言郭庶常好友及天下,知交遍三湘,如今虽是隐在青山,却能尽晓天下大事,不知筠仙兄可见重大机遇在前耶?”
“愿闻其详。”
“为今我大清外受夷辱,内生祸乱,朝廷已难以抵挡,武昌省城失守,各地震惊,《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此次粤匪乃是逆势北上,已破坚城,必然祸及天下。但危乎机也,此时亦正是我湖湘弟子崛起之时,粤匪新去,短时当不会再来,此为天时;粤匪去时,带走湖南大多思乱之民,所留表面虽是残破,但毕竟尽多良民,有季兄亲自辅佐张中丞,定能及时平乱,廓清省内,此为地利;湖湘士子,英才荟萃,当此大难皆有奋起立功之志,有领袖群伦者,再得朝廷钦命,必将矢志不移,此为人和也,得天时地利人和者,定有大成,只是此事总欠东风,今着落在筠仙兄身上。”
“文卿兄所言不无道理,听来也是令人振奋,不过,郭某岂无自知之明,无论运筹帷幄,还是治国安邦,比起季兄之才,郭某差以千里,就算是在京城略有薄名,也不过区区一个庶吉士,怎么可能领袖群伦矣,文卿兄莫非取笑郭某?”
“可若非有朝廷圣命,再有振臂而呼者,我湖湘大地群龙无首,何以成事?”
郭嵩焘捻须略思,遂道:
“郭某记得方才文卿兄与意诚好似谈及湘乡曾侍郎之事?”
郭崑焘遂将左公谋划请出曾国藩来领袖湖湘的事,以及曾国藩坚决拒绝之意和盘托出,郭嵩焘闻言大笑,道:
“就说季兄哪能将大事寄于郭某之劣才也,原来是要郭某复为说客,这有何难?意诚还嗫嗫不言,岂不闻为兄最喜做这举贤荐才之事,他日为兄纵使了无功业,也能博个美名也。”
谭钟麟见郭嵩焘将劝出曾国藩之事看的过于乐观,遂道:
“筠仙兄舌生莲花,当然马到成功,只是这曾侍郎拒之甚坚,要动其心思,恐非一二日之事,而眼前形势紧迫,须臾不得耽搁,倘不能立成,恐反误大事矣。”
“文卿兄可知,愚弟与曾侍郎已订交十七载,道光二十年曾侍郎染病急危,还是郭某亲自护持痊愈,此番曾侍郎丁母忧,恰好也该吊唁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定亦深知曾侍郎也是善辩之人,尤遵制达礼,恪守孝道,倘无充分之理由,定能立时劝出乎?”
“这,不经试过,郭某实无把握,不过总胜过不去一试也。”
“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此事无非较守制之道与夺情之需孰轻孰重而已,为促成此事,季兄已将湘勇作一大礼,然唯恐曾侍郎仍然不为所动也。”
“据郭某所知,的确大有可能,曾侍郎向以读书学问为要,对领兵攻战恐无兴致。”
郭崑焘插言道:
“领袖三湘士子崛起与护佑桑梓之情这般筹码亦不够乎?”
郭嵩焘道:
“曾侍郎本就领袖三湘士子,这算不得大筹码。”
谭钟麟接到:
“此处还有一策,今朝自顺治年间入关,已逾二百载,我汉民被迫剃发易服,极尽屈辱,无论在朝在野,汉人地位始终低于满、蒙一头,倘若此状能由曾侍郎改观,或许算一筹码。”
“如若真成,曾侍郎则是我汉人之领袖,只是文卿兄也知此状已有二百年之久,朝廷岂会轻易转变。”
“汉人与满人地位之差别,实因当时旗兵强悍而我汉将颟顸所致,而今旗兵已然堕落殆尽,而我汉人若兵强马壮,恐乃圣上一道旨意之事也。”
“文卿兄胆量实令愚弟佩服,竟欲凭此势改观朝政,不知季兄可知此谋?”
“此亦季兄之议也,不瞒筠兄,季兄之谋,还有更深之处,倘若练成精兵,辅以季兄之谋,外抗强敌,内平寰宇,乃是不世之功也。”
“有此二筹码,似觉当有一半把握说动曾侍郎,方才说时,愚弟又生一计,曾侍郎父尊竹亭公乃是旷达之人,常有豪迈之语,此番既去吊唁,大约能见竹亭公,若先说服竹亭公,以父命解曾侍郎守制之心,定能成功也。”
“还是筠兄善谋,不过纵真说服竹亭公,曾侍郎还有一成可能拒绝。”
郭嵩焘一怔,问:
“为何还有一成不能把握?”
“倘使曾侍郎曰:何以筠仙兄不一道夺情同出,则奈若何。”
“哈,原来文卿兄陪愚弟切磋棋艺是为此事,难怪开始即费心机试探,文卿兄既然早懂郭某心意,此事也不过要一应允而已,郭某答应,倘曾侍郎真以此言相问,定不惜行不孝之心,不过,曾侍郎向以宽厚待人,又与郭某交厚,即便真有此心,亦绝不会使郭某守制之举功败垂成也。”
钟麟又叮嘱郭嵩焘绝不可以提起此行与左公之关系,也不能同他人提起自己等,又做了一番解释,众人皆叹左公之谋,实不亚于孔明,无愧于今亮之称。其时天色已晚,郭嵩焘命家人摆宴,又聊了一个时辰才止。是夜钟麟随左宗植安排休息,次日清早,郭嵩焘、郭崑焘、谭钟麟三人一起动身,出来群山,即碰上左公安排的两班官夫相候,护送郭嵩焘自往湘阴而去,苦劝曾国藩出山不表。
单说钟麟,同崑焘及四名护勇因上日劳顿,并未急行,直到天黑方回长沙城,自小门进了巡抚官邸,直入后堂,却见左公一人正在门边倾听,见二人回来,示意不要说话,二人好奇,一起过来,正听见前厅一人大声道:
“只是如今湘省人心未定,无兵无饷,令遽举此大事而不使某知,何也?征义堂数万之众,一旦围我省城,岂非置我长沙百姓于水火之间,倘非赵大令血书来禀,中丞打算瞒我等至何时也?”
钟麟已听出此乃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声,料想定是江忠源按前计行事,却遭浏阳县令赵光裕所阻,又将信息传至长沙,潘铎等人才来质问。只听张亮基温言劝道:
“本院何曾不想与藩台大人、知府大人等商议,只是此间各署,均有征义堂间谍分布,倘若泄露,贼必先我而发,故密不告君,君等勿虑,江岷樵必了此事也。”
潘铎等人还是不肯罢休,有人抗议张亮基不信任大家,有人则抱怨,一旦失败,阖城危险等,直吵闹了半刻,只听张亮基怒道:
“诸位不欲张某剿匪,不惧被疑私通会匪也?什么阖城百姓安危,以某看乃是畏敌惧死也!张某乃一省之首,倘若朝廷怪罪,诸位但自脱干系即可,倘若贼破我城,诸位不妨持张某之头与贼求免也!”
众人听张亮基言辞激愤,大有雷霆之势,一时为之所慑,顿时没了声息,又有半刻,陆续辞别而去,左公低声叹道:
“胡润芝诚不欺我,张中丞实乃林文忠公一般人物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晚清湖南士子,受理学复兴之影响,多有建功立业之壮志,江忠源团练楚勇时,自不忘鼓励众人,把握机遇,奋勇杀敌,终成锐利之师,今录其诗句,以感其怀:
人生隐显只两途,不为廊庙即江湖。
蓬蒿岂合埋名姓,莫更因循误此躯。
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第,由翰林七迁乃至礼部侍郎,可谓眷遇甚隆,然毕竟只是文臣,虽号称领袖湖南士林,但亦不过是讲读经籍而已,平时常伴天子左右,但多是安排祭祀、典礼、拜谒诸陵等事,每每参与乡试、会试,招揽人才,多为座师、房师,才有门下弟子无计之说。直至咸丰二年腊月十五夜前,哪曾想过练治大军,平叛乱,兴洋务,封侯拜相,终成晚清第一名臣,这其中郭嵩焘的劝说之功自然甚大,不过其能不拘泥于礼教窠臼,应时而动,把握机遇之抉择,也是必然。
拙作单记是年腊月十八日,郭嵩焘说出曾国藩,重返湘阴白水洞,途径长沙,自然不忘拜访巡抚官邸,张亮基早知其人,自然多有赞赏之词,但也知其行是为见左宗棠等人,刚好潘铎与仓景恬等进来,也就借机公务,不多打扰,郭嵩焘进入后厅,左公与郭崑焘、谭钟麟早已等候在门外,一见即握手感叹,客套不表,一行入内落座,左公道:
“筠仙兄定是为我等送喜讯而来也,否则何以面色红润至此。”
“哈哈,季兄目光锐利,愚弟有幸不辱使命,昨日即同曾侍郎自湘乡动身,先赴湘勇大营,曾侍郎与罗罗山还要商议团练大计,过两三日将一同来省,愚弟就先行一步,来报喜讯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此行甚是顺利也。”
“非也,非也,幸亏那日有文卿兄提前谋划,否则愚弟真不知如何打动曾侍郎,经一夜彻谈,才见心动,惟辞以礼制,说什自操大清礼部,未有先不守礼之道,愚弟早说动竹亭公,父命一下,方欣然从命也,愚弟急来,实受曾侍郎所托,打听之前托中丞代上奏折可否寄出,倘还在此处,则无需再发也。”
左公等人闻言大笑,只见郭崑焘起身自案后杂物中取出一函,递与兄长,正是曾国藩亲笔奏折,仍存封严密,郭嵩焘叹道:
“看来季兄早已料到曾侍郎必会来省也,此前但知季兄料事如神,如孔明再世,可未卜先知,至今日方知绝非虚言也。”
“过奖过奖,若非筠兄从中劳碌,左某绝无把握请动曾侍郎也。再有,之前嘱托筠兄勿泄此谋之事,尚无疏漏乎?”
“一切但遵季兄所谋,只是曾侍郎即将来省,季兄定须多有交往,如若刻意而为,恐难免生硬也。”
“筠兄但可放心,左某自有计较,惟需谨记,此事只有我等四人与思勉兄知之,绝不能再多一人,左某谋划,如传出风语,为朝廷侦知,按上蓄意作乱谋反之罪名,则厉至诛族,为吾等身家性命所计,此事当永不再提,他日筠仙兄昆季乃至岷樵兄、南坡公等三湘士子当同罗山门下全力辅佐曾公,成我湖南大事也。”
众人齐声应命,话音刚落,忽听前厅一声“紧急军报”,有军情至,左公忙同郭氏兄弟往前堂走去,钟麟如约,止在后厅,此时他多以文书打扮,外人进来也只认为乃一普通书记之员也。
钟麟隐约听到前厅一阵乱声,屏气凝听,听到潘铎之声道:
“浏阳县城,不足五百楚勇,江太守(江忠源已授即补陕西知府)设伏唐家洲也不过千人,如何抵御征义堂五六千众来扑,倘一溃败,非但浏阳不保,长沙亦危矣。”
只听张亮基高声道:
“诸位莫慌,此报仅云刚刚接战,未言胜负,还请耐心等待一二。”
不知堂上是谁嚷道:
“匪众于我四倍有余,我方哪有胜机?中丞不见发匪来时,只数千人即溃我万人官军,纵使江太守楚勇善战,恐也难挡锋锐也。”
堂上仍旧议论纷纷,又有军报传来,张亮基让来人大声读出,却说扑县城近两千人已经与李辅朝营僵持住,我军坚守营垒,匪众数攻不利,只在营前叫骂,又说另股三千余人已入唐家洲伏圈,信使走时即将进攻。堂上更是哗然,有人论道:
“自古伏兵,多是以众伏寡,哪有以少伏多者?此行不啻以卵击石之为也……”
想是张亮基已是不耐,大声打断道:
“诸位何以慌张至此?莫非真盼我军溃败乎?详细军报未来之前,再有丧气之语,乱我心神,休怪本院拿问严参也。”
众人顿时收声,大约均已落座,唯有守候,众人直等到天色渐暗,还无新报传来,已有人约是不耐,告辞而出,直到天色黑透,终听一军士快马边驰边喊道“捷报”,在门前滚落下马,张亮基等迎出大厅,接过军报,边阅边大声道“好”。众人皆屏息听念,原来江忠源以数十骑将征义堂大队诱入唐家洲处深谷,三方伏兵顿起,征义堂部众毕竟缺乏实战锻炼,而且多有裹挟之众,一见遇伏,顿时慌乱,楚勇勇目何正杬大臂带伤后血流不止,仍然争先陷阵,楚勇士气高昂,征义堂诸首领见抵挡不住,慌忙逃窜,楚勇追杀二十余里,斩杀数百,生擒五十余名,只阵亡楚勇一名,众勇见征义堂部众逃远,遂收兵往浏阳县城掩来,声势浩大,李辅朝见江忠源得手,命楚勇出垒合力兜杀,又有不少斩获,查点斩杀征义堂堂主张大武及以下头目三人,割取其部众首级正在点验,楚勇有三十余人受伤,仍只损一人。
众人闻讯大喜,厅上一片道贺之声,什么中丞镇定有方,什么左先生筹谋得当,不绝于耳,张亮基也不多说,只言大家一天辛苦,吩咐于厅上着备便宴,一干文武直嚣闹至深夜方止。
次日陆续又有战报,楚勇会同当地各团连夜兜剿征义堂部众,下令良民领印贴并开具姓名者免死,一夜来营领取者万余人,征义堂势力大衰,死党已退至三平洞山口老巢,裹挟民众已经甚少,正准备继续进剿等语,其后江忠源整合浏阳各乡团练,挑拣壮勇,得数千人,分令候选知县伍煋、拣选知县赵瀚共带五百驻守溪岗要地,又令候选训导文鸿盛、在籍贵州县丞汪筠带五百守长泥岭,江忠源自率江忠义、刘长佑、李辅朝、杨承义、肖良植等带一千余人直扑古港,准备进攻三平洞。
张亮基难掩兴奋之情,命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来答谢左公等人,亲邀布政使潘铎作陪,这潘铎二十年前即中进士,比张亮基还要大十多岁,本已顺利升任河南巡抚,为政一向老成稳重,谁知去年因所举荐之人犯赃而受牵连,降至山西按察使,前文已表,太平军广西起事后,长沙军情危急,调来湖南,也是受任于危难之间,故而自视甚高,起初看张亮基对左公言听计从,本十分不满,如今先有长沙守战调度有方,浏阳剿匪又初战大捷,方知左公才干高绝,既然张亮极力邀自己作陪,自然也就不吝赞美之词,左公嘴上作谦,却又忍不住纵谈国政大计,滔滔不绝,座上郭氏兄弟与钟麟皆暗暗赞叹不已,酒至半酣,潘铎忽道:
“既然左先生通晓各处典章,潘某遇一难处,可否指点一二。”
“不知藩台大人有什难处?还请说来一听。”
“其实本也不算大事,只是潘某才拙,总是无从着手,我湖南一省,按朝廷之命,例以淮盐为食,之前各州县因贼匪滋扰,票商裹足,盐船潜踪,如今发逆更是盘踞武昌,江路阻绝,省内存盐早已销售一光,每斤食盐已贵至百文,仍有不济,百姓本已困苦不堪,再受此盘剥,何以为生?不知左先生可有良方救我黎庶乎?”
“藩台大人恤民之心可鉴日月也,且此事绝非小事,要说盐政,起自管子“官山海”,汉武时推出盐铁令,迄今已近两千年,向为各朝利薮,而今大多沿袭前朝,乃我朝地丁之外最大入向,尤其淮盐,经敝亲家陶文毅公大力裁汰,改盐引为盐票,收入大增,朝廷断然不会轻革旧章,但如今淮盐既然难以入省,势必要觅非常之计,不知藩台大人可了解民间是否有私盐贩运之事?”
“怎会没有?前日还有宜章县、桂阳州、郴州等处报来查获大量私盐之事,正不知如何处理也。”
“是也,如今私盐利润高涨,必有猖獗,既然是郴州一带查获较多,则私贩必从粤东而来,此省产盐本就甚多,又未改引为票,多有乱象,朝廷为防其私盐侵夺淮盐之利,向来查拿甚严,但终难敌贪欲之心,何况各地牧守,亦不愿增民负担,故多充耳不闻,甚或与私贩勾结也。”
“正是如此,但朝廷终归立有严法,我等既不能解民困苦,又不能放任私贩不行约束,左先生既对盐政了然,未知如何化解也?”
“以左某之见,还需如实上奏朝廷,与其一任百姓违反禁令买食私盐,不如变私为官,即可使百姓食盐充足,更能抽提税纳,所得之利充实藩库,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万一朝廷不允,或者户部碍于旧例,迟迟不能定夺,民间仍是难待也。”
“此事还请藩台大人放心,这写奏折的事,左某还是心中有数的,到时有中丞与爵帅的联奏,并不难定,不过来回确实会有耽搁,不如这样,用一借字,奏明如果朝廷不允,则可待恢复淮盐之际归还,而我省即以徐爵帅之名义同两广叶制军先借两万引粤盐救济,此时朝廷忧急战事,当知缓急,纵使有变,亦不致问罪也。”
“左先生果然担当非凡,只是……”潘铎故意停语目视张亮基,张亮基当然明白潘铎所忧,便接道:
“振之兄无需忧虑,此事理应愚弟担当,既然百姓待盐急迫,不如即刻行动,愚弟稍后便修书,派人去商徐爵帅,奏章之事还烦请左先生等代劳,振之兄则与盐道着手细节,选可靠之人详议章程,妥善经理,民生所关,刻不容缓也。”
众人一致应是,再饮一圈,遂起身罢席,众人各自奔忙起来,左公下笔千言,写成《恳请借销粤盐折》,众人稍加议论润色,誊抄毕,当日即着人送往岳州,诸事已妥,郭嵩焘忍不住道:
“方才季兄言及盐政利润丰厚,又有取其利以用于团练防剿之心,何不直接同潘大人明说,只恐此利一入藩库,再出则难也。”
左公长笑一声道:
“筠兄果然善谋经济,只是自长沙解严,众军北上,黄南坡丁忧,军需局已经名存实亡也,此时与藩库分利,确无名目,反使人疑为贪财。候曾侍郎入省办团,恐为经费所困,至时由筠兄献计,必为曾侍郎视为肱骨也。”
“季兄取笑矣,嵩焘只会读些死书,哪有什么经济之才,只怕至时将令季兄失望也。”
“哈哈,筠兄何须过谦,左某以为曾侍郎能以罗山门下办团,再有老兄与南坡公等办理经济,定能速开局面也。”
次日郭嵩焘先回白水洞,有圣旨命张亮基择防守省城尤为出力者开单呈览,左公同钟麟、郭崑焘等商议,拟就名单,只候张亮基、徐广缙等定夺,左公又力主趁机奏明征剿征义堂情形,直忙了一天,腊月廿一日一早,有报曾侍郎已到省城,张亮基忙去迎接,这二人品衔相同,只是一位封疆地方,握有实权,一位常居中枢,负有钦命,相见自是多有寒暄,介绍了随行一干文武,众人自各忙公务,二人遂同行至巡抚府邸,执手进入大厅。
却说钟麟仍以文书打扮,避于幕后,左公则与郭崑焘候在厅上,原来左公先曾国藩一科中举,但其后三番会试不中,曾国藩也是考了三次,第三次幸运中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自此轨迹截然不同,二人虽两度同科赴考,共居湖广会馆,却因性格差异极大,也不着意结交,后来一朝一野,各有名声,但曾国藩数十年不曾回省,此次竟是初次见面,曾国藩早闻左公策划镇守长沙,才能卓越,近日又剿办会匪,锋芒毕露,自己虽说奉旨帮办军务,但只是一个空衔,前番被郭嵩焘说的心动,也确实见到罗山门下所练三营湘勇可观,但毕竟不足两千人马,今后若想图谋大事,必得有左公般的人才辅佐才行,故而早想延揽,如今一见之下,不待左公施礼,连忙抢先一步,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左先生才能卓绝,国士无双,为我湖湘翘楚,国藩早欲结识,苦无缘分,今日得见,果然英气逼人,气度非凡,国藩一介书生,不通军务,今后大计,还请先生悉心指点则可。”
左公早就端详曾国藩其人,只见他面貌清癯,双目沉毅,下颌瘦削,竟与钟麟有半分相似,更多几分老成,嘴角下弯,显然也是刚强之人,左公早听郭嵩焘、刘蓉等人说过其人倔强之状,如今却对自己礼遇有加,内心大为感动,但一想到他日定需与其分庭抗礼,便故作冷淡道:
“哪里哪里,曾大人才是领袖三湘士子之大才,宗棠不过一介村夫,全蒙中丞不弃,恬作幕僚而已。”
曾国藩闻言顿时一怔,听出了左公仿似并不打算亲近自己之意,遂讪讪的松手。张亮基不知左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之前深忧左公为曾国藩所招揽,自己便会失去臂膀,如今看情形倒大可不必担心了,急向前化解尴尬,郭崑焘同曾国藩之前早已相识,也忙寒暄起来,四人依序落座,只见左公虽居下位,但浑然不知拘谨,直问曾国藩道:
“曾大人手握钦命,能为乡梓安危而夺情出山,实令宗棠佩服,只是不知意欲从何着手也?”
曾国藩早就听闻左公狂傲不羁,一见之下已是深有感受,不过见他还能主动相问,说明并非漠不关心,或许只是性格使然,不如以退为进,先听其如何说,不过这左公大人来大人去的,显然过于生分,念及遂道:
“国藩还请左先生万勿再称什么大人矣,我等四位,皆当以兄弟相称,石卿兄、意诚兄、左先生意下如何?”
张亮基与郭崑焘连忙称是,左公也知不可过于做作,遂点头道:
“曾兄既然不以左某贫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也。”
“季高兄客气矣,方才说到这帮办军务从何着手之事,曾某正苦于无所依仗,欲向季高兄请教也。”
左公听曾国藩直接改称字号,遂也改口道:
“左某以为,涤兄既然领袖三湘士子,第一要务当是开府设局,延揽人才;次则当迅速汇集全省大小团练,于长沙立一总团,以湘勇为班底,勤加操练,以成战力;其三,应着手经济之事,饷从何出,费由谁给,关乎今后发展,如此三事尽成,则涤兄当立不世之功也。”
“季高兄果然洞悉机要,着眼全局,只是曾某才疏识浅,哪堪成事,如有幸能请到季高兄总揽全局,实乃曾某之大幸也。”
原来曾国藩仍不甘心,试图拉左公为自己用,也不顾及堂上张亮基的感受。左公心道,自己可以给予任何帮助,但却必须划清界限,怎可能投身其麾下呢,抬头看张亮基,见其也正看向自己,料想张亮基对曾国藩明目张胆的挖脚之事也无可奈何,只能紧张的看左公如何打算,左公便朗笑一声道:
“左某心在山林,素无大志,虽受中丞礼聘,不过滥竽充数,一旦诸事稍有头绪,定将归隐田间也。”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一方民风,哺育一方生民,生民之中孕育英杰,英杰复化育民风。晚清湖湘文化独领风骚多年,自有其独到风气,今改罗泽南《春日偶吟》数句,以赏罗霄山下,湘江水畔的士子之风:
安贫守拙历艰辛,几箧残书略等身。
夜深敲句来风雨,飞鸿嘹唳楚江滨。
康熙三年,诏移偏沅巡抚驻地于长沙,后改称湖南巡抚,于贡院街(今中山路青少年宫)建衙门府邸,历经一百八十余年,不断扩建,至咸丰二年,已有房屋数百间,取名又一村,往南延至坡子街,并在此建射圃,供官员亲兵操习武艺,曾国藩入长沙办理团练,即在这射圃之中开府,自名存养书屋,后发展成曾公馆,随着曾国藩家族的发展,益见壮阔,可惜因九十年后一场悲壮大火之劫,今已难见盛景也。这存养书屋与巡抚府邸不过一墙之隔,曾国藩初来乍到,每日都往巡抚衙与张亮基、左宗棠等商量事务,谭钟麟刻意避闪,只能从左公、郭崑焘的话语中,了解大概,江忠源率楚勇于腊月廿三日进驻古港,其后数日,攻破三平洞,留下诸将收拾残局,自己同朱教玉先回省城汇报,曾江二人只差一岁,却早有师生之分,自然多有交流,这天曾国藩与张亮基亲去城外湘勇大营视察,左、江、郭、朱、谭诸人聚在后厅谈论,只听左公叹道:
“曾侍郎此人的确正派,勇于任事,亦有韧性,只可惜张口程朱,闭口礼制,才具甚不开展,且又不谙兵略,左某有心暗助其成就大业,只是倘若真由此公调度全局,与贼交战胜败有差,必将反复,恐难以遽了此事也。岷兄与其交往甚久,未知如何看待?”
“吾师乃曾子后裔,究心理学,饱读圣贤,致力于修身养性,自然不比季兄腹含古今,胸蕴天下,然而于今日之湖湘一省,要说一呼百应,舍吾师则必不及也。”
“正因如此,左某才多担忧,曾侍郎他日必将领袖一方,手握军政大计,然其性格谨小慎微,颇显优柔寡断,恐难以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也。”
钟麟所思却又不同,此时插语道:
“季兄莫非心意已改,意欲佐曾公逐鹿天下也?”
左公闻言一怔,自己从未有过此想,当初在白水洞已决意助朝廷速平叛乱,何曾打算再起波澜?此时忙道:
“决然未有此想,文卿何出此言?”
“倘使真有既能一呼百应,又能纵横捭阖,决胜千里之智者,将来恐非将相之志矣。曾侍郎恪守礼制,当无非分之想,否则他日手握重兵,恐非朝廷之福,亦非天下之福矣。”
左公何等聪明,钟麟点出此语,马上便想到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功高震主、重臣犯上之事,自己之前也一直谋划他日不为朝廷所忌惮,以防事端,如此想来,这曾国藩之缺点,倒恰是优点,何况自己眼高于顶,从未想过居于曾氏之下,又何必忧虑其才能略歉,说不定反倒能为来日自己脱颖而出创造便利,想到此竟豁然开朗,乃至哈哈大笑出来。众人不知左公已经想及深远,见左公大笑不止,皆有面面相觑之意,郭崑焘道:
“季兄为何发笑,可否为我等解惑也?”
“哈哈,方才经文卿提醒,方知之前的确过于苛求也,曾侍郎既能一呼百应,来日身边必然将佐如云,此公又能虚心下问,何愁不成大事也。唉,不过左某也才想及,确有求全责备之弊,这自视过高之病,每每作祟,幸有诸位不与左某一般见识,否则言语之间,恐早伤诸兄之心矣。”
说罢竟抱拳致意,江忠源知道自己与曾国藩存有名分,方才左公话语毫不客气,此时所含歉意,定对自己,忙接道:
“哪里,季兄明觉果敢,从不遮掩,品评往往一语中的,我等与季兄相处,从无忧惧,更无须防备心面不一之虞,甚是轻松,何况以季兄之才,当得上指点天下,我等谁人不知,季兄万勿自谦,倒显伪诈也。”
众人也是连声附和,气氛甚是融洽,正在此时,前厅忽报善化王知县求见,众人一听,忙起身迎接。这王褒生自从担任知县,一直忙于政务,因断事明正,深得众誉,又筹募一团练勇,平时难得一见,今见仍是神采潇洒,快步向前,与众人寒暄致意,互道近况,因年龄最长,被让至上座,左公笑道:
“侠兄果然擅长理政,日来已有王青天之美誉,中丞折上又有保举,来日官运亨通,非我等所能企及也。”
“唉,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前但知悠然自得,不识民间疾苦,那知黎民困顿至此,某本无志于官宦,惟不忍百姓抱屈而已,此生能亲历一任父母官,已是焦头烂额,左兄等还要劝中丞万勿再荐也。”
“侠兄无需过谦,当日玄阳道长既是算出老兄还有功名,定然无错也。对了,中丞前日吩咐举劾各州县,意诚兄可有头绪?”
“愚弟正要同诸位商议此事,也难怪侠兄近来辛苦,各州县大多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有几县积案数十年不理,小民多受盘剥,会匪、盗贼、痞棍等却肆无忌惮,多处州县牧令,但知讳饰瞒报,惟思苟且目前,哪管国家大计?如今粤匪过境,各处传报我湖南附逆者近十万之众,已成发逆主力,甚是心痛也。如今查访之下,各处仅湘乡朱孙诒,武陵胡镛等几员算得上勤干廉明,政声卓著,其余大都是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辈也。”
江忠源才从浏阳归来,此时亦有感叹,遂接道:
“意诚兄所言甚是,浏阳征义堂之所以凶横一方,皆因县令赵光裕无所作为,但知慈柔,慵懦姑息,总是苟且了事,使会匪坐大,那日还极力阻拦江某征剿,不惜以血书禀告省城,若早将此决心用于查拿,何至于成此巨患,如今征义堂虽已初定,但当时亦是凶险,幸有左兄运筹,倘每州每县均有这堂那会,我等即便分身有术,也难保不有疏虞也。”
左公道:
“这赵令昏庸至此,圣谕还说什闻该县赵光裕素得民心等等,可见朝廷耳目也多掩耳盗铃之辈也。”
郭崑焘道:
“听说此次圣谕乃是浏阳籍在京编修邹峻杰所奏,其人在京多年,仅是由亲朋书信中略知一二乡情而已,定然替赵光裕掩饰,朝廷能有耳闻已属可贵也。”
钟麟叹道:
“朝廷择员,其他姑且不论,这科道诸人,乃为耳目矣,非品端守洁之人何以正本清源,一有瞻徇私情,甚至招摇纳贿者,则是非颠倒,必多谬误,乃方今之大弊也。”
“文卿兄见识深远,只可惜朝廷不辨珠泽,之前左兄谋划文卿兄深居幕后,可是为他日在朝中布局而备也?”郭崑焘见左、谭均默认,心道左公果然经纬天地,思虑非常人能及也,不过有关当前,还是举劾州县之事,遂道:
“只是法不责众,何况各处皆堕落至此,怎可全数参劾也?这赵光裕虽是慵懦,但还算廉洁,名声不差,比他不足者大有人在也。”
“嗯,此事还需择尤为恶劣者严参之,以儆效尤,不改此风气,我等努力,终将付诸东流也。”
“季兄所言极是,经中丞几番派人查访,澧州吕裕安,芷江县王大纶,黔阳县张佐清,道州陈敬曾,署桂阳县陈济钧等数人甚是恶劣,当严参革职查办,方可举振风气,有所转圜也。”
朱教玉平时话语本少,往往多有异见,此时却道:
“只是中丞毕竟新来,之前忙于守城,发逆新去才一月,大举参劾属下,恐致各处人心惶惶,为今官场大多盘根错节,难免流言蜚语,中丞朝中又乏势力回护,恐欲速而不达也。”
郭崑焘道:
“勉兄所虑亦是,要比起朝中势力,中丞较曾侍郎则相去甚远,此事如由曾公严办,或许能有收效也。”
左公接道:
“曾侍郎乃穆彰阿门下,师从唐镜海(唐鉴),又在京经营多年,自然比中丞这种外臣势大,办事也更便宜也,只是毕竟初来乍到,一时难有作为,然而此时不趁粤匪新去之机,革新图治,来日一旦稍有安逸,恐更难办也,如此,意诚兄即起草奏折,先将贤劣之尤者,择二三人分别保奏参劾,使各州县有所顾忌,如若不见起色,至时曾侍郎有所参照,再做打算也好。”
郭崑焘点头应命,众人一时无语,钟麟道:
“侠兄公务繁忙,今日当非纯为闲聊而来矣。”
众人始觉方才谈论时政,未问及王褒生之来意,只见王褒生踌躇片刻方道:
“说来让诸兄见笑也,近几日常常梦回凤栖观,王某不及而立即舍别族里,嬉游天下,十余年来最与道长投意,一直视为师尊,数月来不通消息,年关已近,颇觉思念,是以入梦,然此处公务须臾不得离身,遂来问文卿兄或思勉兄可有机会代为一叙,也好安心也。”
左公连忙拍着脑袋道:
“不是侠兄说起,左某已忘此事,之前曾公有言为安民心,今年特在城中度岁,中丞家眷不在近前,自然要在城中,侠兄恐怕也是难以脱身也,故而左某亦打算效仿之,不过意诚兄可返白水洞一趟,征义堂征剿顺利,岷兄也要酌情安排休整,文卿兄有高堂殷望,理应回家探拜,只是路途遥远,又不太平,甚不放心,如今城内暂时无什大事,不如再请思勉兄同回茶陵一趟,代侠兄拜访道长,二位结伴,亦可心安也。”
朱教玉感激玄阳道长救命点化之恩,乐的从命,钟麟也确实想念老母与妻儿,稍作辞让,见左公坚决,遂答应下来。却说张亮基闻听几人离省度岁,各赠了二百两纹银作为幕脩,又答谢客气一番,钟麟与教玉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于腊月廿六日乘船往茶陵而来。一路倒也顺利,次日抵达虎踞镇,钟麟家眷尚在石床,宅舍由四弟镇麟夫妇打理,二人不顾疲倦,径往凤栖观而来,只见道观尚未掩门,玄阳道长正在居室与道童弈棋,二人进到门口方行通报,道长命道童收了棋局,又去准备茶水,三人忙各寒暄落座不表。
朱、谭二人同玄阳道长讲述数月以来情形,道长听的频频点头,直讲到请出曾国藩及清剿征义堂诸事,方听玄阳道长道:
“当日左公、侠采、文卿等一起弈棋,左公善布局,尤擅舍地取势,成就模样,占尽先机;文卿擅中盘,最长于缠绕攻击,从容不迫,嗅觉敏锐;侠采则最精收官,计算尤其严密,次序井然,多有反败为胜之作。常言人生如棋,棋透命理,左公之谋划甚是宏伟,如若真成,关乎朝廷命运与黎民安危,甚至影响我族命魄,只可惜欲振我华夏,英雄固然必须,却非有圣人出世而不可也。据贫道所知,无论曾侍郎还是罗山先生,毕竟当世大儒,思潮虽有不同,但多脱胎于程朱之学,鲜有别论,其余各派亦无创新,是以左公所谋,纵然振奋一时,亦仅权宜之计,能为我族争取时间,已算大功业矣。”
朱教玉之前与玄阳道长相处毕竟不多,闻言顿觉深奥,他本是前朝遗脉,多年来仅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活,之前随钟麟等所行,一来意欲报恩,二来也算暂时躲避灾祸,父亲遭害,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性格上变化较大,平时少言寡语,但对今后的路亦未深思,今见道长谈吐有定,道骨仙风,甚是向往,心道,难怪王褒生意欲拜在道长门下,自己如若有缘,能常得其指点,当也不虚一生也。只听钟麟接道:
“道长也说,圣人乃千年难遇,非要集聪慧敏觉于一身,还要博览群学,更能看透尘世,方能有所入门,而能自圆其说,又深入浅出,形成如《论语》般经典著述,不知何其艰难,然而时不我待,为今华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钟麟每一想及,不寒而栗也。”
“万事万物,总有定数,凡人既不能悖谬天理,亦不能听天由命,是以本家讲求道法自然,贫道何尝不困惑矣?儒家常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贫道已经七十有四,致力参悟,仍不能得法,所谓从心所欲,恐不过妥协而已。”
说罢三人均沉默不语,朱教玉忽道:
“道长已然超凡脱俗甚远矣,令吾等晚辈望尘莫及也,教玉之前连遭不幸,甚是惶惑,此次再见道长,方觉觅到归宿,晚辈身无功名,亦无所长,今后可否长留观中侍奉道长也?”
钟麟与玄阳道长闻言均觉意外,但见教玉说的真诚,料无虚言,玄阳道长长叹道:
“贫道虽是不理世事,然并非超然物外之人,尤不愿误引他人虚掷年华,思勉与文卿年龄相仿,才及而立,大好年华,虽不图功名,但学识不浅,更有一身武艺,文卿还欲来日会试京城,思勉又怎可早早远离尘世也?”
钟麟亦劝道:
“勉兄连遭数厄,且又多日劳顿,定然心中烦闷,但不必过于消沉,不如这样,此处尚多居室,勉兄姑且住下,也可常听道长论辩,先同侠兄一样,做个俗家子弟,钟麟明日则要返家侍奉老母,来年初七日后,再商量怎回长沙如何?”
教玉默然点头,道长见天色已晚,便安排二人各处一间居室,又漫谈了几句,自行休息,想是两日劳顿甚巨,钟麟旋即睡着,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翻身起床,见门外已备好净水,教玉与道童正随道长在远处练功,竹影摇曳,晨辉撒到三人身上,煞是好看,只见道长身态轻盈,左腿右掌,干净利落的打出一式,教玉想是原也懂得太极拳道,出招更见力道,一念及自己竟睡至此时,暗叫惭愧,忙净了脸,收拾利落,远处三人也已练毕,道童来邀钟麟就餐,钟麟惦念家眷,吃完便行告辞,先回虎踞镇拜访了二兄一弟与几位乡贤,又与兄弟约好年前祭祖诸事,已是中午时分,借了匹好马,往石床而来。
所幸家中一切皆好,母亲依然精神矍铄,正在给宝箴讲故事,钟麟想起自己幼时即是在父亲的教诲与母亲的历代故事中成长,甚是感慨,想起父亲已仙去十五载,不觉双目湿润,颜氏先见丈夫立在门外,忙招呼宝箴出来迎接,一家人数月不见,此时倍感亲近,老母早已泪流不止,宝箴却只欲寻觅父亲有无带回好吃好玩之物,钟麟将备好的点心拿出,叫其分与祖母,宝箴自顾取了跑去门外,钟麟也不责怪,搀着老母坐好,自然少不得再把大致所遇描述一遍,各生一番感慨。其后钟麟又去拜谢岳父,祭奠先严,廿九日二兄一弟及年长侄子皆来石床祭拜祖先,大兄长子谭永德已经十四岁,虽只读了三年书,但举止颇为老成稳重,钟麟觉得喜爱,不由劝勉一番不表。
爆竹声声辞旧岁,香烟袅袅迎新年,变乱迭起的一岁在百姓家短暂的温馨中画上句号,风起云涌的新年即将拉开帷幕。
楼主:洛东南  时间:2021-04-01 02:49:15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幕 江岷樵援鄂分兵
传言当年樊燮受左宗棠之辱后,归乡(湖北恩施)隐居,严督二子读书,非要得了功名不可,其次子樊增祥,终第光绪三年进士,此子善为诗文,因诗作艳俗,被时人戏称为“樊美人”,但当他面对河山破碎、家国屈辱之境,亦不乏忧国忧时之佳作,譬如《中秋夜无月》一首,即为其代表,今录于下,以感乱世之悲凉也:
亘古清光彻九洲,只今烟雾锁浮楼。
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咸丰三年之事,谭钟麟奉母度岁,自少不得拜会岳父及族中乡间诸位贤长,变乱年代,诸事不易,寒暄间各有劝勉嘱托,虎踞镇因居要道,不似高陇乡安宁,钟麟三位兄弟与诸多亲朋皆在镇上,钟麟趁机一一拜访,员外周昌俊等格外热情,打探省城情况,大约想去省城避难,钟麟感叹如今省城未必如乡下安全等语,不觉已到了初八日,辞别老母等,按约去凤栖观邀朱教玉同回省城。
却说教玉同玄阳道长朝夕相处,颇受点化,深感自己过往处事太是浅薄,已决心随道长修行,钟麟相劝数语,仍是难以挽回,也就作罢,又在观中留了一日,同道长弈了两局,谈论些时事,道长反劝钟麟不必为教玉担心,一切境遇,自有因果,朱教玉、王褒生二人与其门各有因缘,其后自知,钟麟心中也即释然,告别叮嘱不必多表,钟麟复乘舟往长沙而来,天将黑方赶至湘潭,上岸住宿,次日方悠然赶回长沙,时已天晚,巡抚府邸诸人识得钟麟,也无需通报,径往后厅而来,却听见张亮基正急声道:
“老夫何尝不知季兄意有成人之美,原本季兄能答应相伴同赴北省,本不该再有奢求,但方今危难之际,发逆新离武昌,附逆之人未必全数尽随,倘有不轨之人潜伏,图谋滋事,我等事宜恐也难以着手也,自去年八月得承季兄筹谋,亮基自问每事必依,从无延阻,但此事必请季兄再多思量一番才可。”
钟麟稍稍驻足,又听见江忠源道:
“曾侍郎固为吾师,但不过名分而已,制军于某却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忠源虽鲁钝,亦决然不肯贪图安逸,只顾功名也,季兄筹谋,自非吾等可及,然非要忠源舍弃制军,则绝非所愿也。”
厅内一时沉默,钟麟推门而入,众人见钟麟回来,连忙起身迎接,众人寒暄过,钟麟道:
“方才听见岷兄所言,似是有甚难决之事耶?”
郭崑焘介绍了十几日来的情形,原来因徐广缙久驻岳州,迁延不进,天子震怒,于上月廿六日降旨,革去徐广缙一切职务,即行拿问,命张亮基派人解交刑部问罪,同时授予两江总督陆建瀛、河南署理巡抚琦善、补授湖北提督向荣同为钦差大臣,分别处理江西、河南、湖北剿务,又命骆秉章署理湖北巡抚,潘铎署理湖南巡抚,升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之职(故而众人已改称制军),并命其即刻北上岳州,调度围剿湖北太平军事宜,圣旨于咸丰三年正月初四送达,其后才知太平军在武昌休整完毕,已于正月初二、初三两日水路并进,弃武昌而下。长沙绅民听说抚台要走,很是恐慌,好在张亮基与曾国藩等及时安抚,才渐平静,众人皆知此时湖南办理团练初有头绪,正须张亮基坐镇,左宗棠谋划,但圣命难违,不敢过多迁延,左公既不能投入曾国藩门下,又不忍归隐,遂在张亮基极力劝说下答应随张亮基北上,江忠源、郭崑焘、王褒生等人皆欲同行,曾国藩刚召集全省各处团练于长沙,准备挑选三千壮健,统一营制,正是用人之际,闻讯大急,连日来多在劝留,今日才离去不久,众人方有机会商议此事。钟麟听完也将教玉之事转述各位,自然又有一番慨叹,钟麟接道:
“季兄谋划,而今确是攸关之际,断不可轻废,不过季兄本欲避讳曾侍郎,则此时远离长沙,不需再多顾忌,亦算契机也。”见众人皆点头,遂接道:“季兄不愿团练大计受损,发逆已然远遁,是以不许岷兄带勇北上,不过制军与岷兄所说亦是紧要,之前制军孤身来湘之时,长沙尚是完城,只因难以指挥众军,尚且处处受制,季兄一时竟难措手,我等皆是亲见,而今武昌乃是破城,恐更需军力弹压,才能迅速抚绥,是以不可与当日长沙相比也。”
张亮基与江忠源皆点头称是,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北省需兵孔亟,若能将岷兄所率楚勇一并带去将有各种便利?只是为今所练诸团,惟岷兄所带战力可观,其余即便罗罗山等湘勇有所进展,但所有接战不过剿匪抚民而已,未经真正大战历练,若楚勇尽去,则其余各勇更无经验,何时方能练成,何时方能出军平叛御辱也?左某固心忧湖北,却更忧天下也。”
众人见左公慷慨激昂,自知难以说服,均沉默不语,钟麟也知左公断然不许楚勇全部离省,遂劝道:
“季兄大义,我等均知,故而不忍再劝,不过愚弟还有一策,或可周全,只是恐怕要委屈岷兄矣。”
众人闻言均目视钟麟,江忠源忙道:
“文卿兄思虑每异旁人,如有妙计,快请说来。”
“那就看岷兄是否可以割舍矣,如今楚勇不能不留湖南,又不能不出湖北,如想两全,唯有分兵也,只是楚勇乃岷兄一手所带,浑如一体,如若分兵,恐如割肉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相激,为中丞与季兄效力,莫说割肉,即便割头,江某绝不眨眼也。”
众人皆知江忠源乃豪爽之人,闻言皆齐声叫好,左公道:
“先前左某不是未想及分兵之事,只是岷兄与楚勇感情至深,左某怎敢造次!”
江忠源见左公难消顾虑,遂爽然道:
“其实楚勇成军至今,已近两年,诸将中颇有独当一面之才,刘荫渠(长佑)、李相堂(辅朝)才能均在吾上,只因江某才庸,反致二将难升,倘留佐曾侍郎,必然可得重用也,如此反倒了了江某心事矣。”
众人见江忠源说的诚恳,纷纷盛赞其风范,遂又讨论分兵事宜,楚勇共有三营,江忠源欲带二营赴楚,左公只许一营,忠源只好退而求所带需全军中挑拣,定下事宜,又分配将领,刘长佑与李辅朝还是各带一营,归曾国藩调度,张亮基还欲将江忠源兄弟忠睿、忠济、忠淑等一并带上,左公不许,江忠源也知出省作战,颇有危险,故议定留其三位兄弟在湖南辅佐曾国藩,商毕张亮基着人去请曾国藩,众人移至前厅,钟麟仍不相随。
曾国藩见江忠源愿将大部楚勇及管带将领留下,虽甚是不舍左、江二人,但也知再难勉强,王褒生乃朝廷任命,定要留下,又强行将郭崑焘暂留,说是需交接诸事,郭崑焘答应一月后再北上,诸事商定,已是深夜,次日张亮基等人交接省内事务,左公等人拟好《剿办征义堂土匪竣事折》、《遵旨催调兵将前赴大营片》、《请调江守赴鄂差遣片》等,江忠源挑选一营精兵,同留湘诸将及自家兄弟一一叮嘱拜别,钟麟又去黄冕与王褒生等处辞行不表。
十二日一早,张亮基、左公、江忠源同城中文武辞行,钟麟仍是文书打扮,怀抱纸册,混于其中,张亮基虽仅在湖南执政四月余,然在左公辅佐下抵抗太平军数次攻城,守住城池,征剿土匪,理清诉讼,举劾各级官员,使湖南政令为之一新,留下重大影响,其后几十年尚为时人称道,亦奠定了日后湘军出省作战之基础。是日除曾国藩、潘铎等大员外,附近乡贤士绅亦来相送,场面甚是浩大,直喧嚷至中午,又摆了饯宴,吃毕方才起行,张亮基、左公、钟麟与十数名护送楚勇先行北上,江忠源自统一营精兵在后,并押运湖南所赠大米五千石,制钱五千缗,以赴北省救济不表,众人渡过湘江折而北行。
左公等人经过龙回潭,一齐想起当日徐广缙、向荣等不听劝告,未在此设重兵堵截,以致酿成大祸之事,正感慨间,忽见一匹快马追至,并远远听见左先生留步之声,众人停住,来人翻身下马,定睛看时,钟麟认出此人,名叫塔齐布,乃是镶黄旗满人,性格耿直,之前因无后台,三十余岁仍混迹于绿营,又因得罪上司,只能署理最低级之营官,左公偶遇之后,察觉其才具,先提拔为游击,又升至参将,遂对左公甚是感激,每欲拜其为师而不得,近日在军营听闻左公欲随张亮基离开湖南,也顾不得禀明上司,单骑追来相见,至此处才及,只听塔齐布气喘吁吁道:
“左先生随大帅北上剿匪,能否收留塔三在帐下用命,末将愿效死相报。”
众人见状忙皆下马,左公挽起塔齐布的手道:
“塔将军莫要着慌,非是左某不想邀你,而是湖南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也。”
“湖南还是算了,那副将清德碌碌无为,打不得仗,还不许别人好好打,咱在他手下绝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咱倒也不是贪图升迁,只是受不了这般鸟气,听说左先生要去武昌,正是用人的时候,塔齐布才来相求也。”
这塔齐布读书不多,说话不似诸位饱读诗书之人,左公也不介怀,安慰道:
“为今湖南军令虽仍归鲍军门所辖,但很快将转归曾侍郎也,湖南诸将,凡左某相熟者,均已嘱托要助曾侍郎,塔将军距离太远,还未来得及通告,本打算到武昌后再写信相嘱,你不看湖南这许多将领,如今制军只许了江太守随行吗?”
“可是咱并不识得曾侍郎,而且听说这曾侍郎只喜欢文人,整日争来论去的,塔齐布是莽夫,恐怕难入法眼呐!”
“塔将军无须担心,你且记住,来日曾侍郎与绿营必有一争,将军不管原因如何,只是全力支持曾侍郎则可,左某担保,不需两年,你必不在清副将之下也。”
塔齐布闻言大喜,道:
“先生不是戏言吧,咱是粗鲁人,不会读什么诗书,也不与书生交往,惟对先生五体投地,来日也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指挥一军而不受牵制,征战沙场就可如愿了。”
“哈哈,左某最喜塔将军之爽快,毫不掩饰,大丈夫者,理当如此,只要你记住方才左某的话,自有曾侍郎为你周旋,不过,左某对塔将军也有一求,来日定要全力辅佐曾侍郎,对左某则无须再如此恭敬了。”
“要是能为曾侍郎效力,那不必说,但咱心中,怎可能对左先生有半分不敬之心呢?”
钟麟见塔齐布没理解左公的话,便接道:
“左先生之意,塔将军来日投入曾侍郎门下,就不要再提之前与左先生的情谊了,塔将军的情谊,左先生心里清楚,留在心底就好了。”
“这是为何?”
“这是左先生的计谋,你听左先生则无错也。”
塔齐布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众人见了觉得好笑,左公知道也同他解释不清,遂板起脸喝道:
“塔齐布,你身为绿营参将,不曾奉令,擅离职守,今张制军在此,你该当何罪?”
塔齐布闻言也不细想,连忙就要向张亮基跪去,原来这清代军制,地方以总督为最高官长,其下依次才是提督、总兵、副将等级,塔齐布这参将还在副将之下,差了好多级,塔齐布知道自己有罪,又见左公严肃,就不由自主的要请罪,张亮基不待他跪,忙搀住道:
“真是位忠厚直爽之人,好了,左先生是同将军玩笑,将军别看老夫是总督,但有左先生在,诸事还需先生做主才行,你就信先生的安排,尽心为国效力,即是于先生最大敬重也。”
塔齐布看向左公,见左公正含笑看他,知道果是玩笑,遂也憨憨笑起来,左公道:
“塔将军可记得左某的叮嘱?”
“记得,一是惟曾侍郎从命,二是不跟人提同左先生的交情。”
“好,果然利落,你速回绿营,不要同清德之流过多纠缠,只要关键之时,帮上曾侍郎,保你前途无量也。”
塔齐布应命,翻身上马,原路返回而去,张亮基招呼护勇近前,众人耽搁数刻,又行上路,张亮基叹道:
“这塔齐布除了直爽与忠勇,也不见有甚过人之处,季兄何以断言其后必能腾达也?”
“他日大军练成,曾侍郎必遭毁谤,自本朝肇始,朝廷最忧汉人掌兵,为今团勇,多属私募,其与将领关系远胜绿营,朝廷要想分曾侍郎之势,定要从中提拔满人,以分军权,这塔齐布看似鲁莽,但是胜在忠勇,左某再着人点化,必将脱颖而出也。”
“哈哈,倘若朝廷提拔分权之人乃是曾侍郎之心腹,则曾侍郎并不受其牵制也,季兄可是如此打算?”
“正是此意,为今天下大乱,朝廷文武倘再不能和衷共济,国家将恐四分五裂也。”
“季兄一番苦心,真令张某感佩,更难得还要掩饰,将来恐怕湮没于史册矣,曾侍郎甚至一无所知,他日或许还多龃龉,却不能明言,季兄只能暗受委屈也。”
“凡事预则立,左某不如此做,来日与曾侍郎恐都难以善终,惟有如此,方能万全也。”
张亮基见后面步行的护勇已相距一段距离,忽低声道:
“张某偶听传言,发逆也曾派人请过季兄,可是真事?”
“这怎可能?左某虽久在山林,但还是知道朝廷法度的。”
张亮基意味深长的看了左公一眼道:
“果然只是传言而已,不过张某一有想及,总是不寒而栗,倘使季兄在敌方阵营运筹帷幄,此时未知老夫可有葬身之地也。”
“哈哈,制军尽作笑言,其实发逆军中,绝不乏谋略干才,之前左某想到其必不会困守武昌,今果如所料,已经弃城东下矣。”
钟麟道:
“记得季兄当初说发逆有上中下三策,如今见其所用,不过中策也。”
“中策岂非最常选择?下策固然拙劣,但上策危险与机遇并存,观为今之势,河南琦善在民间名声虽差,但能力尚可,之前连政敌林文忠皆曾称赞,文卿可是亲耳所闻。发逆就算突破河南,山东、直隶一代也布防了蒙古骑兵,速进谈何容易,而沿江东下,非但裹挟众多,朝廷更无水军应对防守,兼有江南无尽财富可夺,金陵、杭州均是半壁建政之处,落稳脚跟,再做图谋亦未尝不可取也,只是如此争夺必要漫长,百姓要多受苦楚矣。”
“黎民疾苦,几曾少有,君不闻曲中所道,兴,百姓也苦,亡,百姓也苦。”
“但我辈读书之人,总有修齐治平之志,但凡能有作为,必要尽心尽力矣。”
张亮基与钟麟齐声称是,宾主三人打马,往岳州而来。

楼主:洛东南

字数:133164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21-03-18 15:43:36

更新时间:2021-04-01 02:49:15

评论数:6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